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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成都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

 

余草《國史大綱》既畢,適昆明方屢遭空襲,乃於一九三九年暑假攜稿去香港交商務印書館付印。乘便赴上海,歸蘇州探母。錫予同行,在上海接其眷屬從北平南下,同返昆明。余家亦同自北平來滬,返蘇州。余在昆明,臨行前,頡剛來訪,彼獲流亡成都之山東齊魯大學聘,任其新設國學研究所主任職。實則此事由頡剛向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學社協商得款,乃始成立。頡剛來邀余同往。適北大歷史系同學同來聯大者,至是已全部畢業。余允頡剛之約。惟既擬歸蘇州,須秋後始去成都。頡剛亦允之。

 

余與錫予先同至河內,乘海輪赴香港。時商務印書館已由滬遷港,余將稿交王雲五,商請盡速付印。雲五允之。遂抵滬,知余眷已先返蘇州,錫予乃偕余同赴蘇州。自離昆明途中,錫予詢余,《史綱》已成,此下將何從事。余詢錫予意見。錫予謂,儒史之學君已全體窺涉,此下可旁治佛學,當可更資開拓。余言,讀佛藏如入大海,兄之《兩漢三國魏晉南北朝佛教史》,提要鉤玄,闡幽發微,讀之可稍窺涯矣,省多少精力。盼兄賡續此下隋唐天台、禪、華嚴中國人所自創之佛學三大宗,則佛學精要大體已盡,余惟待君成稿耳。錫予謂,獲成前稿,精力已瘁,此下艱巨,無力再任。兄如不喜向此途鑽研,改讀英文,多窺西籍,或可為兄學更辟一新途境。余言,自十八歲離開學校,此途已蕪,未治久矣,恐重新自ABC開始,無此力量。及返蘇州,獲見老母,決心侍養一載,不遽離膝下。與錫予遊街市,見公私書籍流散滿街,有一書攤,儘是西書,皆自東吳大學散出。余忽動念,囑錫予為余挑選,此一年當閉門勤讀。錫予為余擇購三書,余嫌少,囑更多購。錫予謂,兄在北平前後購書五萬冊,節衣縮食,教薪盡花在書架上。今已一冊不在手邊。生活日窘,又欲多購西書何為。且以一年精力,讀此三書足矣。竟不許余多購。越兩日,錫予即返滬。

 

 

余之《國史大綱》稿,既交商務印書館,仍由上海舊印刷廠付印。當時規定,書籍著作須經中央某處審查,始可出版。審查凡分三例。一、審查通過即出版。二、依照指示改定後始出版。三、遵照指示改定後,須呈請再審。上海商務舊廠將余之《史綱》稿送重慶審查,批回屬第三類。批雲,此書出版當獲國人重視,故尤當鄭重。商務得此批示,即函昆明西南聯大告余,久不得復。不知余在何處,付印事遂擱置。

 

余在蘇州,久不聞此書出版,親往上海商務舊廠探詢。乃得讀審查處批示。所命改定者,盡屬洪楊之亂一章。批示需改洪楊之亂為太平天國。章中多條亦須重加改定。余作答雲,孫中山先生以得聞洪楊故事,遂有志革命,此由中山先生親言之。但中山先生排除滿清政府,創建中華民國,始是一項正式的民族革命。至於洪楊起事,尊耶穌為天兄,洪秀全自居為天弟,創建政府稱為太平天國,又所至焚燬孔子廟,此斷與民族革命不同。前後兩事絕不當相提並論。凡本書指示需改定語,可由審查處徑加改定。原著作人當保存原稿,俟抗戰事定,再公之國人,以待國人之公評。審查處得余函,乃批示可一照原稿印行。然已為此延遲近半年。

 

《史綱》出版後,僅最先一批書數百本得海運送河內,運銷後方。此後海運即斷,不得再送,乃改在重慶以國難版發行。余此後在重慶成都各地,見各處室內懸掛中山先生畫像,始注意到畫像下附中山先生年歷,第一項即為洪楊起事年月,第二項始為中山先生之生年。則無怪審查處之鄭重其事也。以後此項畫像遂少見。則一事之論定,宜非可率爾期之矣。

 

 

余通函頡剛,請假一年。頡剛復函,允薪水可照發,囑余開始編《齊魯學報》,首期在上海接洽出版。余念,獲一年薪水當另有撰述以報。余撰《先秦諸子系年》畢,即有意續為《戰國地理考》,及是乃決意擴大範圍通考《史記》地名。獲遷居一廢園中,名耦園。不出租金,代治荒蕪即可。園地絕大,三面環水,大門外惟一路通市區,人跡往來絕少。園中樓屋甚偉,一屋題還讀我書樓。樓窗面對池林之勝,幽靜怡神,幾可駕宜良上下寺數倍有餘。余以侍母之暇,晨夕在樓上,以半日讀英文,余半日至夜半專意撰《<史記>地名考》一書。該書體裁別出,辭簡義盡,篇幅不並大,而《史記》全書逐一地名已考訂無遺。盡取材於三家注。如韓世家一地名,其地實在魏,則移之入魏地名考中。盡錄三家原注,再以今地名附之,略道其所以即止。或一家注得之,余兩家失之。或兩家注得之,其餘一家失之。皆不繁論。只讀余書先後之排列即可知。從來為春秋地名考戰國地名考者,書已多有,未有如余此書之簡淨者。余乃得以一年之力完成此書。

 

余先一年完成《國史大綱》,此一年又完成此書,兩年內得成兩書,皆得擇地之助。可以終年閉門,絕不與外界人事交接。而所居林池花木之勝,增我情趣,又可樂此而不疲。宜良有山水,蘇州則有園林之勝,又得家人相聚,老母弱子,其怡樂我情,更非宜良可比,洵餘生平最難獲得之兩年也。

 

余以半日力讀英文,先讀《大人國與小人國》一書。有中文譯注,中英對列。每一生字不煩查字典。每一句皆有注,讀注文,即可通,約一周,此書即讀完。另一書亦與此同,亦一中英對照之小說。然余當時忽不耐煩,不願再讀。又一書全屬英文,乃當時最通行之《世界史》,由美國兩學者合作。余以《史綱》方成,函喜讀之。始苦其難,每一行必遇生字,逐一須翻字典,苦不堪言。如是者有日,乃竟不翻字典即可知其大義。即忽略生字不問,遇歷史上特有名字,初不解其義,但續讀屢見,亦復心知其意,乃大喜悅。不識之字漸成熟識,口雖不能言,心中已領略,所謂心知其意者,余在此始悟。乃念讀中國書,如讀《論語》《孟子》,仁、義、禮、智、性、命、情、氣,屢讀多讀,才能心知其意,豈讀字典而可知,亦豈訓詁所能為功。所謂英文歷史書中之特有名字,較之此等,豈不易知易曉,難相比論。余讀此西洋通史原文僅到三分一,即感大愉快。竟在一年內,此書通讀無遺。此乃余中年以後讀書一新境界。使余如獲少年時代。亦當年一大快事也。

 

余去上海又新識光華大學校長浙江張壽鏞。在其租界之寓所,贈余以其新刻之《四明叢書》。其中黃梓材馮雲濠兩人之《宋元學案補編》,尤為余所喜讀。然攜歸亦未寓目。此一年之心力,則全在《<史記>地名考》及讀英文之兩事上。《<史記>地名考》成書,乃交上海開明書店,以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名義出版。又編成《齊魯學報》首期,交開明付印。而《<史記>地名考》一書,開明始終未印出。及余來香港,乃有別一書店用開明版出書。余另加序文,更交香港龍門書店出版。其中又費幾許曲折,此不詳述。然此稿終未散失,仍得流傳,則亦一大幸事矣。

 

 

余侍奉老母一年,終辭慈顏,於一九四○年夏重返後方。時自海上赴南越諸路已斷,以張壽鏞種種相助,獲在香港徑乘飛機抵重慶。適逢大轟炸,重慶街道一片破瓦殘垣。余傍晚抵埠,宿旅店一宵。明日清晨,即赴郊外暫避。借宿偉長侄岳家,本山東滕縣孔氏,名繁霨,留學日本士官學校,回國後在太原佐閻錫山治軍,熱心愛國家,好儒家言。每晨烹濃茶,對飲清談。下午余出遊山中,其外侄姚某陪行。姚君性愛中國古籍,在中學時,已能熟誦《左傳》。家中強之學科學,畢業清華大學土木系,在重慶某校任課。至是,山中相隨一月,乃欲盡棄其學而學。臨別,囑余開一書單,當試讀之。俟有入門,再謀從學。余居山中逾月,得有飛機,再去重慶宿一宵,即乘飛機去成都。

 

齊魯大學在成都南郊華西壩,借用華西大學校舍。國學研究所則在北郊賴家園,距城廿里許。有研究生十許人。有一藏書家,避空襲,移書賴家園,借研究所用。園中有一亭,池水環之,一橋外通。池中遍植荷,池外遍樹柳。余尤愛之。風日晴和,必一人坐亭中讀書。余又兼齊魯大學課,由賴家園赴城,坐雞公車,平生所未見也。每週必南北穿成都全城,在學校宿一宵,如是以為常。

 

 

居不半歲,嘉定武漢大學邀余去講學,函電頻促。余得家訊,老母病亡,心中日夜傷悼,遂決應之。嘉定適遭大轟炸,全城幾毀其半,校長王星拱撫五移家城外。余一人住其城中寓邸。隔鄰為文學院長朱光潛孟實寓。時孟實一人獨處,余中晚兩餐,皆去其寓與孟實同餐。暢談甚相得。

 

馬一浮復性書院設在岷江對岸山上。一日,渡江來訪,邀余去書院講演。熊十力住西湖,與一浮同居有年。及來北平,與余同居。余之知一浮,亦已有年矣。及一浮來此創辦書院,十力亦同來。不知何故,齟齬離去。一浮自處甚高,與武漢大學諸教授絕少來往。武漢大學學生邀其講演,亦見拒。又不允武大學生去書院聽講。及是,聞一浮來邀余,皆大詫怪。余告一浮,聞復性書院講學,禁不談政治。倘余去,擬擇政治為題,不知能蒙見許否。一浮問,先生講政治大義雲何,願先聞一二。余告以國人競詬中國傳統政治,自秦以來二千年,皆帝皇專制。余竊欲辨其誣。一浮大喜曰,自梁任公以來,未聞此論。敬願破例,參末座,恭聆鴻議。遂約定。

 

及講演之日,一浮盡邀書院聽講者,全部出席。武漢大學有數學生請旁聽,亦不拒。一浮先發言,今日乃書院講學以來開未有之先例,錢先生所談乃關歷史上政治問題,諸生聞所未聞,惟當靜默恭聽,不許於講完後發問。蓋向例,講畢必有一番討論也。余講演既畢,一浮遂留午餐。

 

一浮早鰥居,不續娶。聞有一姨妹,治膳絕精,常隨侍左右。一浮美風姿,長髯垂腹,健談不倦。余語一浮,君治經學,用心在通志堂經解,不理會清經解。然耶否耶。一浮許余為知言。席間縱談,無所不及。余盛讚嘉定江山之勝。一浮告余,君偶來小住,乃覺如此。久住必思鄉。即以江水論,晨起盥洗,終覺刺面。江浙水性柔和,故蘇杭女性面皮皆細膩,為他處所不及。風吹亦剛柔不同。風水既差,其他皆殊。在此終是羈旅,不堪作久居計。

 

一浮衣冠整肅,望之儼然。而言談間,則名士風流,有六朝人氣息。十力則起居無尺度,言談無繩檢。一飲一膳,亦惟己所嗜以獨進為快。同席感不適亦不顧。然言談議論,則必以聖賢為歸。就其成就論,一浮擅書法,能詩,十力絕不近此。十力晚年論儒,論六經,縱恣其意之所至。一浮視之,轉為拘謹矣。但兩人居西湖,相得甚深。殆以當年,兩人內心同感寂寞,故若所語無不合。及在復性書院,相從講學者逾百人,於是各抒己見,乃若所同不勝其所異,睽違終不能免。因念古人書院講學,惟東林最為特殊,群龍無首,濟濟一堂。有其異,而益顯其所同。惜乎一浮十力未能達此境界也。

 

余與一浮縱談過晡,乃送余至江邊而別。自此不復再面。及今追憶當年一餐之敘,殆猶在目前也。

 

 

武漢大學歷史系主任吳其昌,乃北平舊識。有兩學生,一南通錢某,一桐城嚴耕望。其時上課皆在上午十時以前。余課在六時至八時。天未亮,即起身,盥洗進早餐,在路燈下步行至講堂。晨光初露,聽者已滿座。十時後,備避警報,暫無課。晚無電,兩生常來伴余,問學甚勤。錢生學業為全班第一人,其昌預定其為下學年之助教。嚴生居第二名,預請畢業後來成都進齊魯國學研究所,余亦許之。又後一年,錢生亦來成都。錢生博覽多通,並能論斷。嚴生專精一兩途,遇所疑必商之錢生,得其一言而定。然錢生終不自知其性向所好,屢變其學,無所止。後余在無錫江南大學,錢生又來問學,仍無定向。及余來台,再見嚴生,已學有專精。而錢生留大陸三十年來音訊未得,亦每念之。

 

嘉定距峨嵋僅一日程,余擬乘便往游,適得教育部電召,須赴重慶開會,遂臨時決定離嘉定東歸。意抗戰未遽終了,留蜀尚有年,他日可再來,遂未去。余之來蜀及離去,皆乘飛機。水程未經三峽,陸路未上棧道,又以病胃畏寒,此下遂終未去峨嵋。乃余居蜀之三大憾事。

 

余之讀英文書,僅在蘇州一年,獲得讀《西洋通史》一部。此後遂輟。及去嘉定,重讀英文之念猶存懷中,臨行只攜中英對照本耶穌《新約聖經》一冊,朝夕得暇,時加披覽,逐條細誦,一字不遺。及離嘉定,此冊幸得完卷。轉青木關教育部後,此業又輟。然猶幸此《西洋通史》與《聖經》之兩部,對余影響實深,精力未為白費耳。

 

 

教育部為避空襲,遷青木關。此次開會,討論有關歷史教學問題。徐炳昶旭生亦自昆明來預會。旭生曾從法國漢學家斯本赫定考察新疆後,為中法研究所所長。余在北平屢與謀面,但未深交。會既畢,余因出席中學教師暑期講習會,仍留青木關。旭生方讀余《國史大綱》,欲相討論,亦不離去,遷來與余同室。上午余去上課,旭生留室中讀余《史綱》。午後,因夏日西曬,室中不能留。小睡起,即離室去至郊外,擇村間一茶座,坐樹蔭下對談,至晚方歸。如是以為常。余在講習會有課一星期,余與旭生作半日討論者,亦一星期。旭生讀余書既完,討論亦粗完。

 

一日,旭生忽背誦王船山《讀通鑒論》一段,首尾逾百字,琅琅上口。余大驚訝,曰,此來,君未攜一書,何從借閱,又背誦如滾瓜之爛熟乎。旭生笑曰,此乃我在出國留學前,幼年熟誦,今追憶及之耳。旭生年長於余,早年留學。至是,不禁大加佩服。曰,不意君於數十年前所讀書,猶能隨口背誦。今日一大學生,能翻閱及此等書,已是一大異事。則無怪吾輩兩人,此番所討論,已成為畢生難遇之奇緣矣。

 

勝利後,余自成都東歸,旭生方自昆明回北平,又遇於重慶。旭生健談,每達深夜不能休。猶憶一夕,余在旭生寓所暢談,旭生忽視手錶曰,夜深矣,我當送君歸,留待明日再談。余笑曰,今夜君乃輸了。余每與君談,余必先乞停。今夜存心要君先乞停,然亦恐此夕之難再矣。兩人皆大笑而別。自重慶分手,余與旭生遂未再謀面。今聞其已作古人,余每回念此夕,則猶如昨夕也。

 

 

余返成都賴家園國學研究所不久,頡剛又去職,赴重慶。頡剛人極謙和,嘗告余,得名之快速,實因年代早,學術新風氣初開,乃以枵腹,驟享盛名。乃歷舉其及門弟子數人,曰,如某如某,其所造已遠超於我,然終不能如我當年之受人重視。我心內怍,何可言宣。其誠摯懇切有如此。而對其早負盛譽之《古史辨》書中所提問題,則絕未聞其再一提及。余窺其晨夕劬勤,實有另闢蹊徑,重起爐灶之用心。惟亦因其秉性謙和,又樂於汲引之虛心,遂使其交際日廣,應接日繁,有日不暇給之苦。又其時生活日清苦,頡剛氣體不壯,力不從心,更感不安。其一妻兩女,同居園中。夫人賢德,尤所少見。頡剛患失眠症,每夜必為頡剛捶背摩腿,良久乃能入睡。其兩女乃前妻所出,而母女相處,慈孝之情,亦逾尋常。其長女幼年患病,口啞不能言,入盲啞學校。歸來侍奉雙親,勤勞異乎常人。園中師生對頡剛一家之親切,亦難以言辭形容。

 

頡剛留所日少,離所日多,又常去重慶。余告頡剛,處此非常之時,人事忙迫,亦實無可奈何。此後兄任外,余任內,賴家園環境良好,假以年月,庶可為國家培植少許學術後起人才,盼勿焦慮。而頡剛終以久滯重慶不歸,乃正式提出辭去研究所職務,由余接替。其家暫留園中,隨亦接去。余與頡剛之長日相處,亦計無多日。其夫人後因病在重慶逝世。頡剛又續娶,其新夫人余所未見。

 

抗戰勝利後,余歸蘇州,在其家中又獲一面。不久,頡剛即去北平。後余在香港,有人來言,頡剛面告,其在北平重獲舊時學業生涯。盼余能設法早歸。則其不忘情於餘者,實始終如一。又聞其新夫人已為頡剛生得一子,此事迄今則又逾三十年矣。人生聚散有如此,他又何言。

 

最近又聞頡剛已在北平逝世,則從此更無再見之緣矣。

 

 

余離青木關返成都賴家園,不久,即得教育部來函。告余,余在教育部召開會議中之最後一篇講辭,刊載報紙,蔣委員長見之,疑余尚在青木關,電話召見。函中囑余再去。余去函婉辭。翌年一九四二年秋,蔣委員長親來成都,獲兩次召見。嗣陳佈雷來成都療病,余見之於其寓廬,偕其夫婦三人同進晚餐。佈雷告余,聞委員長有意明年召君去重慶復興關中央訓練團講演,君其早作準備。翌年,果來召。時成都重慶交通已日感不便,余搭郵政局車去。黎明前即赴乘車處守候,黑暗中有一人續來,乃同車赴重慶者。互通姓名。其人忽曰,君乃錢先生耶。我讀先生之《先秦諸子系年》,仰慕久矣。今乃在此見面,非天意安排,不得有此機緣。兩人乃暢談無休。知彼乃在郵政局任職,一路有所查詢。車上司機極盡敬禮。中晚兩餐,沿途郵政局皆盛宴招待。而余遂見推為上賓。入夜睡眠,床被舒適得未曾有,為余國難期中旅行最所未有之一次。直至重慶始別。惜已忘其姓名,無復向人詢問矣。

 

 

是年春,又折赴遵義浙江大學,作一月之講學,乃由張曉峰力邀成行。先在北平時,曉峰已邀余去浙大,余未去。又邀張蔭麟,亦未去。嗣在昆明,蔭麟屢責其妻治膳食不佳。其妻謂,君所交膳食費請各分一半,各自治膳。蔭麟無以答,勉允之。夫妻對食,蔭麟膳食乃大不如其妻之佳。其妻曰,果何如。蔭麟遂憤欲離婚,經友人勸,先分居,蔭麟乃一人去遵義。患肺病。余之去,蔭麟已先在前年之冬逝世矣。

 

余來浙大,曉峰外,謝幼偉已先識,郭秉和繆彥威乃新交。余常與彼等四人往來,相談甚歡。余於清代詩人尤好遵義鄭子尹,常誦其詩不輟。此來惜不能一遊其母之墓。余在果育小學時,即知有蔣百里。百里病歿於遵義,余來已不及見。

 

余尤愛遵義之山水。李埏適自昆明轉來浙大任教,每日必來余室,陪余出遊。每出必半日,亦有盡日始返者。時方春季,遍山皆花,花已落地成茵,而樹上群花仍蔽天日。余與李埏臥山中草地花茵之上,仰望仍在群花之下。如是每移時。余尤愛燕子,幼時讀《論語》朱注學而時習之,習,鳥數飛也。每觀雛燕飛庭中,以為雛燕之數飛,即可為吾師。自去北平,燕子少見。遵義近郊一山,一溪繞其下,一橋臨其上。環溪多樹,群燕飛翔天空可百數。盤旋不去。余尤流連不忍去。

 

一日,李埏語余,初在北平聽師課,驚其淵博。諸同學皆謂,先生必長日埋頭書齋,不然烏得有此。及在昆明,赴宜良山中,益信向所想像果不虛。及今在此,先生乃長日出遊。回想往年在學校讀書,常恨不能勤學,諸同學皆如是。不意先生之好游,乃更為我輩所不及。今日始識先生生活之又一面。余告之曰,讀書當一意在書,遊山水當一意在山水。乘興所至,心無旁及。故《論語》首雲,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也。讀書遊山,用功皆在一心。能知讀書之亦如遊山,則讀書自有大樂趣,亦自有大進步。否則認讀書是吃苦,遊山是享樂,則兩失之矣。李埏又言,向不聞先生言及此。即如今日,我陪先生游,已近一月。但山中水邊,亦僅先生與我兩人,頗不見浙大師生亦來同游。如此好風光,先生何不為同學一言之。余曰,向來只聞勸人讀書,不聞勸人遊山。但書中亦已勸人遊山。孔子《論語》雲,仁者樂山,知者樂水。即已教人親近山水。讀朱子書,亦復勸人遊山。君試以此意再讀孔子、朱子書,可自得之。太史公著《史記》,豈不告人彼早年已遍遊山水。從讀書中懂得遊山,始是真遊山,乃可有真樂。《論語》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如君今日,能從吾讀書,又能從吾遊山,此真吾友矣。從師交友,亦當如讀書遊山般,乃真樂也。李埏又曰,生今日從師遊山讀書,真是生平第一大樂事。當慎記吾師今日之言。

 

余在浙大上課,常有農人肩挑路過,即在課室窗外坐地小休,側耳聽課室中作何語。余每憶及王心齋泰州講學時景象。自思,余今在此,固不如王心齋為農村人講學,窗外人亦非真來聽講,然果使有王心齋來此,講堂情形當大不同。天地仍此天地,古今人不相及,乃人自造,非天地強作此限制也。念此慨然。

 

十一

 

余在遵義僅一月,即離去。前在重慶,蔣委員長有意提倡宋明理學家言,命國立編譯館主編宋元明清四朝學案之簡編。宋元明三朝即就黃全兩學案刪節,惟有清一代唐鑒所編未及其全,勢當另有編造。乃以此事囑余。余返成都,因此書有時限,篇幅字數亦有限,又不願草率從事,日夜盡力專為此一書撰稿。立意先讀諸家集。讀一集,始撰一稿,絕不隨便鈔摘。即前撰《近三百年學術史》凡所述及,如亭林梨洲諸人,亦必重閱其集,另加編撰,以求全書體裁之一致。適新識友人彭雲生,川人中治理學有名,方有西安之行。余特懇其代為搜購清代關學諸家遺書。彭君訪求特勤,待其一月歸,共得二十種左右。清代關學首尾,網羅略盡。並多外間頗少流布者。故余書對關學一部分最所詳備。尤於李二曲一集,精讀勤思,采其言行,為撰一新年譜,而二曲一生精神為之活躍紙上。自謂為諸學案開一未有先例,亦余此書中最所愜心之一篇。又江西寧都七子,成都四川省立圖書館皆藏有其書。余遍加閱覽,擇其相互討論有關中庸未發已發一問題者,條貫敘述,亦為余此書中愜意之一部分。全書共約四五十萬字,字字皆親手鈔寫。以當時生活清苦,未能覓人另謄一副本,逕以原稿寄國立編譯館。明年又去重慶復興崗,蔣委員長面問此書已完成否,乃知編譯館於宋元明三稿皆未收得,擬俟全稿齊,始依次排印。委員長又親加催促。但至抗戰末期,此稿始在排印中,則已勝利還都矣。余之《清儒學案》一編,尚未付排,全稿裝箱,由江輪運返南京。不期裝船頭諸箱,有墮落江中者,余稿適亦在內,竟未及撈取。余之此稿遂藏之長江水底,終飽江魚之腹矣。所幸有序目一篇,已在該稿寄編譯館前,由四川省立圖書館之該館所編圖書季刊中,猶可知此稿各分目之大概耳。余後始讀徐世昌所編之《清儒學案》一書,意欲重自撰寫,則已無此精力與興趣矣。

 

《清儒學案》完成後,又續寫《中國文化史導論》一書。得曉峰來信,為其所辦之雜誌《思想與時代》徵稿,囑余按月投寄。余應其請,遂將《文化史導論》各篇,及續寫有關中國文化與宋明理學方面論文數篇,絡續寄去。此為余自入蜀以來在思想與撰述上一新轉變。

 

亦因賴家園處境靜僻,不僅離城遠,即離附近一小市,亦在五六華里之外。孤立在鄉野中,四鄰皆農村,賓客稀少。研究所諸生,除臨時偶有增添外,既無畢業年限,又不逐年招收新生,彼輩在所有年,亦能各有研討,各自進修,不啻是一研究集團,各安所業。並無規定之課程,只在每週星六下午有一討論會,每由余主講一題,約一小時,余乃由諸生各別發問,各別討論,直到晚餐前始散會。又討論會每擇研究所附近茶店中舉行。圍坐小園叢樹中,借作郊遊,備極舒暢。又於星期日赴成都附近諸縣邑諸名勝作竟日長途之旅行,以此較之在宜良山寺中一人孤寂獨處之環境,又自不同。至余赴齊魯上課,則每週僅有兩日之往返而已,故得精力集中,光陰悠閒,絕少作無聊之浪擲也。

 

十二

 

時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亦借華西大學校舍上課,其教授羅倬漢,每逢余到齊魯上課,彼必在圖書館相候。余課畢,即相偕赴江邊茶館品茗閒談。彼告余,君近治兩宋理學家言,但時代不同,生活相異,惟當變通,不能墨守。雖兩宋理學家不求富貴利達,但吾儕今日生活之清苦則已遠超彼輩當年之上,而工作勤勞又遠倍之。姑不論其他,即每日閱報章一份,字數之多,已為從來讀書人日常勤讀所未有。論理學家之勤讀生涯,已遠遜清代乾嘉諸儒。而君今日讀書,又勤奮逾清儒。生活清苦,營養短缺,此何可久。今日吾儕得此江邊閒坐,亦正是一小休息。華西壩近在成都西門外,西門內有八號花生最所著名。倬漢必購取兩包,告余,花生富營養,惟恐消化不易,以濃茶輔之,俾可相濟。吾儕此刻一壺濃茶,一包花生,庶於營養有小助。

 

倬漢方治《左傳》,成《<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考證》一書,余為之序。其論清代今古文經學,時有所見。亦為余在蜀所交益友之一。後余過廣州至香港,聞倬漢亦在廣州,而未獲晤面。及創辦新亞,曾貽書邀其來港,惜未獲同意,後遂不復得其消息矣。

 

又湖北人嚴重立三,在黃埔軍校任教,北伐為東路統帥。勝利抵杭州,遽告退休,居西湖僧寺中。熊十力亦鄂人,亦同在西湖,常與往來。十力來北平,常告余立三之為人。抗戰軍興,立三乃復出任湖北省主席。某年來成都,余特自賴家園進城訪之。立三為人嚴毅清苦,迥異恆常,對政事教育亦具特見。余與談中山先生三民主義,深蒙讚許。立三借居一空樓中,對坐暢談,旁無第三人,盡半日方散。如是不只一次。翌年,立三又來,又與相晤暢談。惟已不憶及當時晤談之詳情矣。後又聞立三在鄉間遭虎噬逝世。斯人誠亦近世一難遇之人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