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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飲食 四 煙、酒、茶

說煙

說起來,中國居然有那麼多人吸煙,似乎是沒有什麼道理的。

煙,即煙草,西文tobacco,譯名“淡巴茹”。這玩意兒不是咱們的土特產,據說是葡萄牙水手在十六世紀的時候帶到中國來的。不過這個來歷,現在已很少有人記得。因為從十六世紀到現如今,好歹也有幾百年的歷史,就不好再算是“番邦貢品”,得算是“國貨”了。這在文化史上也是常見的事。比如辣椒,據說原產南美洲熱帶地區,十七世紀時才傳人中國。但你去問湖南人、四川人、陝西人,有幾個承認吃辣椒是吃“外國佐料”的?

中國煙民的人數也很多,早已超過始作俑之國。而且,雖有科學家警告於前,政府限制於後,卻並未發現有人數銳減之勢,反倒又有不少人加入這一行列,終於在煙草的世界裡,也形成了一個“泱泱大國”。

這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中國人按說是不該也不會吸煙的。吸煙並非祖傳,而國人重傳統;吸煙並無好處,而國人講實惠;吸煙有害健康,而國人善養身;吸煙形象不佳(國產影片中流氓特務無不吸煙),而國人尚道德。這樣一種既非國粹,又無實利,既礙長壽,又欠正派的嗜好,竟然能為國人欣然接受,且屢禁不止,便一定有文化上的原因。

原因仍在於“群體意識”。

煙和群體意識有什麼關係呢?因為香煙和酒飯,甚至和音樂一樣,能夠使人“群”,也就是能協調人際關係。兩個人見了面,遞根煙過去,拍拍肩膀,說起話來就比較融洽。哪怕剛剛發生過一點小衝突的,只要遞了煙,氣氛也就會緩和許多。而吸煙者在受到家人(父母、妻子等)指責時,辯護的理由也有一多半是“要應酬”。這雖然會被視為“托詞”或“狡辯”,但也有相當成分是實情。不信你去問煙民們,他們什麼時候吸得多?一是需要提神的時候,比如寫作時;二是需要解悶的時候,比如旅途中;三是需要應酬的時候,比如酒桌上。另外,據我觀察,北方的煙民似較南方為多,也因為北方人比較豪爽,講義氣,重感情,愛交朋友。當然,他們喝起酒來也比南方人凶。

事實上,煙的一個重要文化功能就是交際。中國傳統的交際之物,有酒與茶。“茶交隱士,酒結豪俠”,但都不如煙。因為你總不能一天到晚拎著一瓶酒或一壺茶,逢人就倒吧?然而懷揣一包煙,卻可走遍天下。“相逢開口笑,遞上一支煙”,實在是自然得很,也便當得很。求人辦事時,遞上一支煙,只要對方也是煙民,往往都會接過去。因為人家請你抽煙,至少也是友好的表示。況且一支煙實在微不足道,收下不算受賄,拒絕則又未免小題大做。但是,東西再小,也是人情。只要對方接了煙,也就算是領了情,開了口子,搭了橋樑,下面的文章也就比較好做,至少不會碰得灰頭灰臉。俗話說:拳頭不打笑臉。面對人家遞過來的煙,一般人也很難拉下臉來。

煙能幫我們交人,也能幫我們識人。比方說,吸煙者多半大度、豪爽,但也可能馬虎、放蕩;不吸煙者往往嚴謹、沉穩,但也可能拘謹、小氣。搞“公關”的人都知道,吸煙的人要比不吸煙的人好打交道。這不僅因為煙能起到“敲門磚”的作用,還因為吸煙者往往性格外向,不吸煙(不含戒煙)者則多內向。外向者多愛交際,愛交際者多愛聊天。聊天時,如果大家都吞雲吐霧,又相互遞煙,便氣氛融洽,談興更濃。相反,如果大家都不抽煙,則久談必有“枯坐”之感,難得盡興,實際上往往也未必有神侃海聊之興致。除女人在一起總有話說外,不抽煙的男人在一起,便多半只能談正事(除非有酒)。他們內心有了鬱悶,也往往無法找朋友排遣,或只能去喝“悶酒”。

通過煙,還可以看出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深淺。客客氣氣遞煙,說明關係尚淺,還很“生分”,尚處於建立友好關係的探索階段,或說明二者之間有一定的鴻溝(如屬上下級關係);相互搶著遞煙,說明雙方地位相等,或視為相等,但關係半生不熟,又都願發展友好關係;隨隨便便遞煙,不計較是否“禮尚往來”,說明關係較深,已達到“無論怎樣也沒關係”的程度;伸手到對方口袋裡掏煙,掏出來還要散給別人,那就簡直是親密無間、不分彼此的“鐵哥們”了。當然,一般地說,相互遞煙,總以次數大致相等為宜。抽別人的多,或只抽別人的,便多少有些不尊重對方,也顯得自己小氣。至於請客吃飯時,只要被請者中有煙民,香煙實乃必備之物。如果讓客人自己掏煙,是很丟面子的事。酒菜總比香煙貴,豈能因小失大?所以,在請客吃飯的宴席上,煙也往往是不可或缺之物。它的重要性,一般說要超過點心糖果之類,有時還略勝於茶。

說酒

如果說煙能打開局面,那麼酒則能打破界限。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等級社會,講究內外有別、親疏有差、長幼有序、貴賤有等,如若逾越,便是“失禮”。現代社會雖然平等多了,但年齡、資歷、地位之類的差異總是存在的。也就是說,人與人之間總是有界限、有隔閡的。能最有效地消除它們的,也就是酒。真正的酒席上是“沒大沒小”的,因為非如此不能盡興。一杯下肚,全身放鬆;兩盞人杯,寵辱皆忘。等到善於公關者以“花言巧語”強行勸酒,稍會飲酒者以“豪言壯語”自作多情時,酒會便空前熱鬧起來。有的高聲叫添酒,有的低聲唱小曲,有的換酒杯,有的換座位,總之是一派“胡言亂語”。這時,所有的人,都既無分賓主,亦無分貴賤,人人都是“酒神”,各個都是“醉鬼”,真真正正是人人平等,大家一樣。親疏貴賤,男女老少,種種差別都被酒精消解。什麼規矩、防範、禁忌、禮儀,也都化為烏有,只剩下不分彼此的和睦融洽。中國人之愛喝酒,愛勸酒,愛在喝酒時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吵吵鬧鬧,要的就是這種平等和融洽,親密和熱鬧。

中國人喝酒的資格很老。歷史學家一致認為,中國的穀物釀酒,起源於新石器時代,唯在是源於仰韶文化時期抑或龍山文化時期的問題上尚有爭議,總之是十分久遠。酒的種類,三代時就有很多,有澄酒,又稱“清酒”,是久釀後又濾去酒糟的米酒;醴酒,又稱醪,即老糟、撈糟,是短期內釀成的連糟糯米酒;香酒,又稱鬯(chang),是用鬱金香草或香茅草加在米酒裡浸泡的酒。這些酒,主要是用於以下方面:一是敬神,因為神祇聞香味不吃食物,酒香撲鼻,自然敬神最宜;二是做菜,如“周代八珍”之一的“漬”,就是香酒牛肉;三是治病,即用酒浸泡藥材,以便藥性發散;四是公關,謂之“酬酢”。“酬”是主人敬酒,“酢”是客人回敬,今人謂之“應酬”(應即酢)。總之,酒原來是一種有實用價值的東西,並非簡單的只是飲料。

然而,正如請神吃飯終於變成請人吃飯,實用的酒也終於變成了人的一種享受。據說當年有個叫儀狄的,發明了一種“旨酒”,進奉給大禹。禹喝了以後,覺得“味道好極了”,於是便斷言:“後世必有人以酒亡國者”,結果不幸而言中。他的孫子太康,便因酒而“亡其國”。末代子孫夏桀甚至因“酒濁”而“殺庖人”,結果也亡國。殷的紂王,也是以肉為林,以糟為山,以酒為池,划船在酒池裡豪飲,飲到爛醉時,便舉行男女三千人的裸體舞會,終於弄得家破人亡。所以,“周革殷命”以後,周公便發佈禁酒命令,如有群飲,於法當斬。後來,《漢律》也規定“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酒,罰金四兩”。以後禁酒的事還很多。比如曹操,就曾下令禁酒,還因此而殺了反對禁酒的孑L融。這事我在《品人錄》一書中有交代,請讀者參看。

其實曹操也是喝酒的,否則怎麼會有“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詩句?事實上,官方要禁的,並不是酒,而是酗酒和群飲。只因酗酒和群飲屢禁不止,有時便只好連酒一併禁了。禁酗酒好理解,因為酒喝多了,便神志不清。為君者神志不清必亂政,為民者神志不清必亂禮,兩者都會導致亡國,非禁不可。禁群飲也有道理。因為大家在一起“共食”,謙恭禮讓,思一粥一飯來之不易,便會感念君父,更加效忠朝廷。聚在一起“群飲”,酒壯了膽,難免說些不忠不孝發牢騷的話,弄不好便會起心“謀反”,至少也會弄得秩序大亂。所以,儘管“共食”是大家聚在一起吃,“群飲”是大家聚在一起喝,都是“群”,但“共食”就該提倡,而“群飲”便要禁止。

不過,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這事,當真要禁,那是禁不了的。比如國宴、家宴,給上司接風,為朋友餞行,還能不聚在一起喝點兒?於是便只好規定不得“無故群飲酒”,也就是“群飲”要有“正當理由”。這倒是難不住中國人。有個相聲講,某單位領導宣佈,為了紀念偉大的科學家巴甫洛夫,加深對“條件反射”原理的理解,全體到烤鴨店吃烤鴨一次。結果,“學習效果”很好,同志們在酒席上都“感動地流下了哈拉子(口水)”。

於是又只好規定,即便是在一起喝酒,也要講究禮儀。這就不怎麼行得通了。因為飲酒之樂,恰在無拘無束。當年,齊威王問淳於髡(kun):“先生能飲幾何而醉?”淳於髡回答說:“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不懂。淳於髡說,如果是大王賜酒於殿堂,監視酒政的執法官站在臣的旁邊,糾察失儀的御史官站在臣的背後,臣誠惶誠恐,伏地叩首而飲,不到一斗便簡直醉了。如果是鄉下人在一起喝酒,坐無分貴賤,席無分男女,敬酒沒有時間限制,搏戲完全自由組合,抓住了異性的手也不受罰,瞪著眼睛看人也不受禁,女人的首飾亂七八糟地落了一地,鞋子襪子也亂成一團,在這種氣氛下,臣便是飲八斗,也只有兩三分醉。可見飲酒之樂,全在身心的放鬆,哪裡能“行禮如儀”?

需要放鬆身心的人很多,帝王將相如此,平頭百姓也如此。需要靠酒來結交朋友協調關係的人也很多,商界官場如此,市井村閭也如此。何況還有文人。文人沒有酒,就沒有靈感了。所以,歷史上的禁酒令,常常不過一紙空文。但一來二去,弄得酒的名聲不太好,卻也是事實。比如說,“酒肉朋友”啦,“酒色之徒”啦,“酒囊飯袋”啦,“酒色財氣”啦,都不是什麼好詞。

當然,名聲最壞的還是“酒色”二字。酒是色媒人,三杯落肚,便“色膽包天”。當年西門慶勾引潘金蓮,便正是在她“一盅酒落肚,哄動春心”之時。更有一個名叫蘇五奴的,公然讓自己的老婆張四娘當“陪酒女郎”。請張四娘陪酒的人,當然都“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門心思只想早點把蘇五奴灌醉,好和四娘幹那事。蘇五奴便說,只要多給我錢,便是吃“糙子”(蒸餅)也醉了,用不著喝那麼多酒啦!這就叫“飲糙亦醉”。酒既為淫亂的禍首,正統的道學先生,自然主張禁酒,或主張酒只能用於祭祀和官方的酬酢。

於是酒的地位,便逐漸地讓位於茶。

說茶

中國人飲茶的習慣,顯然晚於飲酒。雖然有人認為我們民族的飲茶,已有上萬年的歷史,但此說在學術界尚有爭議。比較靠得住的文字記錄,始見於西漢末年,當時稱作“檟(jia)”,《爾雅》說是“苦荼”。但“荼”是菊科草本植物,“茶”是山茶科木本植物,風馬牛不相及。大約是茶味之苦近於荼,才把“茶”也稱作“荼”吧!郭璞注云:“檟樹小似梔子,冬生葉,可煮作羹飲”。又說楨葉早采的叫“荼”,晚采的叫“茗”,也叫“蘚”(chuan),也就是老葉粗茶。到唐代陸羽著《茶經》時,才把“荼”字減去一橫,寫成了“茶”,“荼”字反倒很少有人認識,害得一些念白字的,老是把“如火如荼”念成“如火如茶”。

茶之正式得名如此之晚,可見飲茶也不會太早。商周青銅器中沒有茶具,漢墓出土食品中也不見茶葉,至少說明當時飲茶尚未形成一種風氣,或非生活之必需。過去曾有一種說法,認為茶原產印度,是從印度進口的。佛門多飲茶,可為明證。有人還言之鑿鑿,說是禪宗祖師菩提達摩帶來的。達摩從天竺西來,跑到梁武帝那裡談佛論禪,結果話不投機,只好折了一根蘆葦做船,渡過長江,北人嵩山,躲進少林寺的一個山洞裡,“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一坐就是九年,連小鳥在肩上築巢都沒有察覺,終於雙眉盡落,落地而生為茶葉,所以上品的茶葉又叫“珍眉”。湖北鄂西山區有“五峰珍眉”,品質甚佳,不知是否系達摩雙眉一脈相傳?其實《j國志》和《世說新語》中都有飲茶的記錄。《三國誌》上講,韋曜參加孫皓的宴會,因不善飲酒,便代之以“荼荈”。《世說新語》雲,任育長到王導家做客,因不識好歹,便問喝的是“荼”還是“茗”,被傳為笑柄。可見三國兩晉時,飲茶已是上流社會的高雅習俗,那時節,達摩祖師還沒出世呢!

實際上,茶樹原產何方,是土生土長還是印度進口,抑或“中外合資”,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飲茶這件事,是不折不扣的中國文化。

中國人愛喝茶,和西方人愛喝酒完全是兩回事。西人飲酒乃取其汁,國人飲茶乃取其氣。西方的人體科學,注意的是體液。他們曾根據血液、黏液、黃疸汁和黑疸汁在人體中的比例,把人分為多血質、黏液質、膽汁質和抑鬱質四種類型,稱之為tempemment。這個詞,究其本源,實應譯為“液質”,中國人卻譯為“氣質”,就因為中國人是以“氣”為“質”的。中國人認為,一個人的素質和品質,取決於他胸中之氣:充盈著正氣的是君子,充盈著邪氣的是小人,充盈著清氣的是雅士,充盈著濁氣的是俗物。所以我們常說某人氣宇軒昂,某人氣度不凡,某人盛氣凌人,某人一團和氣,某人帥氣,某人俗氣,某人大氣,某人小氣,某人妖裡妖氣,某人怪裡怪氣等等,就是這個道理。

氣充盈天地,有清有濁,有雅有俗。就拿香氣來說,香而妖,香而艷,香而濃,香而媚者,都是俗氣。暴發戶的如夫人,濃妝艷抹,珠光寶氣,香水灑得越多,越是俗不可耐;農夫新割的稻草麥秸,被秋陽暖暖地曬過以後,則最是清香可人。因此甚至有人認為花香不如藥香,酒香不如茶香,藥與茶,才是至清至雅之物。

何況飲茶也是好處多多。茶能防癌,不像煙有害於健康;茶能醒腦,不像酒多喝亂志。所以歷來有禁酒的,有禁煙的,卻斷乎不會有禁茶的。事實上茶也是中國人尤其是中國文人雅士的愛物。中國人在家裡要喝茶,出門也要喝茶,上班後第一件事是泡茶,開會時更是人手一杯。到中國人家做客,雖有女賓來訪擺糖,男賓來訪敬煙之別,但泡茶都是必不可少的。客人來訪主人捧上一杯清茶,既禮貌周全,又全無媚態,則彼此的交往,便完全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果竟無茶水招待,那麼,不是主人不通人情,便是客人不受歡迎。“連茶都不泡一杯”,簡直等於下逐客令。

可見,茶也有交際的功能。所以,中國人不但喜歡請客吃飯,有時也要請客喫茶,比如“吃講茶”和“吃早茶”就是。吃講茶是舊社會江湖上用於擺平糾紛的一種手段,吃早茶則是如今商場上用來談生意的辦法之一。吃早茶不像擺酒宴那樣排場,又不像只有清茶一杯那樣寒酸。過於排場,談不成事情;過於寒酸,又不好意思,只有吃早茶最為適宜。它既能讓人靜下心來認真談判,又比坐在公司裡唇槍舌劍討價還價更有人情味,更便於套交情拉關係走後門,還能順便解決一下早餐問題,豈非妙不可言?當然,無論搞陰謀,抑或談生意,也確乎可以借此沖淡一點血腥或銅臭。

至於清朝官場,則又是一番風味。待客之茶,只作擺設,並不真喝。如果長官談得不耐煩,要下逐客令,便會端起碗來,說聲“請喝茶”。這時,你最好自己知趣,起身告辭。即便不告辭,長官身邊的聽差也會拉長聲調大呼“送客”。這一絕招,不知是誰的發明,也真虧他想得出。可見,喝茶也好,飲酒也好,吸煙也好,吃飯也好,在中國確實是一種文化現象。不過本章已說得不少,讀者諸君恐怕也要不耐煩了。那就還是“端茶送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