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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光往事 文學門縫

如果你恰巧生長在鄉下,那裡沒有書本,沒有圖書館,也不容易碰上談文學的友人,雖然你身邊永遠有綠油油的青翠田園、淅瀝瀝的潺潺流水,和層層疊疊的起伏山巒,讓你心生難以言喻的某種詩意衝動,但生在鄉下農村的你,在鋤頭與畚箕之間、在雞豬與水牛之中,你要如何去瞭解文學的意義?又要如何拉開一條門縫,窺見文學的富饒殿堂?

離開鄉村二十年以後,突然有一個機會,遠方的家鄉要邀請我回去,為年輕朋友講一堂文學的課。那是出外讀書的熱心大學生們,利用暑假時間,回鄉籌辦的一個文學夏令營,目標是村子裡喜歡文學的中學生,地點就選在農會大樓樓上的演講廳。我滿口承諾,興沖沖地、不無浪漫憧憬地回去了。

在農會大樓演講?這對我們這些離開家鄉已久的遊子是別有意義的。家鄉的農會原來就極為出名,它曾是台灣農業金融的代表性機構,有著佔地寬廣的大型米倉,可以容納附近三千公頃的稻田收成,據說全盛時期它一家的年度盈利可以佔到全台灣所有農會的百分之八十,是全台灣最富庶的農會。

那大概是一九六二年吧?農會大樓落成,在我們家鄉那是一件熱鬧的盛事,學校老師帶著我們排隊去參觀它的落成典禮,鞭炮劈哩叭啦地響著,舞獅的陣頭在廣場跳著舞,廣場新砌的噴水池嘩啦啦流著水,水池裡有磁磚貼成的五彩金龍正張牙舞爪著,鎮上有地位的政治人物和鄉紳富商也都到了場。它是堂皇壯麗的四層樓磚造建築,外表貼著土黃色發亮的新磁磚,展露一種闊綽大方的氣派。在那個時代,村裡最高的建築本是兩層樓公寓,大部分的農家都還是中央有曬榖場的平房四合院,四層樓的農會新大樓已經是我們心目中的「摩天大樓」了。

而這「摩天大樓」還名聲遠播,偶而在某個早上,校長會在升旗典禮時忽然宣佈,今天將有來自遠方的非洲友邦總統或國王,要來拜訪我們的農會,參觀我們的「摩天大樓」,學校裡的一、三、五年級的學生輪到要去街上搖旗歡迎,而二、四、六年級則輪到放假,學生們也都可以回家,不用上課,因為老師們也都要上街歡迎致意,沒有人有時間和心情上課,國家的大事呢。

學校會發給我們一人一面紙制的國旗,大家拿著紅藍相間的國旗,開開心心像郊遊一般,唱唱跳跳來到離農會不遠處、鎮裡唯一的一條柏油路幹道,兩旁夾道等著,常常等到日上三竿、酷熱難耐的時刻,終於聽到前方的騷動,我們爭相探頭窺伺。我們先看到四部或六部雙雙成對的重型機車,身穿帥氣制服、戴著頭盔和護目鏡的黑衣警察雄赳赳地騎車開路,然後是三部或者四部碩大無朋的黑色轎車,車頭燈的位置插著兩國的國旗,以呼嘯之姿從我們面前颳風似地經過,這個時候,我們就要大聲齊唱歡迎,並且用力揮舞著手上的國旗。

但有一次,一輛黑色轎車並不像往常那樣飛馳而過,而是減速緩緩駛經我們,車窗更打了開來,一位長得像《黑人牙膏》模樣的人物探頭出來,全身軍裝,胸前掛滿勳章,他裂開血紅大嘴,露出滿口白牙,對著我們搖手微笑,那是尚未發動政變成為烏干達總統、後來變得惡名昭彰的非洲狂人阿敏將軍(General Idi Amin Dada Oumee)。

但回到學校之後,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因而也不可能政治正確的鄉下老師忍不住說:「夭壽喲,那有人生得那麼黑驂驂,晚上老婆怎麼看得見?」

再回到農會大樓演講,離開在路旁搖國旗已經是三十幾年後,心裡上覺得好像是童年的夢想實現一樣。但,這當然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因為四層樓高的農會此刻看起來猥瑣寒磣,怎麼樣都不像是「摩天大樓」,鎮上已有許多建築都高過它,就連尋常人家田里的農舍也都蓋成三層、四層的洋樓了。農會前的噴水池已經年久失修,水喉已噴不出水,池裡積滿了垃圾,磁磚鑲嵌的彩龍已經斑駁剝落,失去了顏色,殘缺地方甚至裸露出水泥和鋼筋。

最失落的還不是如此,當我面對幾十雙飢渴的年輕的眼睛,努力講著文學小說的種種樂趣和欣賞的途徑。但我看到那些眼睛的背後一片茫然,半個鐘頭後,我只好停下來。我猜想是我舉的例子出了問題,我開始問:「你們當中有沒有人讀過《白鯨記》?」

全部茫然的眼睛左顧右盼,紛紛搖搖頭。

「有沒有人看過《傲慢與偏見》或《咆哮山莊》?」全部搖頭。

「那有沒有人讀過白先勇的小說?或是王禎和的小說?」搖頭。

我不能放棄希望:「有沒有人讀過黃春明?課本裡有的。」還是搖頭。

看來只能求助於比較大眾化的小說,我再問:「《金銀島》?《魯賓遜漂流記》?《三劍客》?」搖頭,但後面有一個勇敢的聲音說:「有看過卡通。」

嘿,你們不都是熱愛文學,所以才來參加文藝營的嗎?那你們都看些什麼?

有兩個人看過瓊瑤,有三個人看過金庸,有一位竟然讀過金幸枝,但他們連聽也沒聽過倪匡。我已經快抓狂了,那《三國演義》呢?《西遊記》呢?《水滸傳》呢?沒有。《三國演義》看過日本版的漫畫,認識的悟空是《七龍珠》裡的悟空;《水滸傳》?沒看過,《紅樓夢》?嗯,好像有聽過這個名字…。

你們喜歡讀書嗎?喜歡文學嗎?台下全部都點頭,一雙雙全是無辜的眼睛。一位少年猶豫而謹慎地補充說:「只是不太知道文學是什麼。」

可憐的孩子們,他們已經比從前富裕,但家鄉還是貧乏的,他們的父母可能並不知道。我勉強講完了那場演講,每個例子都要停下來講一段它的故事,內容和計畫完全不一樣。

回台北的巴士上,我跌入了回想:出身和他們一樣的我自己,在訊息匱乏的鄉村成長,是得到什麼樣的幸運才進入另一個讀書世界的呢?

第一個原因可能是兄姐的庇蔭。在城裡讀書的大姐率先變成了文藝少女(但她的機緣又是如何得來呢),她帶回來鄉下沒有的書,開啟了一扇神奇的窗,其中一本《少年維特的煩惱》,就讓我陷入沉思,內心激動,趕緊躲到田里,免得母親看見我紅腫的雙眼。比我大一歲的二哥喜歡畫畫,他找到了在台中的美國新聞處,那裡有各式各樣的英文藝術圖書,他努力借來讀著,並且試著和我討論(雖然我一點用處也沒有),來瞭解那些神祕的內容,這又為我打開了另一扇窗…。

但另一個原因,我猜想是一本雜誌。上初中的時候,我在班上當學藝股長,我的工作包含保管班上訂閱的雜誌,每個月我都會收到一本《幼獅文藝》。雖然是現在被視為反動機關的「救國團」辦的雜誌,但那個時代的《幼獅文藝》可是最前衛的文學雜誌。每一期雜誌裡我會看到龍思良令我眼界大開的美術設計,看到後來才成為攝影家的阮義忠用簡潔線條畫鄉土題材的小插圖,一兩筆畫出一張竹凳子或者鋤頭和畚箕,最讓我愛不釋手。我會讀到很好看的小說,像段彩華寫的文筆乾淨俐落得像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他幽默的文字常常讓我在課堂上偷看時忍不住偷笑出來。

有一天,我在雜誌裡讀到朱西甯寫的《冶金者》,我感到苦惱,因為文字太奇怪了,我覺得沒辦法看懂,可是又覺得深深地被作品吸引;我還沒有解決這個困難,又讀到了七等生的另一篇小說,這更奇怪了,連作者的名字都沒辦法理解,小說裡更有些地方透露著近乎色情的猥褻描寫,一個男子掀開一位陌生女子的裙子,注視著深處的肉色內褲,它讓我深受震撼又感覺到道德動搖,我完全不瞭解,卻又完全忘不了。不明白又受吸引,有一種力量拉扯著我,把我拉著向前再前,我苦苦思索,尋找每一本可得的書,一步一步,不知不覺,我已經鑽入文學的門縫,進入一個巨大的宮殿了。

只是因為朱西甯和七等生幾篇令人困惑的短篇小說,少年的他闖進一個巨大的文學宮殿,但也無端捲進一場與「理解」的搏鬥。那是六○年代的舊事,一個鄉下小孩在他資訊封閉的世界裡,要如何才能知道文學史上有過「現代主義運動」這回事?

就像和天使摔角一樣,他必須使盡吃奶的力氣,不斷轉變可能的認識基礎、反覆咀嚼,才有那麼一點點可憐的想像。他會在多次的思索之後,傍晚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操場角落,下決心一樣,告訴自己說:「那一定是這個意思。」但沒有人能告訴他那究竟是不是對的。

儘管這些從雜誌裡新傳遞而來的「文學」,令他困惑並且深深著迷,他卻還是不能明白它們的意義和「應用」。譬如他就不可能在作文課裡把這些新讀來的內容應用在寫作之中,他還是比較熟練利用別的地方得來的知識。他手上就有一本書,是某次作文比賽獲得的獎品,書名叫做《人生的座右銘》,那是道聲出版社出版的勵志書,裡面充斥著各式各樣名人的格言名句。這些句子並不難懂,在作文課裡就非常好用,好像作菜時的味精一樣,任何作文題目只要灑上一兩句名人精鍊的雋語加以調味,分數立刻會高出好多。

但也有一些例外,即使是這些片段而支離的名人格言,有時候也會讓這位鄉下少年陷入苦思,不知道如何來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像他有一次,就在書中讀到一句從哥倫布《航海日記》裡摘來的話:「今天我們繼續航行,方向西南西。」因為句中缺乏某種常見的道德指示,也沒有看到它明顯地解釋了世界上的某一件事,使得這位少年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它為什麼和其他意思豐富的名句會放在一起。

但讀著讀著,他依稀感覺句子裡有一種決心、有一種悲涼,又有一種大海中茫茫不知所以的卑微宿命,讓他對自己的人生與未來也同時感到奮起又感到哀傷,好像在無邊星空下的大海漂流的就是自己。

但「理解」本身是多麼神祕的一件事。你本來不能「理解」的書本與內容,竟然看著看著、想著想著,有一天突然就懂了,而且以後就永遠懂了。你似乎是能夠「超越」自己的,更能與過去的自己決然「斷裂」,「懂」與「不懂」好像是天壤之別,但又只是一線之隔,前後同一個的你好像已經是不同的人了。

這正是我少年時期奇妙的文學因緣,每月坐擁一本無從選擇的《幼獅文藝》,但在雜誌內容裡面,我卻因此認識了絕大多數與當代文學藝術活動有關的人物、名字,也認識了各種文體文類,譬如我在其中讀到了台灣的「現代詩」,發現它們與課本裡說到的胡適的「白話詩」完全不一樣,它們更自由、更晦澀,也更富破壞性,更別說連一個韻也沒有。我也從中認識了個別詩人的名字與他們的特色,也因此就給了我線索後來繼續追蹤他們的名字,進而讀到更多書,而那正是一步一步走進廳堂的機會。

但正在與「理解」搏鬥的我,並不知道有一個更大的因緣正等著我。每天在農村稻田間百無聊賴的學校生活裡,十三歲的我不會知道、也不能想像,僅只是六年之後,我將會來到這家雜誌社打工,跟隨其中一位我讀過名字的詩人工作,坐在另一位我讀過名字的小說家的辦公桌對面,並且因而認識大部分我在雜誌上曾經讀過名字的作家與藝術家。

在管理這本《幼獅文藝》雜誌之前,我的讀書像上帝擲骰子的機遇遊戲。家裡只有幾本數得出來的圖書,等到少年時期閱讀胃口一開,很快就「山窮水盡」了。這種心智上的飢渴,比青春發育期的肉體飢餓還來得更早也更強烈一些,這位少年必須在同學當中尋求一切書本的來源,每當我打聽到有人家裡有某種不曾聽聞的圖書,我就找機會到人家家裡去看,用一個或兩個下午借讀完那些書。

有一次,班上一位女同學告訴我,她家裡有全套的《世界各國童話故事全集》(這聽起來太吸引人了),但那些書是屬於她弟弟的(當時我也沒有察覺這當中有著一種重男輕女的不平等),我得要先徵得她弟弟的同意。我去了她家認識她那位只小我們一歲的弟弟,用一切我能講的故事取得他的歡心,他終於同意讓我看他珍藏的那一大套二十本的故事集,並且要我讀完之後必須講給他聽,我當然也欣然同意了。但我花了將近一整個星期的下課時光,才陸續讀完那些書,而且有兩次因為回家太晚,被母親用雞毛撢子狠狠打了一頓。

這些覓書的經驗讓我發現,常常家庭背景愈不相同的同學,愈有機會擁有不同的書種。同班同學有的是外省籍公教人員的小孩,他們有時能朗誦出我不曾在課本上讀到的詩詞,有一位女同學就能流利背誦全篇的《木蘭詞》,讓我羨慕不已。等到有機會拜訪她的家庭,發現她家也一樣是空蕩蕩的家徒四壁(那時代誰是有錢的呢),但書架上僅有的幾本書當中,仍然有我不曾知曉的《胡適文選》和蔣夢麟的《西潮》,而《胡適文選》就是後來影響我一生想法與工作甚巨的書。坐在同學家的籐椅上讀這本書時,我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三十年後我會得到「胡適紀念館」的委託,重新編輯《胡適作品集》,並且為了這個緣故,成了一件誹謗官司的被告。

總是讀著不屬於自己的書,養成我必須很快完成閱讀的習慣。童年時還有一種重大的閱讀活動來自鎮上的「租書店」,通常店裡會放有數量不少的武俠小說和漫畫,供小鎮上喜愛消遣讀物的人們租閱。大人們通常租的是武俠小說,小孩則愛租漫畫,什麼小孩有零錢租閱漫畫?回想起來,大部分是家裡開著小店的商家小孩,忙碌看店的大人可能給一些零用錢求得小孩的清靜,或者小孩自己很容易在現金交易的小店裡輕易取得金錢,他們就成了有錢租書的小富翁。

這些小孩大都直接在租書店裡看書,可能這種讀物拿回家也不容易受到父母的贊成,但租書店似乎並不介意租書者的旁邊多兩位「分讀」的小讀者。這就是我們這些嗜讀者的機會,我們可以坐在熟識朋友的旁邊,看著他一頁一頁翻過去的圖畫,不花一分錢,我們也讀完了這些書。正是因為貪心的緣故,我對坐在一個朋友旁邊分讀一本漫畫書也感到不滿足,後來我發展出一種技能,我坐在兩位租書朋友的中間,可以同時閱讀左右兩本書。只是我必須自行剪接兩本書的閱讀順序,像是蒙太奇一樣,也許就是這種技能的建立,讓我後來走在看文字維生的編輯生涯。

回想起來,我對這一切仍然感到神奇。僅僅憑著閱讀,一個人竟可以穿越他所屬處境的局限;而他在不懂之處苦苦思索,思索的果實竟可以就帶他離開現實,造就他無限的機會。一本今天已經沒有太多人讚美的雜誌,也竟然可以讓一個鄉下小孩得以飛翔,並且就推開狹窄的門縫,進入他的階級不易居住的廣殿。我後來在編書辦雜誌的過程,常常也想像窮鄉僻壤的某處,有一個小孩正對某一本無意中得來的讀物感到困惑,我將不會擔憂他的困惑,困惑將會帶他走向遠方,遠得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