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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族私史 舅舅來訪時

一如往常放學返家時,從轉入通往家門的田埂上,我遠遠就看見門口竹椅上坐著兩個男人喝茶的身影,其中一位當然一定是父親,但另一位意外的喝茶者究竟會是誰呢?這意味著家裡來了一個客人,我忍不住加快了腳步,書包也因為我的奔跑而在肩上晃蕩不已。

等到我氣喘如牛跑到接近家門前的空地,我已經看清楚來客的面容,雖然他的樣貌變了許多,我仍然認出那是多年不見的舅舅。

愛漂亮的舅舅變胖也變老了許多,頭髮卻稀少了,也有點花白了,不再是昔日風流倜儻的模樣。我們都聽說他病得很重,已經無法工作,但此刻他滿面孩子氣的笑顏,臉色像喝過酒一樣紅潤,捧著腹像一尊彌勒佛似的,怎麼樣也看不出是個病重的人。

舅舅在長輩們的口中,是個愛派頭、亂花錢的敗家子,但我心裡暗暗不服,敗家子又怎樣?敗家子最受小孩子們的歡迎。舅舅一看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像往常一樣的慷慨,他笑呵呵地伸手到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塊錢的鈔票,揚到我的鼻下,說:「你去買一瓶黑松沙士,要冰的,大瓶的喔。」

他回頭正好迎見父親飄過來不以為然的眼神,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天氣太熱了,大人小孩都喝一點沙士,也不壞。」

自從搬到中部鄉下之後,我們幾乎和北部的親戚都斷絕了往來,主要是交通阻隔不便,轉幾趟車的折騰,跑一回總要花上一整天。前一次祖母才遠從北邊的海港來看我們,事先老家有信來,我們知道她清晨五點就要出門了,卻苦苦等到天黑,她才出現在車站,把大家都擔心死了。

也是搬到中部山村之後,本來很親密的六阿姨和末子阿姨都不容易見了,舅舅更是多年不見,他的片段消息都是從大人支離破碎的言談中旁聽拼湊而得。有關舅舅的消息常常伴隨著提供消息者的品評議論,這些鄉議大部分不是正面的。說他愛亂花錢,不知拿錢回家,家裡沒米下鍋,小孩沒書可讀;說他不負責任,早早就辭工在家,讓舅媽出門幫傭賺錢養家;說他嗜賭,把一點積蓄賭得不剩,還伸手向妻兒要錢;說他浪蕩貪杯,如今搞壞身體,無法工作…。

但這不是我們眼中受歡迎的舅舅。首先,我們有六個阿姨一個舅舅,舅舅比較稀奇,已經天生佔便宜。再說,阿姨們大部分時間都關在家裡,就算是出門工作的六阿姨,也只是個固定上下班的職員,舅舅浪蕩江湖,看過世面,言談就比較豐富多彩。最重要的是,舅舅完全不像父親那種不苟言笑的嚴肅大人,他和每個女生打情罵俏,連雜貨店的歐巴桑也不放過,他又耐得住性子與小孩逗趣,假裝認真對待小孩的每一句話,自己說話也瘋瘋癲癲,半真半假,有趣極了,再加上出手大方,慷慨請喝汽水請吃冰,怎麼會不得孩子們的歡迎?

我拿了舅舅給的五塊錢,旋風也似地衝往村子的雜貨店去買黑松沙士,沙士聽起來就比汽水還要高級呢。冰冰的沙士拿回來,玻璃瓶上流下冰涼的水滴,像是一行行的眼淚,楚楚誘人。我們興奮地搬來板凳坐在門外的路邊,每人一杯地喝著那帶有藥水味的冰涼棕色液體,並且聽著舅舅以喜劇性的口吻描述著遠方親戚的近況,那是傍晚微涼時分,輕風吹來,我們興味盎然地聽著,一面啜飲著一種非日常的飲料,依稀就有了一種節慶的感覺。

到了全家共進晚飯的時候,舅舅更在餐桌上宣佈,他將在飯後請所有的小孩到戲院看電影,我們歡聲雷動,開心得不得了,媽媽一面苦笑一面搖頭,一面忍不住還是埋怨說:「你不是沒頭路了嗎?那裡還能這樣花錢?」舅舅笑著說:「阿姐呀,我大老遠來作客,總不能身上不帶錢呀。」

小孩子們度過像是放假或過年的一晚,夜裡大家都睡了,我卻因為太興奮而睡不著,客廳燈光還亮著,我聽見媽媽和三阿姨、四阿姨的壓低的談話聲,三阿姨說:「沒事伊跑來鄉下要幹什麼?」

媽媽說:「那知?伊也沒講,我也沒問伊。」

三阿姨說:「是不是又要來借錢?」

媽媽說:「應該不會吧?伊也知道我沒錢借他。」

四阿姨說:「會不會又要阿尼仔幫他找工作?」

三阿姨忿忿地說:「伊敢?上次給他介紹工作,做兩個月就說太累不幹了,伊還有臉叫阿尼仔給他介紹工作?」

最後是四阿姨英雄式的聲音:「你們不問,我明天來問他。」

第二天起來,哥哥姐姐都上學去了,我還是低年級,只上半天課,中午就放學回家了。進了門,慵懶的舅舅才剛起床,正在打哈欠、伸懶腰呢。我陪在旁邊看舅舅津津有味吃著三阿姨為他準備的早午混合餐,一面等著他說出什麼好玩的提案。但我一轉頭,警覺到四阿姨正瞅眼斜看著舅舅,隨時準備發難的樣子,不禁有點著急。好不容易舅舅吃完了飯,悠閒地點起一根飯後菸享受,四阿姨就說話了:「哥呀,這次你老遠來,究竟是因何貴事呢?」

四阿姨還故意把「因何貴事」四個字講得咬牙切齒,好像在唸歌仔戲的台詞說白一樣。舅舅聽了這句帶刺的話,慘笑了一下,面容變得嚴肅起來,回頭對我說:「小弟,去請你母親大人來一下。」

我衝到屋後的廚房去叫媽媽,媽媽一面在圍裙上擦手,一面快步走出來。舅舅等大家坐定,呼了一口白煙,幽幽地說:「我這個病,沒多久了…。」

「…也不是不想醫,只是也醫不好了。」

三阿姨眉頭皺起來,媽媽低說:「不會啦,只要好好靜養…。」

舅舅笑起來,好像又開心了:「不用安慰我,我都準備好了,去陰間的車票都買好了,到站就下車啦。」但那些看似爽朗的笑容也不無一些陰暗,他又說:「只是對不起太太小孩,他們以後比較辛苦。」

「我是想回老家前來看看你們,叫你們別再操我的心、生我的氣。但是我也另外真的有事。」

正在專心聽話的四阿姨露出疑心的神情:「什麼事?」

舅舅突然回頭看著媽媽:「姐仔,妳記得咱媽媽死的時候,下葬時她的假牙有沒有放進去?」

媽媽說:「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下葬的時候,我四處找不到她的牙齒,只好就那樣把她埋了,那時候是戰時呀。」

舅舅臉色轉白,歎一口氣說:「看來是真的時間不多了。」

「這幾個禮拜,我一直夢見阿母,她一直跟我說,細漢仔,來的時候幫我把牙齒帶來,我在這裡沒牙齒不方便。」舅舅輕描淡寫地說:「幾十年沒夢見她,最近她倒是每晚來向我討牙齒,我只好跑來妳這裡問一問,看妳看見牙齒沒?」

媽媽和阿姨頓時陷入一種驚疑和感傷的混合情緒中,一方面覺得托夢討牙齒太神怪,一方面又對外祖母長期沒牙齒感到不忍和內疚,三個姐妹嘰嘰喳喳討論起究竟應該如何是好。

舅舅在一旁聽聽覺得有點無聊了,轉頭對我說:「小弟,天氣太熱了,再去買一瓶冰涼的黑松沙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