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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其人與《包法利夫人》

居斯塔夫·福樓拜是一個極不尋常的人,一個被法國人視為天才的人。然而時至今日,天才一詞早已被用濫,牛津詞典做過定義,即天生有一種非凡能力,能進行天馬行空的創造或做出獨創性的思考、發明和發現的一類人,他們比才能一般的人在更大程度上依靠天生的洞察力或直覺來取得成就,而非靠有意識的努力。依此標準,任何時代都不大可能同時出現三四個或以上的天才。若只是某個作曲家做出了悅耳的曲調、某個劇作家寫出了出色的喜劇或某個畫家畫出了富有魅力的圖畫,我們就給他冠上天才之名,那不過是讓天才一詞蒙塵。或許那些作品確實很好,而那些人也的確具有獨特才能,但是抱歉,天才所為必須得是高一層次的事情。如果要我說出20世紀都有哪些天才,那麼我大概只能想到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而19世紀的天才就多一些了,至於福樓拜是否能夠劃入這類具有特殊才能的人的範圍中,讀者只要牢記牛津詞典的定義,接著讀完這篇文章,自然就知道了。

毫無疑問的是,福樓拜走出了典型的現實主義風格小說的路子,並以之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之後的所有小說家。如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阿諾德·貝涅特的《老婦人的故事》以及西奧多·德萊塞的《嘉莉妹妹》,都是循著福樓拜開闢的這個路子寫的。福樓拜勤奮地乃至狂熱地投身於文學創作中,恐怕再也找不出像他這樣的作家了。像大多數作家一樣,福樓拜視文學為頭等重要的事,並認為它具有更豐富的意義——修身養性、充實閱歷。在他看來,生命的目的與其說是活著,毋寧說是寫作。為此,即使是犧牲豐富、多樣的生活也在所不惜。相比起來,那些把自己關在小屋裡侍奉上帝的修道士也未必就更加虔誠。

一個作家能寫出什麼樣的作品,取決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我們才希望瞭解那些優秀作家的生平——他們個人經歷中的東西。福樓拜更是如此。他於1821年出生在里昂,一家人都住在那裡,其父親擔任一家醫院的院長職務,這是個富裕且受人尊敬的幸福家庭。像其他類似家庭的法國孩子一樣,福樓拜正常地成長著:進了學校,與其他孩子交朋友;他不怎麼愛動,卻讀了很多書;他感性而富於幻想,而且像許多孩子一樣,他的內心常會生出孤獨感,他這樣敏感的人甚至可能會終身為其所困。

“我10歲就進了中學,”他這樣寫道,“很快就厭煩了周圍所有人。”這並非隨便說說而已,真實情況也是如此,年輕的時候他就是個厭世者。時值浪漫主義思潮的巔峰時期,厭世情緒正大行其道,福樓拜的同學中有人開槍射穿了自己的頭顱,有人用領帶上了吊。但是,福樓拜有舒適的家庭、慈愛而寬容的父母、溺愛他的姐姐,加上那些他摯愛的朋友,我們無法理解,他為何會產生人生無法忍受這種觀念,並深深厭惡他周圍的人。他有著健康、強壯的身體,發育得很好。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有了一些創作,內容滿是浪漫主義最無節制的大雜燴,裡面的厭世情緒或許與當時流行的一種文學裝飾有關。但福樓拜本人的厭世情緒絕非裝出來的,亦非受了外界的影響。他本質上就是個悲觀厭世的人,若要問為什麼,那恐怕就得深入研究他的心路歷程了。

15歲時,福樓拜遭遇了人生轉折點。當時他們全家到特魯維爾去度夏,彼時特魯維爾還只是一個僅有一家旅館的海灣小村莊。在那裡,他們遇到了一對夫妻——莫裡斯·施萊辛格和他的夫人,前者是個音樂出版商(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投機商),至於施萊辛格夫人,福樓拜對之印象極深,以至於後來對她做了這樣的描繪:“她是個高個兒女人,淺黑皮膚,漂亮的黑髮絲絲縷縷垂在肩頭;她有著希臘式的鼻子,熱情似火的雙眼;她的眉毛修長,弧形優美;她的皮膚油亮,籠罩在一層金色光暈之下;她的身材苗條而優雅,淺黑而帶紫色的脖頸上依稀可見藍色的靜脈血管在蜿蜒流轉。她的嘴唇上有層微不可見的汗毛,讓她的臉看來更具剛毅的男性活力,從而使那些白膚的美人相形見絀。她說話語速緩慢,聲調抑揚頓挫,既柔和而又富有樂感。”我在把pourpre翻譯成“紫色”時,曾深感糾結,這種顏色似乎不怎麼好看,但也只能這麼翻譯。我猜福樓拜是回想起了龍沙曾在他最著名的詩裡用過這個詞,只是他一定想不到,用這個詞形容一位夫人的脖子會給人怎樣一種印象。

他瘋狂地愛上了這位夫人。她時年26歲,膝下有一個嬰兒。但福樓拜很羞怯,若非她的丈夫待人熱情且積極好客,他甚至都沒有勇氣和她說話。少年福樓拜有時會被莫裡斯·施萊辛格邀請去騎馬,有一次他還被請去和他們夫婦乘船遊玩。福樓拜和艾莉莎(施萊辛格夫人的名字)並排而坐,肩並著肩,她的裙擺還蓋著他的手,她和他說著話,聲音低沉而悅耳,少年卻一直處在迷亂之中,完全沒聽清她說了什麼。暑假之後,施萊辛格夫婦倆離開了特魯維爾,福樓拜一家也回到里昂,他繼續過著他的學生生活,此後他就陷入了他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為持久的一場愛戀。兩年後,他重回特魯維爾,得知她又曾來過,但已離開,這年他17歲。他隱隱感到,自己過去太幼稚,所以無法真正愛她,但現在不同,他正以一個男人的渴求在愛著她。可惜的是,她不在眼前,這卻讓他的愛慾變得愈發強烈。回到家後,他繼續創作那本他寫好了開頭的書——《對一位夫人的回憶》,內容講的就是他如何在那年夏天愛上艾莉莎·施萊辛格。

當19歲的福樓拜從學校畢業時,作為獎勵,父親讓他跟隨一位名叫克洛蓋爾的醫生到比利牛斯山及科西嘉島旅行。那時的他已完全成熟了。在他那個時代人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大個子,但他實際只有五英尺高,在加利福尼亞或得克薩斯,這種身高說不定還會被叫成矮個兒。他身形瘦削而優美,黑色睫毛下有著海藍色的大眼睛,長髮翩翩。那時的他英俊得猶如一尊希臘神像,四十年後一個認識他的女人如是說道。從科西嘉島回來後,兩位旅者停留在了馬賽。某天早上,福樓拜外出去洗澡,回來後看見旅館的院子裡正坐著一個神情慵懶的年輕夫人,性感又迷人。福樓拜上前與之交談,兩人很快便熟絡起來。她叫厄拉莉·福柯,正在等待她的丈夫——一名法屬圭亞那的官員來馬賽接她。福樓拜和她隨即共度了良宵,事後,福樓拜這樣形容自己的這次風流艷遇:如雪原上的日落一般妙不可言的夜晚。離開馬賽後,他便再未見過她。這段初夜經歷,給了他一生難忘的回憶。

這一插曲過後不久,福樓拜便動身到巴黎學習法律,不是他想當律師,而是到了總得選擇某種職業的階段。但他相當討厭巴黎,外加討厭教科書,討厭大學的生活,尤其對同學們的市儈庸俗、裝模作樣嗤之以鼻。其間,他創作了一部中篇小說叫《十一月》,裡面描寫了他和厄拉莉·福柯的那段艷遇,他筆下的女主人公卻像艾莉莎·施萊辛格一樣有著閃亮的眼睛、高揚的彎眉和敷著淡青汗毛的嘴唇,只不過這一次的脖子是雪白渾圓的。

後來,他找到了施萊辛格的辦公處,然後去拜訪他,並再度聯絡上了他們夫婦倆。這位出版商邀請他參加每週三在他家裡舉行的聚會,艾莉莎迷人依舊。當年初識之時,福樓拜還是個笨拙的高個少年,而如今,少年已長成了男子漢,慇勤、英俊、充滿熱情。不久,她發現了他愛著她的秘密。他呢,很快就成了這對夫妻親密的座上賓,每週三都有機會和他們一道用餐,他們還一同參加短途旅行。但福樓拜仍如以前一樣羞澀,遲遲不敢向艾莉莎示愛。等到他終於向她表白的時候,儘管並沒有惹來擔心中的生氣,但艾莉莎也拒絕成為他的情婦。她的經歷很曲折,外人皆以為她是莫裡斯·施萊辛格的妻子,然而並不完全如此。她曾有位名叫愛彌爾·朱岱的丈夫,幾年前他陷入經濟上的困境而面臨訴訟,於是他們的朋友施萊辛格提了條建議,由他出錢幫助朱岱擺脫困境,條件嘛,就是他得離開法國並放棄妻子。朱岱同意了,此後艾莉莎便跟了施萊辛格並與之同居。當時法國沒有離婚一說,所以直到1840年朱岱去世之後,他們才正式結婚。據說,儘管朱岱遠走他鄉,後來又去世了,但艾莉莎一直還愛著他。也許正是這舊日的愛情,再加上她對後來與她同居並讓自己生下孩子的男人的忠誠感,才使她搖擺著不願接受福樓拜的示愛。但福樓拜有股執著和狂熱,最後他想辦法約了她在某一天去他的寓所幽會。那天,他焦慮不安地在寓所等待她的到來,以為自己長期的愛慕之情終於要有所收穫了。但很可惜,她並沒有赴約。

1844年,發生了一件對他產生了嚴重後果的事情。那晚他和哥哥一道乘坐馬車從母親的一幢房子那兒(他們在那裡住了一些日子)返回里昂。他哥哥比他大9歲,繼承了父親的醫生職業。走在路上時,沒有任何預兆,福樓拜“只覺眼前突然有一片讓人眩暈的亮光,隨後就像一塊石頭那樣滾到了馬車的底板上”。等他醒來,發現自己滿身是血,原來他哥哥已經把他搬到了附近的一幢房子中,正在為他做放血治療的手術。之後他又被送回里昂,父親再次給他放了一回血。此後,他不得不開始服用纈草和槐藍,脖子上常年掛著一根洩液線。他還被告知要禁止抽煙、喝酒和吃肉。有一段時間,他常會有渾身痙攣的症狀,視覺和聽覺也都出了毛病,每每出現驚厥後就會失去知覺。為此,他常被弄得精疲力竭,身體一度虛弱不堪,神經也總是陷入極度緊張。這種病十分神秘,醫生們有著各自不同的觀點。有人直言他是得了癲癇病,他的朋友們也都是這麼看的。但他的侄女在她的《回憶錄》中對此事保持了緘默。而勒內·杜麥斯尼爾先生——兼有醫生和一本關於福樓拜的重要傳記的作者身份——堅持認為他患的絕不是什麼癲癇病,而是一種他取名為“癔想性痙攣”的病。我想,他之所以會如此主張,大概是他認為癲癇病人這種稱呼多少會減弱一位傑出作家的作品價值吧。

他的家人對他的病狀卻並不意外。據說,他曾告訴莫泊桑,早在12歲時,他就出現過幻聽和幻視,而且他19歲的畢業旅行還是由一位醫生陪同的。此外,他父親也曾為他制訂過特別治療方案,其中一條就是要常更換環境,所以很可能在他19歲時就已有某種精神疾病了。福樓拜自小就厭惡著自己周圍的人,那麼他這種讓人費解的厭世情緒會不會就是他那種奇怪的精神疾病的外延呢?儘管那時他的神經系統受到的影響還不明顯,但會不會就是發源和預兆呢?無論如何,他現在正面對著患上了一種可怕疾病的事實,這種病還反覆無常,就連何時發作都沒法預料。於是,他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這也導致了他放棄了法律學習(當然,這或許正中他下懷),同時不能結婚。

1845年,福樓拜的父親去世了。兩個月後,他親愛的姐姐卡羅琳生下了一個女兒,自己卻不幸去世了。幼時他們曾形影不離,直到嫁人前,她都是他最親密的人。福樓拜的父親在死前不久曾於塞納河畔購置了一處名為“克瓦塞”的房產,那座石頭房子足有兩百年的歷史,它的前面還有一個露天陽台外加一個面朝塞納河而建的涼亭,福樓拜寡居的母親和他弟弟古斯塔夫帶著卡羅琳留下的小嬰兒就住在裡面。哥哥阿謝爾已經成家,接了父親外科醫生的班,在里昂那家醫院裡擔任和父親相同的職務。克瓦塞後來成了福樓拜的終身居所。很早之前,福樓拜就開始了斷斷續續的寫作,如今他既有頑疾纏身,無法像大多數正常男人那樣生活,於是只能下定決心把自己的一切獻給文學事業。他在底樓有間大工作室,窗前就是花園和塞納河。此後,他便養成了一種井然有序的生活習慣:十點,起床,讀信,看報;十一點,少量吃些午飯,之後到平台散步或到亭子裡看書;午後一點,開始工作,一直持續到七點;接著又到花園裡散會兒步,回來繼續工作,直至深夜。他不和任何人見面,除了一兩個朋友。他不時會邀請朋友來家中住上幾天,順便一起討論自己的作品。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社交和娛樂活動。

但福樓拜也意識到了,寫作得有生活體驗,孑然孤獨地過著隱士生活是不行的。因此,他下定決心,每年要去巴黎住上三四個月。後來的那段時間,他在巴黎漸漸出了名,同時也結交了許多飽學之士。從這裡我似乎有種印象,彷彿人們更多的是佩服他,而非喜歡他。他的同伴們發現他異常敏感且易怒,他無法忍受來自他人的反駁和批評,所以他們都得盡量順著他的意見,要是誰竟敢不如此,他就會大為光火。對待別人的作品,他常化身為苛刻的批評家,而且有作家的通病,那就是對待他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他都會嗤之以鼻。而反過來,別人若是對他的作品有任何批評,他立刻就會憤怒地將之歸結為嫉妒、惡意或者愚昧。這一點上,他倒和許多傑出作家有著相似性。對於單純靠出賣文稿吃飯的文人和花錢沽名釣譽的文人,他的容忍度很低。他以為藝術與金錢毫不相干,賺錢對於藝術家來說無異於墮落。當然,他自己是很容易長期保持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雅姿態的,畢竟他生來就擁有一大筆財產,從來不會為錢所困。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顯然是可以預料的。1846年,有一次在福樓拜逗留巴黎的期間,他在雕塑家普拉迪耶的工作室遇見了一位女詩人——露易絲·高萊特,這個女人的丈夫是位名叫伊普裡特·高萊特的音樂教授,她的情人則是哲學家維克多·古贊。她是文人圈子裡常見的一種典型人物,以和名人產生曖昧不清的關係為才能。她憑著自己的美貌業已在文學界得到了某種地位。她在家裡辦了一個聚集著名人物的沙龍,她則自名“繆斯”。她常把秀髮梳成卷,圍掛於圓潤的臉蛋兩側。她總是說著充滿熱情的話語,聲音甘甜激越。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福樓拜就成了她的情人,當然他並沒有取代她的那位哲學家正式情人。另外,說福樓拜成了她的情人,我所指的完全是精神上的情人,由於福樓拜長期處於禁慾中,加之當時他易激動和羞怯,導致他已無法完滿地完成性愛了。回到克瓦塞後,他就給露易絲·高萊特寄去了第一封情書。後來又寫了很多類似的書信,它們的內容很古怪,在我看來恐怕沒有哪一個情人會是這樣寫情書的。儘管如此,那位“繆斯”倒是挺愛福樓拜的,她性子中既有苛刻又有忌妒。而福樓拜呢,恰恰相反,兩樣皆無。我想你也許已猜出來了,他之所以要做這位明星一樣受人矚目的漂亮女人的情人,完全是因為他的虛榮心。但是,就像很多其他癡心妄想的人一樣,他很快就發覺了不對,事情或許並不像他預期的那樣,因而不由得感到悲哀不已。回到克瓦塞的他發現自己甚至比在巴黎時要更愛那位“繆斯”,他在情書中向她傾訴了這份愛慕之情。她提出要求,讓他搬到巴黎居住,他回答說不能離開母親。於是她退而求其次,要求他更經常地去巴黎或芒特,因為他們少有機會見面,但他又說,他得有足夠的理由才能離開克瓦塞。於是她憤怒了,質問他說:“莫非你受到的監護竟多過一個姑娘?”隨後,她又提議到克瓦塞和他相會,而他再度拒絕了。

“你的愛根本不是愛,”她在信中說,“總之,它在你的生活裡沒有多少地位。”對此,他回道:“你想知道我愛你與否?好吧,答案是肯定的,我能愛的份量都拿來愛你了,也就是說,愛情於我並非排在生活第一位,而是第二位。”他真的不怎麼機靈,竟要求露易絲·高萊特找她住在卡耶納的一個朋友查探厄拉莉·福柯的情況,甚至還想讓她幫忙轉交一封信給她。聽到他的這一要求時,她簡直憤怒得無以復加,福樓拜竟對她的憤怒感到驚訝。後來,他的行為越發離譜了,竟在給她的情書中描述自己和妓女間的交往,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對她們有一種嗜好,且經常能從她們身上得到對這種嗜好的滿足,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並不奇怪,男人總愛誇大自己的性生活,並不惜為此撒許多謊。所以我自問:他如此誇耀自己的性能力,是否正說明他在這方面有缺憾?沒人知道他那種導致身體虛弱加精神消沉的怪病發作過多少回,但眾所周知的是他一直處於鎮靜藥物的影響下,所以我推測,他之所以不怎麼同意和露易絲·高萊特見面,很可能是他明白自己毫無性慾,要知道他那時還不到30歲!

這場所謂的戀愛談了九個月。1849年,福樓拜隨馬克西姆·杜·岡一起,動身去了近東,兩人遊覽了埃及、巴勒斯坦、敘利亞和希臘等地,1851年春天,回到法國。福樓拜又繼續和露易絲·高萊特聯繫,然後照舊忙於應付其語言越發尖刻的情書。她持續施加壓力,要麼他來巴黎,要麼她去克瓦塞;而他則繼續以各種理由搪塞,既不願去巴黎,也不想讓她來家裡。1854年,他最終寫信通知她,他不再會去看她了。她急忙趕往克瓦塞,卻遭到粗暴地驅趕。這是福樓拜人生中最後一次認真談戀愛。在這段愛情當中,恐怕文學性要多過生活性,戲劇性多過男女間的激情。福樓拜一生唯一的真愛或許是艾莉莎·施萊辛格,可惜因為她丈夫投機失敗,夫婦倆一度帶著孩子離開了巴黎。福樓拜已有二十多年沒見她,現在兩人都有了很大的改變:她瘦了,皮膚看起來有些枯黑,頭髮也顯出了花白;而他則明顯胖了許多,嘴邊蓄下了一圈鬍子,頭戴一頂黑帽子以掩飾禿頂。他們匆匆見了一面,隨後又各奔東西。後來,她不得不去巴黎料理事務,他們兩人就相約在那裡幽會了一次,再之後又在克瓦塞見了一次面。此後,據說他們再未見過面。1871年,莫裡斯·施萊辛格去世。福樓拜在愛上她的第三十五個年頭寫了第一封情書給艾莉莎,信中他沒用以前的稱呼“親愛的夫人”,而是用了“我曾愛過的,將來也將永遠愛著的人”。

在往東方去的旅途中,福樓拜不斷構思著一部小說,這部小說將成為他的新起點,那就是《包法利夫人》。至於他是怎麼想到寫這部小說的,其間還有個頗具趣味的故事。某次前往意大利旅行,途經熱那亞的時候,福樓拜買到了一幅由布律蓋勒創作的畫作《聖安東尼的誘惑》,這幅畫帶給他很深的觸動。回了法國,他又購買了由卡洛製作的同題材的一幅版畫。然後,他翻找了許多有關聖安東尼的材料,在對其知識背景獲得了足夠瞭解的情況下,他開始循著腦海中那兩幅畫所帶來的啟發,創作一部名字也叫《聖安東尼的誘惑》的小說。寫完初稿後,他請了兩位親密朋友到家中,然後在他們面前閱讀自己的新作。閱讀持續了四天,每天下午和晚上各四小時。他們事先說好,在讀完整部小說前,誰也不給出意見。直到第四天深夜,小說讀到了結尾,福樓拜猛地揮拳敲了一下書桌,問他們:“你們覺得怎麼樣?”一個朋友回道:“我建議你現在就把它扔進火裡,以後都不要再提起它。”這句話對福樓拜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第二天,那個朋友想找個由頭緩和一下自己昨夜的直言不諱,便對福樓拜說道:“你為何不去寫德拉馬爾的故事?”福樓拜頓時跳了起來,滿臉紅光地大叫道:“沒錯啊,為什麼不呢?”德拉馬爾曾經做過他父親醫院裡的實習醫生,他的故事人所共知。德拉馬爾還在里昂附近的某小鎮上開了家私人診所,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個比他大很多的寡婦,在她死後,他又娶了個鄰近農夫的漂亮又年輕的女兒。但那是個奢侈又淫蕩的女人,她很快就厭倦了乏味的他,不斷在外勾三搭四,由於在穿著打扮上花費糜多,最後負債纍纍,無力償還,無奈地服毒自殺了。福樓拜以近乎精確的筆觸將這個不甚光彩的小故事完全地記述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