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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光往事 難忘的書店

有著捲曲栗色頭髮的白人男性店員猛地抬起頭,眼光銳利地穿過圓框眼鏡的鏡片,再穿過堆放在他面前櫃檯的二十多本書的縫隙,他眼球滾動打量了我一下,沉吟半晌,喉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腦筋可能正像硬碟一樣迅速轉動搜尋,突然間,彷彿追趕進度似的,他跳過打招呼寒暄客套,沒頭沒腦地開口了:「你每個月都有按時收到書訊嗎?」

這真是太神奇了,傑克,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上一次」來到這家書店買書的時候,就是由這位斯文白淨的年輕男店員為我結的帳,也是他問我有沒有興趣收到他們書店的每月書訊,並親自為我辦了登記手續,我還一度擔心他們不肯寄海外呢。這也是為什麼他現在劈頭就問我,是否按時都有收到書訊的緣故。問題是,那個「上一次」,是六年前的事!

什麼樣的一家書店,能讓它的店員六年後還記得偶然交會、立刻就彗星一樣消逝在夜空的一名遠方顧客?

當然我自己大概也太搶眼了,長髮披肩,東方面孔,戴著可笑的貝雷帽,還因為寒冬披披掛掛穿了大衣圍巾之類。那時候挑的書太多了,我狼狽地抱著書頂到下巴,艱難地把兩大落書滿滿堆在他面前,他笑了起來,我撲撲身上灰塵,對他眨眨眼說:「我可能還要挑一些。」

「慢慢來(Take your time)。」他吹了個口哨,好心情地說。

我又抓了不甘心遺漏的兩本精裝舊書,回到櫃檯結帳,當他振筆疾書,埋頭記錄那些書單時,我又插話說:「我需要一些幫忙,你們能幫我把這些書寄到台灣嗎?」

彷彿是理所當然,也彷彿是專業訓練的機器人,他也不問台灣是什麼或在哪裡,頭也不抬地說:「我們收實際的郵費再加五?五元的手續費,我必須先拿到裡面去秤一下重量。」

「費厄潑賴(fair play)。」我用了標準的推理小說迷的用語,當然,費厄潑賴是五四時代胡適們的翻譯。

沒有錯,我所在的地方,正是紐約市西五十六街一百二十八號、推理小說讀者心目中的聖地之一:「神祕書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

這家書店由知名的推理小說理論家、評論家、藏書家、版本學家、出版人兼編輯人的奧圖.潘哲樂(Otto Penzler, 1942-)所創辦並經營,是美國歷史最老、聲譽最隆的推理小說專門書店,我幾次去到書店都遇見潘哲樂本人,聲如洪鐘地君臨天下,指揮店員團團轉,他招牌式的矮胖身材和灰白頭髮很難錯認,事實上,他本人仍然住在同一個住址。

建築本身是一棟正面狹窄的磚造老房子(招牌隱而不顯,走在外面不小心就錯過了),牆外有生鐵鑄造的斜掛消防梯,層層疊疊蜿蜒上行(就像電影《西城故事》裡的那種)。屋內一樓是新舊並陳的平裝書區,二樓主要是整理得井然有序的精裝舊書,書店中央則有一座通往二樓的黑色鐵鑄旋轉樓梯,既醒目又超現實。推理小說迷當然知道這座樓梯除了懷舊美感之外,還是推理小說的精神標誌,指涉的正是美國推理小說開山女祖宗瑪麗.蘭哈特(Mary Roberts Rinehart, 1876-1958)的經典名作,書名就是《旋轉樓梯》(The Circular Staircase, 1908)。

為了尋找某些絕版推理小說,我多次來到這家書店,它的新書搜羅齊備,很多冷僻的小出版社的書都找得到。舊書則整理得乾淨整潔,選書高明,版本則大多書況良好,價錢也比其他舊書店裡貴出許多。但店員知識豐富,幾乎都是推理行家,顧客有問必答。在它每月發行的書訊裡,每一位店員都有自己的推薦,也都能寫一小段評論文字,讀久了你就彷彿和某位丹(Dan)或莎莉(Sally)好像也是老朋友似的。

大概顧客裡的東方面孔不多,每次我去也都會受到一點關心的寒暄,大部分是客套地問:「你從日本來嗎?」(他們顯然也不是福爾摩斯,福爾摩斯第一次見到華生醫師就說,你從阿富汗來?把華生嚇了一大跳。)

我大致上也只淡淡回答:「不,我來自台灣。」也沒多透露自己的來歷。但這一次我鐵了心要大搬家,把許多想讀想搜的書,一次都抱過來買單,這位店員就注意到這位出手大方的奇怪大戶了,結完帳後他問,有興趣每月收到他們的免費書訊嗎?我說我每次來都隨手拿了當月的書訊,但我猜想你們是不能免郵資寄海外的吧?

「我們可以寄的。」栗色頭髮的店員露出誠懇的表情:「給我你的資料,我幫你登錄。」

離開書店,回到遠方的國門,我並沒有期待什麼。書店店員果然信守諾言,每個月準時寄來薄薄幾十頁的黑白書訊,精彩的內容常讓我沉迷其中,它的訊息也讓我與推理小說的封閉世界有著持續的連繫,而店員們的名字每期出現,的確也帶來一種熟稔的錯覺。但世事倥傯,我的工作有了變化,紐約不再是工作的動線,而買書也大多改在網路上解決了。這一次來到「神祕書店」之後,我竟然整整六年未再涉足紐約。

後來心血來潮,我重遊魂牽夢繫的高譚舊地,其中一個重要的想念,就是這家藏身都會一角、有著旋轉樓梯的昏暗書店。我進了書店,聽到店員和若干客人叫著小名,熱絡打招呼,他們彷彿彼此都相識,都屬於同一個俱樂部,只有我是一位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但這也不會讓我不自在,獨自海外旅行,我早已習慣做為一個「外人」。

在書架東翻西找,闊別多年,書店收藏的內容還是令人心動,我忍不住又挑了一些書,想到已經過重的行李,手上節制了些,最後我抱了二十幾本書,頂著下巴,慢慢走向櫃檯。櫃檯後坐著六年前同一位白種男性店員,捲曲的栗色頭髮,圓框的厚片眼鏡,下巴蓄著一小撮鬍子,唇上卻剃得光鮮,他臉上好像沒什麼時間走過的痕跡,六年前就像昨天一樣。

我把書落成兩落放在他面前,他猛地抬起頭,眼光銳利地穿過圓框眼鏡的鏡片,再穿過堆放在他面前櫃檯的書本縫隙,他瞇著眼一度顯得徬徨,彷彿失落什麼或搜尋什麼,最後他想起來,他省略所有的寒暄招呼,也不能叫出我的名字,只能鄭重地說:「每個月都有按時收到書訊嗎?」

你不可能忘記這樣的書店。

小鎮上有兩家書店,以人口規模來說算是多的,隔壁村子就連一家書店都沒有呢。兩家書店陳設佈置十分相似,都是長長深進的店面。書架佔去右邊一面牆,另一邊和中央則擺了貨架和玻璃櫥窗,賣的是一些文具和日用品。左前方有一個木製的結帳櫃檯,店面底部是薄木板隔間,老闆一家人就住在隔間後面,吃飯時候你會聽到木板後面傳來碗盤輕碰的聲音。木板隔間的牆壁上則掛著明星月曆,三月份的葛蘭正明眸皓齒地對著你微笑。

書架上的書本也大致相似,從第二棚架開始都是初中、高中的參考書,數學、英文最多,擺在最前面,然後是理化、生物,最後是一點國文參考書。再往下,你看到一整櫃高考、普考、特考的考試用書,然後還有半小櫃放著黃歷、算命、六法全書和字典辭典之類的工具書。只有第一架,最吸引我的目光,因為那是僅有的小說、世界文學名著,和其他文藝書籍。

大部分看起來美麗醒目的書籍都是皇冠出版的,紅色的書背有著一個白色皇冠的標誌。其他的書還有出自文壇、拾穗之類的出版社。

那是六十年代的台灣鄉村,生活簡單美好,不用大腦。到了午後,太陽炙曬整個鎮上的街道,連柏油路都冒煙了,小販躲在樹下午睡,根本不理會盤旋在他的醃芭樂上的蒼蠅。總有幾個家庭在聽歌仔戲的廣播,哭腔的六字戲文像蒼蠅一樣盤旋在頭頂上,揮之不去。

我繞著鎮上走著,一切都太平常太無聊了,一個成長中有無數渴望的青少年,小鎮對他真的是太小了,他多麼想知道一點外面世界的事。然後走著走著,我又來到其中一家叫三省堂的書店,看著第一架花枝招展,和考試全然無關的書,嚥著口水,想像它們的內容。

每個標題都充滿著誘惑:《狂風沙》一套三冊,司馬中原著(連作者名字都不可思議地異國情調);《鐵漿》,朱亞甯著;《幾度夕陽紅》,瓊瑤著......。你不能從書名拼湊出整個故事來,你甚至不能想像它的故事是什麼時代、那種類型。

書名、作者名愈神祕難解,就對我更充滿吸引力。

但那也是匱乏的年代,我們上學、吃飯都成問題,看閒書更是不可企及的奢侈。我在家裡翻箱倒櫃,想找出一些讀物,我可以翻出大哥藏在櫃中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羅通掃北》各種章回小說,但我和弟弟都看過好幾遍了,熟到彼此可以用小說對白說話了。弟弟說:「買枝冰棒如何?口中都淡出鳥來。」

「好啊!」我不熱中地應著。

「但洒家缺少盤纏。」

「喔,那咱們去劫個生辰綱來。」

兄弟兩人帶著幾粒彈珠走出去,一個傍晚的廝殺,我把隔壁小孩的彈珠全贏了來,再用四毛錢賣還給他。冰棒一枝兩毛,兩支三毛,我們還有一毛錢剩餘。

到台中去讀書的姊姊則是另一個文化輸入來源,大姊突然帶回來一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厚厚一巨冊,上下兩欄,密密麻麻小字。我看的第一個故事是〈赤髮盟〉(The Adventure of Red-Headed League),看到紅髮老闆抄書的啞劇,覺得詭異莫名,再讀到福爾摩斯潛入地下,前方暗處有人影晃動,只覺血脈賁張,對偵探小說一下子就入迷了,四十年不能自拔。

二姊通勤台中更久,又是出了名的好學生,三省堂書店找上她。原來小鎮上的書店地處偏遠,規模也太小,像皇冠那樣的大出版社是不可能把書送到鄉下的,它只送到台中的「中央書局」,小鎮上的書店得自己跑到台中去取回來。來回一趟即使是摩托車也頗耗費油錢和精神,書店老闆找上通學的好學生,拜託她下了課去大書店取回來。有什麼酬勞?那帶回來的書可以留在家中一晚,第二天清晨才拿到書店。

那是不得了的奢華了,過屠門而大嚼;二姊一本本書帶回來,晚上我霸著書本不放,不肯熄燈,躲在榻榻米的一角讀著,直到讀完或不支睡去。

有一天帶回來的是三大冊的《微曦》,馮馮的作品,恐怕是五十萬字的大河之作。我像禿鷹一樣攫住書,抱著不肯放。那是一個苦兒奮鬥記的故事,所有的不幸都恰巧發生在他身上,他一無所有,仍然在各種困難中爭取一切的學習。我看著他如何餓著肚子,自己也覺得跟著餓了起來。已經是晚上過十二點了,兄姊都睡著了,但我才看完上冊。

淒慘的故事持續進行著,頁數還那麼多,主角不可能死去,我繼續努力讀著,想知道主人翁究竟怎麼樣了,他會找到工作度過困難嗎?他想成為作家的願望會實現嗎?他住的那個破房子終究能得到修補而不再漏水嗎?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書本一頁一頁翻過去,我開始著急起來,我知道天快亮了,天亮了魔術就要消失了,書本就要離開我了。書本回到書店的書架上,就和司馬中原的《狂風沙》一樣,對我是可望不可及了。

主角把房子修好了,工作也順利了,正當故事轉向順境的時候,一場突其而來的八七水災,把他的心血全淹了,房子又毀了,他的稿子也泡湯了。一個晚上未睡的我,不知是眼睛疲累,還是心感同戚,眼淚一下子氾濫了出來。

天已經微亮,隔壁房的姊姊已經起身,她乒乒乓乓地準備著,很快她就要帶著書本出門了。我還有下冊的半本要看,主角也還有整個房子和寫作生涯要重建,我流著淚,眼睛痠澀難耐,快速翻著書本,故事也快速進行,主角意志堅定地和環境奮鬥,他當然重建了房子,幫助了弟妹,他的名山大作也完成了,出版社傳來接受稿件的佳音,他抬頭遠望,天空透出一點亮光,點出書名:《微曦》。

微曦之中,二姊氣鼓鼓地從我手中把書搶去:「我來不及了啦!」

那是我懷念的一家伴我度過青春歲月的書店,但它從來不知道有我這樣不付錢的讀者存在。

火車要到半夜十二點才出發,但大街上早已空無一人。在此之前我們真的無處可去,只好來到同學黃某租屋的住處,小房間裡擺有一張上下鋪的雙層床,加上兩張書桌,椅子上掛著制服外套,桌上散亂地推滿參考書籍,顯得侷促擁擠不堪,卻也透露出住宿者的身份是學生無疑。

無地容身的小房間裡也是無事可做,我坐在桌前翻看黃的室友的書本,張則打起桌上那罐奶粉的主意。那還是飢餓的年代,還在發育的我們經常口渴,而且永遠飢餓。打籃球的張身材鶴立雞群,吃喝也異於常人,他拿了一個大玻璃杯,一口氣從大奶粉罐裡舀了八匙奶粉,泡了超大杯的牛奶,一飲而盡。幾天之後,我們回到學校,我看到黃的室友在校園裡四處追殺張,他說喝他的牛奶是小事,但他不能原諒有人一次用掉他八匙奶粉。而多年之後,出了社會的張某,夜宴酬酢之際端起大杯啤酒仰頭乾杯的場面,總讓我沒來由又想起那個喝牛奶的夜晚。

這些只是插曲,我們有更重要的行動。很快的我們又回到台中火車站,已近半夜的車站仍然人聲鼎沸,只是氣氛詭異,好像換了一批演員。白天面貌平凡、衣著保守的旅客少了,登場的是另一種族類,穿著花襯衫白褲子白皮鞋的三七仔忙進忙出,濃妝艷抹的女人神情落寞地坐在角落抽菸,另有皮膚黝黑、輪廓幽深的乘客帶著大包小包,彷若正在搬家一樣…。但我們心情不受影響,興奮中帶了一點刺激感和罪惡感,我們三個守口如瓶的高中生,正要逃家出走,預備前往我們從未曾去過的台南。

我們是一群高中校刊的編輯,才十七、八歲,我指的當然是很久的,呃,三十三年前,世界離我們很遠,台灣還很安靜無知的時候。這三位高中生剛剛編完校刊,靠著寫了大量的稿子領到一筆小財富,正想拿這些稿費來做點什麼轟轟烈烈的壯舉,我提議說:「我們去台南吧。」

為什麼是台南?

那是為了一家傳說中的書店的緣故。

那是七十年代初啟的時候,台灣的書店景觀裡還沒有金石堂、誠品這樣響噹噹的名字。我居住成長的鄉下,不用說,書店只有兩家,賣的書更是少得可憐。等我來到鄰近的大城台中讀書,書店的數量和書店裡的書種已經讓我大開眼界。

有的書店以書價低廉出名,我常愛去的一家書種齊全又常常打折的書店,名叫「汗牛書店」,雖然多半時候我也還是買不起這些打折的圖書,但站在這樣的書店看書,總覺得離擁有某些書的夢想近一點。

有的書店則以陳列特殊來源的書種讓我流連忘返,像是一家在二樓陳列有大量台灣商務印書館復刻版圖書的「中央書局」,可能是中部地區最好的書店,我在這裡沉迷於當時還生機勃勃的《人人文庫》,書種的選題既多且廣,有許多怪異的主題與內容。書價不但便宜,還有一種稱為基本定價的特殊定價方法(譬如基本定價一元,書店如果乘以十八倍就賣十八元,書價上漲時無需重新標價,只要把基價倍數改為二十倍即可),《人人文庫》還有單號、雙號、特號之類的定價方法,只看號數即知價格,現在回想起來,充滿懷舊的趣味。

但位於台南的「南一書局」才是愛書人傳說中台灣最好的書店,書種壯觀多元,令人如入寶山。很多年後,我已經成為圖書出版行業裡的一員,很多我的老前輩還念念不忘這家昔日台灣最好的書店。他們說,只要有任何個人或出版社出版一本新書,「南一書局」就會來信至少請購一本,因為他們希望書店裡擁有台灣所有的書,而不只是販賣固定往來出版社的圖書。他們又說,他們到全省各地書店去收帳,常常痛苦不堪,書店主人似乎有著數不清的賴帳或延帳的花樣(會計小姐懷孕無法對帳、老闆車禍住院暫時無法清帳之類的),只有到了「南一書局」,帳目已經清理了,帳款永遠已經為你準備妥當,誠實而禮貌為你奉上,如果你無法親自前往,他們還主動為你寄來,讓擔任業務的工作者感動莫名。

半夜的平快車搖搖晃晃出發了,漆漆恰恰的火車穿過山區往嘉南平原駛去,暗藍色的清澈星空掩覆著大片沉睡的農田和人家,車內燈光昏暗,大部分的旅客滿臉倦容披著外衣入睡,電線桿一根根快速地倒退,我的兩位朋友也入睡了,只有第一次逃家出門的我無法成眠,看著遠方一叢叢竹子和一莊莊農舍的黑影發呆。

我們大約是在早晨六點鐘到了台南,天色已經開始亮了,荒涼的街上也開始有些人蹤,但書店要到九點鐘才開門,我們只好呆坐在車站門口等候。雖然折騰一夜,也感到飢餓,路旁的豆漿店傳來的香氣讓我們嚥著口水,但我們緊握著手上僅有的財富,捨不得用在別途,這些錢是要用來在「南一書局」買書的,而寶山已在眼前。

好不容易等到九點鐘書店開門,書店店面很深,書架既高且重,數量驚人的各類書種像圖書館一樣層層相疊,並且分類整理得井井有條,一大早來看書找書的顧客已經陸續流入,而男女店員都穿著整潔的制服,在那個「前誠品時代」是前所未見的景觀了。我很快埋進了書堆大海,完全沒感覺到同伴的存在,他們大概也都在尋找他們心儀嚮往的書種吧?書店裡的確有許多其他書店看不到的書,特別是那些有著冷僻但迷人的題目的、翻譯自不明外文的、或者是像彩印畫冊類的高價精美圖書,都讓一位來自貧乏之地的渴求者感到眼界大開。

我像是一隻誤闖入了物資豐美的花果山的猴子,在書店裡鑽來鑽去,每本書都被我拿下來摩梭一番,聞聞紙張的香氣,讀讀它的目錄,試試它的觸感,無限柔情地想像擁有它的感覺。但我渴望擁有的書太多了,即使此刻相對富有的我,也只有能力買得起其中很小的部分。時間流逝,不知何時我的同伴已經回來我的身旁,從他們手上的提袋我知道他們都已經完成了購書之旅,就剩下我了。

這一刻我正站在藝術類圖書書架的面前,我只好伸手取下了陳敦化寫的《平面設計》,一本關於包浩斯(Bauhaus)運動的書,一本講現代藝術史的翻譯書,可能還有另一本藝術理論的書,我已經不能清楚記憶了。莫名所以的,結帳之前我衝動地又回到宗教哲學類的書架上拿下一本名叫《獻身與領導》的書,這個動作和這本小書後來影響我很深,生命軌道從此轉彎了,但那個故事說來話長,這裡不能說了。而那本書的譯者單國璽,後來在一九九八年成為天主教會的樞機主教,在香港教區主教陳日君今年三月晉陞樞機之前,單國璽是全世界唯一的華人樞機主教。

書本買了,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我們的朝聖之旅是該結束了。我突然想起我那位念大學的姊姊就在台南,與書店可能只是咫尺之遙,她曾是我愛好文學親近藝術的啟蒙者,我們似乎可以去投靠她,延長我們冒險出走的旅行,或許還有其他有趣的事會發生。但我究竟該如何向她解釋逃家不告而別這件事?

我曾經有一位詩人上司,年少時是追隨蔣介石國民政府流亡台灣的小兵。熱愛文學的小兵來自河南鄉下,不曾見過世界,也不曾想像海洋。渡海來台時只聽說台灣是個小島,在基隆港下船上了岸,在雜沓的逃難人群中,他還特意踮起腳尖遠眺,想看看小島的另一邊在那裡。

他自嘲地對也還很年輕的我說這個土包子放洋記的故事,一方面是想對照襯托他後來行遍世界的生涯奇遇,一方面也許是想勉勵我這個小徒弟:「嘿,看哪,即使昔日土包子如我,後來都能行走天涯,揚文名於世界,你們這些有幸讀了很多書的後生晚輩,更不該妄自菲薄…。」

他的故事我是明白的。儘管台灣是一個島,四面環著海,從地圖上看,正中央連綿不盡的廣大山脈也只距離大海兩公分,彷彿伸手就可觸及。但真實的台灣並不小,如今這個小島不僅摩肩擦踵地蟄居著兩千三百萬人,還擁有登山者心嚮往之的一百座超過三千公尺高山(號稱「台灣百岳」,但百岳的選擇以山形奇險峻秀為主,真正超過三千公尺的山峰只有九十九座)。

我自己就成長在完全接觸不到海洋的山城縣份,身旁包圍的是稻田、菜圃、果園、和養鴨的池塘,抬起頭則看見山嵐飄忽、水墨暈染的青色遠山。少年的我夢想要瞻望世界,也曾經踮腳尖伸長脖子無數次,不但看不到海洋,連我的視線想要越過國小操場,窺見同學王小美家的後院,也還看不到呢。

青少年的初中時期,學校開始上英文課,我似乎覺得這蟹行橫書、音調奇特的新語言,隱藏著開啟遠方神祕之門的允諾,可以讓我真正跕高腳尖,探望我屢屢想見的海洋,以及從它延伸出去的彩色大世界,我很想多看一點寫有英語文字的書類,但在封閉時代的窮鄉僻壤,到那裡尋找貨真價實的洋文書呢?

我在家裡翻箱倒櫃,先是找出一些附近教會拿回來的英文耶誕卡片。西方人把用過不要的耶誕卡片捐出來,傳教士把它們帶到遠方,當做小禮物送給僻地的小孩子,誘引他們對教堂發生興趣。我手上有好多張我很寶貝珍惜的彩印鑲金的西方耶誕卡,它們都有令人喜愛的美麗圖案,有的畫著紅衣的耶誕老人和他的麋鹿雪橇;有的畫著嬰兒耶穌誕生在馬槽裡,旁邊還跪拜著來祝福並獻禮的東方三博士;還有的畫的是平靜的西式房舍,沈睡在一片潔白祥和的雪景裡…。

這些圖案當然給了我對西方世界的許多想像,特別是那種睡在雪景裡的洋房,如果美國人真的住在這樣的房子裡,那他們一定是住在天堂。但這些卡片裡的英文太少了,寫來寫去都是一些Merry Christmas, Seasonal Greetings, Best Wishes,其他就沒有了。因為這些都是用過的舊卡片,有時候也有未裁剪的書寫文字,上款可能用鋼筆寫的是Dear Mom或Mr. and Mrs. Brown之類的字樣,好像也沒有更多神祕知識的線索。

我又從家中的櫃子裡翻出一本英文版的湯瑪士.曼(Thomas Mann, 1875-1955)的《魔山》(The Magic Mountain, 1924),這一本精裝英文版巨作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們家的櫃子裡(顯然當時我們家裡沒有人能讀它,更無從擁有它),至今仍是一個謎,也許是某一位父親的客人留下來的。父親交往許多不平凡的友人,有的人會從遠方來看他,有時候會帶來一些神奇的禮物,也有的朋友會住下來幾天,有時候會留下一些忘了的隨身之物。

卡片上的文字對我來說不夠用,但這本書對初中一年級的我又太難了。我真正能假想自己對英文所做的努力,還是在家中大聲朗誦英語課本的課文:"Sitting on a bench in the Park...",我英文老師的日本腔發音顯然影響了我,在台中讀書的姊姊立刻用嘖嘖聲,對我的怪腔怪調發出不能苟同的斥責。

有一次,也是從教會裡的同學那裡,拿到一本由澳洲一個教會組織發行的傳教刊物叫《信仰》(Faith),薄薄三、四十頁,內容大致上都是闡述聖經教義,或者是某些基督徒生命體悟的故事,英文平易淺顯,又有彩色插圖,我一面查字典覺得可以看懂,花了好幾天把它看完,心裡感到很興奮。讀到書末的版權頁,我又看到一個天大的福音,它說這雜誌免費贈送給想閱讀的人,你只要寫信來我們就送你一份。

真有這樣的好事?我鼓足了勇氣,到郵局買了一張海外空郵郵簡,生平第一次寫了一封幼稚可笑的英文信,從Dear Sirs開始,到最後的Sincerely yours,寫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又怕被兄姐識破。索取寄出之後,我耐心一天一天算著日子,最後在兩個月後的某一天,我終於收到寄來的雜誌。我聞著那來自遠方新鮮油墨的香氣,小心翼翼地翻讀著每一頁,故事或圖片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個個英文句子,叮叮噹噹響著另一種聲響,散發一種異國氣息,我彷彿穿透了山城周圍禁錮著我的群山,踮腳望見了遙遠的海洋。

那本雜誌一寄五、六年,等我長大來到台北讀書,英文書不再困難了,不說大學裡的圖書館有著汪洋一樣的眾多英文圖書,任你摩梭採擷,學校附近還有翻印英文教科書的書店,台北外國人出沒的中山北路則有一整條街翻印英文暢銷書的盜版書店,只要少吃一頓飯存一點錢,你是可以找到許多英文書了。

可是看見的書愈多,卻帶來愈多不滿足。一本書引領你知道更多書,我不可避免會在一本書裡讀到許多另一本書的消息,可能是作者提到它,或者在作者介紹裡知道了作者曾經寫過別本書;或者一本平裝書的背後,列了同系列出版的許多書種;這些愈來愈多的訊息,讓我知道,我找不到的書是比以前多太多了。以前我是沒有書可讀,如今我卻知道還有那本書我不曾遇見,有了明確的對象,那種相思是更嚴重了。

這個時候,我知道我的困難是台灣本身的封閉了,也許只有離開海島,才是窺見世界更好的辦法。我的第一個國外英文書店是香港的「辰沖書店」,香港的英文書進口比台灣歷史悠久,識貨的內行人也多,有好的英文書店並不奇怪,我在尖沙咀樂道的辰沖書店總店找到許多社會科學、文學歷史的好書,都是當時台灣不易見的(但這個香港優勢現在似乎是逐漸失去了)。

不久之後,我在日本神田書店街上找到另一家英文書店「北澤書店」(Kitazawa Shoten),發現它比香港的「辰沖書店」更符合我的期望。它不僅賣新書,也賣舊書,更有許多後來即使我在英美書店也難得看見的文史理論書,書架編目分類也頗為嚴謹,書店的工作者顯然是書目知識淵博之人,選書精良的高明眼光也令人佩服。我每次在神田狩書,從靖國通一路向西,逛到北澤書店就停住了,再也走不了,就算走出門,手上沉重的收穫也讓我沒辦法再逛了。

再後來,我當然就直接走到英語世界的書籍世界之中,在紐約或倫敦的各色書店裡徜徉。但在那樣的時刻來臨時,我不能不感謝像「辰沖書店」和「北澤書店」這種下一個世界的代理者或啟蒙者,它們是一個台灣鄉村小孩踮起腳尖時,望見的第一片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