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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光往事 升旗台上的軟骨美女

已經是黃昏了,遠方天邊彩霞滿佈,橘紅色染滿了大半邊的天空。西邊一排平房教室,從這一頭看過去已經成了暗黑的剪影;操場邊上那幾棵沉默的榕樹,粗壯的枝幹下端變得昏暗,上端的綠葉卻鑲了薄薄一層金邊。音樂從操場上的擴音喇叭裡流淌出來,聲響被嗶嗶剝剝的雜音弄得有點支離破碎,升旗台上的旗桿也變成孤伶伶的一柱黑影。但水泥升旗平台上的一條瘦削的桃紅身影,還一逕隨著音樂伸展著、舞動著、扭曲著。

總是在某個星期五的降旗典禮之後,校長會突然宣佈一個驚奇,他說典禮完畢之後會有一場演說或者表演。我們都比較期待表演,因為演講大部分是取材於學校裡的老師或者就是校長自己,他們要說的故事我們已經聽過一百遍了,不外乎是有一個窮學生被有錢人老闆看上,因為他腳底下的鞋底是平整的,證明他走路的時候沒有扭來扭去,非常規矩而平穩,這也說明了他的性格,他的平穩規矩將證明他是個有用的人,這位慧眼老闆於是僱用了他,而且後來還把附有大量嫁妝的女兒許配給他…。

但我們都不喜歡這種故事,因為它暗地裡指責我們走路歪七扭八,鞋底也磨得一邊高一邊低。我們的確走路不規矩,可是放學的時候,我們都像一陣風一樣逃離監獄般的學校,一路扭打嬉鬧回家,誰還有心情規矩沉穩地走路呢?更何況我們才小學一年級,看到同班的異性同學都覺得可笑可憎,誰會關心未來的婚姻和財富?誰希罕娶到有錢老闆的女兒?萬一那女兒根本是個豬扒醜八怪,不管她帶來多少嫁妝,那又是什麼好事呢?

升旗台上的表演就則有趣得多。有一次請來的是魔術師,魔術師年紀很大了,江湖跑老了,梳得油光的頭髮又少又白,而且滿臉倦容。他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燕尾服,但衣服也很舊了,襯衫領口發黃,燕尾服的下擺根本就有明顯的破痕。他的道具都放在一張小小的高腳桌上,但道具都又髒又舊,連那塊黑色桌布也露出滄桑的疲態,邊上都起毛了。不過老魔術師開始表演了,立刻吸引了我們的目光,他先從一方什麼都沒有的手帕裡拿出一束塑膠花來,又從一張折起來的舊報紙裡倒出水來澆花,然後再從自己張開的嘴裡拿出一顆又一顆的乒乓球,好像永無止境,只是老魔術師手發抖不靈光,拿出來的乒乓球有時候會掉到台下去,我們卻更開心了…。

到了最後,天色已經發紫昏暗了,魔術師拿出一張舊報紙,小心翼翼折成小塊,用火柴點燃,當紙張燒成灰燼時,魔術師雙手一揉一拍,灰燼中竟變出一張百元大鈔。這真是太神奇了,而且憑空而來的百元大鈔更讓我們感覺到誘惑,我們把小手掌都拍紅了;愁容落寞的老魔術師此刻也露出欣慰的笑容,輕巧地略為彎腰欠身,做出一個優雅的謝幕姿勢來。在黃昏將盡的時光,空無一物的升旗台上,這位流浪落魄的老魔術師找到了一個奇怪而荒涼的表演舞台,還有一群不期而遇的觀眾。

真的是不期而遇,因為這一切並無計畫,也不曾事先宣佈,一直到校長臉上露出神祕微笑揭曉之前,我們永遠不知道我們會遇見什麼。但為什麼有這些奇怪的活動?也許是因為那時候台灣剛剛宣佈把國民義務教育延長為九年,我們即將變成第一屆不必經過考試就能升上中學的畢業生;本來降旗之後的時間是用來給準備升學考試的學生和老師惡補之用,現在時間空出來了,也許我們鄉下學校的校長靈感來了,想到這種新的「教育內容」…。(但這個猜想可能也是錯的,我們是在五年級的時候才聽說九年國教不用考試的消息,而升旗台上的表演卻要比這早很多年就有了,只是一開始沒有這麼頻繁多花樣而已。)

可能這一切只是一位鄉下校長的異想世界,他受的是日本教育,腦子裡有他不合時宜的教育構想,在偏僻的鄉間加以實現,也許是無人質疑的吧?但今天的教育內容比魔術還更特別了,操場的擴音喇叭播放的是一種充滿誘惑意味的拉丁樂曲,主旋律是小喇叭滑音的銅管音色,台上那個嬌小的紅色身影,是一位穿著桃紅亮片兩截式泳裝的軟骨美女,她正在表演的是各式各樣的軟骨特技。

升旗台上一樣空蕩蕩沒有任何裝飾和佈景,中間疊起二張我們教室裡的木頭座椅,軟骨美女隨著音樂,扭動肢體,並且在那二張座椅窄小的縫隙中鑽進鑽入,她的骨頭似乎是橡皮製的一樣,可以扭轉成任何角度,鑽進一些我們不能想像的狹小空間。軟骨美女看起來年紀很小,大概沒有比我們大幾歲,她臉上塗著紅艷艷的胭脂,眼角也有藍紫色濃厚的眼影,但她的臉龐仍然流露出一股童稚的茫然,她的江湖生涯大概是還淺薄的吧。

表演時的她沒什麼表情,也不直視台下小朋友們的眼睛,更沒有能力挑逗觀眾的情緒,她只是例行公事似的、照本宣科地、體操表演式的把所有高難度的動作呈現了一遍,偶而有一、二個動作特別困難,她似乎陷在一張椅子的夾雜裡,但她不氣餒,咬著牙、努力扭轉著身子,額上青筋浮起,不一會兒,她奮力解開打結的身體,脫困而出,但她表情空洞,我們也不能在她臉上看出任何一絲高興或者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軟骨美女穿著一襲串滿桃紅亮片的比基尼泳裝,顏色曖昧,衣難蔽體,肉身的大部分是暴露在外的,只是她幼稚的臉龐沒辦法和情色產生聯想,她的肌肉線條剛硬,皮膚也黝黃而粗糙,你比較容易想到營養不良的非洲難民們…。

在奇怪的挑逗音樂聲中,在黃昏的橘色天光下,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學生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操場上顯得鴉雀無聲。一位老師大概是擔心表演沉悶單調,特地跑上升旗台,為大家熱情解說小女孩的動作,並且一再要求我們給她鼓勵的掌聲。

但我看著泳裝少女努力地糾纏在二張課桌椅中,好像一隻受困在陷阱之中的小野獸。我一方面彷彿偷窺到一場不道德的異世界奇景,內心有種犯罪的快感和愧疚;一方面我又意識她的命運與我們迥然不同(我們無憂地在此上課,她卻像一隻野獸一樣掙扎在課桌椅的陷阱裡),心裡不知不覺地為她感到失落與悲哀。放學回家的路上,軟骨美女糾纏在椅子裡的景象盤據在我的腦海,我甚至有一種錯覺,以為此刻田野上方的天空也特別昏暗低沉,好像要壓到我的頭上。

在邊緣鄉村的小學校裡,來自一位校長的奇想,升旗台上因而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演一場奇異的戲劇,有時候是雜耍特技,有時候是其他學校的合唱團,有時候是未穿戲服的歌仔戲表演,有時候則是要我們回到教室,在室內四面圍起大片黑布幔,放映蛇吞小豬的奇異影片。這些不可預測的內容常常讓我們開心不已,有時候甚至在同學間騷動好幾天。但某一天的傍晚,在橘色天空下,一位瘦小軟骨女孩的特技表演,卻讓一位成長中的小孩陷入困惑,反覆咀嚼,很多年以後都不能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