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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華西大學四川大學

 

齊魯大學之南遷,本借華西大學校舍之一部分。故余在齊魯授課,華西大學生亦同班聽受。一九四三年秋,齊魯國學研究所停辦,華西大學文學院長羅忠恕,邀余轉去華西大學任教。忠恕留學英國,聞即終年御長袍不穿西裝。漫遊歐美歸後,仍穿長袍。設立一東西文化協會,提倡中國文化。英人李約瑟亦常預會。他年李約瑟之撰寫《中國科學史》,亦不得不謂其受有當時之影響。

 

忠恕來邀余,余提唯一條件,余謂聞華西各教授宿舍均在華西壩四圍附近,惟校長住宅乃在華西壩校園內。華西壩內南端有洋樓四五宅,乃西籍教授所在,中西教授宿舍顯有高下不同。倘適壩內南端洋樓有空,余願住去,俾開中西教授平等待遇之先例。忠恕商之校長,竟允所請。亦適華西壩內南端最左一所洋樓空出,此樓乃各樓中之最大者,而余則惟一身,遂召齊魯研究所研究員五六人隨余同居。時老友蒙文通任四川省立圖書館館長,兼華西教授,由其移借一部分圖書寄放壩南余宅,供余及同居五六人研讀之用。

 

是年冬,又應召赴重慶復興關,為高級訓練班講學,同赴講學者凡四人,一馮芝生,一蕭公權,一蕭叔玉,同居一屋中。余居復興關凡一月。膳食極佳。一日,蔣委員長來,適中午桌上菜餚均已送上,委員長揭其蓋視之,連稱尚好尚好而去。余等住過陰曆元旦,適是時重慶連月大霧,陰雲不散,得見日光者僅一二日。余素病胃,在成都已久不葷食,來復興關屢進盛饌,初亦不覺,及返成都,胃病遂大發。醫言無大恙,惟須久養,如是臥床凡數月。

 

及稍痊,已春盡夏來,尚不能下樓,遂於樓廊置一沙發,日間臥其上,聊事閱讀。向樓下索取《朱子語類》最後有關討論宋代政治者各卷,逐條翻閱。倦則閉目小休,如是有日,精神漸佳,遂依次讀至最後,再向前翻讀。《朱子語類》全書一百三十卷,獲在樓廊上全部讀完,是為余通覽《語類》全部之第一次。及讀《語類》既畢,余病亦良已。暑假移居灌縣靈巖山寺。又向寺中方丈某僧借讀《指月錄》全部。此數月內,由於一氣連讀了《朱子語類》及《指月錄》兩書,對唐代禪宗終於轉歸宋明理學一演變,獲有稍深之認識。

 

有西南聯大一學生,今已忘其姓名,其家在老人村,距灌縣西約二十華里,適來寺中,遇余,勸余往游。余聞老人村之名已久,欣然偕往。村沿一溪,溪之上源盛產枸杞,果熟多落水中。據雲,村人因飲此溪水,故均得長壽。村中數百家,壽逾百歲者,常數十人。此村為自成都通西康雅安之要道,有一小市,常有人私攜槍械過市,暫宿一兩宵,遂赴西康販賣,獲大量鴉片返,復過此市,不法巨利,往返如織。村人除種田外,亦賴此生活優裕。村中山水風景極寬極幽,村民遂亦不喜外出,風俗純樸。如某生遠赴西南聯大讀書,乃為村中向外求學之第一人。余在老人村,借宿村邊一小學內。暑假無人,獨余一人居之。余偕某生盡日暢遊,大為欣悅。越四五日,遊覽略盡,欲返灌縣,生言不可。因村俗,一家設席款待,同席者必挨次設席。余初來即由某生一親戚家招宴,因不知余即欲離去,遂於各家輪番招宴中,遞有新人加入,迄今尚未逐一輪到。若逮言離去,則違背村俗,某生將負不敬之罪。懇余再留,囑招宴者不再添請新人,俟同席者逐一輪到作一次主人,乃可離去。於是遂又留數日。臨去之清晨,乃在某生家進早餐。某生之父言,先生來,即由某戚家設宴,吾兒未將村俗相告,遂致多留了先生幾天,獨我家未曾正式設宴,不勝歉疚之至。今此晨餐乃特為先生餞行。此餐采田中玉蜀黍作窩窩頭,全摘新生未成熟之顆粒。故此窩窩頭乃特別鮮嫩可口。尚憶余在北平時,頗愛此品,但從未吃過如此美味者。這一餐可算是主人家的大花費,惟有感其情厚,他無可言。歸後詢之他人,老人村之名幾無不知,而實到老人村者,余以外幾無他人。自忖余之遊老人村,實如武陵漁人之遊桃花源,雖千載相隔,而情景無異也。

 

 

秋後又遷居,自華西壩南端左邊第一家,遷至偏右之第二家。前居一幢三樓,由余一人獨佔。後居一幢只二樓,樓下一家亦華籍教授,僅夫婦兩人,與余同遷入。前居則讓新來一西籍教授之有多人眷屬者。舊隨齊魯研究生諸人皆散去,獨華西大學畢業一女學生黃淑蘭相伴。淑蘭有夫不在川,有一女在近縣讀中學。淑蘭前在天津女師與余姨妹張一飛同學,極相善。來華西大學讀教育系,兼學繪畫,山水翎毛皆工,又善二胡,能拉劉天華諸曲。余來華西壩,遂來從學。余病惟彼乃一女生,常侍在側。

 

及遷後居,屢逢空襲,每在傍晚。晚餐後,離壩至荒郊,躲一兩時始歸。入冬一晨遇驟寒,胃疾又作,較春初更厲。入華西醫院,診為十二指腸潰瘍。臥院旬日始歸。時適日軍破長沙入廣西,後方惶恐,多謀逃避。相識者皆來醫院訪問,欲偕余同逃。余告以軍情不如此之急,可且觀望。米價驟跌,不妨暫趁廉價收購。或信余言,皆得薄利。

 

余出醫院後,遵醫囑,日進流質,薄米粥、雞蛋湯、羊奶、豆漿、麥片、藕粉如是之類,每兩小時進一餐,每日六餐或七餐。初則長日臥床,稍後可室內小坐,又稍後在室外東廊下躺籐椅上曬日光,又稍後可在園中菜畦間散步,如是亦幾半年。遇精神佳,閱書消遣。

 

偶讀胡適之《論神會》諸作,不禁操筆為文,寫《神會與壇經》一長篇,投寄《東方雜誌》。抗戰勝利後,又去昆明續讀《智圓書》。及在香港,又續讀《寶志書》及《少室逸書》等。及遷居台北,又讀《宗密原人論》諸書,更讀鈴木大拙書。絡續為文,皆一意相承,收在《學術思想史論叢》之第四集。此實為治禪史及理學史思想傳遞一大公案。而天台華嚴兩宗,亦時於言外旁及。余昔曾屢促錫予為初唐此三大宗作史考,錫予未遑執筆。余此諸文,前後亦歷三十年之久,惜未獲如錫予者在旁,日上下其議論也。余初撰《神會》一文時,陳寅恪亦因目疾偕其夫人遷來成都休養,余雖常與晤面,但因兩人俱在病中,亦未克與之討論及此。迄今以為憾。

 

 

余撰《神會》一文外,又旁論及於當時政治問題,投寄重慶《大公報》,得六七篇。又兼收在賴家園舊作八篇,輯為一編,名《政學私言》,付商務出版。一日晨,方出門去上課,梁漱溟忽來訪。余告以正值有課,漱溟曰,無妨,我來成都小住有日,並暫居君之隔鄰。遂約隔一日晨再面。余又返室,取《政學私言》一冊與之,曰,君倘夜間得暇,可試先讀此書。隔一日晨,余遂訪之於其寓。漱溟告余,此來有一事相商。彼擬創辦一文化研究所,邀余兩人合作。余即允之,問此事將於何時開始。漱溟曰,頃政府方召開政治協商會議,俟此事獲有結果,當即進行。又曰,君之《政學私言》已讀過,似為政治協商會議進言也。余曰,不然,書生論政,僅負言責。若求必從,則捨己田耘人田,必兩失之。君欲作文化研究,以倡導後學,茲事體大,請從今日始。若俟政治協商會議有成果,則河清難俟,恐僅幻想耳。漱溟聞余言,大不悅,起座而言曰,我甚不以君言為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今日國民黨與共產黨兩黨對峙,非為結合,他日國事復何可望。余曰,君言固是,亦須有緣。君其為父母之命乎,抑僅媒妁之言乎。今方盛倡戀愛自由,君何不知。漱溟怫然曰,知其不可而為之,今日大任所在,我亦何辭。余兩人遂語不終了而散。

 

抗戰勝利後,余返蘇州,任教無錫江南大學,曾於京滬車上兩晤漱溟。時漱溟居滬,常往返京滬間,出席政治協商會議。先一次告余,每憶君在成都所言,此事誠大不易,茲當勉姑試之,不久或知難而退矣。第二次,車廂中乘客擠滿,無坐位。行過兩廂,忽睹一空位,余即赴坐,乃旁坐即漱溟也。瞑目若有思,余呼之,漱溟驚視,曰,君來正佳,我此去堅求辭職矣。語不多時,余即下車。不久乃聞漱溟又去重慶。後余至廣州,不憶遇何人告余,已去函重慶促漱溟亦來,乃不意其後溟竟去北平。京滬車上之最後一面,則猶時時在余之心目中也。

 

又一日,馮芝生忽亦自重慶來成都,華西壩諸教授作一茶會歡迎,余亦在座。不知語由何起,余言吾儕今日當勉做一中國人。芝生正色曰,今日當做一世界人,何拘拘於中國人為。余曰,欲為世界人,仍當先作一中國人,否則或為日本人美國人均可,奈今日恨尚無一無國籍之世界人,君奈之何。芝生無言。漱溟語不忘國。芝生自負其學,若每語必為世界人類而發。但余終未聞其有一語涉及於當前之國事。則無怪此後兩人同居北平之意態相異矣。

 

 

時四川大學遷回成都,校長黃季陸屢來邀余,不得已,勉允之。遂每週於華西壩從田間步行至望江亭,往返作散步。又好於望江亭品茗小坐,較之華西壩江邊若更為清閒。城中公園亦有茶座。余之在成都其時間之消費於茶座上者,乃不知其幾何矣。遇假期,則赴灌縣靈巖山寺,或至青城山道院,每去必盈月乃返。青城山道院中有一道士,屢與余談靜坐,頗愛其有見解有心得。

 

重慶中央大學又邀余去主持歷史研究所,余以氣候關係,不欲往。讀其畢業生所編刊物,有黃少荃一名,能讀余《先秦諸子系年》,並有補余闕者。余告來邀者,如黃生有意,余願任其指導。一日,黃生特來成都,時余猶在賴家園,始知黃生乃一女學生。以一女性而擅於考據,益喜其難得。又逾年,少荃乃辭去中央大學研究生之職,特來成都專從余學。並寄寓其寡姊家。其姊乃一詩人,姊妹兩人性格各異,所學亦絕不同。而少荃亦時流露其名士派之一面,時來華西壩,余時已遷華西壩之後居。少荃常攜帶其親自烹調之數餚,留余寓所晚餐。少荃能飲,余每以成都大曲浸枸杞等諸藥物,酒性極烈,少荃可獨自盡一瓶,余則僅飲數口而已。少荃有意專治戰國史,余告以北平寓所留有《竹書紀年》各種版本一大書櫃,他年君去北平,當舉櫃相贈。及余離成都,少荃尚住其姊家。後余在江南大學,少荃寄其所為《戰國編年之楚國》一編來,凡八卷,斐然有述作之意。余至廠州,又得少荃書,知其方應武漢大學之聘。余赴香港,而音訊遂斷,至今不曉其成就之如何也。香港大學為余重刊《先秦諸子系年》,余則增入少荃語數條,乃為余讀其文未識其人以前之所為。

 

又一日,政府一要人來,在華西壩講演,號召青年從軍。余特為《中國歷史上青年從軍先例》一文,文長及萬言。歷舉史實,雖亦尚有疏漏,然在當時刊之報端,亦不無影響也。

 

 

回憶在華西壩之數年,幾乎長在病中。某年,聞有張醫生擅針灸,余先電話約定,自城南赴城北就針。兩針自肩上刺入,覺有一股熱力直達腹部,離醫所乘車返,猶覺微熱未已。如是每週一往。數周後,覺屢次先約感不便,遂不約徑去。到門稍遲,就醫者已盈座。久待必逾時。如是又數次,遂未往。然不久病又復發。不知倘屢針不輟,此病能治癒否。

 

又憶一日下午,赴軍官學校作講演,校長留宴,逾九時始歸。自城北抵城南,一路寂靜,過華西壩西側一小溪上有一橋,極平坦,車忽翻,身落溪中,水沒頂,幸未受傷。爬上岸,不百步即寓所。叩門入,既脫衣上床,長臥竟夜,亦未受病。乃於翌日午後,又至溪旁,撈起昨夜所遺失之眼鏡及手錶等。亦意外一險也。及抗戰勝利,余因病體弱,仍留華西壩一年,又不敢乘長途汽車,經劍閣由陸路歸,遂於一九四六年夏乘飛機赴重慶,再乘飛機直達南京轉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