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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扎克其人與《高老頭》

在所有為世界精神財富添磚加瓦的偉大小說家中,我以為其中最偉大的一個就是巴爾扎克了,他毫無疑問是個天才。有的作家是以那麼一兩本書成名的,可能是由於他們的某幾部作品表現出其具有恆久的價值,也可能是因為作者的某種基於獨特經歷或乖張性格的靈感,恰好在他的某幾部書中表現了出來。然而他們很快便才思枯竭了,之後縱然又寫出了作品,大多也不過是重複罷了。著述豐碩是作為偉大作家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特點,巴爾扎克便是如此,他的作品可以說多得驚人。他的這些作品整整貫穿了一個時代的生活,而他在作品中所展示的領域則如同他的祖國一樣廣闊。他在人性知識上造詣極深,僅有少數幾個方面可能稍有不足,比如在貴族社會、城市工人和農民等方面,他的瞭解就比不上對醫生、律師、職員、記者、店主和鄉村牧師等中產階級那樣熟稔。和所有小說家一樣,他在表現罪惡上強於表現德行。他既有精準而細膩的觀察力,亦具備非比尋常的創造力,僅看他所創造出的人物數量就足夠讓人歎為觀止了。

不過,我確定他不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的性格沒有多少複雜之處,既不會表現出讓人困惑的矛盾,也不會耍一些難以言說的微妙。他實際上極其的單純,甚至都不好說他是否聰明。他的思想或許看起來有些平庸而膚淺,然而他的創造能力是非凡的,就好像是某種自然力量一般,像滾滾的洪水洶湧地衝垮堤岸,淹沒一切;又或是像呼嘯而來的颶風,咆哮著刮過寧靜的鄉村和喧嘩的城市。他身為一位描畫社會的畫家之獨特在於,他不僅像所有小說家那樣(當然,純粹寫冒險故事的小說家除外)關注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也注重觀察人與社會之間的聯繫。

大多數小說家只會選取一小批人進行描寫(有時不過兩三個人),就像是用放大鏡把他們放大了。這種方式確實會製造出較強烈的效果,不過嘛,這也常會帶給人一種刻意的造作虛假感。一個人除了個人生活,還得有與其他人一起的社會生活。某個人在個人的生活中或許扮演的是主角,但在與他人相處時,他可能會是重要角色,也可能是微不足道的配角。就像你去理髮店理髮,這也許是一件小事,它卻可能會是你或者理髮師的人生轉折點之一。巴爾扎克深刻地領悟到了這一點,並在生動而逼真地描繪萬花筒般的生活、生活中的混亂、誤解和造成重大後果的巧合上面極具天賦。我想,他應該是小說家中第一個注意到人們生活中的經濟情況的重要性的。他並不滿足只是說金錢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他認為對金錢的渴望和貪婪的慾望正是人類行為的主要動力。他在作品中描繪了一個又一個人物狂熱地迷戀著金錢,永遠是金錢。他們追求過上一種奢靡荒淫的生活,漂亮的住宅、馬匹還有情婦通通都在其中,為了獲得這些所使用的一切有用的手段在他們看來都是正當的。這當然是一種庸俗且無趣透頂的生活目標,可惜的是,相比巴爾扎克的時代,我們如今的時代也沒好多少。

巴爾扎克成名時年方30歲,若你那時碰到他,會看到一個微微發胖的矮個子,因為雙肩魁梧、胸脯厚實,所以看上去又並不顯得矮小。他有著像公牛一樣粗而白的脖子,與紅紅的臉膛、總帶著微笑的又厚又紅的嘴唇恰成對照;他那筆挺的鼻子上有兩個大大的鼻孔,額頭很高;向後梳理的一頭濃密黑髮就像獅子的鬃毛;有著金色瞳孔的棕色眼睛炯炯有神,很有魅力,正是這一點掩飾了他相貌中的一點粗俗。他常有著愉快舒展、樂觀隨和的表情,加上他精力十分充沛,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精神上總會感覺到舒服爽快。再往下,你或許就會注意到他那雙標緻的手,這頗讓他為之自豪。它們就像主教的手,小巧,肥胖,白皙,指甲呈玫瑰色。如果在晚上碰到他,你很可能就會看到他披著鑲有金紐扣的藍色上裝,搭配著白色細麻布內衣、黑褲子和白背心,腳穿透孔黑絲襪和漆皮鞋,手戴黃色手套。若是在白天碰到他,你一定會驚訝地發現,這時他身穿一件皺巴巴的舊上衣,褲子沾滿泥點,皮鞋髒兮兮的,頭上還頂著一頂破帽子。

他那個時代的人普遍認為,這一階段的巴爾扎克還保留著十分的天真和稚氣,很討人喜愛。喬治·桑就曾說過,他老實起來近乎羞怯,自信起來又近乎吹牛,他既豪爽,又溫厚,還帶著幾分古怪。他不喝酒,是個工作狂,既感性又很理智,既沉浸於幻想又常講究實際,既輕信又多疑,有時很好打交道,有時又令人費解。

巴爾扎克祖上是農民出身,曾以巴爾沙為姓,不過他的父親是位手腕厲害的律師,大革命之後開始一飛沖天,隨即改姓巴爾扎克。老巴爾扎克後來娶了一位女繼承人,生了四個孩子,其中大兒子即日後的小說家奧諾雷·巴爾扎克。他於1799年生於圖爾,老巴爾扎克那時正在當地的一家醫院做管理員。在度過了幾年調皮搗蛋的學校生涯後,奧諾雷·巴爾扎克被父親送去了巴黎,然後進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實習。三年後,他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卻拒絕了父母讓他將律師作為終身職業的建議。他想當一個作家,家裡因此而爆發了一場可怕的爭吵。最終,儘管母親仍沒改變反對的態度(她的嚴厲和功利讓他此後一直不都喜歡她),父親卻讓步了,答應給他一次機會。他開始了在外的獨立生活,從父親那兒只能得到勉強餬口的津貼,他決心試試自己的運氣。

他很快就寫下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是關於克倫威爾的悲劇。他在全家人面前念了自己的劇本,可惜被一致認為毫無價值。他隨後又把劇本寄給了一位教授,教授回復他:從這個劇本來看,只要他想,這位作者可以做任何其他的事,但就是不適合搞創作。巴爾扎克遭到此打擊後又氣憤又失望,他就此下定決心,既然當不了一個悲劇劇作家,那就去當個小說家。之後,他創作了兩三本小說,字裡行間都在模仿瓦爾特·司各特、安·雷特克利夫和拜倫。不過家裡人認為既然他的寫作嘗試已告失敗,就該搭乘第一班公共馬車回家。那個時候老巴爾扎克業已退休,全家住在離巴黎不遠的一個叫維巴利西的小鎮上。

有個三流作家朋友前來看望巴爾扎克,他慫恿巴爾扎克另寫一部小說,巴爾扎克聽取了他的意見。就這樣,一系列粗製濫造的東西從他的筆端源源不斷地產出,有獨自創作的,也有與人合寫的。其間,他給自己取了各式各樣的筆名,所以沒人知道他仍在寫小說。1821年至1825年間,說不清巴爾扎克到底創作了多少部小說。有權威人士站出來表示,總數足有五十本之多。這些作品以歷史小說為主——因為當時司各特的聲譽正如日中天,巴爾扎克顯然是想跟個風。不過,儘管這些作品對讀者來說沒什麼閱讀的價值,對他自己卻十分重要,正是通過這樣大量的練習,他明白了寫小說的要點。情節必須跌宕起伏才能吸引讀者,還要選取人們最關心的主題,或是愛情,或是財富,或是榮譽和生命價值。也或者,巴爾扎克從中懂得了,要使作品獲得讀者的青睞,他自己就必須保持住激情,不管這種激情顯得有多麼淺薄、輕浮乃至矯揉造作,但只要這種情感足夠強烈,那麼讀者免不了會被作者所打動。

在巴爾扎克全家還住在維巴利西鎮時,鄰居柏爾尼夫人曾和巴爾扎克很相熟。那時,她年方45歲,父親是一位德國音樂家,為瑪麗·安托瓦內特服務過。她的丈夫是個病秧子,而且脾氣暴躁。她和丈夫生有八個孩子,另外還和情人生了一個私生子。這樣一位夫人很快就和巴爾扎克變成了朋友,之後關係一度升為他的情婦,但直到十四年後她去世為止,兩人一直是朋友。這種關係在外人看來不免有些奇怪:他像是對待情人一樣地愛她,同時又從她那裡獲得了足夠的以前缺失的母愛。所以,她不僅是他的情人,同時還應該算是他最忠實的朋友,只要他有需要,她總能無私地給予他忠告、鼓勵、幫助和愛。

這件風流韻事在小鎮上傳開了,隨後流言四起,巴爾扎克的母親知道後,自然竭力反對兒子和一個年紀都快趕上她的女人攪和在一起。再者說,當時巴爾扎克寫的書一分錢都沒掙到,前途問題也讓她傷透了腦筋。之後,有位朋友建議巴爾扎克去經商,巴爾扎克聽後,覺得正中下懷。柏爾尼夫人隨即慷慨解囊,拿出四萬五千法郎交給他,他找了兩個朋友作為合夥人,一同做起了出版、印刷和鑄字的生意。巴爾扎克並沒有經商的才能,加上他花起錢來大手大腳,經常把個人的賬務,例如支付給裁縫、鞋匠、珠寶商甚至洗衣工的錢都記在公司賬上。就這樣不到三年,公司被迫停業整頓了,巴爾扎克也欠下了高達五萬法郎的外債。這筆錢最後還是由他的母親償還掉的。這段堪稱災難的經歷讓巴爾扎克通曉了許多特殊的商業經營方面的知識,也懂得了許多日常中人情世故和社會交際方面的東西,所有這些知識都成為他往後的小說創作中的重要財富。

生意失敗後,巴爾扎克搬到了布列塔尼的一位朋友那裡居住。在那裡,他獲得了人生第一部嚴肅作品《舒昂黨人》的素材,在這部作品上他也第一次署上了自己的真名。這一年,他30歲。從這裡算起一直到他去世的二十一年間,他都幾乎沒有停下創作的筆端,長篇、中篇、短篇小說不斷地從他的手中誕生,數量極為驚人。而其中,每年都會有一至兩部長篇、十幾個中短篇小說。除此之外,他還涉獵了許多劇本,有一些並不被人接受,甚至還有些是可悲的失敗之作。他一度還創辦了一份報紙,每週兩期,上面大部分的稿件由他自己動筆撰寫。

巴爾扎克十分喜歡記筆記,且出門總愛隨身帶著筆記本,一旦遇到有可能在以後成為自己素材的事情,或是腦中突然冒出了靈感,又或是聽到別人的某個有趣的段子,他就會立刻把它們記諸筆下。他會抓住一切機會對故事中出現的每一處場景做實地考察,有時為了看看他小說裡面要描寫的某條街道或房子,甚至不惜長途跋涉。我發現,他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時候,和所有的小說家一樣,都是以熟悉的人物為原型的,但作為小說人物,總要適當發揮想像力的,因此說他們實際是他的想像產物也不無不可。他在給人物命名上十分講究,不惜為此絞盡腦汁,在他的想法中,名字是與人物的性格及外貌息息相關的。

寫作時,巴爾扎克保持著一種極富規律的、潔身自好的生活。晚飯後不久,上床休息,睡至半夜一點,僕人會將他叫醒;起床後,穿上一件潔白的長袍(他自稱得穿著沒有污跡的衣服才有利於創作),點上蠟燭,在桌上放上一杯提神的黑咖啡,然後開始用鵝毛筆寫作;寫到早晨七點,放下筆,洗澡,躺下休息;八點至九點,出版商會送來校樣並取走他新寫出的部分手寫稿;再之後,又重新開始工作,直到中午,午飯就吃些煮雞蛋,喝些水,加上大量的黑咖啡;吃完後他會一直工作到六點才吃一頓簡單的晚飯,飯間會喝一點伏芙列酒;朋友通常會在這個時間段來訪,與他們聊一會兒天後,他便上床睡覺。

巴爾扎克不是一個動筆前會打出周全腹稿或者提綱的作家。他只會直接提筆先寫出一份初稿,然後在初稿上修改,其間會有大刀闊斧的增刪,甚至會出現變換章節順序的情況,最後交給出版商的手稿往往塗改得難以辨認。他對排成校樣後的稿子仍會繼續修改,增加或刪除某些詞語、句子和段落,甚至大段大段地刪掉章節。改過的校樣再次送排,出來後接著進行第三次修改。如是三番後,他才會同意付梓印刷,並附加上條件:將來的版本上,他要保留進一步修改的權利。如此反覆折騰的行為自然會增加不少開支,這也常常導致他和出版商之間產生激烈的爭吵。

關於巴爾扎克和出版商、編輯等打交道的過程可能不免有些單調乏味,這裡我再簡談幾句與他的生活以及創作有很大的關係的一點內容。由於他的商業信用不佳,有時為了預支稿費,他經常會對某個出版商承諾在限定日期前交稿,然而等到小說稿子趕寫完成後,他卻違反約定,拿著稿子去找另一個出版商談價錢了。正因為他不信守合同,所以常會接到起訴傳票,最後他總是被迫到處借債籌集賠償費,因為之前預支的稿費早就被他花得一乾二淨了。每次一簽訂出書合同(有時甚至都還沒開始寫)並獲得大筆預支稿費,他就會立刻搬進寬敞的別墅,大肆裝修,並買來一輛輕便的馬車加上兩匹馬。他極為熱衷於佈置房間,總是把他的住處裝飾得既富麗又庸俗。他還給自己雇了一個馬伕、一個廚師和一個男僕,不僅給自己買衣服,還給馬伕也配上。再就是購進大批華麗餐具,上面飾有貴族紋章,此紋章屬於一個同樣姓巴爾扎克的貴族世家,但並不屬於他。他竊取了這個姓氏,並給自己的姓氏前面冠以貴族專有的詞綴“德”,然後宣稱自己有貴族血統。

為了維持自己奢侈的生活,巴爾扎克常找妹妹、朋友和出版商借錢,他簽署的借據總是不斷地延期。他在債台高築的情況下仍不停地購買瓷器、傢俱、雕像、繪畫和珠寶,吹毛求疵地要求用昂貴的摩洛哥羊皮裝訂他的書。他喜歡收集手杖,其中有一根頂端鑲嵌著綠寶石。有一次為了舉行宴會,他甚至把整個餐廳都給重新裝修了一遍。順帶一提,他一個人吃飯時,飯量並不大,但若是在宴會上,他就成了出了名的好胃口。有位出版商就聲稱,在一次宴會上,他親眼見到巴爾扎克吃了一百個牡蠣、十二塊煎牛排、一對烤鷓鴣、一隻鴨子、一條箬鰨魚、幾道點心和十幾個梨。毫不意外地,他很快就吃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

碰到債主催債催得太緊時,巴爾扎克就只能抵押一些東西出去,所以,他的住宅外面總會不時有估價人進出,這些人帶著債主的名義過來扣押和拍賣他的傢俱。好吧,他實在是個無可救藥的人,用借來的錢滿足自己的貪婪,總是愚蠢地花錢買那些沒用的東西。他就是個不知羞恥的借債人,然而,他的才能又確確實實是讓人欽佩的,朋友們為此也願意對他慷慨。一般來說,女人從不輕易借錢給別人,但巴爾扎克就是有辦法從她們那兒獲得借款。若說男人向女人借錢有失風度,巴爾扎克對此卻全不在意,從來不為此感到絲毫內疚。

我們應該記得,巴爾扎克經商失敗後,是他的母親用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替他還清了債務。後來,她又給兩個女兒置辦了嫁妝,所剩的唯一財產就是她租的那所房子了。當她碰到急需用錢卻沒有積蓄拿得出來的時候,只能寫信向她的兒子求助。在《巴爾扎克傳》裡,安德烈·比利曾引用過這封信,信上的內容翻譯如下:

“上一次收到你的來信還是在1834年的11月。信裡面你保證過,從1835年4月1日起,每季度會交給我兩百法郎,作為房租和僱傭女僕的開支。你知道的,我並不太習慣窮困的生活。你現在是名聲顯赫、生活富足了,相比之下,我們的境況就要糟糕多了。既然你保證過了,我想這應該就是出於你自願的。但到現在已經是1837年4月了,你的允諾拖延了兩年。算來,我本應收到一千六百法郎的,可我只在去年11月從你那兒得到過五百法郎,這點錢多麼像是冷冰冰的施捨啊。奧諾雷,兩年來,我像是活在一場噩夢中,我所有的積蓄都花完了。你也許會說,你對此愛莫能助,但是聽我說,我用房子抵押而借來的錢貶值了,我沒有其他的籌款手段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典當得一乾二淨。我已落魄如斯,只好向你請求:‘給點麵包吧,我的兒子!’我已經好幾個星期都只能吃麵包了,而這還是我那好心的女婿支援給我的。但是,奧諾雷,這不是長久之計。你能為各種昂貴、浪費又損害面子的長途旅行一擲千金(由於你回來後不守協議,敗壞了你的名聲),每當想起這些,我便感到心碎!我的兒子,你為自己能夠花錢如流水,情婦、鑲嵌寶石的手杖、戒指、銀器、傢俱等隨手就來。作為你的母親,要求你遵守之前一個小小的諾言並不過分吧。事實上,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會這樣做,但現在真的是沒有退路了……”

對母親的這封求助信,巴爾扎克答覆道:“我覺得您最好來巴黎一趟,我們花上幾個小時好好談談。”

對此,我們能說什麼呢?他的傳記作家說,天才有他自己的權利,他的道德也不能用普通的標準來進行衡量。我得說,這是個觀念問題。總之最好承認,他就是一個極端自私而無德,同時也缺乏誠實與坦率的人。對於他的鋪張浪費,人們能夠給出的最好辯護也不過是,他生性樂觀,並堅信自己的作品能夠大賺其錢(當然他在一段時期內的確賺了不少)。同時,他還熱衷於投機,總以為自己能在投機事業中大撈一筆。然而,當他真投身投機事業時,結局卻並不樂觀,甚至會債上加債。坦率地說,若他真是一個節制、儉樸且工於心計的人,恐怕也很難成為這麼一個作家。他是那麼喜愛炫耀、喜歡奢華,總是控制不住要花錢。為此他不得不埋頭拚命寫作,以期掙錢還債,不幸的是,每次總是舊債未清,又添新債。

有趣的是,巴爾扎克只有處在債務的壓力下,才能專注於寫作,甚至一直寫到臉色發白、疲憊不堪,這種情況下,他反而寫出了最好的作品。而若是奇跡出現,他脫離了窘境——沒有打擾他的估價人,亦看不到急著起訴他的出版商,那他的創作活力很可能反而會降到極點,什麼也寫不出來了。

與所有其他功成名就的戲碼一樣,因為巴爾扎克在文學上獲得了成功,一撥撥新的朋友隨之出現在了他的身邊。而且他有著開朗、樂觀的性格及用之不竭的精力,這讓他在巴黎各大沙龍中都能如魚得水、大受歡迎。卡斯特利侯爵夫人就是這樣被他的聲望所吸引的。這位侯爵夫人的父親和舅舅都是公爵,其中舅舅還有著英國國王的直系後裔的血脈。她編了個假名給巴爾扎克寫信,得到回復後,又寫了第二封,信中她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巴爾扎克於是就去拜訪她,兩人見面後關係迅速升溫,沒過多久就發展到他每天都去見她了。卡斯特利侯爵夫人的膚色十分白皙,有著一頭金髮,美艷如花。巴爾扎克深深地為她所傾倒。他開始注意往身上灑上香水,每天都要換上黃色的新手套,但這毫無用處。急躁與不安一天天在他的信中發芽,他開始疑神疑鬼,覺得她或許只是在逗弄他。事實其實也是如此,其實侯爵夫人只是想要有個崇拜者圍著她轉,至於情人嘛,就敬謝不敏了。能有一個年輕、聰明且聲名卓著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顯然讓她十分得意,但這並不代表她就得做他的情婦,這是不言自喻的。

隨後,兩人之間的裂痕在日內瓦出現了。侯爵夫人的叔父費茨·詹姆斯公爵陪她前往意大利,中途曾在日內瓦稍事停留。沒有人知道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巴爾扎克是和侯爵夫人一起踏上這次短途旅行的,回來的時候他卻滿臉沮喪。大概的情況不難料想,他肯定向她示愛甚至求婚了,卻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拒絕。這一打擊讓他屈辱不已,痛苦與憤怒在心頭翻湧,他認為自己的感情遭到了玩弄,一氣之下就獨自返回了巴黎。然而,該說他不愧是一個典型的小說家,他會把自身所經歷過的,就算是最為丟臉的那些經歷,全都變成了他磨子裡的麵粉素材:這以後,卡斯特利侯爵夫人被他寫進了他的小說,並且總是以最輕佻、惡毒、放蕩的貴族女子的形象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