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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光往事 有咖啡的生活

那是一個平凡而陰溼昏暗的冬日早上,空氣冷冽,行人稀少。在德國曼因斯(Mainz)小鎮的教堂旁廣場上,太陽突然破雲而出,本來暗淡冷清的廣場一角剎那間充滿了金色的溫暖,教堂的尖頂和十字架也圖畫一般投影在黃澄澄的廣場地上。廣場邊上的咖啡店裡穿著制服和圍裙的男侍者好像瞬間有了精神,他輕快地走出來,吹著口哨把本來倒放在桌上的棕色椅子一張張拿下擺好,路邊的咖啡座立刻有了一種敞臂邀請的誘人姿勢,而座位旁本來瑟縮的盆花也在陽光的輕撫下有了燦爛明亮的色彩和表情。

一位兩眼惺忪、縮著脖子、抽著菸、無精打彩走在路上的少婦,穿著長及腳踝的暗紅色大衣,拖著一隻有輪子的空買菜籃,本來大概是要去買菜的吧?當她看到陽光在廣場帶來的舞蹈氣氛,心情忽然也開朗起來,她立刻在路邊咖啡座選了一個灑滿陽光的座位坐下來,點了一杯咖啡,男侍著也帶著輕快的腳步和輕佻的言語,為她端上了一杯又黑又濃的咖啡,又在一旁擺上牛奶和糖罐,咖啡杯上冒起裊裊的白煙,而香氣也立刻就充滿了陽光明媚的廣場一角。

在一旁有一位異鄉人,無意間看見突然變得生氣勃勃的這一切,對陽光所帶來的快速而巨大的改變感到驚奇。他來自每天陽光氾濫成災的亞熱帶國家,女人們甚至習慣打著洋傘遮蔽太陽,大家也習慣盡量避開與強烈陽光相見,躲到樹蔭或室內,他從來不知道陽光可以引發那麼明顯的生之慾望。

看到這裡,你們當然已經知道,那位異鄉人就是年輕時期的我了。我想也不用在這裡詳述,我為什麼挑這種時候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卻又無所事事。總之,在陽光灑下廣場的那時,我若有所悟的,或者說,有點受到鼓舞的,我也暫時停下原來的計畫,挑了一個曬著太陽的座位坐下來,點了一杯咖啡,享受這個德國冬日上午突如其來的溫暖太陽。

我其實不習慣什麼事都不做,我來自暈眩忙碌的發展中國家,每一天都像雲霄飛車一樣瘋狂地上下奔馳。對我而言,什麼都不做,好像是一種生活上不可原諒的奢侈。現在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啜飲著熱騰騰的咖啡(並不是怎麼了不起的香郁,卻又是那麼滋味動人),曬著太陽(也不是怎樣了不起的溫暖,卻又是那麼舒適放鬆),看著雲影流動,看著世界旋轉,看著人群行走,看著時間流失…。我彷彿領悟了點什麼,得到某種非常舒暢的感覺,卻又十分不自在,我很想把書包裡的書本和筆記本拿出來,至少我得做點什麼事…。

但我斜睨不遠處,那位身旁放著空菜籃滿臉滄桑的棕髮婦人,她就真的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抽著一支菸,吐著煙圈,凝視著前方,好像想著什麼事,也好像什麼都不想。她早已不舉起咖啡杯了,可能是喝完了,或者咖啡已冷,她也不要喝了…。

也許是一個鐘頭過去,或者更短暫一些,烏雲移動,再度遮住了太陽,陰影迅速掩蓋了廣場,天色再度變得灰沉昏暗,地面上黃澄澄的光亮和教堂的倒影消失了,咖啡座也失去溫暖的魔力。棕髮婦人皺了一下眉頭,菸灰缸裡捻熄了抽了一半的香菸,放了一張紙鈔在桌上,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拖著那只空菜藍,頭也不回地大步穿過廣場,喀喀喀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此刻空氣再度變得冷冽刺膚,小鎮廣場也再度回到先前的暗淡冷清,蓬勃的生氣一下子又消失了。而我也彷彿已經明白了這一切,我坐直身子,把桌上餘溫未消的咖啡端起來一飲而盡,我知道該是起身去參加凡夫俗子工作的時候了。

冬日陽光乍現,暖烘烘的光線輕撫你的雙頰,生活的周邊也突然有了飛揚的氣息,即使是路上每個經過的行人,都顯露出舞蹈一般的節奏和活力。這時候,一杯咖啡端來,捧在手上有溫暖從掌心通過血管一直透到心頭,咖啡香氣沁入你的胸腔脾肺,一個不期而遇的瞬間,一種突然得來的喜悅,啜飲一口咖啡如今好像觸動了你所有的感官,甚至包括心情,不再只是口腔到鼻腔的局部滋味。

我也許就是在這一天早上懂得了喝咖啡的滋味。在人生路上一個偶然相遇的地方,和一個不曾預期的時刻,我從一場突如其來的陽光、和一位睡眼惺忪的陌生婦人身上,學會了咖啡與生活的關係…。

我曾經試圖追求一杯完美的咖啡,香氣與滋味都無懈可擊。我曾以為那是最好的咖啡豆,加上適當的烘焙,再得到精心的沖泡,然後不要錯過剛完成的第一口香氣。譬如說你用來自牙買加最昂貴稀少、用麻布袋包裝著的正宗藍山,或者現在更流行的像法國紅酒一樣講究「產地小氣候」(terroir)的莊園咖啡;烘焙咖啡豆時,你又用了烘焙色卡色號做依據,那幾乎可以得到科學方程式一樣準確的結果;然後你又試了壓力壺、虹吸式、或者最挑戰的手沖瀘泡式的煮法;你也可以嘗試不同國家的調理方法,義式、法式、土耳其式…。

但這些入口香郁、餘韻繞樑的咖啡,不管當時喝來如何印象深刻,只要過了兩天,我幾乎無法重新喚回那些滋味在舌尖的記憶。現在坐下來,我想搜索昔日咖啡舊痕,記得的反倒都是一些情境,何時,和何人,在某處,喝的某一次咖啡…。是那些周邊的事物讓咖啡的滋味有了記憶的座標,咖啡是否真的滋味無窮,倒是記不清了。

仔細想想自己和咖啡的交往,最美好的關係反而是最孤獨的時刻。每天早上,我剛從昏沉的睡眠醒來,這時候天還未亮,天空還是深藍帶黑的,又像是夢遊一般,又像是慎重舉行儀式一樣,我走到廚房的水槽邊,把電動咖啡壺裝滿水,櫥櫃裡取出圓錐形瀘紙,再取出新磨的咖啡粉,一瓢一瓢裝好咖啡粉,按上煮沸鈕;幾分鐘的發呆之後,廚房立刻散發出新煮咖啡的香氣。我在櫥櫃裡找出一隻自己喜愛的杯子(每一隻都是旅行時買回來的,每一隻因而都隱藏了一段旅程和美好時光),在杯中注滿咖啡,捧在手中慢慢地啜上令人感動的第一口。這時候如果是冬天,從溫暖的被窩裡爬起來需要一點毅力,這杯咖啡不僅僅是清醒回魂的媒介,也是驅寒暖胃的靈丹,它更像是個守護者,在你昏沉無助之際做你忠實的朋友,我冒險(我總是在試新東西)買回來的咖啡不一定都味道宜人,但這樣的關係永遠是真誠的。

咖啡與生活應該有一種關係,美好生活與人生際遇也應該有一種關係。好的咖啡不是單獨存在的,它不是咖啡豆加水煮沸就完成的,而是在某一種生活的氛圍以及自我的狀態之中完成的。年輕的我不懂得生活,渾渾噩噩,以為不斷追逐新的可能就是認真追尋人生。某個冬日早上,太陽偶然露臉,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突然停下來喝一杯咖啡,我好像在那一場無意目擊的人間戲劇裡學會咖啡的生活。

咖啡是何時以及如何潛入我的生活的?現在的我,每天清晨以一壺新煮的咖啡為開幕儀式,白日在辦公室工作進行時以一杯接一杯的黑咖啡為續航的能源,每餐飯後以咖啡為速食或慢食的句點,最後在夜晚結束時還以咖啡做為暖胃好眠的睡前安慰。但這些酗咖啡的柔情陷溺是如何開始的?

那不會是來自我成長時的鄉下農村,因為那裡根本找不到咖啡。

在我已經咖啡中毒的成人時期,有一次回家過年,那大概已經是八十年代初期,大年初一早上起來,突然強烈地想要有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我在鄉下的家中遍尋不著咖啡的痕跡,老家的其他家人顯然是不喝咖啡的。我走到街上想要找到一家咖啡店,但那也是徒然,那裡會有這種東西?逛尋鎮上那幾條街之後,不料竟在某個街角發現一部賣咖啡的自動販賣機,就是那種投幣之後會自動轉出紙杯、注入熱咖啡的機器,真讓我喜出望外。買到之後,我捧著紙杯就在街角蹲著喝了起來。

那部偶然救了我的命的咖啡販賣機是哪裡來的?我後來幾次再回鄉下,找回原來的街角,卻再也找不到那部咖啡販賣機,倒是在各處看到幾部販賣可樂冷飲的機器,可見擺一部賣熱咖啡的機器原本是一場美麗的誤會,那裡緊急需要咖啡因的人大概是不多的。

等到我來到台灣中部大城讀高中,我仍然只知道「冰果室」,不知道有「咖啡店」。或許也是知道的,我只是不記得了,我們可能都聽說過「咖啡廳」,但那好像是提供女色的不良場所。我們會去的地方是第一市場賣「蜜豆冰」的攤販,如果我們要去比較正式的談話場所,我們會去外面用白色大字寫著「冷氣開放,內有雅座」的「冰果室」。冰果室我是熟悉的,即使是我出身的小鎮也有一家冰果室,我們從未有機會登堂入室,但在門口買一支冰棒或雪糕的機會則是常有的,我們看著店老闆從佈滿結霜管子的冰櫃中拿出冰棒,冷風撲到臉上,這就讓我們想像「冷氣開放」的滋味或許就是這樣。

有一次,我被班上同學派去邀請隔壁女校共同出遊,我遞了紙條邀請女方代表放學會面,約見的地方就在學校附近一家冰果室。容貌清秀的女方代表的表情比冰果室的冷氣還要冷,等我表明來意之後,她橫豎的柳眉才柔軟下來,原來她誤以為這場約會是衝著她本人而來,她對這位妄想吃天鵝肉的傻小子頗為不悅,等到弄清楚那只是兩國交會的來使,她的防衛就大大解除了。冰果室裡有沒有咖啡?我倒也完全不記得,我在當時只知道又大碗又好吃的「刨冰」,對其他不能有飽足感的飲料是不感興趣的。

高中暑假我到台北探視在中央研究院打工的姐姐,夜裡跟著一群大學生去一家「海鷗咖啡西餐廳」。到咖啡廳的目的不在飲料、西餐,甚至不在交誼、聊天,那群「愛樂社」的大學生是去咖啡廳聽音樂的。咖啡廳有百萬音響為號召,專播古典音樂,大學生們把它佔領了,拿出一份曲目,央請老闆照單播放,儼然是一場自選曲目的音樂會。音樂是免費的,進場的來客都得點一份飲料,飲料的價格在我當時的認識當然屬於天價,我還記得我點的是與那家店的摩登裝潢完全不搭調的木瓜牛奶,夠本土了吧?咖啡店裡當然是有咖啡的,只是那時候我也還不知道要一杯咖啡來做什麼。

當晚的音樂饗宴也是令人印象深刻,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命運〉在百萬音響的播送下,聽起來果然和家裡那部古董唱機完全不同,每個樂器發聲的細節清晰入耳,連演奏者的編組和位置都可以辨識,閉上眼睛,你就「看見」一整團的交響樂團就在你眼前。

但也許你我都不必為我錯過這一次喝咖啡的大好機會感到惋惜,不要忘了喝咖啡本是「外來文化」入侵和「全球化」大浪潮的一環,這時候還只是七十年代的第一頁,從後來的經驗我可以知道,我們從來不是去找咖啡的,而是咖啡找上了我們。在我們仍懵懵懂懂的時候,「全球化」這個概念已經從遠方虎視眈眈垂涎於我們,看了很多年了,很快地,我們將蛻去青澀,成為全球市場的一個標的,而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的知識技能和勞動力︶也都即將成為市場中的一個「商品」。

大學時候,我來到台北,因為半工半讀的緣故,很快地投入到雜誌社的工作,廁身「文化圈」,成為其中邊緣的一員。其實我真正的工作是擔任雜誌的美術設計,我的工作更像個工人,而不像文人。我要設計刊頭,發排稿子,盯印刷廠,但並不決定內容,也不需要和任何作者接觸。也許是看到我這種「封閉式」的工作型態的不忍,或者只是純粹善意地要我多看看世界,辦公室裡一位資深編輯突然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同去採訪一位歸國學者,我也很高興地答應了。

訪問正是在一家咖啡店進行,訪問的對象是當時還很年輕、尚未寫文章轟動台灣的留美經濟學者高希均教授。咖啡店是當時很常見的裝潢式樣,厚重的棕色沙發椅,巨大的吧檯,低矮的桌子,昏暗的燈光,以及穿著及地長裙的女服務生。訪問不是我的工作,我從頭到尾正襟危坐在一旁,一句話也不敢說。但我試著學其他人一樣點了一杯咖啡,咖啡端上來時,黑色的液體冒著輕清煙,香氣迷人,我又把一旁的奶精也倒進去,奶精在咖啡表面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有一種夢幻不現實的畫面,我也加了兩匙糖,但它的滋味甜中帶苦,還是一種陌生的、可疑的、不可輕狎的味道,我有點著迷於咖啡與牛奶相混時發出的香氣,並沒有立刻覺得這是一種可以親近的飲料。

但畢竟我是來到文藝界了,在文藝界裡不是每個人都喝咖啡嗎?我不但坐咖啡店的機會愈來愈多,而且也開到幾個有名的咖啡店,像是在台灣文學史上可有一席之地的「明星咖啡店」。走了進去,我會看到第一張桌子坐著埋首疾書的小說家段彩華,裡面另一張桌子坐著黃春明,我還會看見高談闊論的張默、洛夫以及各方人馬;從明星咖啡店走出來,路邊就看見擺攤賣書的周夢蝶…。

坐咖啡店變成了交際場所或生活儀式,但我和咖啡的關係還是不確定的。在明星咖啡店裡,我一定點一杯它裝在淺杯子裡、味道清雅帶酸的咖啡;然而在別的咖啡店裡,我有時點咖啡,有時也點其他飲料。咖啡於我,在那個時候,並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東西。後來,因為工作的緣故到了美國,可能因為異鄉寂寥,也可能因為天寒乾燥,每當坐下來,一杯咖啡在手,就感到身心安頓,不知不覺養成了喝咖啡的習慣。回到台灣,我還沒完全意識到這個新習慣,有一天早上起來未喝咖啡,到了中午,右手不聽使喚,激烈地顫抖不停,喝了咖啡才停止,這才知道已經咖啡因成癮了。

我只是我已經陷進了咖啡世界,咖啡世界也侵入我的家鄉。八十年代末期,中部地區掀起「庭園咖啡」風,在台中,一家比一家豪華寬敞的咖啡店在市郊冒出來。我在過年假期回到鄉下,導演侯孝賢和幾個朋友忽焉來訪,我看到附近農田里有新的「庭園咖啡」營業,遂邀他們共同前往。只見農田之中,一座像「樣品屋」似的建物立起,屋內有雕琢繁複的法式家俱,落地窗外不遠還可以看見水牛耕稼,曬得黑裡透紅的農村女孩拿著厚重的菜單重重放在桌上,台灣國語說:「參考一下。」我看著這一切,突然有一點不知今夕何夕的超現實之感。

神戶大地震之後,我心裡惦記牽掛著,急著想再去看看那個美麗的港都城市是否無恙。等真正回到這個村上春樹的故鄉時,那已經是大震災的第二年了。一開始我在市內閒逛時,大部分受損的建築已經恢復舊觀,人群熙來攘往,似乎也已恢復原有的生活,災難好像是遠離了。

但行到某些街角暗處,我仍然看見有部分建築因故未修,激烈扭曲變形的水泥線條讓人觸目驚心,仍可想見地震當時的威力。建築物撕裂的破口裸露出依舊混亂的室內陳設,當然已經人去樓空了,但鬧市之中突然出現一塊廢墟,那就變成結痂的傷疤一樣,總是提醒你餘悸猶存的創傷。

走著走著,來到山手通的「西村珈琲店本店」,遠遠就撲鼻傳來熟悉的咖啡香氣,我對它的安然無恙感到高興。但到了店門口,卻發現它的結構和陳列與記憶不同,本來外賣咖啡豆的櫃檯設在咖啡店入口的左邊,如今卻移到了中央,入口的木製拉門位置也好像變了。走進去坐了下來,點了它芳香帶苦的肯亞A級的吉力馬札羅咖啡,我才有機會慢慢審視,看到店內的資料講到地震受災的情形,以及他們後來如何重建的努力。

後來幾天,這像是固定儀式一樣,在神戶的很多家店裡都有一些照片或描述,敘述它在地震時是怎麼樣的,後來又是經過那些努力才讓它恢復舊觀與生氣。雖說是舊觀,事實上許多目前我看到的商店和地震前都不太一樣,神戶六十年老店「西村珈琲店」的情況也是如此,它也是經過重建和改裝,某種意義來說,它們都「恢復」了,但它們也都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原來的模樣了。

一個人一旦開始愛喝咖啡,不只是他住家或公司旁的某家咖啡店對他有意義,好像全世界的咖啡店也都開始對他而言有一種意義,他會不自覺地關心起旅行過的各個城市所邂逅的咖啡店。或者更準確地說,咖啡店有點像是他記憶城市的一個「座標」。這也是為什麼我歸來劫後的神戶,看到昔日咖啡店的無恙會感到內心高興,但發現它曾經受難而改裝,又覺得有點失落。

就拿「西村珈琲店」來說吧,它其實不像是我會喜歡的咖啡店類型,因為它太大、太醒目、太知名,也太觀光了,一般而言,我喜歡巷子裡隱藏著的、人客稀少而肅穆、彷彿一移動身體就會驚擾它的安寧的小咖啡店,但「西村珈琲店」卻佔有我第一次來到神戶的記憶。還記得我是在清晨陌生微涼的城市裡尋找早餐,在路上被它濃郁的咖啡香氣驚動,雖然在視覺上它也夠搶眼了,厚重的黑木塊加上白漆的土牆,迷漫著古雅氣息,細節修飾上帶著日本人的精緻,使得這座巨大的木造德式建築在日本城市景觀裡一點也不顯得突兀。

進門之後,我發現許多客人是上班之前趕來吃早餐的白領階級,他們看著報紙,啜飲著熱騰騰的咖啡,一派通過某種生活儀式的感覺,這看起來是「地元」咖啡店了,這也讓我放心很多。一般日本咖啡店的咖啡口味偏酸,不是我喜歡的路數,但我在「西村珈琲店」裡點的第一杯「招牌咖啡」卻苦中帶甘,口感不俗,加上店內菜單上說咖啡豆是每日清晨用炭火現焙,整杯咖啡充滿新鮮的芳香,那香氣不正是把我從路上拉進來的原力嗎?如今飽滿的芳香與滾燙的黑色液體結為一體,從我的喉頭徐徐流下,口腔裡的香氣味一直上升充滿到鼻腔,舌尖端有甘甜,舌後根有苦味,加上咖啡因微微刺激著大腦表面的神經突觸,帶來一種混合了肉體與心靈的迷醉,一種虛幻卻充實的滿足感。

對它的咖啡有了好的第一印象(事實上它的厚片土司也極美味),臨走時我還買了二磅它的豆子,一磅是它的「招牌咖啡」,另一磅就是後來我再去時會點的「吉力馬札羅」。這二磅豆子每天早上在我廚房裡釋出的芳香,就使我對神戶的記憶多延續了好幾個星期。

「西村珈琲店」佔領了我對神戶的初次記憶,但我心目中代表神戶記憶座標的咖啡店卻屬於「北野珈琲館」。「北野珈琲館」位在異人館街道的北野區獵人?,位置是在遊客穿梭如織的觀光區內(其實我早期去神戶時,即使是異人館一帶遊客也是很少的,並無喧囂之意),好處是它藏身二樓,座席無多,客人也相對稀落,店中央有一張大木桌,周圍另有二、三張小台,袖珍雅致,有一種恬靜清幽的錯覺。坐在靠窗靜謐位置,你可以看見獵人?上的遊客往來,有一次我坐在靠窗坐位,望見窗戶正下方一位水彩寫生的老人,他架起畫架,對著前方街景作畫,從我的位置可以同時看見他的畫和畫中所對應的街景,隨著時間流逝,兩個畫面逐漸形似而交疊,顏色也逐漸真實與寫生相融,那是一個美好的旅程時間暫停的片刻。

在「北野珈琲館」裡,我最愛看留著絡腮鬍的男主人煮咖啡的模樣;咖啡館牆上一格一格擺滿各色伊萬里燒咖啡杯,店主人隨手挑了一個(你也可以自己挑選指定,但任憑主人送來更有樂透機遇的樂趣,反正杯子無一不美),擺在吧檯上,先注入熱水溫杯,他再取出手沖滴漏的錐型漏斗與小壺,熱水沖燙,再放入濾紙與研磨咖啡,用長嘴小壺手工沖泡。他一杯一杯慢工沖泡,神情專注肅穆,姿勢繁複優雅,彷彿茶道儀式搬到了咖啡身上。手工濾滴的咖啡,一般不會太濃或太燙,但多半口感微妙,氣息幽美,歷久不散,「北野珈琲館」的咖啡也是如此,宜於專心品評,不做他事,若要聊天,也只適合偶而投射一句兩句的閒談,不適合熱烈的討論。

用來佐助熱烈討論的咖啡,也許不宜淡雅,應該濃烈簡單,以強香辛口為中心;咖啡館也是如此,像「北野珈琲館」的雅潔裝潢,就讓你聯想到安靜,這又如何激烈爭論、產生哲學呢?在大學附近充斥的咖啡館,或者像紐約八○年代格林威治村裡的波希米亞氣息的咖啡店,牆上斑駁有漬,掛的黑白照片已經發黃;端來的咖啡盛在白色粗大的杯子裡,又黑又濃又燙,但並不特別芳香。這種咖啡容許你大口牛飲,又放在杯中一段時間不去理它,並不需要你溫柔屏息對待,涼了也可以一飲而盡,當它是苦口良藥。最好它又有「續杯」(refill)服務,你無需注意杯中的狀況,你和朋友大聲喧嘩,辯論得面紅耳赤,只有在辭窮的時候才舉杯掩飾,順便滋潤一下乾燥的唇舌。咖啡在口時你的腦筋還轉個不停,當然就不適合太精緻、太芳醇的咖啡了。

不管它們是哪一種咖啡,我都有不同的理由喜歡它。但對於每個旅行途中的城市,我記掛最深的咖啡店,也許是那些重要書店附近的小咖啡店。我心目中有幾個「買書城市」,來到這些城市,我的旅行目的至少都包含了一些搜羅圖書的機會。譬如來到東京,我也許至少要空出一個整天能夠在神田舊書街流連,但在一天之內急急忙忙逛完每家書店,已經不是我現在的心境。我已經知道人不可能買遍所有的書和讀遍所有的書了,我要的只是一天的美好時光,逛完一、二家書店,手上提袋已滿,我也不著急,轉進小巷內,我知道那裡藏有一家小咖啡店名叫「裡奧」,可以供我歇腳。店內客人不多,大多低頭摩索剛剛買來的舊書,女主人煮的咖啡中規中矩,起司蛋糕也還可口,我就喝完一杯咖啡再逛吧…。

大約是十幾年前吧,朋友知道我愛喝咖啡,特地從國外帶了咖啡豆來給我。新焙的咖啡豆用土黃色紙袋裝著,印有棕色木刻畫的圖案,標籤上寫著店名「皮特咖啡與茶」(Peet's Coffee & Tea)。打開紙袋,一股濃郁的香氣就撲鼻而來,引人縱飲的慾望;倒出豆子,只見顏色暗棕近黑,表面油光發亮,那是經過深度煎焙而肥美出油的豆子,應該是高山種植的Arabica原豆吧。我急急忙忙試煮一壺,熱水接觸現磨的咖啡粉末,煮得滿室生香。啜飲一口什麼也不加的黑咖啡,果然口感飽滿圓潤,滋味微苦帶甘,下喉之後,芳香與甘醇盤旋口腔,久久不去,真的是烘焙得宜的好咖啡。

朋友說這「皮特咖啡」來自舊金山,是當地最受歡迎的咖啡專賣店,在外地名氣不如「星巴克咖啡」(Starbucks Coffee),但品質實有過之,歷史也更悠久,堪稱是美國精緻咖啡的元祖。事實上,星巴克一九七一年剛在西雅圖創業時,咖啡豆就是從「皮特咖啡」買來的。

我初嘗「星巴克」的滋味是在溫哥華,那才是九○年代初,不但星巴克尚未拓展海外(「星巴克咖啡」是在一九九六年才在東京開第一家海外店),在美國也僅散見於西岸幾個城市,溫哥華離西雅圖近,最先得到星巴克的拓店延伸,北美洲東岸當時則連紐約市也看不到一家星巴克的咖啡店,綠色標籤在美國氾濫成災,其實是最近十年的事。全世界一開數千家咖啡店,要再想維持有個性特色的風味,並不容易;因為每個人都喝,就不再叫做「個性」啦。但九○年代初嘗星巴克時還是有驚艷之感,也難怪朋友用這樣的方式來介紹「皮特咖啡」。

一年或者兩年之後,我因公出差來到舊金山,就興起尋找「皮特咖啡與茶」的念頭。查了書本,發現它當時在舊金山灣區一共有三家店,最有名的就是柏克萊大學(UC, Berkerley)附近的本店,位於葡萄籐街(Vine Street)與胡桃街(Walnut Street)交口。柏克萊大學位在柏克萊市(City of Berkerley),交通方便,有地鐵可達,很快地我就循線索找到位置,事實上只要走到鄰近街口,聞到陣陣咖啡香味,你很難錯過這家受當地人熱情支持的咖啡店。

「皮特咖啡與茶」並不是設有雅座、供你坐下來享用的咖啡店,它其實是個茶與咖啡的零售專賣店。店中有長長的木頭櫃檯,五、六位穿米色制服、棕紅色圍裙的工作人員在櫃檯後忙碌著,有的忙著招呼買咖啡豆的顧客,有的忙著為客人磨豆子,有的則忙著賣現煮的咖啡給客人帶走。進門處也有幾張不設座位的圓檯子,讓你買了現煮咖啡站著享用,也有好幾位看來是常客站在那兒一面和店員聊天,一面啜飲著熱騰騰的咖啡。整個店裡不但迷漫咖啡香氣,也洋溢著一種忙碌而幸福的氣味。

「皮特咖啡」現場賣多種新鮮烘焙的咖啡豆,品名琳琅滿目寫在頭上的看板,除了各種產地的單品咖啡之外,還有它多種自家調配綜合豆,站在店中一陣子,看來最暢銷的是其中簡單易懂的三種House Blend、Top Blend和Blend 101,都是由中南美洲的豆種混合而成。可能又是地處自由思潮前鋒之地的柏克萊,店中又賣各種「公平貿易咖啡」(Fair Trade Coffee)和有機咖啡,還有小冊子解釋他們「公平貿易咖啡」的來歷和實際採買方法。

我在店中略為猶豫,不知如何選擇,最後買了Arabia Mocha-Java和Blend 101各一磅;當工作人員正在為我磨豆時,另一位店員笑容滿面端給我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原來「皮特咖啡」店中的慣例,在客人採買咖啡時,總要貼心送上現煮咖啡一杯,熟客不用解釋,自己就挑了一種自己喜歡的口味,我反而是被這樣的慇勤嚇了一跳。那咖啡煮得既濃且香(書上說它的咖啡三十分鐘煮一次,半小時未喝完就倒掉),滋味飽滿,寒風中頗覺享受,第一印象就不能再好了。

回到家,那兩磅咖啡豆當然表現出色,很快就用罄了。每當我在台灣買不到合意的現焙咖啡時,忍不住又想起它,恨不得能很快再去舊金山灣區買它的豆子。後來的幾年,我也的確偶有機會路過舊金山,也總是抽了空去買它的咖啡豆,順便享受店員在現場奉上的現煮咖啡。有時候,幾位熟悉的朋友路過灣區,也會想到帶點咖啡豆給我。只是「皮特咖啡」在舊金山灣區愈開愈多,經營型態也慢慢和星巴克變得相似,也開始有若干餅乾、三明治等簡易餐點了;雖然買咖啡豆變得方便,但心裡總是覺得怪怪的。

互聯網興起以後,我發現「皮特咖啡與茶」已經在網上開起商店,咖啡豆可寄全世界,還可以利用「定期寄送服務」,只要你選定咖啡種類,訂出週期,譬如每個月兩磅,它就按時每月寄出,並從你的信用卡自動扣款,直到你叫停為止。我對這種新的「全球化服務」感到興奮,立即上網參加它的定期服務會員,選了兩種咖啡豆,要它每四十天寄一次給我。

第一次從空郵收到咖啡豆,還覺得很新奇開心,也來不及計較郵資幾乎等於咖啡豆價這件事。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咖啡愈煮愈平凡,喝起來和其他來源不再有明顯的差別,不復有初遇時的感動,心裡不禁有點失落。

前兩年再到舊金山,發現「皮特咖啡」已經開得滿坑滿谷,到處都是,舊金山的國際機場每個轉角都有它的蹤跡,連超級市場也開始賣起它的豆子(也不能怪它步星巴克的後塵,畢竟「皮特咖啡」如今也是上市公司了)。它的咖啡採購或烘焙或許可能還維持某種水準,但那種帶點尋覓難得的興味已經蕩然無存了,做為一個咖啡的隱密愛好者,你得要準備離開它了。

這兩年,我的興趣轉向無意中發現、位在倫敦蘇荷區老康普頓街(Old Compton Street)的老店「阿爾及利亞咖啡」(Algerian Coffee Stores)。那也是發生在一次出差之際,我在行程空檔中街上閒逛,因為時間很短不能走遠,只能在下榻的旅館附近走動,不然按我的老毛病已經奔向書店街了。不料在快步行走間,忽然一陣咖啡香氣傳來,原來有個戴頭巾的女士正推門走出一家商店,門一打開,強勁有力的咖啡香立刻飄出充滿街角,我定睛一看,一家燈光黝暗的狹窄商店堆滿大大小小的麻布袋,裝的全是咖啡豆,門上著店名,並註明創立時間是一八八七年,已經是一百二十年的老店了。

一百二十年經營同一件事,仍然在同一位置,又維持只有一家店,這太符合如今我們追求的「正宗」和「獨特」的概念,歷史感十足,買錯了又何妨呢。我推門走進去,牆上密密麻麻寫著各種咖啡的品名,多到令人眼花撩亂,簡直不知從何挑起。膚色黝黑的阿拉伯人店員看我呆立無措,開口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只好請教他是否有偏苦少酸的咖啡種類可以推薦,他建議我試試來自衣索匹亞的Ethiopian Harrar Longaberry,我點頭同意要了一磅,順便又加了一磅它們的招牌咖啡Algerian Special。回程整理行李時,兩包咖啡就在箱子裡散發迷人的香氣,誘惑得猶如鴉片。

回到家裡試煮它的咖啡,果然滋味不凡,衣索匹亞咖啡野香驚人、濃苦轉甘,由哥倫比亞咖啡為主體的招牌綜合咖啡則是溫馴柔和,口感微妙,都令人驚喜。當然,取得過程的稀少性和偶然性,更讓這咖啡顯得加倍有味道。後來我再回到倫敦,「阿爾及利亞咖啡」就成了必訪之地了…。

只不過是為了在家裡自己烹煮一杯完美香醇的咖啡,有時候你得天涯海角去尋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