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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狄更斯的私事與《大衛·科波菲爾》

查爾斯·狄更斯其人身材矮小,偏偏相貌不凡。倫敦國立美術館與肖像館裡收藏著一幅他的畫像,那是他27歲時麥克裡斯為他畫的。畫面中,狄更斯端坐於書桌邊的一把豪華靠椅上,一隻纖細的手優雅地放在一部手稿上。他的衣服搭襯著寬大的緞制領飾,十分考究。他的頭髮是棕褐色的卷髮,鬢角修長,飄垂於臉的兩側,恰恰遮住雙耳,看著尤為瀟灑。他的臉形略長,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但目光灼灼,配上其深沉思索的神情,這一副年輕大作家的形象正與崇拜者們的心意相合。他常常表現出一副紈褲子弟追逐時尚的派頭。年輕時的他愛穿花哨的天鵝絨上衣,佩戴明艷的領飾以及白色的禮帽。可惜,他從未獲得他想要達到的效果。他這樣的裝扮讓人覺得古怪,甚至不可思議,因為他的服飾和他的為人實在太不相符了。

他的祖父威廉·狄更斯一開始是查斯特爾市議員約翰·克羅爾的家僕,娶了一個女僕作為自己的妻子,最後又當上了管家。老威廉有兩個兒子——小威廉與約翰。不過,我們只對後者有一些興趣,因為他作為英國最偉大的小說家的父親的同時,又是他兒子筆端塑造的最為出色的人物形象——密考伯先生的原型。約翰甫一出生,老威廉就去世了。他們的母親依然在克羅爾家裡當女僕,就這樣一直干了三十五年,而且還成了女管家。此後,主人擔負了她的養老金,而在她作為管家的那段時間,主人還出錢供她的兩個兒子接受教育。小兒子約翰經由主人推薦到軍需處的一個職位就職,沒多久就結識了一名同事,不久又與此人的妹妹伊麗莎白·巴魯結了婚。在人們眼中,約翰是個穿著時髦、總喜歡擺弄懷表的政府小僱員。他向來比較愛喝酒,因為曾牽涉進一宗販酒案,還在獄中待了一段時間。婚後不久,他便債台高築,卻仍繼續四處向人借錢。

他們的次子——查爾斯·狄更斯,於1812年在普特希鎮出生。兩年後,約翰調職倫敦。一家人在倫敦度過了三年,後來,隨著約翰再次調職,一家人又遷往查特姆。就是在此處,小查爾斯的讀書生涯開始了。他的父親藏有一些書籍,數量不多,但其中有如《湯姆·瓊斯》《威克菲牧師傳》《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藍登傳》和《小癩子》等好書。小查爾斯抱著它們看了不止一遍。這些書對他的巨大影響,我們可以從他後來的小說創作中看個清楚。

小查爾斯上學上到15歲後,去了一家法律事務所實習。不過,他在那兒只做了幾個星期的工,父親就讓他轉去另一家法律事務所,在那裡,他成了一名周薪十五先令的正式職員。利用業餘時間,他自學了速記,僅用十八個月,就從民法博士院長老法庭那裡得到了速記員的工作。20歲時,他又謀得了議會速記員資格,同時以一家報紙的記者身份專門對下議院的情況做報道。他工作時總是坐在旁聽席上,以“又快又好的速記員”而聞名。這期間,他愛上了一位銀行經理的女兒——瑪麗亞·比德奈爾,一個翩翩多情卻又舉止輕浮的姑娘。很可能是她先向查爾斯·狄更斯拋出調情的信號。他們的關係一度變得很親密,她卻沒有把這段交往當一回事。她只是喜歡被人恭維的感覺,喜歡有個情人陪著她嬉戲,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嫁給貧窮的查爾斯·狄更斯。因此,沒過兩年,他們的感情就結束了。兩人還正式退還了彼此的禮物。狄更斯十分悲傷,因為他是真的愛著瑪麗亞的。後來,在《大衛·科波菲爾》中,瑪麗亞成了大衛的“孩子妻”朵拉的原型。在狄更斯這部小說剛剛寫完時,曾有一位女性朋友問過他,他是否真的“十分愛她”。他回答說:“在這個世上,沒有女人也少有男人能夠理解,他心中的這種愛究竟有多深。”在分手許多年後,他們才又得以相見,瑪麗亞·比德奈爾和狄更斯夫婦一起吃了一頓飯。時過境遷,此時狄更斯已成了聲譽最隆的小說家,而瑪麗亞卻成了一個肥胖、平庸、魯鈍的家庭主婦。於是,她的形象又被狄更斯寫進了小說,成為《小杜麗》中的芙洛拉·費因欽的原型。

22歲時,查爾斯·狄更斯的周薪已經達到了五英鎊五先令。因為想要離報社近一點,他遷居到了河濱街附近的一條髒兮兮的小路上。沒過多久,他感到不滿意,於是又跑到弗涅伏爾客棧裡租下了一間未搭配傢俱的房間。糟糕的是,沒等他往裡面搬好傢俱,他的父親便因欠債入獄了。為了保證父親在監獄裡的生活,他只能無奈地解囊相助。父親一時間無法從獄中出來,他找了個便宜點的房子把全家安置下來,至於他自己,則和由他撫養的弟弟弗雷德裡希一起在弗涅伏爾客棧四褸的一間後廂房裡住下了。“因為他的坦率、慷慨、大方,且不管遇到什麼麻煩,總能逢凶化吉,在他家中,乃至後來又在他妻子家中,竟然有了這樣一種習慣,那就是沒什麼出息的人總會找到他要求資助,還要他幫著謀取職位。”(摘引於恩娜·波普—亨奈希的《查爾斯·狄更斯》)。

在下議院的旁聽席上,他工作了約一年時間後,開始寫起了描寫倫敦生活的系列隨筆。第一篇作品登上了《月刊》雜誌,後來他又陸續在《晨報》上發表作品。這雖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稿費,但讓他漸漸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當時,英國流行一種風氣,人們愛看一些描寫奇聞逸事的小說。這類小說多發表於一先令一份的月刊上,經常還配著有趣的插圖。因此,出版商總會向一些稍有名氣的作家和畫家約稿配畫。這就是時至今日仍為大眾歡迎的報紙滑稽欄目的雛形了。有一天,查普曼·豪爾公司的某合夥人找到了狄更斯,請他為一組出自名畫家之手的連環畫配上文字,畫的內容是關於一家體育愛好者俱樂部的。他承諾每月付十四英鎊,雜誌發行時另外再加少許酬金。一開始,狄更斯推托說他不懂體育,不會撰寫這類稿子,但後來實在是“酬金的誘惑力太大,他終於沒能抵擋住”。雖然我不能說《匹克威克外傳》就是這樣誕生的,但至少我可以確定,再也沒有其他的名作是在這樣一種不尋常的情況下產生的。最開始連載的五篇故事並不怎麼成功,等到山姆·維勒在故事中出現後,雜誌發行量猛地激增。之後出版的彙集了這些故事的書也大受讀者歡迎,22歲的狄更斯一舉成名。儘管評論界對他仍不置可否,但他業已聲名鵲起,讀者也對他推崇備至。當時的《評論季刊》曾對他做過預測,“預知他的命運用不到什麼本事——他會像火箭那樣升上天,又會像棍子般地栽倒下來”。的確,縱觀狄更斯的創作生涯,處處可見這種情況:大眾對他的作品如醉如癡,評論家們卻總是再三挑剔、吹毛求疵。看來,當時的評論界也如同現在的一樣淺薄。

1836年,在連載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的第一篇內容發表的前幾天,狄更斯和凱特·霍格斯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他的岳父喬治·霍格斯是他在報社一同共事過的同僚,生有六個兒子和八個女兒。他的那些女兒個個都長得嬌小而豐滿,金髮碧眼,臉色紅潤建康。大女兒凱特是當時唯一達到結婚年齡的姑娘。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嫁給狄更斯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哪一個妹妹。在度過短暫的蜜月後,他們在弗尼伏爾客棧住了下來,並邀請凱特的一位妹妹——16歲的瑪麗·霍格斯過來和他們同住。活潑可愛的瑪麗讓狄更斯漸漸萌生了愛意,尤其當凱特因懷孕而不在他身邊時,他更是整日和瑪麗待在一起。這時,他已經簽署了另一部長篇小說的合同,即《奧列佛·退斯特》,然而在他動筆開始寫這部新作的同時,他仍需要繼續按月連載《匹克威克外傳》。於是,他就把每個月的時間分成兩半,上半月寫《奧列佛·退斯特》,下半月寫《匹克威克外傳》。絕大多數小說家都要全神貫注地去創作一部作品,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多餘的精力再去考慮第二部,狄更斯卻能游刃有餘地切換,同時開工兩部作品。他的這種特殊天賦,的確是大多數小說家所不曾擁有的。

凱特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後,她考慮著再生幾個,那時候他們已經搬出客棧,遷居到道梯大街。與此同時,瑪麗也長得越發可愛了。5月的某個夜晚,狄更斯領著凱特和瑪麗一道去看戲劇。戲劇表演得很精彩,回家途中三個人的興頭都很高。沒想到,瑪麗卻忽然病倒了。雖然醫生來得很快,但幾小時內她就不治身亡了。狄更斯取下瑪麗手上的一枚戒指,戴在自己的手指上。從那之後,直到去世,他一直戴著這枚戒指。瑪麗的死讓他傷心欲絕。他曾在日記中如此寫道:“她是這樣一個可愛、活潑、迷人的朋友,這樣一個我過去或將來再也不會遇到的、能分擔我的憂愁、理解我一切情感的人,假如她還能活在我們身邊,我願意放棄一切去延續這種歡樂。然而,她死去了。我向仁慈的上帝懇求,讓我與她同去吧!”他甚至計劃自己死後就葬在瑪麗的旁邊。

瑪麗的死所引發的悲慟,使得再次懷孕的凱特不幸流產了。待她恢復後,狄更斯和她一起到國外短暫地進行了一次旅行,以脫離這種痛苦。一直到6月底,他才總算是恢復過來,甚至又能挑逗其他年輕女子了。

擁有卓著成就的文學家自身的生活並不一定都是趣味盎然的,狄更斯的生活就總是按照某種模式進行的。他的職業要求他每天必須拿出若干小時工作,而且還必須有一套適合於此的工作程序。他常要和文學界、藝術界的上流人物應酬,還要忙著與那些貴夫人交際。他要出席別人的宴會,自己也得設宴回請。他要外出旅行,還要不時亮相於公開場合。總的來說,這便是他的生活模式,儘管沒有哪個作家能與他的幸運和成功相比。

他生來就喜愛戲劇,事實上他還曾經認真考慮過要不要去當一名演員。他背誦台詞,還為此專門向一個演員請教了發聲方法。他常常對著鏡子練習上台、坐下和鞠躬等一些舞台動作,他也確實憑借這方面的造詣在出入上流社會時受益匪淺。縱然喜歡吹毛求疵的人總是嫌他衣著花哨、行為粗俗,但是他的相貌和眼神、過人的才華、充沛的精力,還有爽朗的笑聲,總歸是富有魅力的。許多人恭維他、奉承他,但他的頭腦尚算清醒,從未因此而飄飄然。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雖然他有著敏銳的觀察力,並且逐漸對上流社會的語言也熟悉起來,但他的小說在描寫上流社會生活時,塑造出的人物卻不那麼真實可信。他筆下的牧師和醫生,顯然不及他描寫的律師及其助手那樣真實、生動。這是因為,從他當律師事務所的小職員以及民法博士院的速記起,甚至早在他窮苦的童年時代,對於律師這類的人物,他已經非常熟悉了。這樣說來,小說家似乎只有以自己從小熟悉的人為原型,才有可能塑造出鮮明的人物。我們常常感覺,自己在童年和少年時代度過的一年,似乎比成年後度過的一年要更加豐富多彩,我們也常會把自己熟悉的那些人當作整個世界。本可以徹底瞭解那些人的內心的我們,不知為什麼,後來只瞭解到他們表面的一些東西。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沒什麼影響,但對於小說家而言,這卻顯得至關重要。狄更斯就遇到了這樣的麻煩,有時他不得不進入某個不屬於他的世界。那裡的生活他並不懂,那裡的一切也都和他曾經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於是他失去了創作靈感的源泉。值得慶幸的是,狄更斯對自己早年的生活深有體會,他可以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在後來所遇到的男男女女中挑選一些人物進行處理。

他是一位非常勤奮的作家,往往一部作品尚未完成,第二部作品就已動工。他的大部分小說最初是在雜誌上連載的,因此,他一邊寫作,一邊還要密切關注讀者對雜誌的反應。對於他的《馬丁·朱述爾維特》在美國的出版,人們一直很感興趣。說起來,這部小說最開始也是在英國的某本雜誌上連載的,只是後來,狄更斯獲知雜誌銷量下滑,這部連載小說不再像以前那樣吸引讀者的興趣,他才想著要把小說拿到美國去出版。他不是那種以作品暢銷為恥的作家。作品的多產沒有耗盡他的精力,除了寫作,他還創辦並經營著三份週刊,同時還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其他愛好中去。他可以輕輕鬆鬆一天步行二十英里;他騎馬、跳舞,喜歡各種各樣的玩樂;他到業餘劇團演戲,還變魔術給孩子們看;他出席宴會,到處演講,並慷慨地設宴款待客人。

在金錢上富足一些後,狄更斯一家便立刻搬到了倫敦豪華區的一幢住宅當中。為了佈置客廳和臥室,他們從大商行定購了一整套傢俱,在地板上鋪上厚厚的地毯,在窗前懸掛繡滿花朵的帷簾。家裡僱用了一個技藝高超的廚師、三個女僕和一個男僕。他和妻子各自擁有一輛馬車,家裡總有開不完的晚宴,賓客絡繹不絕。詹姆斯·卡萊爾的夫人對他的奢侈鋪張也感到震驚,甚至連傑弗裡勳爵在參與他家的宴會後也在給朋友科克彭的信中說:“對於一個剛剛富裕起來並且有家室的人而言,這樣的晚宴實在是太過鋪張了。”這一切需要花費大筆的錢。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開銷需要狄更斯承擔:他的父親和部分親屬的生活開支全都由他提供,而且還將長期提供下去。老約翰是浪蕩性子,他常常用兒子的名義向人借錢,甚至偷偷把兒子的手跡和手稿拿去賣掉,這是他做出的最讓狄更斯感到難堪的事情。沒過多久,狄更斯便斷定:除非讓這些人通通從倫敦搬走,否則他將永無寧日。於是,在他們的抱怨聲裡,狄更斯在靠近艾塞克斯的奧芬頓鎮上找了一幢房子,請他們搬去那裡居住。與此同時,為了掙錢來應付家裡的巨大開銷,他創辦了一份名為《漢佛瑞少爺之鍾》的刊物。為了這份刊物的銷路著想,他開始連載小說《老古玩店》。小說獲得了巨大成功,一時間所有人都對此津津樂道,小說的哀婉與傷感甚至打動了康奈爾、柯勒律治、傑弗裡勳爵和卡萊爾這樣的大文人。甚至連遠在紐約的人們都聚集在碼頭上,苦等裝有這份刊物的客輪進港,每當客輪緩緩靠岸時,他們就會迫不及待地大聲喊道:“小耐兒死了沒有?”

1842年,狄更斯夫婦把四個孩子托給凱特的妹妹喬治娜照看,雙雙去美國訪問。雖然至今還沒有哪位英國作家能夠像狄更斯那樣於生前就名聲遠播,但是這一趟美國之行並不怎麼如意。原因就是那時的美國人對歐洲人仍常常抱有戒備心理,尤其對任何批評美國的言論都十分敏感。他們的新聞界和出版界毫不客氣地侵犯著“新聞人物”的隱私權。對當時美國的新聞媒介來說,歐洲的著名人士訪美固然是好事,但只要來客對動物園裡的猴子一般供人參觀耍弄的行程稍稍表示不滿,媒體馬上會將其說成是自負與傲慢。在美國,言論自由是不能傷及他人感情或損害他人利益的。所有人都有權表達自己的觀點與看法,但前提是不能反對別人的觀點。狄更斯並不瞭解這些情況,於是就免不了出錯。當時的美國還沒有加入國際版權公約,出版商大肆出版無須支付稿酬的英國作品,而不願意出版需要付稿酬的美國本土作品,因此不僅英國作家的權益在美國得不到保護,美國的作家也受到損害。在歡迎宴會上發表演說時,狄更斯便提出了這一問題,而這樣做顯然是不明智的。狄更斯的演說引起一片嘩然,報紙上直接說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毫無紳士風度”。儘管他處處被崇拜者簇擁,花了足足兩小時和那些前來向他致敬的費城的讀者握手;儘管他身上的新大衣被那些想從他那兒得到紀念品的人撕成了碎片,但就他個人的形象而言,這次訪問活動並不能算成功。雖有大多數人被他的英俊外貌和充沛活力所吸引,仍有不少的人認為他缺乏男子氣概,認為他的服飾、戒指和鑽石別針都俗氣不堪,甚至認為他行為粗俗、缺乏修養。不過,他在那裡依然認識了一些朋友,且後來和他們也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經過了繁忙而勞累的四個多月的美國之行,狄更斯夫婦回歸英國。孩子們在姨媽喬治娜那裡被照顧得很好,疲憊不堪的狄更斯夫婦便懇請喬治娜和他們同住,並幫助他們打理家務。與瑪麗初到弗尼伏爾客棧時一樣,那時的喬治娜16歲。她和瑪麗長得十分相像,所以某種意義上,她可以說是又一個瑪麗。這時,凱特又在考慮著要一個孩子了。喬治娜長得不僅嬌小可愛且溫柔可親,她還很擅長模仿別人的動作,常常把狄更斯逗得開懷大笑。就這樣,“一直把思念瑪麗視作與自己的‘心臟搏動’一般重要的狄更斯,在喬治娜身上看到了瑪麗的影子,他感覺時光似乎在倒流,便更加覺得‘過去與現在是難以分割開來的’。”(摘引於恩娜·波普—亨奈希的《查爾斯·狄更斯》)

狄更斯曾經忍受過長期的貧困生活,因此一朝有了錢,他自然想過一種豪華的生活。然而沒過多久,他便發現自己已然負債纍纍了。考慮到意大利的生活成本較低,他決定把住宅租出去,自己搬到意大利去住。在意大利的一年中,他大部分時間住在熱那亞,遍覽了意大利半島迷人且旖旎的風光。然而,為了充實自己的精神與頭腦,他也一直在沉下心思讀書,再加上他總不自覺地顯露出島國人的褊狹性格,所以他並沒能結交上什麼意大利朋友,一直是個典型的英國旅居人士。儘管如此,他還是結識了一位來自瑞士的同樣旅居熱那亞的貴夫人,即德·拉·赫伊夫人,並和她相談甚歡。這位夫人的丈夫是位瑞士銀行家,她當時似乎正被自己的妄想症困擾。狄更斯對催眠術一直有不小的興趣,於是便建議她,只要他對她施以催眠術,便能解除她的困擾。此後,為了施用催眠術,他們每天都見面,甚至一天兩次。對此,凱特內心十分不安。在他們旅行的過程中,德·拉·赫伊夫人與狄更斯一家時刻在一起。後來,德·拉·赫伊夫人在狄更斯的催眠術的幫助下重獲健康,但是直到他們一家回到英國,凱特才鬆下一口氣來。

作為一個性情溫和並帶些憂鬱氣質的女人,凱特的性格很固執,既不愛陪同丈夫旅行和赴宴,也不喜歡以女主人的身份在家裡設宴待客。她相貌並不出眾,有時顯得笨手笨腳。想和乏味的狄更斯夫人打交道是一件麻煩事,常與狄更斯交往的人很快便達成了共識,甚至有人覺得她是個廢物。誠然,做名人的妻子並不容易,除非她足夠老練圓滑或者富有幽默感,否則恐難勝任。凱特既不擅長交際周旋,又缺乏幽默感,她天生便不具備那樣的性格。但是,如果她對自己的丈夫十分愛慕,這其實也算不了什麼。不幸的是,凱特彷彿從來沒有真正愛過狄更斯。早在兩人訂婚那段時間,狄更斯就在信中抱怨她的態度冷漠。凱特嫁給他,也許是因為女人總要嫁人,或者是因為她作為八個女兒中最年長的一個,父母就將第一位求婚者安排給了她。總而言之,她善良、文雅、嬌弱,卻沒有與丈夫的顯赫地位相匹配的必要修養和才能。

在同一時期,喬治娜在狄更斯家中取代了瑪麗曾經的位置。光陰流逝,狄更斯越發離不開她了。他們一起散步,討論他的寫作計劃,她還擔當著他的秘書角色。便宜和舒適的國外生活讓狄更斯嘗到了甜頭,他開始長時間地逗留國外。喬治娜曾跟隨他們一家去過意大利,後來又去過瑞士的洛桑、法國的巴黎和布倫港。有一次,他們計劃去往巴黎住一段時間,喬治娜先單獨和狄更斯一起到巴黎找了一套公寓住下來,待一切安頓妥當後,再行通知凱特,讓她帶著孩子從英國出發。在凱特懷孕的時候,喬治娜總會和狄更斯一起外出旅行或者參加宴會,她還經常代替凱特主持家宴、招待客人。有人推測,凱特對此一定會心生不滿,但事實上她從未流露過任何不滿的情緒。

時間如白駒過隙,到1857年的時候,查爾斯·狄更斯年滿45歲,此時的他已成為英國聲望最為卓著的作家,同時也是盛譽滿身的社會改革家。在公眾看來,他的生活充滿著戲劇性。他的孩子業已長大成人。這時,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喜歡演戲,有時會為了慈善事業加入義演,在一些戲中充當業餘演員。這一年,他收到去曼徹斯特排演《結冰的深淵》的邀請。這齣戲是他協助維基·柯林斯編寫的,曾在女皇陛下夫婦和比利時國王面前演出過,且獲得了巨大成功。為了扮演劇中一個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北極探險者,狄更斯甚至蓄起了鬍子。他十分喜歡這個角色,極富深情的表演將許多觀眾感動得淚流滿面。此後,他同意了在曼徹斯特重新上演這部戲,但出於對女兒是否適合在大劇院演出的考慮,他決定把過去由她扮演的角色交給職業演員。於是,一個名叫愛倫·泰爾蘭的年輕女演員前來應聘。在幾個月前,狄更斯曾看過她演出的《亞特蘭大》。在她登台前,狄更斯去化妝室看她,發現她正在哭泣,原因是她必須在演出時露出大腿,她這種羞怯和矜持的樣子深深吸引了狄更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