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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昆明五華書院及無錫江南大學

 

抗戰勝利後,昆明盛呼北大復校,聘胡適之為校長,時適之尚留美,由傅斯年暫代,舊北大同仁不在昆明者,皆函邀赴北平,但余並未得來函邀請。又念國共分裂日顯。自雅爾達協定後,美國急求撤退,而蘇聯則急求東進,國事蜩螗,方興未艾。余昔在北平,日常杜門,除講堂外,師生甚少接觸。除西安事變一次以外,凡屬時局國事之種種集會與講演,余皆謝不往。每唸書生報國,當不負一己之才性與能力,應自定取捨,力避紛擾。但自抗戰軍興,余對時局國事亦屢有論評,刊載於報章雜誌。學生亦遂不以世外人視余。幸余離昆明赴成都,得少人事糾紛。倘再返北平,遇國共雙方有爭議,學校師生有風潮,余既不能逃避一旁,則必盡日陷入於人事中。於時局國事固絲毫無補,而於一己志業則虧損實大。因此自戒,此下暫時絕不赴京滬平津四處各學校,而擇一偏遠地,猶得閉門埋首溫其素習,以靜待國事之漸定。

 

曾被邀赴常熟作講演,錢子泉鍾書父子亦被邀,同住一旅館中,討論及此。適滬上各學校爭欲招聘,子泉力贊余意,鍾書則深盼余留滬。即彼父子兩人,子泉仍返湖北,而鍾書則終留上海。而余則適有滇人於忠仁來訪。其弟忠義方長昆明雲南省立圖書館,有志中國學術思想之研究。彼則在抗戰時從事滇緬公路之運輸,獲有盈裕,擬由其弟辦一五華書院,邀余往。余於雲南氣候山水既所欣賞,又以其偏在邊區,西南聯大已離去,余再前往,正可謝絕人事,重回余書生苦學之夙願。遂欣然允諾,於一九四六年秋,只身前往。然其時余胃病仍未痊復,不啻扶病而行。

 

及晤忠義,其人純謹退讓,溫和可親,頗自欣慰。而忠義見余有病,亦絕不以五華一切雜務相擾,僅求余每週作講演一次或兩次。為余覓一住處,即在翠湖公園中,前後五六進,皆空屋無人,余單身住其最後一進。一女僕隨侍作膳食。翠湖既少遊人,此屋則絕無人到。

 

余此去,乃知昆明氣候不宜早起,最好應於日出後起床。午後必有風,最好能作午睡,至四時始起,則風已退。入夜,氣候更佳。省立圖書館即在翠湖公園中,余每日晨起,必往閱讀半日。下午四時或再往,閱讀一小時左右。晚飯後,則散步湖上,靜寂無人,非深夜不歸。月圓當可有三夜,則非過十二時決不返。

 

又雲南教育廳長張君,忘其名,乃留法學人,為余介紹一中醫,一周旬日必易一方,余之再來昆明,養病之事乃更過於講學。

 

 

時西南聯大舊同事留昆明者僅二人,一為劉文典叔雅,余在北平時為清華同事。住北平城中,乘清華校車赴校上課。有一年,余適與同車。其人有版本癖,在車中常手挾一書閱覽,其書必屬好版本。而又一手持煙卷,煙屑隨吸隨長,車行搖動,手中煙屑能不墜。萬一墜落書上,煙燼未熄,豈不可戒。然叔雅似漫不在意。後因晚年喪子,神志消沉,不能自解放,家人遂勸以吸鴉片。其後體力稍佳,情意漸平,方力戒不再吸。及南下,又與晤於蒙自。叔雅鴉片舊癮復發,卒破戒。及至昆明,鴉片癮日增,又曾去某地土司家處蒙館,得吸鴉片之最佳品種。又為各地土司撰神道碑墓誌銘等,皆以最佳鴉片為酬。雲南各地軍人舊官僚皆爭聘為諛墓文,皆饋鴉片,叔雅遂不能返北平,留教雲南大學,日夕臥煙榻上,除上課外絕不出戶。聞余去,乃隻身徒步來訪,聞者皆詫,為積年未有之奇事。時則余尚未到。及余居既定,乃屢訪之。窗前一榻,余坐其榻之另一邊。每語,必移晷而別。又一人羅膺中,乃北大中文系教授,亦留雲大。

 

有一退休軍人,約叔雅膺中及余三人赴其家度舊歲。其家在昆明湖之南邊,已忘其地名。汽車去,共三日,沿途風景佳勝,所至必先為叔雅安排一吸煙處所,余與膺中則得暢所遊覽。有一夕,停宿某縣城,其城中有一老伶人,唱旦角,負盛名。已年老,不復登台。是夕,特在縣署堂上邀其演唱,聽者除叔雅膺中與余三人外,縣中士紳約不過三十人。滇戲在全國各地方戲中,與京戲最相近。余等因在座上批評稱道,並盛論京戲與滇戲之異同得失。演唱已畢,余等談論猶不已。主人乃曰,不意三教授皆深通此道,滇中有老伶工栗成之,有雲南譚鑫培之譽,彼亦年老退休。待返昆明,當告以三教授乃難得之知音,必強其登台,以供三教授解悶。

 

及返昆明,果成議。栗成之每逢星六之晚必登台,余等三人亦必往。余前在昆明,亦曾看過滇戲一兩次,惟未見栗成之。但在茶肆品茗,則必有栗之唱片,常加聽賞,及是,始親睹其登台。猶憶栗之登台第一場,乃為審頭刺湯。此後每星六,栗出場必擇唱辭少,工架多之戲。然栗之一步一坐一顰一歎,實莫不具有甚深工夫,妙得神情,有絕非言語筆墨之所能形容者。每逢其一次登台,余必得一次領悟。實為余再次赴滇一莫大之收穫。亦為餘生平一番莫大之欣悅也。

 

後余在香港遇滇人繆雲台,閒談及栗成之。雲台大喜曰,栗成之乃我老師,我從之學唱有年,今君亦知愛成之,請為君一唱,亦有成之風味否。乃屢唱不輟。後在紐約,又與重見於其寓所,情親如老友。亦為栗成之乃締此一段因緣。亦交遊中一奇遇也。

 

 

余之在五華講學,又兼任雲南大學課務。其時雲大校風,乃與余初至昆明時大不同。風潮時有掀起,蓋受西南聯大之影響。自余離聯大後,聞一多公開在報紙罵余為冥頑不靈。時陳寅恪尚在昆明,親見其文。後寅恪來成都,詳告余。又謂,君倘在滇,當可以誹謗罪訟之法庭。余謂,此乃一時思想問題。凡聯大左傾諸教授,幾無不視余為公敵。一多直率,遂以形之筆墨而已。此等事又豈法堂所能判。因相與欷噓。後一多竟遇刺身亡。余再往昆明,親赴其身亡處憑弔。隨往者繪聲繪形,將當日情況描述詳盡。余因念在北平清華時,一多屢以《詩經》《楚辭》中問題來相討論。及在南嶽,曾同寢室,又親見其勤學不倦之生活。及在昆明,又屢聞其一家攻苦食淡之情,余雖與一多學問途徑不同,然念彼亦不失為一書生。果使生清代乾嘉盛時,訓詁考據,惟日孜孜,亦當成一以著述自見之學人。今遭亂世,心懷不平,遂激而出此,罹此凶災,亦可憫憐,斯誠當前一大悲劇也。

 

聯大既散歸北方,而雲大踵起。每去上課,校門外大牆上遍貼大字報,余必駐足巡視,議論恣縱,意見橫決,殊堪嗟歎。一日,為西北邊境一軍事衝突,大字報根據塔斯社駁斥中央通訊社報導,辭氣嚴厲,令人不堪卒讀。余因招雲大年輕教授常往來者數人,至翠湖寓所,告以屢讀大學校門外大字報,每怪何以無人聞問。諸君言,亦有黨方注意。但既倡民主自由,則言論龐雜,難加干涉。余以國共對抗,固可謂其左右立場有不同,然民族國家之大防線,則終不能破。若非有其他證據,豈得以塔斯社訊反駁中央通訊社。身為一個中國人,豈得遇中蘇衝突必偏袒蘇方,諸君多識此間黨方負責人,當以此意告之,盼能專就此一端即去撕碎牆上大字報,並查究主事者何人,執筆者何人,加以懲處,俾可稍戢頹風。乃亦竟未聞黨方有何作為。

 

學校又常停課。只由學生發一通知,校方不加聞問。某一日,罷課既久,學生數人來翠湖寓所請去上課。余告諸生,余之來校授課,乃受學校之聘。今罷課復課,皆由諸君主動,諸君在學校中究是何等地位。余前日非遵諸君罷課令不到學校上課,乃因去至講堂空無聽者,不能對壁授課,因此不往。今日餘亦不願遵諸君復課令即去上課。諸君既不像一學生,余亦竟不能做像一教師。甚愧甚愧。來者乃親自譴責認罪,卑辭堅懇,又續有來者,戶為之滿,余亦終隨之去。報章上亦不對此等事登載一字。昆明地處偏遠,學風如此。則余幸不去京滬平津,否則真不知何以為教也。

 

 

余在五華所授,以中國思想史為主。在省立圖書館所閱書,以宋元明三朝諸禪師撰述,及金元兩代之新道教為主。尤以後者翻覽最詳,惜僅偶撰小文,未能萃精著作。

 

李埏在雲大任教,四七年春,自路南接眷來昆明,在五華山唐繼堯一大園中租得一小宅。邀余去同住。平屋三間,李埏夫婦及其一幼子一幼女住左室,余住右室,中室為食堂。余與李家同食,蓋因李埏與志義知余居翠湖惟膳食一事安排不佳,故為此計。由李埏妻親任烹調。同桌五人,余乃儼如其家之老人。然而從此余之一日三餐遂獲妥善之解決,余之體力乃亦日健。

 

唐家園中有一大廳,在李埏租屋前不百步。李埏又為余借得唐家大廳之鑰匙,余每日開門入,一人在大廳中讀書散步,較之前在宜良山中更靜寂有加。園西一墓地益寬大,余亦時往散步。余前半年在翠湖日親水,此半年在唐氏家園乃日親山,亦初來所未料也。

 

暑假乘飛機返上海,臨出機場,遇一熟友來接其友,其友乃未至。彼告余,已備餐餚,並清出一客房,又親以車來,堅邀余同赴其家。不意設宴甚盛,一盤一碟,必堅請一嘗。余所食既多,最後又來米飯一碗。余在昆明一年,晚餐從不進米飯,惟知今夕主人既未備粥面,而又情辭懇切,余又勉盡之。自念今夕飲食較素常增兩三倍有餘,恐有不適。乃竟夜無恙,晨起轉覺舒暢,以告主人。主人曰,老年必倍喜鄉食,此或腸胃習慣宜然。君今病胃,正宜鄉食,較之離鄉旅食自不同,可勿慮。余意主人此言大有理,余之胃病當以居鄉為得。適無錫有創辦江南大學之議,屢來相邀,余遂決意離昆明返無錫。暑假後,另介紹一友諸佐耕去五華。佐耕乃余近鄉,本亦在小學任教。余在後宅小學時,即與相識。章太炎講學蘇州時,佐耕往從之,頗得親近。余既介之五華,遂與俱往,半年後,余一人獨返。諸友皆知余為胃病,故亦不堅留。遂於一九四八年春轉赴江南大學任教。

 

 

江南大學乃無錫巨商榮家所創辦,校舍在無錫西門外太湖濱山坡上。由此向南一華里許,即黿頭渚。校舍皆新造,風景極佳。諸教授住宅多分佈在榮巷一地,榮巷乃榮家舊宅所在,由此經梅園至大學,可四五華里。梅園亦榮家所創造。余居分上下樓,各三楹。余居樓上,樓下乃大學老校主德生夫婦所居。每週六下午脯後,德生夫婦由城來。晚餐後,必上樓暢談,或由餘下樓,每談必兩小時左右。星期日午後,德生夫婦即去城,如是以為常。德生告余,某一年,德生與其兄宗鏡及同鄉數友游杭州西湖,在樓外樓晚餐,席散下樓,群丐環侍爭賞,一時不勝感喟。謂群丐皆壯年失業,即無錫城外諸酒家亦有此現象,遂群議回滬設廠,廣招勞工,庶於消弭失業有補。無錫鄉人之在滬設廠,其動機始於此。余家在無錫南門外,與蘇州常熟為鄰,前清屬金匣縣,地為澤國,湖泊相連,多良田,故居民皆以耕漁為業。榮巷在無錫西門外,濱太湖,多山丘,地多犖確,故其居民多去上海經營小鐵鋪等為生。自此多設碾廠紡織廠等。而榮氏兄弟業務特旺,宗鏡先卒,德生一人維持。至抗戰時,德生諸子侄及諸婿各分主一廠徙內地,及是皆遷回。江南大學乃由其一子之某一廠斥貲興辦。

 

余詢德生,君畢生獲如此碩果,意復如何。德生謂,人生必有死,即兩手空空而去。錢財有何意義,傳之子孫,亦未聞有可以歷世不敗者。德生又謂,我一生惟一事或可留作身後紀念,即自蠡湖直通黿頭渚跨水建一長橋。蠡湖俗稱五里湖,與太湖相連,黿頭渚本孤立太湖中,德生七十歲時,私斥巨貲,建此長橋,橋長有七十大洞,寬廣可汽車對駛,由此乃可從無錫西門陸路直達黿頭渚,行人稱便。德生謂,他年我無錫鄉人,猶知有一榮德生,惟賴此橋。我之所以報鄉里者,亦惟有此橋耳。

 

德生於抗戰前,在榮巷曾創辦一中學,先兄聲一先生亦曾在該校任教。及先兄癭病驟卒,余弟漱六從另一私立中學轉來接替先兄之職。抗戰時,此校遭殘破,及是未能復興,猶存一圖書館,藏書亦數萬冊,迄今猶封閉未加整理。余因江南大學新興,圖書有待逐年增置,擬請德生先以榮巷圖書移江南大學以應急需。乃德生意,似謂江南大學由其子創辦,而榮巷中學及此圖書館乃由彼往年經營。今中學已停閉,此圖書館則尚待整理保留,亦彼一生中所辛勤擘畫也。

 

由此可知中國社會之文化傳統及其心理積習,重名尤過於重利。換言之,即是重公尤勝於重私。凡屬無錫人,在上海設廠,經營獲利,必在其本鄉設立一私立學校,以助地方教育之發展。即德生一人為例可證。方與其兄宗鏡從事實業經營,成為一大資本企業家,其最先動機即為救助社會失業。待其贏利有餘,即復在鄉里興辦學校,其重視地方教育又如此。及其晚年又築一蠡湖大橋,其重視地方交通公益又如此。余私窺其個人生活,如飲膳,如衣著,如居住,皆節儉有如寒素。余又曾至其城中居宅,寬敞勝於鄉間,然其樸質無華,傭僕蕭然,亦無富家氣派。其日常談吐誠懇忠實,絕不染絲毫交際應酬場中聲口,更不效為知識分子作假斯文態,乃儼若一不識字不讀書人,語語皆直吐胸臆,如見肺腑。蓋其人生觀如是,其言行踐履亦如是。豈不可敬。而中國文化傳統之深值研討,亦由此可見矣。

 

 

又如當時無錫巨商唐家,請太倉唐蔚芝來無錫創辦一國學專修館,又為之建造一住宅,蔚芝乃移籍無錫,作終老計。及榮家蠡湖長橋落成,唐家又為蔚芝特築一別墅在橋之西端黿頭渚,面湖背山,風景特幽,遊人少至。及抗戰勝利,蔚芝雖以病居滬,而國學專修館終遷回,恢復辦理。其他經商有成,在其家鄉興辦中小學者,乃指不勝屈。其實推而上之,無錫一縣在江南開風氣之先,如俟實東林兩學校,遠在前清光緒戊戌政變前,為全國地方興辦新式學校之開始。規模皆極宏偉,科學儀器亦極齊備。皆由地方人士私費創辦。但戊戌後,兩校皆遭毀,否則亦他日之南開也。然風氣已開,即余之幼年,早獲投入新式小學讀書,亦受此風氣之賜。西方學校亦由私立者在先,惟不屬之地方,而屬之教會,此則雙方文化不同之故。然學校教育重在私辦,則大致無異。如英國之牛津劍橋,皆由教會興辦,歷史悠久,至今乃為其國人所重視。美國之哈佛耶魯亦各有三百年以上之歷史,其先亦由教會興辦。州立大學最遲起,然始終未有國立大學。吾中國果誠慕效西化,則學校教育似亦當尊重私立。

 

惟論中國歷史,遠溯之先秦,孔孟講學,豈不皆由私人。漢武帝時,已有國立大學,各郡亦有公立學校。然自經學有今古文之分,私家講學尤為社會所重視。宋代書院興起,私家講學其地位聲勢均在國立公立學校之上。蓋因西方政教分,中國則道統尤在政統之上,故教育權當操自社會下層,不當操自政府上層,此為東西雙方所同。惟普魯士提倡國民教育,事勢特然,但亦僅限於中小學。至大學則仍不由政府掌握。若論中國,則家塾黨庠自漢代已遍國皆是,所教皆以修身為本,知修身即知重名不重利,重公不重私,此可稱為乃是一種人文教育,於今效西化之所謂國民教育又微有辨。果論中國社會之文化傳統,心理積習,實皆自私塾奠其基。此層乃不可不深切注意者。

 

晚清以下,群呼教育救國,無錫一縣最先起。其時學校則多屬私立。余之始任教於中學,為廈門之集美,亦由南洋僑商陳嘉庚兄弟,海外經商贏利,乃返家鄉創辦。為當時私家興學之最負盛名者。其後陳嘉庚又獨資創辦廈門大學,則其事猶遠在榮氏辦江南大學以前,有一世三十年之久。集美之有陳嘉庚,則猶榮巷之有榮德生也。其時上海浦東有楊斯盛,毀家興學。山東有武訓,以乞丐興學。全國風起雲湧,類此之例,恐尚多有,難於??縷以舉。

 

余至香港,曾游新加坡馬來亞。其地僑商,率重兩事。一曰創建同鄉會,鄉人隻身偷渡而來,皆由同鄉會援助,得以成家立業。次曰興辦學校,皆僑商私立,遠自上海聘江浙人來任教。故使此諸地迄今仍有一中國社會之存在。如辜鴻銘,即出生於檳榔嶼,自幼讀書於英國小學,長而遊學英倫,然乃終以宣揚中國文化蜚聲中外。又如孫中山先生,亦受學於香港,而終成為開創民國之第一偉人。此等皆當歸功於中國社會之文化傳統與其心理積習之一種無形潛勢力有以致之。果使民國以來,中央政府知此深義,於私家興學善加誘導,多予褒揚,則聞風興起,全國慕效,誠指顧間事。乃不此之圖,學校必國家公立,無錫如俟實東林兩校,毀後重建,皆改為公立。而私立學校地位又必屈抑在公立之下。更有甚者,外國教會來內地辦學,其地位亦必在本國社會私立之上。如北平有燕京大學,南京有金陵大學,蘇州有東吳大學,凡屬教會大學,其聲氣亦必高。中小學亦然。而更甚者,則有新文化運動,凡中國固有必遭排斥。胡適之在北京大學明白昌言,中國之有大學必確然自北京大學始。"二十五史"所載歷代國立太學皆擯不得列於大學之林。此誠無法解說者。

 

又清末民初,南通有張謇季直,亦興辦實業,提倡新學校,一時南通與無錫媲美競秀,有全國兩模範縣之稱。此亦中國社會文化傳統心理積習中所宜有。從來名宦大臣,退老居鄉,多知恭敬桑梓,敬宗恤族,於地方有貢獻。乃清末一輩自居為遺老者,率皆蟄居上海天津租界中作寓公,不問世事。其時軍閥割據,擁兵自強,倘有地方賢達告其在各自勢力範圍內興學校辦實業,亦未嘗無人肯聽從其言者,乃惜乎亦默不一聞。可知當時中病實在一輩高級知識分子身上。而猶如新文化運動諸鉅子,乃群據國立大學中當教授,即以大學為根據地大本營。而政府亦無如之何。又自全盤西化一轉而為共產主義,蘇聯化,不僅排斥古人,即全國社會亦盡在排斥中。實業界皆為資本家,為人類之毒害。即如陳嘉庚亦轉向左傾,慕為一前進分子。余自交榮德生,深穩其為人,乃不禁馳想至此。後余在香港聞德生竟以餓死,亦良堪悼念矣。

 

又有侯保三,亦繼楊范之創辦俟實學堂後以私人興學名聞全國。陳嘉庚兄弟在廈門集美初創辦小學,即聘保三為校長。余去集美,當年小學建築尚保留存在。及余來江南大學,保三尚健在,常與余於梅園品茗長談。余親對鄉里前輩每不勝其敬仰之思。但余至香港,亦不聞其下落矣。

 

 

江南大學初上課,忘其為何事,學生欲結隊赴京請願。此等學生皆初自中學來,即已如此意氣囂張,誠不可解。余任文學院長職,集大會盡力勸誡,意氣稍戢,但終不肯已,乃改派小隊赴京,學校仍照常上課。然此後學校風潮終於時起,蓋群認為不鬧事,即落伍,為可恥。風氣已成,一時甚難化解。

 

余之院長辦公室在樓上,窗外遠眺,太湖即在目前。下午無事,常一人至湖邊村裡,雇一小船蕩漾湖中。每一小時花錢七毛,任其所至,經兩三小時始返。自榮巷至學校,沿途鄉民各築小泊,養魚為業,漫步岸上,上天下水,幽閒無極。余筆其遐想,成《湖上閒思錄》一書。又據馬其昶《莊子注》原本,遍誦《莊子》各家注,以五色筆添注其上,眉端行間皆滿,久而成《莊子纂箋》一書。自為之序曰,《莊子》亂世之書也。身居亂世,乃注此書自消遣,是亦可知余當時之心情矣。

 

其時有舊在成都從余之數學生皆江浙籍。勝利回來,聞余在江南大學,重來從余,同居榮巷樓上。余適應上海某書肆約,為選四部舊籍人人最先必讀者數十種,一一為加新標點,即由諸生分任。遇疑難處,由余為之決定。俟標點畢,余擬撰一《中國歷史新編》,已先定目錄,如政治制度,社會經濟等,共二十餘類。由諸生從余指定書籍中,分頭從事鈔集資料,而由余總其成。此項經費亦由某書肆擔任。惜標點古籍名著畢,時事日非,此稿未能著手。所標點之各書,某書肆亦未能付印出版,諸生亦散去,卒為余在江南大學時浪費精神之一事。

 

 

其時湯錫予赴美國哈佛講學歸,特來訪。告余,倘返北平,恐時事不穩,未可定居。中央研究院已遷至南京,有意招之,錫予不欲往。彼居江南大學數日,暢遊太湖、黿頭渚、梅園諸勝,其意似頗欲轉來任教。然其時適在秋季始業後不久,余告以此校初創,規模簡陋,添新人選,須到學年終了,始能動議。勸其且暫返北平。不意時局速變,初謂一時小別,乃竟成永訣。聞北平易守,中央派飛機赴北平接人,有錫予夫婦名,但錫予夫婦不願離其子女。時適有戚屬一女,肄業輔仁大學,錫予促其頂名行,倉促間足上猶穿溜冰鞋,遽赴機場,得至南京。後在台北告人如此。回念老友,追想何極。最近聞人言,錫予乃以自殺死,但未審其景況之詳。執筆悼痛,慨何堪言。

 

又一日,昆明於乃仁來訪,余與偕游黿頭渚,宿渚上無錫旅館。越兩宵,乃仁猶流連不忍離去,遂再宿一宵。夜坐室外廊上,遙望湖色,對坐長談,乃仁手握紙煙連吸不已。余自後宅小學戒吸紙煙,相距已三十年,在昆明尤愛其長筒水煙管,但卒未破戒。至是乃情不自禁,向之索一煙卷相偕同吸。由此夕始,煙戒遂破,至今又已三十年矣。懷念當時情況,亦猶在目前也。

 

徐州既淪陷,時值春假,適廣州有一華僑大學來函相招,余遂決意暫避。時共黨廣播稱榮德生為民族資本家,囑勿離去。榮氏集團中人,亦勸余留校,可隨隊同遷。又族叔孫卿乃子泉孿生弟,亦屢勸余勿離去。言下若於共軍渡江有深望。余告孫卿,吾叔日常好談論古文辭,不知共軍先後文告,亦有絲毫開國氣象否。孫卿無以應。然其力勸余如故。余既受多方挽留,臨去只言春假旅行,學校寢室中床鋪書籍安放如故。即《莊子纂箋》、《湖上閒思錄》諸稿,亦待余抵香港後,囑隨余同住之學生檢寄。余過滬,遇一無錫同鄉許思遠,留學西歐治希臘哲學,亦在江南大學任教。知余去意,謂,君暫避亦佳,秋間時局即定,到時可再相晤。去年曾在香港某雜誌見其有文字發表,知其尚健在,並仍治學不倦,方以為喜,但不久亦聞其逝世矣。其實抗戰八年,留在淪陷區者,惶恐困厄,與逃避後方等,初無大異。及勝利回都,淪陷區乃如被征服地,再教育之呼聲,甚囂塵上,使淪陷區人民心滋不安。又以金圓券市價朝夕變動,生活無瞬息之安。乃於此翻天覆地之事,轉若熟視無睹,亦良可喟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