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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家族私史 四阿姨的約會

一直窺探窗外的媽媽突然輕呼:「啊呀,來了,來了!」三阿姨聞訊則掩口驚呼:「怎麼辦?現在怎麼辦?」全家人旋即陷入緊急與混亂當中…。

我從二樓窗戶探頭去看,昏黃夕色裡,一輛三輪車的黑影已經從遠方的公路轉進我們房子前方的小徑,沿著稻田一路行來,很快就要來到我們家門口了。我還想繼續探伺從三輪車下來的是何方神聖,冷不防三阿姨一把抓住我的後領,一面氣急敗壞在我身後大叫:「人家已經來了,還不趕快去穿鞋?」

我早已經穿好全身整齊的禮服等在屋裡快一個鐘頭了,這樣光鮮的打扮通常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有,現在才秋天呢,離過年還有好幾個月,但今天是一個新鮮的大日子。四阿姨經過相親之後,已經初步對男方有了好印象,現在對方誠懇邀請,兩人將進行第一次單獨的約會,讓彼此有更多相處瞭解的機會。當然,在那個時代未結婚的孤男寡女怎好獨自私會?女方提條件說要帶一個伴同行,而選中的護花使者就是不滿七歲的我了。

約會的節目是說好由男方請客的一場晚餐,小鎮裡沒有像樣的餐廳,男方因而把約會訂在隔壁村子的省政府員工福利社附設的餐廳,路途可不近,男方又約好親自來接。整個下午全家上下都神經緊繃、坐立不安、議論紛紛,媽媽盯著四阿姨的服裝換了又換、看了又看,三阿姨也湊著一起討論各種細節。現在,黃昏向晚的真理時刻終於降臨,來客的三輪車已經兵臨城下,接下來的故事究竟是要怎樣發展呢?

但四阿姨是全家最鎮定的人,她好像反倒不緊張,順從地或者忍耐著接受兩個姐姐關於服裝和打扮的反覆無常的建議,有時候我也聽到她在房裡發出大聲、帶著抗議的口氣說:「哎呀,這種樣子怎麼見人呀?」

不知道經過幾次反覆的修改之後,四阿姨終於艷光四射地走了出來,全套深藍色有方格的洋裝,頭髮下午已經先到美發店裡洗燙好了,耳朵上別著的是媽媽珍貴不輕易示人的珍珠耳環,脖子上則是一串和耳環成套的珍珠項鍊,手腕上還有外祖母留下來的翠玉手環。她臉上打了粉底,塗了胭脂,唇上還塗了紅艷艷的唇膏,她幾乎像是電影畫報上印出來的電影明星了。三輪車來到門口時,家裡嘰嘰喳喳亂成一團,她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抿抿嘴唇,伸手拉著我,回頭看著嘴裡還唸唸有詞的媽媽說:「阿姐,我去了。」她挺起胸膛,英雄勇赴刑場一般,快步往門外走了出去。

四阿姨其實已經有一段時間消失在我們家庭之中,大人們提到她的名字時都低聲竊語,有一種小孩不該多問的禁忌氣氛,我們也都不知道她怎麼了。但在我們舉家搬到中部山城之後,四阿姨突然又回來了,再度成為家庭裡的一員。我們小孩子都很高興她的歸來,特別是跟隨媽媽最久的三阿姨剛剛嫁人,四阿姨就成了家中幫助媽媽的重要支柱。

四阿姨和三阿姨個性是很不一樣的。三阿姨是性格溫柔傳統的古典大美女,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小的瓜子臉,害羞安靜,任勞任怨,在六個阿姨當中最乖也最能幹,炒的菜最好吃,巧手又能織能縫,好像什麼都會,是媽媽的得力大幫手。外祖母過世後,媽媽姐兼母職,扶養一個弟弟和六個妹妹,還要料理自己六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家事負擔實在不輕,加上父親的工作遠在深山礦場,多半時候不在家,平日家事多虧有了三阿姨的勤勞能幹。

三阿姨從未離開家,雖然年輕時追求者、提親者很多,她總覺得媽媽家裡少不了她,糊里糊塗倒錯過了自己的婚事,年紀較輕的五阿姨、六阿姨、七阿姨都早嫁人了,三阿姨卻一直還在我們身邊。等到我們全家搬到人生地不熟的中部鄉下,媽媽才著急起來,後來經過介紹,才嫁給了年紀不小的外省人公務員,這在當時台灣人正常人家是不尋常的。但這些擔任低階公務員的外省人知書達禮,安分守己,又孑然一身來台灣,沒有公婆親戚牽累,媽媽覺得是好親事。後來三阿姨家庭幸福,證明媽媽的判斷是對的。

三阿姨有了歸宿,媽媽又對遠行歸來的四阿姨婚事感到焦急,循舊例又由人介紹了另一位在省政府工作的外省人,相親之後,雙方印象都良好,才有今天的約會之議。但我說四阿姨和三阿姨個性是不一樣的,行走過江湖的四阿姨有著男孩子般的氣概,她剪了一頭俐落短髮,講的普通話也和她的短髮一樣清脆俐落,連口音都不像台灣人。四阿姨可不像三阿姨那麼溫柔婉約,臉上雖然也笑容可掬,一抹眼神卻銳利得可以殺人,談吐用語雖然也客氣有禮,當中卻不難聽出堅定的立場和堅硬的決心;媽媽有時候也感歎四阿姨生錯了女兒身,如果她不是生來就穿裙子,可能會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業。

這位外貌像電影明星、內心其實是英雄豪傑的四阿姨,如今正牽著我的手,大步向門外走去,準備去赴人生一場重要的約會。媽媽跟著我們到了門外,一位臉上堆滿慇勤笑容的男子早已佇立等在三輪車旁,年紀恐怕是比適婚年齡更大若干歲了。他的頭髮剪得很短,露出青色的頭皮,上身穿著白色清潔的中山裝,下身穿的是灰色的西裝褲,白色短襪和黑色大頭皮鞋,看得出來是規矩正當的人。但他拿著一方藍色條紋手帕頻頻拭汗,看得出他的緊張,當然,南台灣的秋天傍晚有時候還有仲夏的感覺。

三人坐上三輪車,四阿姨技巧地把我安置在中間,那就給了她在狹小空間中一點安全的距離。車伕賣力踩著踏板往隔壁村莊駛去,天色偏藍還未盡暗,路燈已經亮了,清風拂面,可以聞見兩旁稻田的氣味。男子用很客氣的口氣與四阿姨聊天,大部分是問一些家裡的事情,還不斷地發出笑聲,似乎是害怕無話可說的冷場,偏偏四阿姨是很酷的,答案乾淨俐落,兩個字說得清楚的,絕不用三個字,弄得這位老實的外省人有點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來到了餐廳,像是用來辦結婚喜宴的大廳上擺滿大小桌子,滿堂賓客勸酒喧嘩,很是熱鬧。因為是省政府的職工福利餐廳,食客幾乎都是外省人,大堂上各省口音交雜,就是沒有台灣口音。跑堂招呼我們坐在一張鋪著紅白桌巾的小圓桌,笑臉男子慇勤詢問四阿姨的口味,四阿姨語氣明快,聽不出內心情緒:「我沒有不吃的東西,我也不熟這裡的菜,一切您來決定,我通通樂意接受。」

還沒上菜,汽水就來了,這是意外的驚喜,我的心情已經好得不得了。不久之後,菜也上來了,都是家裡不曾吃過的外省菜,每一道菜都很美味。我對其中一道「蔥燒海參」特別感到印象深刻,在此之前我從未吃過海參,這時覺得它軟糯帶脆的口感新奇,而它飽吸醬汁的滋味也十分甘美。

兩個大人拘謹地輕聲談著話,男子怕冷場,嘴巴不停地說話,還一面拿著筷子勸菜;四阿姨小心著她的口紅和難得穿來的洋裝,抿著小口斯文地咀嚼著。他們都吃得不多,笑臉男子只好不斷把菜挾到我的碗裡來,我發現大人們不會在乎我吃了多少,就放膽撿好吃的拚命吃。我喝完了一整瓶汽水,男子又要了一瓶,我看見四阿姨飛來一個嚴厲的眼神,我假裝沒看見。

最後晚餐終於結束了,剩下一桌的飯菜,男子笑呵呵地說:「小弟弟要不要來一點冰淇淋呀?」四阿姨正要推辭,我卻朗聲說:「好呀。」四阿姨轉頭給我一個殺人的眼神,但我把頭別開,管他呢,回家以前沒有人會處罰我,此刻我好像要什麼就會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