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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西南聯大

 

一九三七年,雙十節過後,余與湯用彤錫予、賀麟自昭三人同行。在天津小住數日,晤吳宓雨生偕兩女學生亦來,陳寅恪夫婦亦來。寅恪告我,彼與余同病胃,每晚亦如余必進米粥為餐。俟到昆明,當邀余在其家同晚餐。吳陳兩隊皆陸行,余與錫予自昭三人則海行,直至香港。小住近旬。

 

北上至廣州,得晤謝幼偉,乃自昭老友。又數日,直赴長沙。前日適大轟炸,一家正行婚禮,受禍極慘,尚有屍掛樹端,未及撿下者。宿三宵。文學院在南嶽,遂又南下。在長沙車站候車,自午後迄深夜,乃獲登車。至衡州下車午飯,三人皆大餓,而湖南菜辣味過甚,又不能下嚥。

 

文學院在南嶽山腰聖經書院舊址。宿舍皆兩人同一室。余得一室,聞前蔣委員長來南嶽曾住此,於諸室中為最大。同室某君其家亦來,移住附近,余遂獨佔一室,視諸同人為獨優。南嶽山勢綿延,諸峰駢列,而山路皆新辟,平坦寬闊,易於步行。余乃以遊山為首務,或結隊同游,三四人至數十人不等,或一人獨遊,幾於常日盡在遊山中。足跡所至,同人多未到,祝融峰又屢去不一去。曾結隊遊方廣寺,乃王船山舊隱處,宿一宵,尤流連不忍捨。又一清晨獨自登山,在路上積雪中見虎跡,至今追思,心有餘悸。

 

除遊山外,每逢星六之晨,必赴山下南嶽市,有一圖書館藏有商務印書館新出版之《四庫珍本初集》。余專借宋明各家集,為余前所未見者,借歸閱讀,皆有筆記。其中有關王荊公新政諸條,後在宜良撰寫《國史大綱》擇要錄入。惜《國史大綱》為求簡要,所鈔材料多不註明出處,後遂無可記憶矣。又讀王龍溪羅念庵兩集,於王學得失特有啟悟。皆撰寫專文。是為余此下治理學一意歸向於程朱之最先開始。

 

余每週下山易借新書。一日,忽覺所欲借閱者已盡,遂隨意借一部《日知錄》,返山閱之,忽覺有新悟,追悔所撰《近三百年學術史》顧亭林一章實未有如此清楚之見解,恐有失誤。而手邊無此書,遂向友人攜此書者借來細讀,幸未見甚大失誤處。然念若今日撰此稿,恐當與前稿有不同處。從知厚積而薄發,急速成書之終非正辦也。

 

一日傍晚,馮芝生來余室,出其新撰《新理學》一稿,囑余先讀,加以批評,彼再寫定後付印。約兩日後再來。余告以中國理學家論理氣必兼論心性,兩者相輔相成。今君書,獨論理氣,不及心性,一取一捨,恐有未當。又中國無自創之宗教,其對鬼神亦有獨特觀點,朱子論鬼神亦多新創之言,君書宜加入此一節。今君書共分十章,鄙意可將第一章改為序論,於第二章論理氣下附論心性,又加第三章論鬼神,庶新理學與舊理學能一貫相承。芝生雲,當再加思。

 

又其前某一日,有兩學生赴延安,諸生集會歡送。擇露天一場地舉行,邀芝生與余赴會演講,以資鼓勵。芝生先發言,對赴延安兩生倍加獎許。余繼之,力勸在校諸生須安心讀書。不啻語語針對芝生而發。謂青年為國棟樑,乃指此後言,非指當前言。若非諸生努力讀書,能求上進,豈今日諸生便即為國家之棟樑乎。今日國家困難萬狀,中央政府又自武漢退出,國家需才擔任艱巨,標準當更提高。目前前線有人,不待在學青年去參加。況延安亦仍在後方,非前線。諸生去此取彼,其意何在。散會後,余歸室。芝生即來,謂君勸諸生留校安心讀書,其言則是。但不該對赴延安兩生加以責備。余謂,如君獎許兩生赴延安,又焉得勸諸生留校安心讀書。有此兩條路,擺在前面,此是則彼非,彼是則此非。如君兩可之見,豈不仍待諸生之選擇。余決不以為然。兩人力辯,芝生終於不歡而去。然芝生此後仍攜其新成未刊稿來盼余批評,此亦難得。

 

一日,余登山獨遊歸來,始知宿舍已遷移,每四人一室。不久即當離去。時諸人皆各擇同室,各已定居。有吳雨生、聞一多、沈有鼎三人,平日皆孤僻寡交遊,不在諸人擇伴中,乃合居一室,而尚留一空床,則以余充之,亦四人合一室。室中一長桌,入夜,一多自燃一燈置其座位前。時一多方勤讀《詩經》《楚辭》,遇新見解,分撰成篇。一人在燈下默坐撰寫。雨生則為預備明日上課抄筆記寫綱要,逐條書之,又有合併,有增加,寫定則於逐條下加以紅筆勾勒。雨生在清華教書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中上課,其嚴謹不苟有如此。沈有鼎則喃喃自語,如此良夜,盡可閒談,各自埋頭,所為何來。雨生加以申斥,汝喜閒談,不妨去別室自找談友。否則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礙人。有鼎只得默然。雨生又言,限十時熄燈,勿得逾時,妨他人之睡眠。翌晨,雨生先起,一人獨自出門,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寫各條,反覆循誦。俟諸人盡起,始重返室中。余與雨生相交有年,亦時聞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識其人,誠有卓絕處。非日常相處,則亦不易知也。

 

 

時學校已決議諸生結隊偕行,由陸道步行赴昆明。以余健行,推為隊長。其時廣西省政府派車來接諸教授往游,余慕桂林山水,曾讀葉恭綽所為一遊記,詳記桂林至陽朔一路山水勝景,又附攝影,心嚮往之。乃辭去陸行隊長之職,由聞一多任之。又有另一批學生,自由經香港,海行赴越南入滇。余則加入諸教授赴廣西之一隊。同隊數十人,分乘兩車抵桂林,適逢歲底,乃留桂林過新年,是為一九三八年。並暢遊桂林城內外諸名勝。又命汽車先由陸路去陽朔,而余等則改雇兩船由漓江水路行。途中宿一宵,兩日抵陽朔。

 

素聞人言,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其實山水勝處,尤在自桂林至陽朔之一帶水路上。既登船,或打瞌睡、或閒談,或看小說,或下棋。兩船尾各系一小船,余則一人移坐船尾小船上,俾得縱目四觀,盡情欣賞。待中午停船進餐,余始返大船。餐後,又去小船獨坐。待停船晚餐,再返大船。翌晨,余又一人去小船,人皆以為笑。忽到一處,頃已忘其地名,余覺其兩岸諸山結構奇巧,眾峰林立,或緊或松,或矮或高,水路曲折,移步換形,益增其勝。余急回大船告諸人,此處乃此行山水極勝處,一路風景無此之美,此下亦將無以逾此。盼諸君集中精神,一意觀賞,勿失去此機會。或言,汝謂前無此奇,庶或有之,此下尚有過半日之路程,汝謂後無此奇,又從何言之。余答,此乃余據一日又半之經驗,覺山水結構更無如此之奇者。若諸君亦盡情觀察,遇此下山水更有出奇勝此,則更不負吾儕之此行。吾言然否,亦可由此而判爾。眾人遂皆移情縱觀。亦有隨余同赴小船者。及傍晚,抵陽朔。或言君所語誠不差,我等經君一語提醒,亦得恣賞此一境。陽朔山水甲天下,幸未失之交臂也。

 

此下經廣西南部諸城市,直過鎮南關。馮芝生一臂倚車窗外,為對來車撞傷,至河內始得進醫院。余等漫遊數日去昆明,芝生獨留,未獲同行。

 

越四十日,芝生來昆明,文學院即擬遷蒙自。臨時集會,請芝生講演。芝生告余,南嶽所言已在河內醫院中細思,加入鬼神一章。即以首章移作序論。惟關心性一部分,屢思無可言,乃不加入。

 

余常聞人言,芝生治西方哲學,一依其清華同事金岳霖所言。其論中國哲學,亦以岳霖意見為主。特以中國古籍為材料寫出之,則宜其於心性一面無可置辭也。惟在南嶽,金岳霖亦曾聽余作有關宋明理學之講演,而屢來余室。則芝生之出示其《新理學》一稿,乞余批評,或亦出岳霖之意。是日講演,芝生謂,鬼者歸也,事屬過去。神者伸也,事屬未來。指余言曰,錢先生治史,即鬼學也。我治哲學,則神學也。是芝生雖從余言增鬼神一章,而對余餘憾猶在,故當面揶揄如此。

 

一日,余約自昭兩人同游大理,已登入汽車中,見車後絡續載上大麻袋。詢之,乃炸藥,送前路開山者。余與自昭心懼,臨時下車。此後在昆明數年中,乃竟未獲機去大理,是亦大可追惜之事也。余與自昭既下車,遂改計另乘車去安寧,宿旅店中。游附近一瀑布,積水成潭,四圍叢樹,清幽絕頂,闃無遊人,誠堪為生平未到之一境。余兩人久坐不忍去。明日再來。不意數日行囊已傾,無以付旅館費。乃作書以此間風景告錫予等囑速來。用意實求濟急。一日,自昭坐旅店房中讀書,余則漫步旅店走廊上。忽見一室門敞開,室中一老一幼對弈。余在梅村小學教書時,酷嗜圍棋,一旦戒絕,至是已及二十年,憶在北平中央公園,曾見一童,立椅上,與人對弈。四圍群聚而觀。詢之,乃有名之圍棋天才吳清源,然余亦未動心擠入觀眾中同觀。今日閒極無事,乃不禁往來轉頭向室中窺視。老者見之,招余入,謂余當好弈。彼系一雲南軍人,即此旅館之主人,對弈者,乃其孫。告余姓名,已忘之。邀余同弈。余告以戒此已二十年矣。老人堅邀,不能卻,遂與對弈。老人又言,君可盡留此,暢弈數日,食宿費全不算。不意當晚,此老人得昆明來訊,匆促即去。而余兩人俟錫予諸人來,亦盤桓不兩日而去。余之重開弈戒,則自此行始。

 

 

不久,西南聯大文學院定在蒙自開課,余等遂結隊往。火車中讀當日報紙,見有一夏令營在宜良,游瀑布山洞石林諸勝,美不可言。余大聲曰,宜良何地,乃有此奇景。旁坐一友,指窗外告余,此處即宜良,亦云南一有名勝地。並曰,君即觀兩交山色可知之矣。實則當日所見報載夏令營旅遊各地乃在路南,系另一地名,而余誤以為在宜良,遂種下余此下獨居宜良一段姻緣。亦誠一奇遇也。

 

蒙自乃舊日法租界,今已荒廢。有希臘老夫婦一對,在此開設一旅館,不忍離去。曾一度回視故鄉,又重來守此終老。聯大既至,諸教授攜眷來者皆住此旅館中,一切刀叉鍋碗雜物爭購一空。余等單身則住學校,兩人一室。與余同室者,乃清華歷史系主任劉崇竑,治西洋史,亦在北大兼課,故余兩人乃素稔。崇竑每晨起必泡濃茶一壺,余常飲之,茶味極佳。附近有安南人開設一小咖啡店,余等前在河內飲越南咖啡而悅之,遂亦常往其店。河內咖啡店多懸兩畫像,一為關公,一則孫中山先生。此店亦然。店主人有一女,有姿色,一學生悅之,遂棄學入贅。一夕有男女兩學生同臥一教室中桌上,為其他同學發現,報之學校,遂被斥退。一時風氣乃出格如此。

 

學校附近有一湖,四圍有人行道,又有一茶亭,升出湖中。師生皆環湖閒遊。遠望女學生一隊隊,孰為聯大學生,孰為蒙自學生,衣裝迥異,一望可辨。但不久環湖儘是聯大學生,更不見蒙自學生。蓋衣裝盡成一色矣。聯大女生自北平來,本皆穿襪。但過香港,乃盡露雙腿。蒙自女生亦效之。短裙露腿,赤足納兩履中,風氣之變,其速又如此。

 

入春來,值雨季,連旬滂沱,不能出戶。城中亦罷市。其時最堪憂懼者,乃時有巨蛇進入室中,驚惶逃避,不可言狀。及雨季過,湖水皆盈,乃成一極佳散步勝地。出學校去湖上,先經一堤,堤上一門,有一橫匾,題"秋至楊生"四字。初不解其意,後乃知入門一路兩旁皆種楊柳,雨季過,即交秋令,楊柳皆發芽,綠條成蔭,更為湖光生色。柳皆春生,惟此獨秋生也。余自此每日必至湖上,常坐茶亭中,移晷不厭。

 

一日,北大校長蔣夢麟自昆明來。入夜,北大師生集會歡迎,有學生來余室邀余出席。兩邀皆婉拒。嗣念室中枯坐亦無聊,乃姑去。諸教授方連續登台競言聯大種種不公平。其時南開校長張伯苓及北大校長均留重慶,惟清華校長梅貽琦常川駐昆明。所派各學院院長,各學系主任,皆有偏。如文學院長常由清華馮芝生連任,何不輪及北大,如湯錫予,豈不堪當一上選。其他率如此,列舉不已。一時師生群議分校,爭主獨立。余聞之,不禁起坐求發言。主席請余登台。余言,此乃何時,他日勝利還歸,豈不各校仍自獨立。今乃在蒙自爭獨立,不知夢麟校長返重慶將從何發言。余言至此,夢麟校長即起立羼言,今夕錢先生一番話已成定論,可弗再在此題上起爭議,當另商他事。群無言。不久會亦散。隔日下午,校長夫人親治茶點,招余及其他數位教授小敘。夢麟校長在北平新婚,曾有茶會,余未參加,其夫人至是乃新識也。

 

有同事陳夢家,先以新文學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課,夢家亦來選課,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龜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獨賞夢家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遂賦歸與。及是夫婦同來聯大。其夫人長英國文學,勤讀而多病。聯大圖書館所藏英文文學各書,幾於無不披覽。師生群推之。夢家在流亡中第一任務,所至必先覓屋安家。諸教授群慕與其夫婦游,而彼夫婦亦特喜與余游。常相過從。夢家尤時時與余有所討論。一夕,在余臥室近旁一曠地上,夢家勸余為中國通史寫一教科書。余言材料太多,所知有限,當俟他日仿趙甌北《二十二史劄記》體裁,就所知各造長篇暢論之。所知不詳者,則付缺如。夢家言,此乃先生為一己學術地位計。有志治史學者,當受益不淺。但先生未為全國大學青年計,亦未為時代急迫需要計。先成一教科書,國內受益者其數豈可衡量。余言,君言亦有理,容余思之。又一夕,又兩人會一地,夢家續申前議,謂前夜所陳,先生意竟如何。余謂,茲事體大,流亡中,恐不易覓得一機會,當俟他日平安返故都乃試為之。夢家曰,不然,如平安返故都,先生興趣廣,門路多,不知又有幾許題材湧上心來,那肯盡拋卻來寫一教科書。不如今日生活不安,書籍不富,先生只就平日課堂所講,隨筆書之,豈不駕輕就熟,而讀者亦易受益。余言,汝言甚有理,余當改變初衷,先試成一體例。體例定,如君言,在此再留兩年,亦或可倉促成書。夢家言,如此當為全國大學青年先祝賀,其他受益人亦復不可計,幸先生勿變今夕所允。余之有意撰寫《國史大綱》一書,實自夢家此兩夕話促成之。而在余之《國史大綱》引論中,乃竟未提及。及今聞夢家已作古人,握筆追思,豈勝悵惘。

 

不久,忽傳文學院決於暑假遷返昆明。余聞之,大懊喪。方期撰寫《史綱》,昆明交接頻繁,何得閒暇落筆。因念宜良山水勝地,距昆明不遠,倘獲卜居宜良,以半星期去昆明任課,尚得半星期清閒,庶得山水之助,可以閉門撰述。一友知余意,謂識宜良縣長,有一別墅在西郊山中,或可暫借。余立促其通函商請,得復函允可。余大喜,遂決一人去宜良。

 

時錫予自昭皆惜蒙自環境佳,學校既遷,留此小住,待秋季開學始去昆明,可獲數月流連清靜。乃更約吳雨生沈有鼎及其他兩人,共余七人,借居舊時法國醫院。聞者謂,傳聞法國醫院有鬼,君等乃不惜與鬼為鄰,七人亦意不為動,遂遷去。不久,又聞空軍中漏出音訊,當有空襲。法國醫院距空軍基地不遠,果有空襲,乃成危險地帶。沈有鼎自言能佔易。某夜,眾請有鼎試占,得節之九二,翻書檢之,竟是"不出門庭凶"五字。眾大驚。遂定每晨起,早餐後即出門,擇野外林石勝處,或坐或臥,各出所攜書閱之。隨帶麵包火腿牛肉作午餐,熱水瓶中裝茶解渴,下午四時後始歸。醫院地甚大,曠無人居,余等七人各分佔一室,三餐始集合,群推雨生為總指揮。三餐前,雨生挨室叩門叫喚,不得遲到。及結隊避空襲,連續經旬,一切由雨生發號施令,儼如在軍遇敵,眾莫敢違。然亦感健身怡情,得未曾有。余每出則攜通史隨筆數厚冊。自在北平始授此課,先一日必作準備,寫錄所需史料,逐月逐年逐項加以添寫,積五六厚本,及離北平藏衣箱底層夾縫中攜出,至南嶽蒙自又續有添寫。此乃餘日後擬寫《史綱》所憑之惟一祖本,不得不倍加珍惜。數日後,敵機果來,乃誤炸城中市區,多處被轟毀,受禍慘烈。而城外僅受虛驚,空軍基地無恙,法國醫院亦無恙。此下遂漸安。開學期近,各自治裝,錫予自昭兩人乃送余去宜良。

 

 

縣長別墅在宜良北山巖泉下寺中。方丈先得命,出寺門迎候。寺南向,大殿左側為寺僧宿舍。向北盡頭為廚房。左側有一門,過門乃別墅所在。小樓上下各二楹,樓前一小院,有一池,上有圓拱形小石橋,四圍雜蒔花果。院左側又一門,門外乃寺僧菜圃,有山泉灌溉,泉從牆下流經樓前石階下,淙淙有聲,匯為池水,由南牆一洞漏出寺外,故池水終年淨潔可喜。樓下空無一物。樓梯倚北牆。樓上分兩室,內室東南兩面有窗,西北角一床有帳,臨南窗一木板長桌上覆一綠布。此為余之書房兼臥室。外室兩楹,臨南窗一小方桌一椅,供余三餐用。西側一大長方桌,亦由木板拼成,上覆以布,備余放置雜物。是夜錫予自昭與余同臥外室地鋪上。兩人言,此樓真靜僻,遊人所不到。明晨我兩人即去,君一人獨居,能耐此寂寞否。余言,居此正好一心寫吾書。寂寞不耐亦得耐。竊願盡一年,此書寫成,無他慮矣。

 

翌晨,兩人去。方丈即來談余膳食事。謂寺中皆蔬食,恐于先生不宜。余言無妨,只分一份送上樓來即可。不意所送極粗劣,幾不能下口。勉強兩日,覺腹餓,又不消化。乃招方丈來重商。彼言,寺中膳食只如此,先生必改葷食乃可。余言,在樓下安一小灶極不方便。彼言,即寺廚做葷食盡可。因請物色一女傭。彼言,適有張媽在此,可召來。余見張媽衣履整潔,言辭有禮,大慰。詢以膳食事,張媽言自信擅烹飪。問以余伙食每月需價幾何。答,國幣六元合新滇幣六十元,中晚兩餐可供一葷一素一湯,斷可果腹。遂定議。後乃知張媽乃方丈早招來寺,備為余供膳食也。

 

張媽烹煮既佳,又中晚兩餐蔬菜必分兩次在近寺農田購之,極新鮮。一日,張媽煮一雞,余不憶何故,忽於午餐後須出寺,過廚房門,乃見方丈坐門側,手持一雞腿,方得意大嚼。余不禁問,和尚亦食雞腿。彼答,和尚不食雞腿將何食。又見灶陘上雞湯一碗。始知余之葷食乃與此僧共之,皆由其事前安排佈置。嗣又聞此僧在近寺村中有一家,不時往返,事屬公開,則此僧其他一切亦不問可知矣。

 

余伙食既安,每晨餐後必出寺,赴一山嘴,遠望宜良南山諸峰。待其雲氣轉淡,乃返。晚餐後,必去山下散步。由山之東側轉進一路,兩旁高山叢樹,夾道直前,濃蔭密佈,絕不見行人。余深愛之。必待天臨黑前始歸。後遇日短,則在晚飯前去。除晨晚散步外,盡日在樓上寫《史綱》,入夜則看《清史稿》數卷,乃入睡。樓下泉聲深夜愈響,每夢在蘇錫鄉下之水船中。星四上午應昆明各報館約,必草星期論文一篇,輪流分交各報。是日提早午餐後,赴距山八華里之火車站,轉赴昆明。星期日一早返。

 

距寺向東八華里有一溫泉,余每於星期日返寺後,攜《陶淵明詩》一冊,一路吟誦去溫泉。乃一大池,池旁建屋,隔為數室,從池上有石級,亦有矮牆分隔,牆直下池中,可使各室浴者互不相睹。浴後可坐石級上,裸身作日光浴。濃茶一壺,陶詩一冊,反覆朗誦,盡興始去。或於星期日下午不能去,即改星期一上午去,晌午方離。轉到宜良縣城中進午飯。溫泉距城約亦八華里。宜良產鴨有名,一酒樓作北方烤鴨,外加燒餅,價滇幣六元,即國幣六角。余一人不能盡一鴨,飽啖而去。至縣立中學訪其校長,得向其學校圖書館借書。有二十五史,有十通,所需已足。每週來更換。校園中多盆景,有百年以上之栽品,亦如在蘇州所見。盤桓小憩。又從城北行八華里返山寺,如是每週以為常。

 

有北大同事一人,夫婦同留學德國,乃錫予老學生,歸來亦在北大哲學系任教。與余往來甚稔,在南嶽又每日同桌共餐。有一姨妹,在北大讀書,亦偕余等同餐。能唱平劇,效程艷秋。同出遊,則必命唱。及來昆明,其夫人亦來,不樂交際應酬,一人移居宜良城中。其夫其妹兩地往返。今惜忘其夫之名,姑稱其妻曰某夫人。一日清晨,某夫人忽來寺,適樓前一櫻桃樹花開甚艷。余曰,夫人適來,可賞此花。某夫人言,今晨特來邀先生作山游,不知能有雅興,肯犧牲此半日之寫作否。余連呼同意,遂同出登山。山不高亦不峻,並無峰,乃隨坡陀在山脊上行,至午始返。某夫人言,先生健步,我亦自負能山行,半日追隨覺有倦意,先生神色談笑一如常態,始知名不虛傳。乃知某夫人實特來試余腳力也。

 

後余又為姚從吾夫婦在宜良城中覓一屋,介紹其遷來。於是余赴宜良,常往訪此兩家。又曾登宜良城樓,繞一周費時僅一刻鐘。又曾游宜良南城外,一路節孝碑坊林立,可四十數。中國傳統風教遠被偏遠地如此。余又游宜良南山下一溪,此山即余每晨在宜良寺外山嘴之所望,山聳溪激,徘徊橋上不忍去。

 

一日。某夫人又來。告余距此二十華里有一山,產茶有名,前清時為貢品。惟產量不多,一散入城市,即覓購不易。今適初采,可同往山中購取少許供日常品嚐否。余又隨之往。某夫人好游,余常往山後散步,某夫人亦每至其地,謂極似德國黑森林。惟彼知余盡日撰寫,乃不常來。不兩日,方丈來告,附近一山產名茶,今日彼擬往,先生亦欲購取品嚐否。彼不知余已先往山中購得。惟彼既來,姑付以錢若干,囑購茶三斤。和尚言茶價甚貴,若許錢焉得購三斤。實則余付款已較前日購價略增。乃告之僅以此款購之,斤兩可勿計。晚歸,和尚以原款交回,曰,我已言茶價貴,不敢自作主張,謹退回原款。此僧之狡猾有如此。余平居亦絕不與其他諸僧交言。如需洗衣服,夜間置外室長桌上,翌晨張媽上樓送茶水,既自取去。三餐僅呼請用飯,亦可不與交談。乃有每星期四日半不發一言之機會,此亦一生中所未有。

 

某日,有三四女學生突自廚房破門而入,殆覺院中極靜,亦不敢作聲。樓下既無人,彼等乃輕步上樓。見樓上又無人,乃漫步向南窗前。忽見左側門內有人,大驚狂呼,踉蹌奪步下樓而去。余亦未覺有人來,聞其呼聲及腳步聲,亦一驚。乃知是少女聲,又知必是三四人齊來也。山樓寂靜,即此一事可知。

 

及寒假錫予偕寅恪同來,在樓宿一宵,曾在院中石橋上臨池而坐。寅恪言,如此寂靜之境,誠所難遇,兄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病不可。亦有聯大學生來山邀余赴昆明講演。余曰,汝等已來此,親見此環境,尚開口作此請,豈不無聊。諸生亦無言。

 

又有巖泉上寺。余居下寺,赴上寺一路石級,兩旁密樹,濃蔭蔽天。即當正午,亦日光微露而已。常有松鼠一群,在樹葉上跳躍上下,一路抬頭皆可見,亦一奇景。上寺已成一道士院,有池石之勝。院旁一亭,備遊人品茶之所。亭四圍矮牆有靠背可坐,更適眺矚。余常喜坐亭中,遊人絕少,每在此寫稿,半日始返。院中一道一僕,道士號靜庵,極清雅。余至,必命僕泡佳茗。余告其與北平大儒王國維同名,道士謂知之,並雲亦愛讀其詩詞。隨口誦一兩首,其不俗如是。告余彼乃廣西人,八歲隨其家逃荒來此,及家人歸,留之道院中,至今未離。靜庵道士嗜鴉片煙,必選精品自熬煮,屢強余一嘗。余十七歲暑,犯傷寒病,幾不起。病癒臥床,余一叔父每夜必攜鴉片來,自燒煙泡,命吸。謂,可長精力。此事相距已二十八年,猶能回憶。然終婉拒不敢嘗。道士又言,歲春新谷初收,又有黃豆,彼必赴附近一市區收購若干,放置樓上頂屋中。入夏價漲,商人來購去,一年生計盡賴此。先生出款少許,當代買代賣,不費一些心力。在我亦不加勞累,而先生坐增收入,曷不一試。余亦婉拒。道士又言,此間習俗收養女,只在農村中擇少女年十三四聰慧者,價不貴,可供灑掃洗滌烹飪一切家務。及其長,可納為妾室,否則備小款代為出嫁。先生倘全家來,能在此山長住,當一切為先生代謀。其僕亦親切近人。余遂於後半年遷居上泉寺。道士特辟出樓上為余居,自寢樓下。張媽亦隨來照顧,但仍留居下泉寺,晨來夕去。

 

院中有一白蘭花樹,極高大,春季花開清香四溢。道士採摘赴火車站,有人販賣去昆明。張媽以瓶插花置余書桌上,其味濃郁醉人。樓下階前流泉,圍砌兩小潭蓄之。潭徑皆兩尺許,清泉映白瓷,瑩潔可愛。張媽以中晚兩餐蔬菜浸其中,臨時取用,味更鮮美。張媽言,先生長住山上,彼必奉侍不輟。若先生他去,彼願在山上覓一地,築一小庵,為尼姑終身。余在上寺心情較下寺更愉快。盡日操筆,《史綱》一稿,乃幸終於一年內完成。回思當年生活亦真如在仙境也。抗戰勝利後,余重來昆明,每念巖泉上寺,乃偕友特訪之。知曾駐軍隊,情形大非舊況。聞張媽已去昆明,詢得其主人家地址,返昆明後求未獲。靜庵道士亦窮苦,聞僅賴白蘭花度日。余去,適彼離寺,亦未遇及。人生乍變,良可嗟歎。最近余在香港晤偉長侄,告余彼夫婦近赴昆明,特去宜良訪上下寺。均已被鄉民撤除。僅道旁尚留有石碑數處,約略可想見其遺址。余聞之,不勝悵然。

 

 

余住宜良,即探問石林瀑布山洞諸勝。乃知當年確有夏令營在此,而所游諸勝皆在路南縣,距此尚遠。須乘火車赴路南站,改乘山轎,數十里乃達。而途中又時有意外。後知雲南大學教授李埏,前在北平師範大學曾聽余秦漢史一課,家在路南。乃約余以年假往。又另約一人,今已忘其是何人,先一日來宜良下寺。翌日,李埏來,同赴路南,當晚借宿城外一學校中,寒假無人,極為清靜。首日游石林,遍山皆石筍嶙峋,或大或小,簇立無可計數。洵平生所未見。尤奇者,在山前一大草坪,草皮平鋪,青蔥可愛,大石筍皆平地拔起,高聳雲霄。每一筍皆作扁圓形,寬盈丈,愈上愈狹,成尖形。一排七八筍,排列作圓拱狀,極整齊。有長文篆刻諸石筍下部。又數十筍錯縱圓拱於外,儼然若經天工設計,成此巨製。余等徘徊流連其下,俯仰欣賞,真若置身另一天地中。宇宙非此宇宙,人生亦非此人生矣。李埏告余兩人,經地質學家研究,由何因緣,成此奇構。全世界惟西歐瑞士有一處與此略近似,此外更無他處可覓。因念在桂林城內外有山,亦平地拔起,惟此處乃群石拔起為異耳。地質學家僅言自然形成之經過,恨無大詩人來此吟詠,亦無大畫家來此描繪。余不能詩,亦不能畫,及今又逾四十年,追憶模糊,不僅失真,即當時影像亦復捉摸不到。惟恍惚猶知其為生平一奇遇而已。言之良可歎也。

 

第二日另一路去遊山洞。洞中石乳下滴,凝成諸石筍倒懸。猶憶前在無錫第三師範時,曾游宜興張公善權兩洞,有一洞與此略類,已忘是何洞。而此洞尤大,非宜興兩洞可比。出洞游大瀑布。李埏雲,比貴州某大瀑布更大。余前游廬山及他處,凡遇瀑布,必迎面仰觀。此次則因路便,從山上直赴瀑布源頭處,漸逼近,乃聞路旁泉聲轟豗,愈前愈厲,三人語不相聞。至瀑布頂上,向下俯視,恨不識瀑布真面目,惟聞澎湃巨響,又怕失足下墜,神魂惶恐,亦忘其置身何處矣。因憶又二十年游美加兩國交界處尼加拉瀑布,亦登其上源,但已經人工製造,遊人倚石欄上下瞰,乃如在庭院中城市中。惟上有夭,下有水,大自然景象轉換成兒童玩具,更何奇麗可言。乃回頭尋其源頭所在,亦如游一園林,更無奇處。直到一大湖邊,乃知此是瀑布上源而已。較之當時余三人在路南所歷,天地已失原形,人生亦無多趣味矣。

 

余等為時間所限,不能再到山下瀑布正面觀賞,只循瀑布下流,遵水而行。一路水勢奔騰,聲勢猶壯。途中遇得一堆巨石在急流中,余等設法攀登其上,各擇一石,仰臥默聽,天地人生又盡沒在一片轟豗中。亦可謂無天地,無人生,惟此一片轟豗而已。乃不謂今日於山洞瀑布以外,又得此奇。洵知天地誠多奇,人生亦盡可多得之。惟在無意中偶得之,乃更佳耳。

 

兩日游畢,乃作歸計。李埏雲,路南羊乳乃全省所產之最佳者,必當一嘗。因憶,一日在昆明,偕錫予兩人在城外某一酒肆午餐,主人特贈羊乳一碟。余與錫予初未嘗過,乃婉謝再四而去。今日當試一嘗,真大可口。乃歸告錫予,同赴酒家再試嘗之,錫予亦甚贊不絕。飲食小節,亦多交臂失之,誠可笑也。

 

余每星四上午赴昆明,必赴車站旁一小咖啡店小坐。店主候火車到,為余代攜書包,送余上車。火車在中午十二時左右抵站,途經數十山洞,於下午五時後抵昆明。余課排在晚七時,及到,時間匆促,出火車站徑乘人力車直奔課室。途中買蛋糕,即在人力車上食之充飢。課室中多校外旁聽生,爭坐滿室。余需登學生課桌上踏桌而過,始得上講台。課畢,已夜九時。乃由學生陪赴市中餐館進餐,待返宿舍,已深夜。星五星六兩天有課,亦盡排在夜間。星五晨起,即瀏覽在宜良山中所未能寓目之報紙。除此外,兩日日間均無事,常有學生來邀出遊,昆明附近諸勝地幾於足跡無不到。

 

在宜良昆明往返途中過一山,每見山南下一大池,固不能與昆明湖相比,然每念必有可游。一日,約錫予自昭諸人前往,知其有溫泉,遂赴某旅館作溫泉浴。溫泉熱度甚高,可熟生雞。須先放水,隔幾小時後始可浴。遂至鎮上閒遊,見湖水平漾,乃無遊艇。詢之,知湖中心有一大漩渦,曾有兩法國人駕舟探之,誤近漩渦邊緣,即為漩渦捲去,人舟俱沒。自此即沿岸亦無行舟。環湖勝地乃不開發。余等廢然返旅館,午餐後,浴溫泉即歸。

 

 

《國史大綱》稿既成,寫一引論載之報端,一時議者哄然。聞毛子水將作一文批駁。子水北大同事,為適之密友,在北平時,常在適之家陪適之夫人出街購物,或留家打麻雀。及見余文,憤慨不已,但迄今未見其一字。或傳者之訛,抑亦事久而後定耶。張其昀曉峰來昆明出席中央研究院評議會,晤及陳寅恪。寅恪告彼近日此間報端有一篇大文章,君必一讀。曉峰問,何題。乃曰,錢某《國史大綱》引論。曉峰遂於會後來宜良,宿山中一宵,告余寅恪所言。後此書印出,余特函寅恪,恐書中多誤,幸直告。寅恪答書,惟恨書中所引未詳出處,難以偏檢。余意作一教科書,宜力求簡淨,惜篇幅,所引材料多略去出處,今乃無可補矣,亦一憾也。

 

越有年,《史綱》出版,曉峰一日又告余,彼在重慶晤傅孟真,詢以對此書之意見。孟真言:向不讀錢某書文一字。彼亦屢言及西方歐美,其知識盡從讀《東方雜誌》得來。曉峰言,君既不讀彼書文一字,又從何知此之詳。孟真亦無言。曉峰南高同學繆鳳林贊虞,獨舉余書誤引出處十餘事。《史綱》重慶再版時,余特以繆文附載書末。後屢印新版,乃始一一改定,繆文遂不再附載。又北大學生張君,已忘其名,在上海得余《史綱》商務所印第一版,攜返北平,聞有整書傳鈔者。其時尚在對日抗戰中,滯留北平學人,讀此書,倍增國家民族之感。聞錢玄同臨亡,在病床亦有治學迷途之歎雲。

 

余在昆明時,有聯大學生赴湖南江西前線者,臨行前來求贈言。余告以諸生赴前線,首當略知軍事地理,隨身盼攜帶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一書,即就湖南江西兩章細加閱讀。余觀日軍來犯,軍中必有熟此書者。如其在天津,不沿京津鐵路進軍,而改道破涿州,切斷平漢鐵路,則北平乃在包圍中。又其在上海不徑沿京滬鐵路西侵,而廣備船筏,直渡太湖徑犯廣德,則已至南京之肘腋間。此皆攻我軍之不備,而實為歷史上軍事相爭一必攻必備之地。能讀顧氏《方輿紀要》,則可知相爭要害之所在矣。聞者赴市肆購此書,乃不易得。告之校方,設法從重慶成都覓之。校方因此盼余能在下學年開軍事地理一課,為後方諸生講授大要,余亦允之。後余決意去成都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此事遂已。余去成都後,亦從未為學生講授此課,亦以主學校行政者,皆知常,不知變,故不知有講此新課之必要也。

 

余之知日軍中知重顧氏此書,乃自抗戰前在北平讀日人瀧川氏之《史記會注考證》一書而知之。此書考證實疏,而凡遇一地名必詳引顧氏書。既於古今地名沿革未能詳加考證,而獨引顧氏書不厭其詳,故知日人於此書必有特加重視者。瀧川未能免俗,乃備引不厭。而日人之重視此書,則必為其入侵吾國之野心者所發起。余在北平時亦嘗以告人,而不謂余語之竟驗也。後余又讀日人有為顧氏此書作索引者,乃益信余初料之不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