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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光往事 筍滾筍的滋味

距離大學聯考放榜的時間愈近,我們感受到的壓力愈大,連夏日盛暑的空氣中都瀰漫一股燒焦般的緊張氣味。雖然聯考成績單我們已經收到,考好考壞自己早有結論,但會被分發到什麼學校、科系,卻還沒有丁點消息,那種等待命運揭曉前的苦悶煎熬,著實令人難受。我們幾個高中畢業生同學相邀到山區走一走,避開那個放榜時一翻兩瞪眼的驟死場面,一聲號召竟有十一個好朋友應約前來,一起出發到山裡頭去,可見大家都憋壞了。

我們的第一站,就來到台灣中部有名的森林名勝:溪頭。選擇溪頭做為出遊地的原因,一方面是嚮往它美麗林景的自然魅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同學當中就有志明家住溪頭附近,可以地陪導遊兼食宿接待,這對我們這些阮囊羞澀的窮學生來說還蠻重要的;最後一個原因,則是我們都想去走一走當時很熱門的學生冒險路線,名氣響亮的「溪阿縱走」。

所謂的「溪阿縱走」,指的是一條從溪頭走到阿里山的登山路線,在那個交通不易的時代,這條通俗路線還算有一點難度,特別是從溪頭到溪底、以及來到林班登山口的交通。當時沒有車可以到達,最常見的交通手段是拜託伐木工人用卡車載你走無鋪裝的林業道路到登山口,通常清晨四、五點就得摸黑出發,所以前一天必須先住在溪頭附近。入山之後,依你腳程的快慢,一般還必須再在山區裡走上十二、三個小時,一路上穿越的是人工林和原始林,行經樹草茂密的走道和山脈綾線,再走過一段載運木材的林道鐵軌,才能抵達阿里山,而你也已經從南投縣走到了嘉義縣境內。到了阿里山,通常時間也已近黃昏,你可能必須再投宿一夜,第二天看完阿里山聞名的雲海和日出,再乘阿里山鐵道火車下山。

到了溪頭,志明就來車站迎接我們,預備帶我們四處去逛逛;而班長阿仁本來也來自竹山,對溪頭也很熟。兩個人帶著我們去吃了一個所費無幾卻滋味美好的大餐,最後還是志明付的錢請的客。鄉下餐廳沒什麼奇怪花樣,大部分的菜都是老實而熟悉的農家菜色,不外乎是豆乾炒肉絲、炒高麗菜、菜餔煎蛋之類的,但有一道看似清澈平淡的湯,滋味鮮美無比,則是我們在其他村子裡從來沒見過的東西。阿仁說那叫做「筍滾筍」,是溪頭特有的菜色。原來溪頭人把曝曬醃漬的筍乾拿來和當日新掘的鮮筍同煮為湯,借筍乾的鹹襯托鮮筍的甜,本來是窮人無肉煮筍的替代,不料竟成為一種滋味無窮的鄉土菜餚。

竹筍本來就是甘鮮甜美的自然野味,在鄉下地方唾手可得,但料理竹筍時,煮、炒、燜、鹵,或做湯,都需要一點豬肉增添它的鮮味,母親煮筍的時候總愛說一句「四腳行過就好食」,大概一方面是讚美豬肉(四腳)在料理提味時的神奇作用,一方面卻又感歎窮人家肉食的得之不易。

一群高中生對溪頭的「筍滾筍」驚為美味,加上正是發育好動的年紀,胃口本來就大,同行的太三就是班上食量最大的同學,平日上學就得帶兩個便當,我們其他人也都是常感飢餓的餓鬼。我們一口氣吃掉了幾鍋飯,把所有的菜餚也一掃而空,連最後一滴湯汁也用來拌飯,通通不放過。

但我們真正的目的地不在遊人如織的溪頭,而在更深入、當時還未有鋪裝道路可達的「溪底」(溪底現在已經新闢為「杉林溪底」的遊園區)。吃過飯後,我們一行人步行從山徑抵溪底,借宿在一間已經無人居住的工寮。工寮本來也是伐木工人工作居住之處,但後來林班移動,工人也隨著移居,不再住在這個廢棄的工寮了;在地的志明有地緣之便,借來了工寮棲身,連帶也讓我們使用寮中的廚具和棉被。

溪底還是完全無人跡的自然原始之地,木造鐵皮的工寮緊鄰一潭碧綠湖水,景色優美,我們大聲呼叫,空谷響起回音,也只是驚起一些飛鳥,無損於樹林中無邊的沉靜。同學中的啟泰是天賦異稟的男高音,每個週日在教會唱詩班裡都是扮演吃重的角色,此刻在森林中高唱聖歌,森林像是個巨大的共鳴箱,把他的聲音烘托得清亮高亢,音色飽滿,好像美聲歌王吉利(Beniamino Gigli, 1890-1957)一般,只是有幾隻烏鴉在樹梢頂上呱呱呱熱心地唱和著,讓我們忍不住發笑。那時候,一片的山嵐霧氣隨風輕輕飄下湖面,突然間霧失樓台與美景,我們就被籠罩在白茫茫之間,連彼此都看不見彼此了。

我們在水潭邊生火煮速食麵,跳到潭水裡打水仗,在石頭上聊天嬉戲。夜裡頭氣溫下降,刺骨的冷風從工寮縫隙吹進屋內,工寮裡的透著濕氣的棉被顯然是不管用,我們一面瑟縮著取暖,一面笑鬧著開彼此的玩笑。但放榜的日子就在第二天,此刻我們在一個遠離文明、消息全無的地方,大家也盡量不想去提及這件事,但我們心頭上還是有沉沉的壓力揮之不去。

第二天,我們四點半摸黑冒冷起來,直接步行走到登山口,開始我們的「溪阿縱走」。開始時走的是卡車能通行的泥土大路,很快地就走進僅能通人的密林山徑,雜草有時比人還高,走在前面領頭的人就頗有披荊斬棘的感覺。不過天很快就亮了,每到轉彎處常有眺望的山景,一路行走說笑,偶而駐足看景,流汗中有山風吹拂,倒也覺得心曠神怡。但大家年紀輕,自恃腳程,貪圖速度,對美景不多流連,猶如將軍趕路一般。

我們找到一個視野開闊的空曠高處,停下來吃午飯。午飯是前一天在溪頭餐廳裡訂來的餐盒,很基本的台式便當,有大塊炸排骨和半個鹵蛋,加上一點鹹菜和蘿蔔乾;但在群山輕風之間,與朋友笑談之中,冷卻的餐盒也吃得津津有味。過午之後我們逐漸靠近阿里山,地勢轉為上坡路,開始有了體力的考驗;阿孝和啟泰前一段路過度亢奮,現在就有一點氣喘不過來的模樣。走到林道鐵路的時候,幾位同學已經累得笑不出來,幸虧痛苦撞牆的時間很短,那是最後一段路了,好像轉了彎,不覺阿里山已在眼前。

當晚我們投宿在阿里山一家旅館裡,大家睡在一個榻榻米通鋪,本來說好都不去聽放榜的廣播,免得影響我們高中時期最後一起共同出遊的心情。夜裡頭我因為白天的體力消耗而沉沉睡去,睡到一半卻聽見收音機廣播的聲音,顯然有人是沉不住氣了。班長阿仁先是抗議了一下,但是很快地也沉默下聽,畢竟大家對這件「終身大事」是沒辦法完全瀟灑的。

廣播中報出一個一個名字,很快地我聽到自己的名字,雖然在廣播中也顯得不真實。沒多久,又聽見連順的名字,他考得是比大家預期出色;然後聽到阿仁的名字,雖然是不錯的排名,但以他的實力是考壞了;然後又聽到太三、啟泰和幾位同學的放榜唱名,他們都考壞了。名字一個一個唱過去,報到全部結束,志明和另外兩位朋友是完全沒聽到名字,他們是落榜了。

第二天起來,大家心情變得複雜了,本來是每天在一起的好朋友,如今要各奔前程,而且考試的結果有點把我們分裂為不同等級的人了。我們有點不知如何恭賀對方或安慰彼此,大家開了一點言不及義的玩笑,就坐火車下山了。一路上大家各懷心事,也意識到將來再要這樣出遊,大概是不容易了吧?

果然我們一別三十多年,其中幾位朋友是不曾再相見了。後來我進大學、入社會,再也得不到這樣忠誠無邪的朋友,我常常在夢中想到他們,以及那一場森林中的旅行。三十年後,我重遊溪頭,在餐廳中問起「筍滾筍」,老闆說沒聽過這是什麼菜,唉,一切都消逝了,我突然沒來由憎惡起這增添了許多水泥建築的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