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綠光往事 > 第二部 綠光往事 潛入戲院 >

第二部 綠光往事 潛入戲院

我和阿三哥依約前來,輕輕敲著鐵門,空空空,再一次,空空空,門裡面果然含糊傳來回應了的一聲,但聽不出是不是瘦猴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鐵門?拐一聲大響,緩緩開了一條小縫,瘦猴臉色緊張地探頭出來,揮著手比著趕快進來的手勢,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我們噤聲。我們急忙側身潛入門內,鐵門立即在身後關上,但又發出碰撞的?啷聲,嚇得瘦猴又神色倉皇地伸指比了一個千萬別出聲的手勢。

這是一家戲院的後門,本來是散戲出場的地方。瘦猴家裡開電影院,他終於答應要讓我和阿三哥進場免費看電影,他開了後門放我們進去,但這件事不能讓他家裡其他人看見,不然他就要被老爸吊起來毒打了。我們下午依約前來,敲門做暗號,電影已經開場了,可以聽見場內銀幕上發出的對話回音,這個時候偷偷進場比較不惹人注意。

我們從場外的廁所倒走回來,掀開厚重的布幔,鑽進全黑的戲院內。我的眼睛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戲院前方銀幕有強光。過了一會兒,眼睛有點適應了,慢慢才察覺戲院內黑壓壓擠滿了觀眾,不僅座位都滿了,連站著的觀眾都有一大票,也難怪,上映的是王羽主演的邵氏大片《獨臂刀》呢。瘦猴在前方拉著我的手,我拉著後方阿三哥的手,怕被擠散了,慢慢往戲院後端擠過去,想找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角度和站位。

突然間,我的手腕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扣住了,我聽見瘦猴驚呀了一聲,感覺他鬆開我的手,阿三哥的手也離我而去,一陣雜沓的混亂腳步,然後我聽見中年婦人的叫喊:「不要讓他走了!那邊!那邊!」那是熟悉的口音,應該就是平日守在戲院門口收票的凶胖婦人。我心裡覺得不妙,想要掙脫手腕上的緊箍,但那隻手的力氣太大了,扣得我的手腕快要斷掉了。

我仍舊看不清楚周圍的環境,光線太暗了,但影片的對白卻還無動於衷地進行著。箍在手腕上的巨大力氣拽著我往外走,我的腳幾乎被拖在地面上,身體則是不斷撞到旁邊站立的觀眾,咒罵聲與三字經也此起彼落:「你是在幹啥?干!我們在看戲呀!」

我被拽出了戲院正門,光線一下子變得亮白刺眼,電影的對白聲和音樂聲突然消失了,情勢也一下子變得明朗了,看門收票的凶胖婦人此刻漲紅了臉,滿面怒容,一手抓著一個小孩。我和阿三哥都被活逮了,只有瘦猴不知去向。我的右手被她粗壯的右手緊緊扣著,因為方向相反,她拉著我往外走時,我是背向著被拖出戲院。她的左手則扣住了阿三哥的右手,看阿三哥發白的嘴唇,他恐怕是嚇壞了。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我想也好不到哪裡。

收票胖婦人開始罵街了,她杏眼圓睜,嗓門大到隔街可以聽見:「你們這些猴囝仔,每天跑來偷看戲,一遍又一遍,以為我都在睡覺不知道?這次終於給我逮到了吧。」轉頭她又叫平日在戲院掃地的輕度智障工人:「阿興仔,你去拿黑油漆來!我給他們臉上好好的畫一畫,讓他們在街上走路比較好看,看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

婦人回頭對著大街繼續罵:「本來鐵門要給你們通電的,把你們這些爬牆偷看白戲的猴囝仔電個痛快,看你們有多厲害。我是不忍心把你們電做肉乾,死得難看,父母養你們這麼大,也不知道想一想…。」

阿三哥臉色慘白,囁嚅地說:「是…瘦猴帶我們進來的。」胖婦人更氣了,左手幾乎要把阿三哥的手扭斷了:「你講什麼?沒你講話的份,要講送你去警察局慢慢講。」回頭又大叫:「阿興喂,你是死去那裡了!卡緊拿黑漆過來!」嘴裡還不斷恨恨地說:「恁這些死囝仔,不知死活。」

戲院門口已經圍滿了十幾位群眾了,老的少的,大家都擠過來看熱鬧,我在人群中看到班上的阿滿,她正探頭呆看著我們被活逮的狼狽模樣。我不太敢直視旁觀者的眼光,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像賊一樣抓著,並不是什麼光采的事,等一下如果臉上被塗了油漆,那更是無處去躲了,何況這條大街上,隨時可能有學校的老師會經過,我這個平日裝乖巧的「好學生」可就穿幫了…。

突然間不遠處,我像溺水的人看見了光亮,大哥正從前方路上迎面走過來。可能是太羞愧或者太害怕,我根本不敢出聲叫他,但他還是抬頭看見了圍在人群中的我,我從他的黑框眼鏡中看見驚愕的表情。他慢慢走過來,開口問道:「這裡發生什麼事?」我很多話想說,包括:我們不是爬牆,而是戲院老闆兒子帶我們進來的;我們是第一次偷進戲院,以前偷看戲的與我們無關,而且我們什麼戲也沒看見;或者我也願意說,我以後不敢了,從此再看不到王羽的《獨臂刀》也沒什麼了不起…。但我委屈地眼眶紅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大哥指著我問胖婦人:「他做了什麼事?你抓他做什麼?」

婦人看著他:「這是你們家的小孩?」接著又冷冷地:「爬牆偷看戲呀!不知道多少次了,現在抓到了,正要拿黑漆來塗他臉上。」

大哥說:「只是小孩不懂事,不要這樣。」歎了一口氣,大哥又說:「我賠你戲票錢。」婦人鬆開手說:「免,小孩你帶回去,回去好好教示一下。」

大哥拉著我的手離開人群,我聽到阿三哥悶哼一聲,我回頭看見婦人的手還緊緊箍在他的手腕上,他求助般地看著我,我拉拉大哥的手,但大哥緊閉雙唇,面色嚴厲,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是救不了他了。走了幾步,我再回頭,阿三哥正扭著身子哀號著,不知道是不是黑漆已經來了?定睛一看,我竟發現瘦猴也無事人似地藏身旁觀的人群裡,他與我的視線相接了一秒,立刻低下頭,不敢再直視我的眼睛…。

回到家中,大哥沉默坐在角落很久,大概是掙扎著要不要告訴父母這件事。我也一聲不響坐在圓餐桌前,佯裝做著功課,一面用眼角看著大哥的動靜。他坐著長考到傍晚,日光已經變黃了,終於他站起來,走往客廳。我看不見他們,但我可以想像,父親也許一如平常正坐在沙發看報紙,媽媽應該是坐在地上的小椅子勾著一件三毛錢的毛衣線頭。我隔著牆聽到大哥咕嚕咕嚕的說話聲。

過了一會兒,父親母親都來到餐廳,父親不語看著我,眼光銳利,彷彿是種斥責,但他看了一會兒,一聲不響轉身走了,我的心裡刀割一樣難過。母親坐在桌前滿臉怒容,額上青筋浮起,她開始高聲罵起我來:「家裡沒錢給你看電影,你就要去做小偷嗎?嗄?嗄?」

「你這樣做,全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知道嗎?嗄?嗄?」

「不想讀書就去跟拖拉庫(卡車)呀,不要浪費錢上學校呀!嗄?」

我當然知道,回到家後我早已經自我責怪一百回了。我回想起,只不過是抵抗不了愛看電影的誘惑,我已經闖過好幾次禍了,好幾次讓父親對我失望,還有幾次雖然未被發現,自己則是充滿了罪惡感。我甚至已經偷偷下決心,以後不再看電影了,只是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做得到。

「我在講,你有沒有在聽?嗄?」媽媽愈罵愈生氣,霍然站起,拿著雞毛撢子大步跨過來,雨點般地落在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一下一下熱燙燙地在皮膚上烙刻著。我沒哭也不躲,疼痛正在治療我的羞恥,下午那個場面還默片一般盤旋在我腦中,但我已經不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