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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光往事 升旗台上的管樂隊

一樣又到了降旗典禮時光,這意味著快要放學了,我們心裡也有一種期待解脫的渴望。太陽漸漸西斜,熱度不再像正午那麼焦灼炙人,但這畢竟是盛夏之日,我們身上的白色制服不知道已經溼了又干、干了又溼多少次。現在略有涼意的微風吹來,吹拂著背上溼黏的衣服,帶來背上皮膚一陣陣冰涼,我們正在享受這種亞熱帶特有的黃昏的輕鬆舒暢。

矮小而禿頭的校長兀自還在升旗台上嘮嘮叨叨講個不停,他已經講了十幾分鐘了,沒有人注意他在講些什麼,我們早已厭煩他千篇一律、永無止境的道德教訓,我們甚至都已經看穿了大人們的偽善與言不由衷,譬如嘴裡告誡我們德行比功課更重要,但他們真正關心的也總是只有我們的考試成績和升學率。現在已經接近脫離監禁的時間,我們內心有一種自由的呼喚與勇氣的鼓舞,台下兩千名學生開始集體發出低低的嗡嗡聲,好像遠方傳來的地鳴一樣。嗡嗡聲很快又轉成噓噓聲,那是我們學生表達對演講者不滿的傳統方法。校長果然再一次被噓聲激怒了,他像卡通人物一樣跳起來,激動而快速地揮舞著短小的右上臂:「誰?誰?誰在噓?誰在噓?」

本來在一旁監督秩序的軍訓教官們也全部醒轉過來,立刻嗶嗶嗶吹起哨子,大聲斥喝:「不准噓!誰還在噓?通通不准噓!」接著又趨前指著一個方向:「就是你,就是你!還噓?還噓?」

但大人們情急得雞飛狗跳,讓我們更加開心也更加興奮,我們努力保持臉上的端莊,輕輕噘起嘴,腹語術一般地暗中發出噓噓聲,聲音愈來愈大。其實我們也不怕,兩千人同時造反,沒有人落單,誰能拿我們怎麼樣?把我們通通記過開除嗎?那學校裡還有學生嗎?那校長和教官還有飯吃嗎?

控制不了場面的校長終於悻悻然下了升旗台,我們報以熱烈的掌聲,學生們的叛逆青春再一次得到勝利。這是一九七○年代以升旗台為中心的學校景觀,充滿軍事教育的形式與氛圍,我們是台灣中部一所以考試升學見長的男生名校,但也是一所以自由學風傳統自豪的歷史名校。學生們的叛逆顯示在他們升旗、降旗典禮的「無視禮節」,集體噓聲則反應著他們對「言論自由」的內在嚮往,在那個處處透露著威權逼壓的時代裡,這所學校的學生算是大膽而危險的了。

但在把校長噓下台的混亂中,突然間升旗台快步跳上來一位臉型瘦削、個子嬌小的老師,他唇上蓄著短髭,長得像一隻斯文的老鼠,頭上戴著法國藝術家的棕色蘑茹帽,脖子上圍著同色系的圍巾,笑容可掬地向大家彎腰曲腳行禮,他對著麥克風柔聲說:「同學們,同學們,不要激動。」他的口音帶著濃濃的台語腔和日本腔:「能夠欣賞貝多芬才能成為偉大的國家,我們來欣賞一段音樂吧。」

他是學校裡大家都認識的一位行徑特異的音樂老師,也是負責學校樂隊的指導老師。他指揮棒一揮,本來歪七扭八等在一旁的鼓號樂隊立刻振奮起來,他們搬來定音鼓、各種樂器與譜架,很快地在狹小的升旗台上圍成半圓,儼然一個沒有絃樂器的「管絃樂團」。音樂老師敲敲譜架,轉過身來對我們優雅地欠一欠身,再度宣佈:「今天為各位帶來的是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Egamont Overture。」

然後大量金屬音色的銅管樂器一湧而出,開始了先是低回悲愴、最後是雄壯激昂的《艾格蒙序曲》,小號和法國號是主角,但伸縮喇叭也忙進忙出,反倒是用來代替絃樂音色的木管樂器被銅管壓得有點黯淡無光,只有在轉折處你才感覺到它們的委婉纏綿。本來是一支平日懶洋洋吹奏國歌、國旗歌有如送葬哀樂的學校鼓號樂隊,這一刻突然化身為音樂廳裡熱情洋溢的管絃樂團,到這裡我們才知道這所中部名校的臥虎藏龍,並非浪得虛名。

我們並不是第一次聽到樂隊演奏《艾格蒙序曲》,每當學校樂團放學後在樂器室練習時,我們已經聽到荒腔走板的片片段段,我也偶而還會聽到參加樂隊的朋友回家練習的部分。阿泰就是樂隊裡的首席小號手,他不只在學校裡練,回到家也勤練不輟,我晚上到他家吃飯,看到他在黃昏的閣樓上練習滑音,每次吹到高音破碎時,就驚起一群鴿子四處飛散。但全部合起來一口氣奏完,在升旗台上這還是首次,我有點受到感動,想到偉大的音樂可以距離你的生活很近,就覺得無比真實而親切。

另一個在升旗台上演奏的曲目,則是輕巧活潑、膾炙人口的《波斯市場》(Persian Market)。樂曲開始時,演奏模擬駱駝商隊遠來,駝鈴由遠而近,重複的樂曲旋律要一層一層由弱轉強,那考驗著這些浮躁高中生的細膩與耐性。也許是樂曲本身的戲劇性與娛樂性吧?高中樂團演繹這樣如詩如畫、多彩多姿的曲目,反而有著一種頑皮與嬉戲的歡樂氣氛,把一個學校的黃昏點綴得像個嘉年華會,高中生的心情也因此開懷了許多。

瘦小的音樂老師或許也是亂世中不得志、不合時宜的隱遁者吧?看他指揮樂團時全身震動,彷彿真的在指揮一支名揚四海的交響樂團,他也有一種陷入瘋狂的陶醉表情,猶如已被貝多芬鬼魂附了身。但參加樂團的同學說,他們其實不喜歡音樂老師的指揮,因為他總是太亢奮,愈指揮愈快,渾然忘我,完全不記得樂曲本來該有的節奏與速度,連累所有的樂手必須苦苦追趕,上氣不接下氣。

音樂老師在學校裡的有許多瘋狂的言行,學生們津津樂道。一九七二年日本與台灣斷交,轉與中國「關係正常化」,台灣老百姓情感大受打擊,學校裡也有點氣氛低沉。音樂老師在教室裡鼓勵學生要埋首讀書,不要衝動,以求未來之大用,講到涕泗縱橫,突然間又破涕為笑說:「當年日俄戰爭日本打敗俄羅斯時,俄國人深受打擊,但托爾斯泰說,不要氣餒,日本還不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因為他們還沒有柴可夫斯基。」

老師的瘋狂與夢幻,對處於升學考試壓力的高中生而言,既是可笑不真實,卻又深具遠離現實的魅力。我們覺得苦悶,一方面要對付身體發育帶來的種種新煩惱,一方面還要壓抑自己的釋放衝動日復一日準備考試,那是雙重的煎熬。所幸學校裡有一些瘋癲不循常理的老師,給了我們一點生命多樣性的想像。

如今回想起來,學校也是寬容的,它不但沒有壓抑這些個性獨特的老師,甚至還留給他空間。像音樂老師帶領的樂隊並非一般儀仗用的軍樂隊,而是一個隱藏的交響樂團,他要許多預算去買定音鼓、雙簧管、低音巴松管之類一般學校不常用的樂器,學校也都提供了;他上起課來也無比瘋狂,彷彿他教的是專業的音樂系。他希望能教到一些音樂天才,好讓他更為驕傲,他也真的教到一些,和我同年的隔壁班,有一位音樂天才,才高二,已經是訓練有素的男高音;有一天,音樂老師要他上台演唱,他開口歌唱,美麗聲音遠傳幾間教室之外,我從教室門外走過,忍不住停下腳步,無法再走。學生在台上,老師在台下閉眼微笑,在那樣一無所有的時代裡,總有片刻美好時光讓我們永遠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