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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族私史 山的那一邊

我猜想我知道五阿姨的存在,只是我不曾見過她。

三阿姨每天煮飯、炒菜、洗衣、縫衣,做了大部分的家事,家裡從來少不了她忙碌的身影,媽媽只要碰到任何頭痛的麻煩事,總是習慣大叫三阿姨的名字來救命:「連嬌!連嬌!」當然,媽媽叫的是日文,嬌字唸起來像是「救救我」的救字,而三阿姨總是立即應聲出現,成為名符其實的救星。

四阿姨有一段時間不在家,我們都知道她出門在外,可能是在某處工作吧?六阿姨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個電影明星,她在銀行上班,打扮的模樣有種都會的時尚感。她給我們小孩子表演過一個工作特技,把一疊百張綑好的十元鈔票解開,用手指順過一遍之後,從中一分為二。

「每邊都是五十張。」她很有信心地說。

我們拿來數了數,果然都是五十張。再試一次,還是一張不差。我們吵著問她怎麼做到的,她慧黠地眨眨眼,笑著說:「熟能生巧呀。」

再表演數鈔票,一疊鈔票在手中扇形張開,好像拿著一副撲克牌,她快速地用手指頭十張十張去數,百張鈔票只消三、四秒就數完了。

七阿姨,也就是末子阿姨,年紀還小,只是個青春期的大女孩,皮膚曬得黑黑的,像個莊稼女,但她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笑起來很漂亮。她是負責照顧我的貼身保姆,成天把我背在背上,四處去蹓躂。

二阿姨年紀和媽媽較近,早嫁人了,就住在對街,她的小孩比我大哥還大,是我這一輩裡最大的,大表哥因而成為我們當中的孩子王。但是二阿姨不知怎的和媽媽吵架了,弄得後來不太來往。

二、三、四、六、七,五個阿姨來來去去,沒有人提及排行第五的阿姨,但我猜想我知道五阿姨的存在,只是不曾見過她。

五阿姨存在的第一個證明,來自於我自己的邏輯與疑問,幼小的我歪著腦袋問媽媽:「為什麼三阿姨、四阿姨之後就變成六阿姨,第五的到哪裡去了?」

媽媽的反應大出我的意外,她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彷彿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緊接著她的嘴角抽搐,突然轉身回頭走往廚房,路上卻忍不住端起圍裙的下擺掩在臉上,開始嚶嚶地哭泣了起來。我呆若木雞地佇立在走道上,末子阿姨快步走過來,一手抄摟起我,立刻把我帶到樓下門外的騎樓,不讓我捲入接下來可能發生的風暴。

但大人說話也未必比我更小心。有一次,一個不常來往的親戚來到家裡,母親和她坐在榻榻米上,就著矮桌喝茶,問候完家中大小、閒話家常之後,冷不防這位親戚突然問到:「阿雲仔現在在哪裡?」

媽媽的臉立刻垮了下來,笑容僵在嘴角,囁嚅地說:「我也好幾年沒有伊的消息,聽說是搬到內山去了。」內山一詞雖然指的是台灣東部,但在那個交通不便的時代,高聳巨大的中央山脈擋住了去路,去到山的那一邊,聽起來和遠走海外到了巴西、烏拉圭之類的,音訊中斷、人海阻隔,永遠難再相見,是一樣的意思吧?

氣氛變得有點尷尬,這位親戚顯然不相信媽媽說阿雲沒有消息的話,繼續又旁敲側擊地問了一些關於「第五仔」的近況與消息,平日精明靈光、應答如流的媽媽支支吾吾,答得支離破碎,不太有說服力的樣子。親戚還窮追不捨,帶著刺探的意味又問道:「咁攏嘸寫信回來?」

媽媽吶吶地歎口氣說:「嘸呀,一張信也嘸呀。」

所以五阿姨是存在的,我在一旁想著。五阿姨還有名字叫阿雲呢,而且人住在內山,只是一封信也無。內山究竟在哪裡我也不太知道,只知道如果大人說誰住在內山,就是我們不會見到他的意思。

但「一封信也無」這句話可能不是真的,因為不久之後,我就聽到媽媽壓低聲音和三阿姨說:「阿雲仔有寫信回來,伊咧講…。」然後她的聲音壓得更低更輕了,我裝做沒事人一樣在紙門內外走來走去,但我聽不清楚底下說的是什麼。好像有幾個人名,也有幾個大概和金錢有關的數目字,聽起來有嚴重的感覺。

三阿姨聽著聽著面色凝重,頻頻點頭,媽媽最後又說:「諾,別讓你阿尼仔知道。」

三阿姨順從地點點頭說:「我知。」

末子阿姨先嫁人了,我失去了童年最好的玩伴,但她偶而會帶著扮手禮回來看媽媽。回來的她已經有了身孕,化了妝塗了口紅,衣服也變艷麗了,露出成熟大人的模樣。緊接著漂亮如電影明星的六阿姨也嫁人了,辭去銀行的工作,搬去了台北,專心做她自己口中說的「老媽子」,我們就少看到她了。

然後我六歲時舉家遷居到中部的山城,只有尚未嫁人的三阿姨、四阿姨同行,六阿姨和末子阿姨都很難見面了。六阿姨讀過書,有時候會寫信來,信末還會問候每個小孩。我最懷念的末子阿姨,沒念過什麼書,連寫信也難了,慢慢地,我連她大眼睛的笑臉模樣,也有點記不清了。

晚結婚的三阿姨和四阿姨來到鄉下,已經都有點錯過婚期了,在父親的主導下不無委屈地嫁給了外省人。三阿姨和四阿姨結婚後都住在隔壁的村子裡,坐短程公共汽車可達,騎腳踏車可達,不然走路半個鐘頭也可以到達。因為距離,我們已經和北部的親戚都斷了連繫,只剩兩個阿姨住在可以常常見面的距離,所以一直維持很親密的往來。

兩位新姨丈都是忠厚老實的讀書人,跟隨國民政府來台擔任基層公務員,薪資微薄但生活穩定,他們都離鄉背井,單身多年,不但勤勞,而且多能鄙事,都能夠自己縫衣下廚。我們和唐山文化初步接觸,樣樣覺得新奇,至少在飲食方面的確是如此。

兩位姨丈,一位來自山東,一位來自河南,都擅長北方的麵食文化。手勁大的三姨丈揉面做的饅頭,紮實飽滿又清甜耐嚼,做的包子則外皮蓬鬆,內餡豐盛,吃來猶如節慶一般。腦筋靈活的四姨丈花心思發明的三色水餃,分別用胡蘿蔔、韭菜、和白菜做餡,水餃煮起來皮變透明,露出三種內餡的顏色,成為三種不同顏色的水餃,美味之外另見巧思。

新的飲食文化闖進了我們家,我們開始學習用空酒瓶捍面,試做饅頭與包子,也試用白麵條煮麵(台灣人本來用的是油面),並且做全新的新菜如蒜苗炒臘肉之類的。這樣文化混同的新奇趣味每天都在發生,加上我們也正在適應做一個農村的鄉下人,我漸漸習慣只有兩位阿姨的生活,忘了我有六位阿姨這個事實,更不記得有一位提到名字要低聲細語的五阿姨了。

時間一過又是二十多年,父親過世了,辦完葬禮,還有一場尾七的法事,我們選在一個寺廟為逝者唸經並開素筵。葬禮大部分是基督教儀式,因為弟弟是基督徒,對他比較方便;但尾七的法事卻又變成帶著民俗色彩的佛教,因為媽媽說親戚們來了總是要拜,結果變成了人格分裂的雜拼喪事。

尾七的法事上,七名和尚虛應故事地含糊唸經,一遍遍音調平板嗡嗡嗯嗯的佛唱讓人昏昏欲睡。突然間道場旋風式進來一位戴墨鏡的高瘦女子,面貌和三阿姨幾乎一模一樣,一進門就衝到媽媽面前,媽媽驚叫:「阿雲仔?」

兩個人抱著開始哭,哭了一會兒,媽媽抽了空又問道:「你怎麼知道要來?」阿雲說是誰誰誰告訴她的,又說:「阿尼仔走了,我一定要來呀。」兩人抱著繼續哭。最後,眾姐妹圍著這位新來的、長相卻同出一模的我的「新阿姨」,問東問西,問她這些年來都在幹嘛,大家說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在一旁插不進嘴,心裡想著,山的那一邊的五阿姨,真的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