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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呼嘯山莊》的美與醜

《呼嘯山莊》這本書很奇特。它的內容看似混亂,卻不失為一本好書。它醜惡,卻給人以美的感受。它是一本讓人生畏的、痛苦而充滿激情的書。有人懷疑,這樣一本書是不可能由一個牧師的女兒寫出來的,因為她過的生活如隱士般單調,認識的人很少,可以說對世界一無所知。在我看來,這是無稽之談。《呼嘯山莊》具有一種強烈的浪漫主義傾向,這種浪漫主義不同於現實主義的耐心觀察,而是放縱主觀想像,沉湎於神秘而恐怖的激情和狂暴行為,時而興高采烈,時而意氣消沉。這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從艾米莉·勃朗特的性格,以及她那種強烈的、飽受壓抑的感情來看,我們絕對有理由相信《呼嘯山莊》是出自她的筆下。但是,從表面來看,這本書卻更像是她那個無賴弟弟寫的。確實也有不少人相信,這本書即使不是全部由她弟弟所寫,至少有一部分是出自他之手。

有幾個他的朋友就持這種觀點。比如,弗蘭西斯·葛隆迪曾寫道:“帕屈裡克·勃朗特(即勃朗特姐妹的弟弟)對我說過他寫了《呼嘯山莊》的一大部分,這件事他姐姐也承認……我們曾一起住在盧登福特,他常常說一些病態的天才才會有的奇思妙想給我解悶,後來,那些奇思怪想就出現在《呼嘯山莊》裡。因此,我更加相信是他想出了這本書的故事情節,而不是他姐姐。”

有一次,帕屈裡克約了朋友狄爾登和雷蘭德,在去往奇利途中的一家旅店裡,朗誦自己的得意詩作。下面是大約在二十年後,狄爾登在一篇寫給《哈利法克斯監護人報》的文章中的一段話:“我念完了《魔後》的第一幕;然而當帕屈裡克把手伸進自己的帽子取出他的詩作時(他習慣將自己的作品放在帽子裡),他忽然發現不對,取出來的不是詩稿,而是他正在創作的一部小說的部分手稿。他對自己放錯了東西大為懊惱,打算把那些手稿塞回去,這倒引起了我們對這部手稿的好奇,就讓他不妨讀出來給我們聽聽,讓我們見識一下他寫的小說究竟如何。他猶豫片刻,同意了。於是他念起來,念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每當念完一頁就把一頁手稿放回帽子裡。手稿並沒有寫完,我們正聽得起勁,故事卻突然中斷了。後來他大體講了這個故事的結局,還說到小說中的人物原型的名字。這幾個人中尚有個別人至今仍在世,因此我不便過多透露。帕屈裡克說,這本小說的書名他還沒定下來,因為他覺得可能永遠也找不到一個有魄力來出版這部小說的出版商。帕屈裡克那天所讀的小說部分,裡面的背景和人物——就其發展而言——我認為和後來出版的《呼嘯山莊》非常相似,而現在因為有夏洛蒂·勃朗特的大膽斷言,《呼嘯山莊》卻被認為是她妹妹艾米莉的作品。”

這段話的真假難以確認。夏洛蒂·勃朗特對此不屑一辯,她非常憎恨她的弟弟,雖然她一向恪守基督教的仁慈原則,但正如我們所知,即便是基督教也允許某種善意的、誠實的憎恨。不管夏洛蒂的話能不能被人接受,她都有權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不過,傳說往往也不會是毫無根據的,我們很難想像有人能夠毫無理由地憑空杜撰出傳說來。那麼,能做何解釋呢?沒法解釋。也有人暗示過,小說前四章是帕屈裡克寫的,只是後來由於他酗酒、吸毒,再也寫不下去了,就由艾米莉接著寫。據說,他們認為前四章的文風相比後文要更加矯飾和誇張,我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在我眼裡,整本書都是用一種習作者的笨拙的手法寫成的,整本書的風格都是矯飾而誇張的。不要忘記,艾米莉·勃朗特在此之前沒有寫過哪怕一本書。任何一個習作者剛開始創作時,總熱衷於使用華麗的辭藻,生怕簡單的詞句會影響作品的效果。只有在經過真正的練習之後,他或者她才會寫得自然起來。

《呼嘯山莊》的內容主要由約克郡的一個女僕講述,可是小說所用詞句和她的身份極不相符。也許艾米莉·勃朗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點,狄恩太太說出來的話並非她這種人能夠說得出的,所以她就讓狄恩太太說她在侍候人的同時也讀過不少書,因為她的言談顯然遠遠超出了她的身份。即便如此,狄恩太太那種故作風雅的言談依然讓人吃驚。她從不說“我想試試……”,而是用“我嘗試著……”或者“我試圖……”代替;不說“走出房間”,而是說“從一個房間中離去”;不說“碰見”某人,而是與某人“邂逅”。我敢斷定,這本小說不管出自誰手,反正前後所有內容均由同一個人完成。如果說前四章的文風真的比後面各部分更加矯飾和誇張,我想那也是因為艾米莉·勃朗特想借此來表現洛克烏德這個年輕人的癡心與自負,她的這種嘗試可以說是成功的。

我曾在別處看到有人推測,假如是帕屈裡克寫了小說的前幾章,根據他的意圖,他是要讓洛克烏德在故事情節中發揮更大作用的。事實確實如此,有一處暗示說,洛克烏德被小凱瑟琳吸引。如果他真的愛上了她,情況顯然會變得更加糾葛。而現在,洛克烏德在小說中的角色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搗蛋鬼罷了。這部小說寫得非常笨拙,這沒什麼可驚訝的,艾米莉講的這個故事很複雜,涉及兩代人,要講好它本就不是一件易事,因為她必須把兩套人物和兩套情節統一起來,做到處處留神,不能因為對某一套人感興趣而忽視了對另一套人的興趣。除此之外,她還必須擁有高屋建瓴的視角,好像能綜觀一幅大壁畫的全貌,把發生在漫長歲月中的事情壓縮到讀者所能接受的某個時間段內。

如何講述一個曲折的故事,同時又給人一種完整的印象,我認為艾米莉·勃朗特一開始並沒有經過縝密構思。起初她並不知道怎樣才能把故事講得連貫,她是在後來才想到,最好的方法就是借一個人物之口向另一個人物講述一連串的事件。讓人物講故事並不難,這也並非艾米莉·勃朗特首創,但正如我早已說過的那樣,這樣做的缺點在於當人物在講故事時,故事中需要包含各種各樣的內容,比如對景色的描寫,這很難用人物講述故事的對話進行表現,因為沒有一個正常人會那樣說話。一個有經驗的小說家也許有更好的表達方式來講述《呼嘯山莊》裡的故事,因此我始終無法相信,艾米莉·勃朗特是在別人的創作基礎上進而完成這部作品的。我覺得,當你考慮到艾米莉·勃朗特那種極端的性格,她的病態、羞澀和沉悶,就不難想到,這才是屬於她自己的寫作方式。

那麼,有沒有其他變通的方式呢?有,第一種方式需要作者擁有廣博的生活知識,例如《米德爾馬契》和《包法利夫人》的寫法。我想,如果艾米莉·勃朗特也想到了這種寫法,並用它來講述這個無法無天的故事,她那種倔強而不妥協的個性一定會表現得更加驚世駭俗。只是這樣做的話,她就不可避免地要講到,希刺克利夫在離開呼嘯山莊後的那些年裡是通過什麼方法讓自己受到教育並且發了財的。她無法做到這件事,因為她缺乏這方面的生活知識。因此她只能像現在這樣,要求讀者接受這樣一個既成事實。不管讀者相信與否,反正她沒別的辦法。另一種方式是可以使用第一人稱,比如說,讓狄恩太太在“我”面前講述這個故事。但是,我懷疑艾米莉·勃朗特生性的羞澀和敏感讓她不敢這樣做,她應該很害怕直接面對讀者。因此,先讓洛克烏德講出故事的開頭,再由狄恩太太把故事進一步展開,她自己卻如戴著雙重面具一般始終隱藏在幕後。為什麼在講述這樣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時,她會把自己隱藏起來?我想,這是因為她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在故事中不經意洩露了出來。她深入到自己寂寞內心的最深處,發現了那裡的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與此同時,一種創作的衝動又使她不得不把這些秘密遮遮掩掩地講述出來,從而卸下心中的負擔。據說,最初是她父親經常講起的那些愛爾蘭神話故事點燃了她的想像力,還有後來她自己在比利時求學時讀到的霍夫曼小說中的那些怪誕故事。後來回到家鄉後,她仍然喜歡坐在爐邊地毯上,摟著愛犬的脖子繼續讀霍夫曼的故事。

夏洛蒂·勃朗特曾經明確指出,儘管人們總是猜測小說裡的某些人物在作者的現實生活中是有原型的,但實際上艾米莉並不認識這些人。我相信這是事實。我也相信艾米莉·勃朗特的靈感是來源於那位德國小說家[10] 的神秘故事中某種契合她偏執性格的東西,但我認為,希刺克利夫和凱瑟琳這兩個人物卻是她從自己的靈魂深處找到的。對於那些次要人物,比如林頓和他的妹妹、恩蕭的妻子以及希刺克利夫的妻子等(這些人物均因性格軟弱而成為她蔑視的對象),倒可能是以她生活中認識的人為原型。關鍵在於讀者總是不相信一個作家的虛構能力,他們不願意相信作家可以完全通過自己大膽的想像力而憑空創造出人物。

按照我的想法,凱瑟琳正是艾米莉·勃朗特本人,她們一樣任性而充滿激情。同時,希刺克利夫也是她。她把自己的性格分開投放到兩個主要人物身上,會不會有點奇怪?一點也不。因為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統一的,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居住著不止一個人,這些人往往還是相互矛盾的。將用自己拼湊起來的人物塑造成一個活生生的人,這便是小說家的獨特能力。作為小說家,最大的不幸便在於不能賦予人物以生命,不管他的故事與人物對彼此多麼重要,卻和他本身毫不相干。一個以《呼嘯山莊》這樣的小說作為處女作的作家,她把自己當作小說主人公並不令人意外,在小說主題中表現出那種隨心所欲的東西也沒什麼值得稱奇的。這樣的作品只是表現出了一種自由自在的夢想,在獨自散步的時刻,抑或是徹夜不眠的時刻。他把自己想像成聖人或者罪人、偉大的情人或者奸邪的政客、勇猛的將領或者殘酷的兇手。正由於我們大多數人的夢想中總有許多荒誕的東西,多數作家的處女作中也就難免會有很多無稽之談。我想,《呼嘯山莊》就是這樣一種自白。

我覺得,希刺克利夫身上承載了艾米莉·勃朗特的全部夢想。她將自己的激憤、受挫的情慾、無望的愛與妒忌、對人類的憎恨和蔑視,以及她的殘酷和虐待欲,全部賦予這個人物。夏洛蒂·勃朗特的朋友艾倫·紐賽曾提起過這樣一件非同尋常的事:“艾米莉總喜歡把夏洛蒂帶到一些後者不敢去的地方。夏洛蒂天生懼怕牲口,艾米莉就偏帶她去牲口棚,對她說這說那,只要夏洛蒂一感到害怕,就開始嘲笑她,並以此為樂。”在我看來,艾米莉·勃朗特正是以一種希刺克利夫的男性之愛來愛著凱瑟琳的,那是一種源於動物本能般的原始、純粹的愛。當她化身希刺克利夫對凱瑟琳瘋狂虐待,並按住她的頭猛撞石板時,她一定在笑,正如她嘲笑夏洛蒂那樣;同樣,當她作為希刺克利夫猛扇小凱瑟琳的耳光,並對其破口大罵時,她一定也在笑;我想,每次艾米莉欺凌、辱罵和威嚇自己筆下的人物時,一定渾身戰慄,深感解脫,因為現實生活中的她既自卑又抑鬱,總是認為自己在人們面前受到了羞辱。此外,我還認為,當她化身凱瑟琳時,可以說是扮演了一個雙重角色,她一方面與希刺克利夫不斷爭吵,始終瞧不起他,當他是一個不祥之物;同時,她又打心底裡愛著他,並為了能壓倒他而感到歡欣,她覺得他們倆是真正的一對(如果我說得沒錯,“他們倆”是指艾米莉·勃朗特本人的兩面,它們當然是天生一對)。正如虐待狂往往也有受虐傾向,凱瑟琳是被希刺克利夫的殘忍凶狠和桀驁不馴深深吸引住了。

我已經說了很多了。《呼嘯山莊》並非拿來供人討論的書,它是一本供人閱讀的書。發現小說裡面的錯處很容易。它是很不完善的,但它有只有極少幾個小說家才能給予讀者的那種東西——力量。我不認為還有哪部小說能像《呼嘯山莊》這樣,將愛情的痛苦、迷戀和殘酷如此執著地糾纏在一起,並通過這般驚人的力量描繪出來。它使我想起埃爾·格裡科的一幅偉大的油畫:烏雲下是一片昏暗的荒蕪原野,雷聲隆隆,有行人拖著長長的影子在荒野裡東倒西歪地跋涉,一種不屬於塵世的氣氛使畫面變得恍惚,人們恍若窒息著。忽然,鉛灰色的天空劈開一道閃電,是給畫面增添神秘而令人恐懼的最後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