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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文化之謎

然而文化卻不好把握。

文化是什麼?什麼是文化?這個問題真的好難回答。文化沒有形狀,無法描述;沒有範圍,難以界定。文化就像是空氣,我們天天都生活在它當中,一刻也離不開它,但當我們試圖伸出手去“把握”它時,卻又會發現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唯獨不在我們手裡。

實際上,一旦我們發現文化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時,事情也就變得比較好辦了。因為我們正可以從自己身邊最普通、最常見、最熟悉的種種文化現象人手,去探尋文化的秘密。

就說方便(文雅的說法又叫“如廁”),原本是人的動物性本能,和阿貓阿狗無異。但如何方便,在哪裡方便,卻有“文化”。中世紀法國宮廷是用一根粗麻繩來充當手紙的。這根粗麻繩從屋頂吊將下來,隨手便可取用。皇帝用完了皇后用,皇后用完了寵臣用,常年不換,一貫到底。這就連中國的農民都不如。中國的農民先前也不用手紙,用土疙瘩,或苞米葉,但用完即扔,並不重複使用。所以,雖然“土”了一點,卻也不至於傳染疾病。

不過,知道用粗麻繩,就算是有了“文化”。動物是不會用粗麻繩的,它們也不會給自己蓋廁所,或在方便的時候避開他人。可見,文化是人類獨有的東西。動物生活在自然界,人類生活在文化中。文化,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或者說,就是人的“活法”。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也就有不同的文化。比方說,中國人吃飯用筷子夾,西方人吃飯用叉子戳,這是兩種不同的文化;中國人見面鞠躬作揖,西方人見面握手擁抱,這也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其實,見面的禮節,也不光是鞠躬作揖和握手擁抱,沒準還有吐唾沫的。東非尼格羅人中的一支,就視吐唾沫為緊要關頭的一種祝福。一個人生了病,或者一個孩子剛剛生下來,都要請法師來吐唾沫。他們相互之間見了面是不是也吐,就不知道了,但在這個世界上,見面以後相互打一拳的人肯定有。

文化,就是這樣五花八門。

這同樣並不奇怪。任何民族,都要生存,要發展,所以任何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但如何生存,如何發展,不同的民族又有不同的方式,所以又有不同的文化。比方說,中國重農,西方重商,這是經濟生活方式的不同;中國講禮,西方講法,這是社會組織方式的不同;中國人用方塊文字,西方人用拼音文字,這是思維認知方式的不同,等等。不同的方式,不同的活法,就構成不同的文化,也形成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群,比如東方人、西方人,或中國人、日本人、印度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等等。

由此可見,文化與人,難解難分。不同的人創造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文化也造就不同的人。這裡面好像沒有太多的道理可講,也沒有太多的價錢可講。比如美國人,其實是不怎麼喜歡律師的。美國有個笑話講,兩個年輕人,在天堂裡一見鍾情。他們對上帝說要結婚。上帝說,好吧,我給你們找個牧師。一個月以後,這兩個年輕人又要離婚。上帝說,這就難辦了,天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一個律師上天堂!

可惜,不管美國人多麼不喜歡律師,他們有了事,還是要去找律師,而不是找領導。討厭律師,又離不開律師,這就是美國人的活法。因為他們是生活在一個法治文化的社會裡,而這種文化又是他們自己創造的。這就叫“自己挖坑自己埋”。

文化,作為人的活法,豈能沒有道理?

其實,任何文化現象的產生,都不可能是任意的、偶然的、毫無道理的。文化學的任務,就是要找到並說清這些道理。

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或規律是:一個民族的文化方式或生活方式,總是體現著這個民族的文化性格。比方說,中國人見面鞠躬作揖,是因為中國人的性格“內向”;西方人見面握手擁抱,則是因為西方人的性格“外向”。外向,所以伸出手去握別人的手;內向,所以伸出手握自己的手。這就正如中國人吃飯用筷子夾,是向內用力;西方人吃飯用叉子戳,是向外用力。一向外,一向內,故西方文化的象徵物是“十字架”,中國文化的象徵物是“太極圖”,一個從一點出發向四面擴展,一個由兩極構成在圈內互動。

這就十分有趣了。一個進餐方式(筷子叉子),一個交際方式(握手作揖),表面上看“風馬牛不相及”,卻居然有著內在的心理聯繫。這就說明,在種種文化現象,或者說,在種種具體的文化方式之上,還存在著一個更高層次的方式,一個統帥一切的“總方式”。如果說文化是人的一種活法,是人類生存的發展的方式,那麼,這個“總方式”就是“活法的活法”,“方式的方式”。所以,我們把它稱之為“文化內核”,或“文化的思想內核”。

文化內核,是一個民族文化的思想核心,是這個民族生存和發展的總綱。綱舉才能目張。只有把握了文化的思想內核,我們對於一個民族的文化精神、文化特徵、文化個性、文化機制、文化行為和文化心理,才可能有一個較為深刻和透徹的瞭解。也就是說,只有把握了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我們才有可能看懂、看透、看清中國人。

中國文化之謎

然而,要把握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真是談何容易!

如果說,中國人是一個謎,中國文化也是一個謎,那麼,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就是謎中之謎。文化本身是具體的、生動的、鮮活的,文化內核作為“方式的方式”,卻只能是一種高度抽像的哲學概括,而且這.種抽像概括又必須為生動具體鮮活的文化現象所證實。從具體中得到抽像難,從抽像上升到具體更難。解謎難,解謎中之謎就更是難乎其難。

於是,我們想到了文化現象。

文化,無疑是由林林總總的文化現象來構成的。這些現象,有如細胞,構成了文化鮮活的生命。正如一切細胞所含的生命秘密都是“全息”的,文化現象也隱含著一個民族文化的生命信息和遺傳密碼。因此,對它們進行“立體的掃瞄”和“深層的透視”,就有可能揭示和掌握它所代表的那個文化的“核心機密”。

就說請客吃飯。世界各民族都要吃飯,也都要請客,但請法和吃法卻不大一樣。有人就鬧過一個笑話。有一次,他和幾個中國人請兩個美國人吃飯。按照程序,也出於禮貌,他請大家每個人都點一道菜。客人中之一位,在美國大概上過中國餐館,多少有點經驗,便很老到地率先點了“芙蓉雞片”。另一位美國人對中國菜則一無所知。大家都點過之後,他仍很茫然。於是主人便誘導他點了一道湯,反正是要等菜齊了大家一起吃。開席了,頭一道菜便是芙蓉雞片。那個自以為內行的美國人問道:這是我點的菜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便高興地說:Sorry!我先吃了。接著,便移過盤子,刀叉並進,大快朵頤。在哭笑不得的尷尬中,幾個中國人只好“主隨客便”,也按美國規矩各人吃各人點的菜。這下另一個美國人可就倒霉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喝下最後上來的一大碗搾菜肉絲湯。

認真說來,這當然只是小事一件。然而,正是在這件小事中,我們不難看出文化精神,即: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是群體意識,而西方文化的思想內核是個體意識。

所謂個體意識,簡單一點說,就是認為每個人都是單獨的個體,是具有獨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個人。因為具有自由意志,所以,每個人的幸福都要靠每個人自己去爭取,每個人的行為也要由每個人自己來負責。哪怕只是一盤菜的享用,也得自己點了自己吃;即便是在他人的誤導下點了搾菜肉絲湯,也得由自己硬著頭皮喝下去。因為具有獨立人格,所以,每個人的選擇和行為,他人都不能強加干涉,除非是危害了公眾利益。大至總統的選舉,小至職業的選擇,都如此。至於吃飯穿衣之類,就更是純屬個人行為,與他人毫不相干。別人愛吃什麼,想吃什麼,我管不著;我自己愛吃想吃的,也用不著請別人吃或讓別人吃,以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干涉了別人的意志自由,侵犯了別人的人格獨立。既然如此,自然是各點各的菜,各人點了各人吃,甚至各付各的賬。

所謂群體意識,也簡單一點說,就是認為每個人都是群體的一部分。群體的利益就是個人的利益,群體的價值就是個人的價值。個人的意志,必須服從於群體的共同意志;個人的人格,只能依附於群體的共同人格。即便吃飯穿衣,也不完全是個人的事。如果是眾人聚餐,就更要“顧全大局”。比方說,在點菜的時候,要盡量選擇大家都愛吃的菜,不能只顧自己的口味。因為“一人向隅”,尚且“舉座不歡”,倘若只有你一個人吃得開心,又成何體統?至於各自為政,就更沒名堂。如果各點各的,各吃各的,那又何必坐到一起來?乾脆各自回家或者吃份飯好了。聚餐,不就圖的是大家在一起,體驗群體性嗎?

不同的思想內核,就造就了不同的文化性格。

一般地說,以個體意識為思想內核的民族多半性格外向,以群體意識為思想內核的民族多半性格內向。因為個體已是社會的最小單位,實在已無“內”可“向”。只有向外發展,才能求得生存空間。群體卻有著自己的內部空間。以群體為單位,生存空間界定以後,要解決的就是內部問題,眼睛非向內看不可。所以,中國人性格內向而西方人性格外向,當然也就有著不同的交際方式。西方人見面,是兩個單獨個體的事情。個體的獨立人格“不可人”,自由意志“不可犯”。因此必須敞開懷抱,伸出雙手,表示願意建立關係;還必須握手擁抱,相互接觸‘,關係的建立才能得到確證。中國人見面鞠躬作揖,則另有一番意義。雙手抱拳,表示關係早已確定,大家都是自己人,就像左手和右手,早就抱成了團兒,不必再分彼此,如果把手伸了出去,豈非見外?至於點頭彎腰,則無非表示敬意。因為即便是“哥們”,也有大有小有兄有弟。自己的頭低一點,腰彎一點,也就抬高了對方。大家都禮貌,都謙讓,也就能“群”。

可見,文化現象是體現著文化內核的。為此,本書特別拈出九種文化現象來進行討論。這九種文化現象,有的是中國獨有的,如人情、面子;有的雖非中國獨有,卻頗具“中國特色”,如飲食、家庭。現象雖有九種,但“九九歸一”,目的卻只有一個,即要揭示出中國文化最核心最深層的秘密。

所以,這些現象,便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它們都是我們自己的身邊人:身邊事,是每個中國人熟視無睹、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因為最“尋常”的,也就必然是最“正常”的。文化內核既然是最具綱領性的東西,就一定能見之於最具普遍性的現象。不過,“太尋常”也就難免“看不見”。這就需要分析,需要解剖,需要追根尋源,或者說,需要“破譯”,才能“解密”。

這,便正是本書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