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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林》和《孽海花》

一九三年起,小說雜誌的出版有如雨後春筍,如《繡像小說》《新新小說》《二十世紀大舞台》《雁來紅叢報》《小說七日報》《遊戲世界》《月月小說》《著作林》等。直至一九七年,《小說林》尤為異軍蒼頭,大有後來居上之概。共出十二期,徐念慈任主編、黃摩西撰《小說小話》。當時徵求短篇小說,包公毅寫《三勇士》應徵,內容是父親對三個兒子的訓話,有一首詩:「白髮無能吾老矣,青春不再汝知乎?年將弱冠非童子,學不成名豈丈夫。」結果評選為第一名,獎品為一新式時計。這一年,秋瑾因反清被害,該刊物上登載《秋女士瑾遺稿》,凡二十多篇。徐寄塵為撰《秋女士歷史》《秋女士逸事》,嘯廬作《軒亭秋傳奇》,龍禪居士有《碧血碑雜劇》,吳安有《軒亭秋雜劇》等。譯稿較多,有東海覺我的《新舞台》,陳鴻璧的《第一百十三案》,張瑛的《黑蛇奇談》。東亞病夫曾孟樸是該刊的主人,也譯了囂俄的《馬哥王后佚史》。最負盛名的是《孽海花》說部,最初登於日本留學生所辦的《江蘇雜誌》上,後來在《小說林》刊登,再由《小說林》出單行本。

《小說林》創刊號封面

據包公毅見告:曾孟樸由常熟來到上海辦《小說林》出版社,曾住居樓上,樓下為排字房及印刷所。但曾名士氣很重,不善理財,不諳營業,他從未踏進排字房、印刷所去看看,也不過問發行會計上的事。《小說林》虧了本,他就到常熟家裡去取款,但家中財產由他的母親掌握,母親恐他辦《小說林》把家產搞光,不肯給他大批的錢,《小說林》沒有經濟上的接濟,也就辦不下去,只好關門。當時有人走進他們的排字房去看看,舊鉛字就堆滿了一屋子。原來印過書後,都倒在屋角里了。

《小說林》出版的曾孟樸的《孽海花》,魯迅先生稱它為晚清四種主要譴責小說之一。復旦大學中文系所編的《中國文學史稿》說它:「不論思想內容,或是藝術價值,都要超過《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首先,小說以主要力量對上層封建統治集團的昏庸腐敗、卑躬屈膝的卑劣行為,作了有力的暴露和尖銳的批判。」對它評價是較高的。該書最初出版於一九五年春,為二十回本,平裝兩冊。封面上標明歷史小說,題籤是亞蘭女史。到一九二八年,歸真美善書店出版,封面為一自由神,已成為三冊了。此後翻印了幾次,解放後重印,加入了《人物索引表》。

《孽海花》的最初創作者,實則是化名愛自由者的金松岑。金松岑對他的弟子范煙橋談到他寫該書的經過說:「這書是我為江蘇留日學生所編的《江蘇》而作。當時各省留日學生差不多都有刊物,如浙江留日學生就刊《浙江潮》,江蘇留日學生就刊《江蘇》,而《江蘇》需要我的作品,是論著和小說。我以中國方注意於俄羅斯的外交,各地有對俄同志會的組織,因此把使俄的洪文卿作為主角,以賽金花為配角,都有時代背景,不是隨意拉湊的。我寫了六回便停止了。常熟丁芝孫、徐念慈、曾孟樸創《小說林》書社,和我商量,我就請曾續下去,第一、第二兩回原文保存的較多,所預定的六十回目,那是我與曾共同酌定的。」

魏紹昌輯《孽海花資料》一書,曾見《孽海花》的底稿,在第一冊的前面幾頁中,附有曾孟樸手擬的一份人物名單。分舊學時代、甲午時代、政變時代、庚子時代、革新時代,共列一百十人,並用括號註明書中的化名。其中有章太炎、鄒容、蔡元培、烏目山僧、哈同、羅迦陵、白浪滔天、吳敬恆等,但這許多人卻沒有寫進去,因曾孟樸沒有把《孽海花》寫完,故事敘述到甲午戰爭後便驟然而止了。後來燕谷老人張鴻的《續孽海花》,也只寫到締結辛丑和約就告結束。可是從這份名單中可以看出,作者當初是打算寫到戊戌變法及以後的民主革命運動的,而且還將出現白浪滔天、哈同等人。

林琴南很推崇《孽海花》,在他所譯的《紅礁畫槳錄》的《譯余剩語》中說:「方今譯小說者如雲而起,而自為小說者特鮮。紓日困於教務,無暇博覽,昨得《孽海花》讀之,乃歎為奇絕。《孽海花》非小說也,鼓蕩國民英氣之書也。」這時林琴南尚不知《孽海花》作者是誰。後來曾孟樸在《孽海花》修改本卷首寫了一篇序,寫了如下一段話:「非小說也一語,意在極力推許,可惜倒暴露了林先生只囚在中國古文家的腦殼裡,不曾曉得小說在世界文學裡的價值和地位。他一生非常的努力,卓絕的天才,是我一向傾服的,結果僅成了個古文式的大翻譯家,吃虧也就在此。其實我這書的成功,稱它做小說,還有些自慚形穢呢!他說到這書的內容,也只提出了鼓蕩民氣和描寫名士狂態兩點,這兩點,在這書裡固然曾注意到,然不過附帶的意義,並不是它的主幹。這書主幹的意義,只為我看著這三十年,是我中國由舊到新的一個大轉關。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變動,可驚可喜的現象,都在這一時期內飛也似的進行。我就想把這些現象,合攏了它的側影或遠景和相聯繫的一些細事,收攝在我筆頭的攝影機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現,印象上不啻目擊了大事的全景一般。例如,這書寫政治,寫到清室的亡,全注重在德宗和太后的失和,所以寫皇家的婚姻史,寫魚陽伯、余敏的買官,東西宮爭權的事,都是後來戊戌政變,庚子拳亂的根源。寫雅敘園、含英社、談瀛會、臥雲園、強學會、蘇報社,都是一時文化過程中的足印。全書敘寫的精神裡,都自勉的含著這兩種意義。我的才力太不夠,能否達到這個目的,我也不敢自詡,只好待讀者的評判了。」

《孽海花》作者曾孟樸不但把金松岑的原文大事改削,即使他自己所寫的,也是常常修改。據說其原因有內在的和外在的兩種。內在的,是他自己看得不愜意,非改不可;外在的,常有人迫使他不得不改。譬如書中的錢唐卿,就是他的岳父汪柳門,有些材料便從汪處得來,甚至涉及汪的同僚,同僚看了不高興,未免向汪嘖有煩言,汪不得已,只好囑孟樸掉轉筆頭,改變寫法。當初《孽海花》是先擬回目,然後按部就班地寫下去。回目中,有「傳電信留辮費千金」,那是記述端方的兒子,在日本留學,揮霍無度,錢用完了,向老子要,端方不肯給他,他就寫信給父親說:「再不寄錢接濟,就要把辮子剪掉了」,這一下嚇壞了端方,連忙匯錢去。端方和曾孟樸的父親君表交誼很深,見了這個回目,便找孟樸談話,一方面稱讚他《孽海花》寫得精彩,一方面對他提出意見,並且說:「老世侄!不要把我們老一輩人開玩笑啊!」端方更玩其政治手腕,要請他作幕賓,又要送他乾薪俸。這樣一來,曾孟樸就不好意思這樣寫,所以現在的通行本,沒有這個回目和故事了。

《孽海花》曾孟樸前成二十四回,後續十一回,共三十五回,合印本三十回。書還沒有寫完,可是他精力不濟,懶於續寫了。有一次他晤見老友張鴻,張鴻頗以該書沒有結束為憾,請他續下去。曾孟樸卻愴然手拈鬚髯歎道:「你看我身體精神,還能夠續下去麼?我的病相續不斷,加以心境不佳,煩惱日積,哪裡有心想做下去呢!我看你年紀雖比我稍大,精神卻比我好得多。《孽海花》的宗旨,在記述清末民初的軼史,你的見聞,與我相等,那時候許多局中的人,你也大半熟悉,現在能續此書者,我友中只有你一人,雖是小說,將來可以矯正許多傳聞異辭的。」張鴻卻答道:「我哪裡有你的華美的文筆,哪裡有你的熟練的技術!這是萬萬不敢的。」當時一笑而罷。後來曾孟樸逝世,朋好一致慫恿張鴻續下去,曾孟樸的書至三十回止,張就從三十一回續起,回目是「送喪車神龍驚破壁,開賑會綵鳳悔隨鴉」,至六十回「克林德恤典建牌坊,賽金花妙語結和局」止,結束處這樣說:「庚子以後時局,及賽金花身世結局,只好待後人再續的了。」也是不了而了的。

曾孟樸生前,已有陸士諤的續本,當然沒有得到曾氏的同意,續本出版了,給曾氏知道,大不贊成,向法院控訴,陸以所續由陸士諤具名,並未冒用曾孟樸之名,故不認咎,但陸的續本銷數不多,影響也不大。

張鴻初名澂,字師曾,別署隱南,晚年自稱燕谷老人,《續孽海花》即以燕谷老人署名。他是江蘇常熟人,生於一八六七年,卒於一九四一年,官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與李文田、文廷式、曾孟樸經常往來,所以曾孟樸之所見所聞,張鴻也很熟悉。這部《續孽海花》,最早是抗戰期間在北平《中和月刊》上連載的。張鴻死後,《中和月刊》編輯人瞿兌之校訂了原稿,於一九四三年冬,由上海真美善書店刊行單行本。距今已近四十年,原本已不易看到。我友吳德鐸卻獲得了這書,殘破不堪,約我一同做校訂工作。我又搜得有關文獻加以考證,和張鴻的照相及親筆手跡,提供給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已出版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