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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北京大學

附清華大學及北平師範大學

 

 

一九三一年夏,余在蘇州,得北京大學寄來聘書。待余赴平後,清華又來請兼課。此必頡剛在北平先與兩方接洽,故一專任,一兼課,雙方已先洽定也。但余亦未以此面詢之頡剛。

 

余赴北大,在歷史系任教,是為余在大學講授歷史課程之開始。所任課,一為中國上古史,一為秦漢史,皆必修課由學校指定。另一門選修課可由余自定。余決開近三百年學術史。此一課程,梁任公曾在清華研究所已開過,其講義余曾在雜誌上讀之。任公卒後,某書肆印此書,梁家以此書乃任公未定稿,版權所屬,不准書肆發行。余求其書不得。或人告余,可赴東安市場,在某一街道中,有一書估坐一櫃上,櫃前一小桌,可徑授與八毛錢,彼即在其所坐櫃內取出一紙包授汝,可勿問,亦勿展視,即任公此書也。余果如言得之。

 

余因與任公意見相異,故特開此課程,自編講義。一日,某君忘其名,來電話,詢余近三百年學術史最近講到陳乾初《大學·問》一篇,北平最富藏書,但此間各友好皆不知此文出處。並舉馮芝生為例。君於何處得讀此文。余答,余之講義,付北大講義室,待下周去上課時,始領取分發,君何先知。彼在電話中大笑,謂君此講義人人可向北大講義室預定。先睹者已群相討論,君竟不知此事,可笑可笑。亦可想見當時北平學術界風氣之一斑。蓋因余在任公卒後不久,竟續開此課,故群相注意也。

 

又有人來書,雲,君不通龜甲文,奈何靦顏講上古史。余以此書告講堂諸生,謂余不通龜甲文,故在此堂上將不講及。但諸君當知,龜甲文外尚有上古史可講。諸君試聽,以為如何。又一日,告諸生,事有可疑,不專在古,古亦多無可疑者。如某姓錢,此錢姓即屬古,無可疑。余確信有父有祖,乃至高曾以上三十幾代前,為五代吳越國王錢鏐。以上仍有錢姓。近乃有人不姓錢,改姓疑古,此何理。有人來問,君何大膽若爾。余問何事。彼言,君知班上有錢玄同之子亦來聽課否。答,知之。其人曰,君自慎之,勿多惹是非。余曰,余任上古史課,若亦疑古,將無可言。又一夕,有某君設宴席,席上多大學史學教授。一清華大學西洋史教授孔某,一北大史學系教授孟森心史,兩人皆年老。主人推兩人居首座,曰孔孟應居上,可勿讓。又指余與錢玄同曰,君兩人同宗,可連座。余遂與玄同比肩。坐既定,玄同問余,君知我有一子在君班上否。余答,知之。玄同又言,君班上所講一言一句彼必詳悉記載無遺。余答諾,並謂彼勤奮好學殊少見。玄同又謂,彼在君班上之筆記我亦過目,逐字不遺。余聞言,驟不知所答。竊恐或起爭論,將何措辭。

 

玄同乃續謂,彼甚信君言,不遵吾說。余僅諾諾。玄同乃改辭他及,不再理前緒,余心始釋然。

 

 

一日,又有人責余,君何無情乃爾。余問何事。彼雲,君知適之近患病進醫院否。余曰,頃正聞之。彼雲,適之尊君有加。有人問適之有關先秦諸子事,適之雲可問君,莫再問彼。今病,訪者盈戶,君寧可不去。余答,此顯屬兩事,君併合言之,將教余何以為人。又有一學生告余,彼系一新學生,舊同學皆告彼,當用心聽適之師與師兩人課。乃兩師講堂所言正相反,不知兩師曾面相討論可歸一是否。余答此處正見學問之需要。汝正當從此等處自有悟入。若他人盡可告汝一是,則又何待汝多學多問。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場中。自知所言觸處有忤,然亦無自奈何。

 

又有一生來問,師言老子出孔子後,又言出莊周後,除最近在《燕京學報》新有一文外,尚有其他意見否。余答,有之。彼雲,願聞其詳。余答,此非一言可盡,余在上古史班上當有述及,君倘願聞其詳,可試來聽之。彼乃哲學系四年級生,自是遂來余上古史班上旁聽。越一年,來晤言,余聽師上古史已一年,今信師言不疑。哲學系有畢業紀念刊,當整理一年筆記成篇刊入。不知師尚有所言未盡否。余答,有之。因請余再撰一文,亦同刊其班之畢業刊物中,並告余,亦當請適之師同為一文討論其事。余允之。余因續撰一文,連同彼筆記同刊是年北大哲學系畢業紀念刊中。而適之則竟未為文。後余自刊《莊老通辯》一書。已在余居香港時,距當年亦已三十年矣。此君筆記載當年北大哲學畢業刊者,余手邊無之,容當覓得,再以補入。此君已忘其姓名,惟聞其留學德國,歸國後,在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任教。

 

余與適之討論老子年代問題,絕不止三數次。余曾問適之,君之《先秦哲學史》,主張思想必有時代背景。中國古人所謂知人論世,即此義。惟既主老子早於孔子,則老子應在春秋時代,其言亦當根據當時之時代背景而發。君書何乃上推之《詩經》,即就《詩經》來論時代背景,亦不當泛泛分說樂天派悲觀派等五種人生觀,認為乃老子思想之起源。當知樂天悲觀等分別,歷代皆有,唐詩宋詞中何嘗無此等分別。即如最近世,亦復有此五等分別。何以老子思想獨起於春秋時代,仍未有所說明。且如老子以下,孔子墨子各家思想,亦各有其時代背景。君書自老子以下,即以思想承思想,即不再提各家思想之時代背景,又何故。適之謂,君之《劉向歆父子年譜》未出,一時誤於今文家言,遂不敢信用《左傳》,此是當時之失。然對余之第二問題,則仍未有答。

 

此後適之見余,再不樂意討論老子,而別撰《說儒新篇》。在彼撰稿時,屢為余道其作意。余隨時告以己意。如是者數次。適之說儒終於成篇,文長五萬字,仍守其初意不變。其說既與余上古史堂上所講意義大相背馳,諸生舉適之此文設問。余遂於堂上明白告諸生,余所持與適之說儒不同之所在。諸生或勸余為文駁論。余告諸生,學問貴自有所求,不應分心與他人爭是非。若多在與他人爭是非上分其精力,則妨礙了自己學問之進步。《孟子》一書,只在申孔,不在辟墨。遇兩說異同,諸生貴自有折衷。並余已將今天堂上所講,一一告之適之,不煩再為文辯論。遂拒不為。諸生乃浼余助教賀次君即就余講堂所講撰一文,刊之北大史系同學在天津《益世報》所主辦之副刊上。適之見之,大不悅,但亦未撰文反駁。主編此副刊之同學乃欲次君別為一文自解說,次君拒之,謂所辯乃本錢師之說,不能出爾反爾。不得已,主編此副刊之同學乃自為一啟事,解說此事。自後余來香港,某君在《港大學報》上刊一文,專為討論適之說儒。余始別為一小篇,追憶前說,則已上距當時十年外矣。今余此文,已收入余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二集。

 

大凡余在當時北大上課,幾如登辯論場。上述老子孔子兩氏不過其主要之例而已。聞有北大同事之夫人們前來余課室旁聽,亦去適之講堂旁聽,退後相傳說以為談資。惟一時所注意者,亦僅為一些具體材料問題解釋之間,而於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之一大問題上,則似未竟體觸及也。然孟子所謂余非好辯,亦不得已也。余深深了此意境。

 

又一日,適之告余,得商務來書,囑編一中學國文教本。彼謂,君在中學任教國文課多年,對此富實際經驗,盼我兩人合作,共成此編。余告適之,對中國文學上之意見,余兩人大相違異,倘各編一部中學國文教科書,使國人對比讀之,庶可有益。倘欲兩人合編,其事不易,並使他人亦無可窺其底裡,遂拒不為。此事遂亦作罷。時適之在北大,已不授中國哲學史,而改授中國白話文學史。惟余與適之在文學方面甚少談及,以雙方各具主觀,殊難相辯也。

 

 

時傅斯年孟真主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亦自廣州遷北平。孟真與頡剛雖一時並稱適之門下大弟子,但兩人學術路向實有不同。頡剛史學淵源於崔東壁之《考信錄》,變而過激,乃有《古史辨》之躍起。然考信必有疑,疑古終當考。二者分辨,僅在分數上。如禹為大蟲之說,頡剛稍後亦不堅持。而余則疑《堯典》,疑《禹貢》,疑《易傳》,疑老子出莊周後,所疑皆超於頡剛。然竊願以考古名,不願以疑古名。疑與信皆須考,余與頡剛,精神意氣,仍同一線,實無大異。而孟真所主,則似尚有迥異於此者。如其以歷史語言二者兼舉,在中國傳統觀念中無此根據。即在西方,亦僅德國某一派之主張。大體言之,西方史學並不同持此觀念。其在中國,尤屬創新。故在其主持之史語所,其時尚僅有地下發掘與龜甲文研究兩門,皆確然示人以新觀念,新路向。然孟真心中之史學前途,則實不限於此兩者。

 

余至北平,即與孟真相識。孟真屢邀余至其史語所。有外國學者來,如法國伯希和之類,史語所宴客,余必預,並常坐貴客之旁座。孟真必介紹余乃《劉向歆父子年譜》之作者。孟真意,乃以此破當時經學界之今文學派,乃及史學界之疑古派。繼此以往,則余與孟真意見亦多不合。

 

孟真在中國史學上,實似抱有一種新意向。惟茲事體大,而孟真又事忙未能盡其力,以求自副其所想望,而遂有未盡其所能言者。彼似主先治斷代史,不主張講通史。彼著述亦僅限先秦以上,即平日談論,亦甚少越出此範圍。凡北大歷史系畢業成績較優者,彼必網羅以去,然監督甚嚴。有某生專治明史,極有成績,彼曾告余,孟真不許其上窺元代,下涉清世。然真於明史有所得,果欲上溯淵源,下探究竟,不能不於元清兩代有所窺涉,則須私下為之。故於孟真每致不滿。

 

適之於史學,則似徘徊頡剛孟真兩人之間。先為《中國大史學家崔東壁》一文,僅成半篇。然於頡剛《古史辨》則備致稱許。此下則轉近孟真一邊。故北大歷史系所定課程似先注意於斷代史。在余初到之年,北大歷史系第一次開會,適之為文學院長,曾言辦文學院其實則只是辦歷史系。因其時適之已主張哲學關門,則哲學系宜非所重。又文學系仍多治舊文學者掌教,一時未能排除。而歷史繫上古史一門除余專任其必修課外,又開選修課,凡八門,頡剛孟真各任一門。此見當時學術界凡主張開新風氣者,於文學則偏重元明以下,史學則偏重先秦以上,文史兩途已相懸絕。其在文學上,對白話文新文學以外,可以掃蕩不理。而對史學,則先秦以下,不能存而不論,但亦急切難有新成就。於是適之對北大歷史系之興趣,亦遂逐漸減輕。

 

 

余在北大,任教"近三百年學術史"一年。翌年,改開中國政治制度史。系主任陳受頤弗允。受頤人素謙和,主講西洋史。聞其於西洋中古史頗有深入,實際並不任系務,乃由孟真幕後主持。大意謂中國秦以下政治,只是君主專制。今改民國,以前政治制度可勿再究。余謂,言實際政治以前制度可不再問。今治歷史,以前究屬如何專制,亦當略知,烏可盡置不問。屢爭,終不允。余言,余來任課,上古史秦漢史由學校規定,余一課任余自由開講,不論選課人多少,余意欲開此課,學校似不宜堅拒。遂終允之。北大選課,學生可先自由聽講,一月後始定選。到時乃無人選余此課。當時法學院院長周炳霖告其同事,學生來校只知西洋政治,不知中國政治,今文學院開此課,當令學生前往聽講。遂有政治系全班學生來選聽此課。稍後,人益多,乃歷史系學生前來旁聽。因北大校規松,選定之課可任意缺席,未選之課可隨時旁聽。故學校自開學後,講堂必隨時改換。旁聽多,換大課堂。缺席多,換小課堂。其教師或自小課堂屢換大課堂,某教師或自大課堂屢換小課堂。學生以此為教師作評價,教師亦無如之何。清華燕大殊無此現象。惟余第三年仍開近三百年學術史,俾完成余之講義。

 

余每次上堂必寫此一堂之講授大綱及參考材料。惜余此課所講迄今未編撰成書,惟散見其要旨於余此後之《國史大綱》中。即余初來台北,有《歷代政治得失》一講演,已付印出版,亦可謂余在北大講授此課一簡編。則已距當年開講近二十年之久矣。

 

時頡剛在燕大辦一《禹貢》,陶希聖在北大辦一《食貨》,兩雜誌皆風行一時。諸生來余捨,請余辦一《通典》,謂當與《禹貢》《食貨》鼎足而三。余拒之。諸生曰,師僅掛一名,其他一切盡由吾儕負責,請勿憂。余曰,今年開此政治制度一課,乃為諸生於此方面常識特缺,非為余於此特所重視。余愛通典制度,亦愛食貨經濟,又愛禹貢地理沿革。諸生當擴開興趣,博學多通,乃能於史識漸有進。待他年學問基礎既立,庶可擇性近專精一門。此乃成學後事,非初學時事。倘諸生今即專騖一途,適以自限,非以自廣。恐於諸生學業前途,有損無益。余為諸生著想,非自為計也。諸生唯唯而退。

 

時國民政府令中國通史為大學必修課,北大雖亦遵令辦理,但謂通史非急速可講,須各家治斷代史專門史稍有成績,乃可會合成通史。故北大中國通史一課,乃分聘當時北平史學界,不專限北大一校,治史有專精者,分門別類,於各時代中各別講授。歷史系主任及助教兩人,則隨班聽講,學期學年考試出題閱卷,由彼兩人任之。余亦分佔講席,在講堂上明告諸生,我們的通史一課實大不通。我今天在此講,不知前一堂何人在此講些什麼,又不知下一堂又來何人在此講些什麼。不論所講誰是誰非,但彼此實無一條線通貫而下。諸位聽此一年課,將感頭緒紛繁,摸不到要領。故通史一課,實增諸位之不通,恐無其他可得。乃有人謂,通史一課固不當分別由多人擔任,但求一人獨任,事亦非易。或由錢某任其前半部,陳寅恪任其後半部,由彼兩人合任,乃庶有當。余謂,余自問一人可獨任其全部,不待與別人分任。一九三三年秋,北大乃聘余一人獨任中國通史一課。於是余在北大之課程,遂改為上古史秦漢史及通史之三門。學校又特為余專置一助教,余乃聘常來北大旁聽之學生賀次君任之。

 

自余任北大中國通史課,最先一年,余之全部精力幾盡耗於此。幸而近三百年學術史講義已編寫完成,隨時可付印。秦漢史講義寫至新莽時代,下面東漢三國之部遂未續寫。余之最先決意,通史一課必於一學年之規定時間內講授完畢,決不有首無尾,中途停止,有失講通史一課之精神。其時余寓南池子湯錫予家,距太廟最近。廟側有參天古柏兩百株,散佈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北部隔一御溝,即面對故宮之圍牆。草坪上設有茶座,而遊客甚稀。茶座侍者與余相捻,為余擇一佳處,一籐椅,一小茶几,泡茶一壺。余去,或漫步,或偃臥,發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余於午後去,必薄暮始歸。先於開學前在此四五天,反覆思索,通史全部課程綱要始獲寫定。

 

此課每週四小時,共上兩堂,每堂兩小時。余於開學後上課前,必於先一日下午去太廟,預備翌日下午上堂內容。主要在定其講述之取捨,及其分配之均勻。如余講上古史,於先秦部分本極詳備,但講通史則不多及。又如余講近三百年學術史,牽涉甚廣,但講通史則只略略提到。必求一本全部史實,彼此相關,上下相顧,一從客觀,不騁空論。制度經濟,文治武功,莫不擇取歷代之精要,闡其演變之相承。而尤要者,在憑各代當時人之意見,陳述有關各項之得失。治亂興亡,孰當詳而增,孰宜略而簡,每於半日中斟酌決定明日兩小時之講述內容。除遇風雨外,一年之內,幾於全在太廟古柏蔭下,提綱挈領,分門別類,逐條逐款,定其取捨。終能於一年內成其初志。上自太古,下及清末,兼羅並包,成一大體。

 

下及第二年,余遂可不復至太廟古柏下,然亦隨時隨地不殫精思,於每一講之內容屢有改動。又增寫參考材料,就《二十四史》《三通》諸書,凡余所講有須深入討論者,繕其原文,發之聽者,俾可自加研尋。然此工作迄唐五代而止。因史料既多,學生自加研尋亦不易,此下遂未再續。所發姑以示例而止。

 

中國通史乃文學院新生之必修課,亦有文學院高年級生及其他學院諸生,復有北平其他諸校生,前來旁聽。每一堂常近三百人,坐立皆滿。有一張姓學生,自高中三年級即來聽課,余在北大續授此課,前後凡四年,張生每年必至。余又在西南聯大續任此課兩年,張生亦先後必至。余知前後續聽此課歷六年之久者,惟張生一人。彼告余,余之每年任課所講內容不斷有增損,而大宗旨則歷年不變。彼謂於余歷年所講變動中,細尋其大意不變之所在,故覺每年有新得,屢聽而不厭。如張生亦可謂善用其心矣。

 

二十年前,余曾去美國哈佛大學,楊聯升教授告余,彼其時肄業清華大學,亦前來旁聽。計亦已二十五年上下矣。檢其書架上兩書相贈,一為余之《國史大綱》抗戰期間在重慶之國難第一版,一為余之通史課上所發之參考材料。余受其國難新版,為余手邊無有者。其參考材料,則囑聯升教授仍留架上,或有足供參考處,余未之受。後此項材料由余英時交台北某書肆印行。

 

余在北大任此課時,又常有日本學生四五人前來旁聽。課後或發問,始知此輩在中國已多歷年數。有一人,在西安郵局服務已逾十年,並往來北平西安,遍歷山西河南各地。乃知此輩皆日本刻意侵華前之先遣分子。並常至琉璃廠、隆福寺,各大舊書肆,訪問北平各大學教授購書情形,熟悉諸教授治學所偏好,以備一旦不時之需。其處心積慮之深細無不至,可驚,亦可歎。

 

 

余任北大及兼清華課外,越兩年,又兼燕大課,於是每週得兩次出城,各半日。此乃無法辭卸者。某年秋,師範大學歷史系主任某君忽來訪,邀余去兼秦漢史課一門。某君忘其名,乃北平史學前輩,其所編講義亦正流傳東安市場各書肆。其來言辭懇切,有堅求必允之意。余告以北大校規,校外兼課只許四小時,余已兼清華燕大兩校課,適足四小時之限。逾越校規,非余所願,亦非所能。且開學已久,清華燕大兩校課亦無法中途言辭。如是往復半日而去。一日,某君又來,謂已商得北大當局同意,先生去師大兼課,北大決不過問。余無奈,勉允之。

 

余住馬大人胡同,近東四牌樓,師大校址近西四牌樓,穿城而去,路甚遙遠。余坐人力車,在車中閉目靜坐,聽一路不絕車聲。又街上各店肆放留聲機京戲唱片,此店機聲漸遠,彼店機聲續起,乃同一戲,連續不斷,甚足怡心。及登堂,聽眾特多,系主任亦在窗外徘徊。第二周課畢,系主任邀余赴其辦公室。告余,真大佳事。此課本請某君擔任,上堂後,學生問,中國封建社會系秦前結束,抑秦後開始,又或秦前秦後一體直下無變。某君所答,聽者不滿,爭論不已,終至哄堂而散。某君遂決不再來。別請某君,復如是,仍哄堂而散。某君遂亦決不來。恐直言相告,先生決不願來。今幸兩堂過,學生竟不發此問。並聞對先生深致滿意。真大佳事。此亦當年北方學風。甚至同學校同一班級,兩課堂所講如同水火。師大此事雖所少有,然聞者亦終不以為怪。

 

 

在北大任教,有與燕京一特異之點。各學系有一休息室,系主任即在此辦公。一助教常駐室中。系中各教師,上堂前後,得在此休息。初到,即有一校役捧上熱手巾擦臉,又泡熱茶一杯。上堂時,有人持粉筆盒送上講堂。退課後,熱手巾熱茶依舊,使人有中國傳統尊師之感。

 

孟森心史與余同年到北大任課。一日,在休息室相晤。心史問余何年級,余答慚愧,亦在此教書。因諸生亦得來休息室問難,故心史有此誤會耳。又一日,余送《燕京學報》新刊余所著《周官著作年代考》一文贈心史。心史展視,謂此乃經學上一專門問題,君亦兼治經學耶,當攜歸,細讀之。自是余遂與心史常在休息室中閒談。又一日,心史特來寓址,自是往返益密。

 

某一年暑假,余回蘇州省親。及返北平,特訪心史。心史書齋西向。余謂今年酷暑,不知先生作何消遣。心史言,此暑期乃成一大工作。商務新出版《永樂大典》中之《水經注》,今暑專為此書作了許多考訂。遂引余視其桌上積稿,並歷述清代各家治《水經》之得失,娓娓忘時。余告心史,已向商務預約此書。方期不日去取書,作一番考訂工夫,為戴校《水經注》一案作一定論。不謂先生已先我為之。心史說,此書實無新資料可供考訂。君不如向商務另購他書,俟余此番考訂絡續出版,君可就此作商榷,不煩另花一番工夫也。余謂,與先生相識有年,初不知先生亦對此有興趣。然心史所考訂,送北大《國學》季刊,主其事者,因適之方遠在國外,心史所考,與適之意見有異,非俟適之歸,不敢輕為發佈。而心史此項存稿遂亦遲未整理,所發表者殊有限。及翌年,抗戰軍興,日本軍隊進北平,聞心史曾在北大圖書館發現一舊地圖,於中俄兩國蒙古邊疆問題有新證據之發現。遂派人特訪心史,於其宅前並曾攝一像而去。而心史不久以病進醫院。雙十節後,北大同人絡續離北平南下。余赴醫院與心史話別,不謂心史竟以不起。余自抗戰勝利後,即未去北平,每念心史有關《水經注》考訂一稿,其整理成篇,及其未及整理者,究在何處。及其有關蒙古新地圖一事,仍有人留意及之否。人盡知心史在北大任教明清史,其對清初入關前史有著述。對此兩事,人或不知,追憶及此,豈勝惘然。

 

心史是一好好先生,心氣和易。所任明清史,講義寫得太詳密,上堂無多話講,學生缺席,只少數人在堂上,遇點名時輪流應到。心史說,今天講堂座上人不多,但點名卻都到了,仍自講述不輟。學生傳為談資。其時北平方唱尊孔。有人說,軍閥何堪當尊孔大任。心史說,專要堪當尊孔的人來尊,怕也尊不起。適之為文,昌言中國文化只有太監姨太太女子裹小腳麻雀牌鴉片等諸項。心史為文駁斥,不少假借。但我們見面,他從不提起這件事。他從不放言高論,甚至不像是一爭辯是非的人。在北大同人中,卻是另具一格。

 

 

與余同年來北大者,尚有哲學系湯用彤錫予。本任教於南京中央大學,北大以英庚款補助特聘教授之名義邀來。余是年攜眷去北平,潘佑蓀割其寓邸之別院居之,距北大甚遠。一日,錫予來訪。其翌日,錫予老母又來訪。謂,錫予寡交遊,閉門獨處,常嫌其孤寂。昨聞其特來此訪錢先生,倘錢先生肯與交遊,解其孤寂,則實吾一家人所欣幸。自是余與錫予遂時相往返。

 

一年後,余家自西城潘宅遷二道橋,凡三院四進,極寬極靜。年假以榆關風聲緊,挈眷奉先慈返蘇州,錫予老母亦隨行返南京。明年春,余單身先返北平,適錫予老友熊十力自杭州來,錫予先商於余,即割二道橋第三進居之。此本為先慈居住之所,平屋三間。其第二進僅一書室,為余讀書寫作之所。此兩進相隔最近,院最小,可以隔院相語。十力既來,而余眷久不來。錫予為余一人飲食不便,又勸余遷居其南池子之寓所,割其前院一書齋居余。而又為十力別邀一北大學生來居二道橋之第一進。

 

是年暑假,蒙文通又自開封河南大學來北大,與余同任教於歷史系。錫予在南京中大時,曾赴歐陽竟無之支那內學院聽佛學,十力文通皆內學院同時聽講之友。文通之來,亦系錫予所推薦。文通初下火車,即來湯宅,在余室,只人暢談,竟夕未寐。曙光既露,而談興猶未盡。三人遂又乘曉赴中央公園進晨餐,又別換一處飲茶續談。及正午,乃再換一處進午餐而歸,始各就寢。凡歷一通宵又整一上午,至少當二十小時。不憶所談系何,此亦生平惟一暢談也。

 

自後錫予、十力、文通及余四人,乃時時相聚。時十力方為新唯識論,駁其師歐陽竟無之說。文通不謂然,每見必加駁難。論佛學,錫予正在哲學系教中國佛教史,應最為專家,顧獨默不語。惟余時為十力文通緩衝。又自佛學轉入宋明理學,文通十力又必爭。又惟余為之作緩衝。

 

除十力錫予文通與余四人常相聚外,又有林宰平、梁漱溟兩人,時亦加入。惟兩人皆居前門外,而又東西遠隔。漱溟又不常在北平,故或加宰平,或加漱溟,僅得五人相聚。宰平與漱溟則不易相值。

 

某日,適之來訪余。余在北平七八年中,適之來訪僅此一次。適之門庭若市,而向不答訪,蓋不獨於余為然。適之來,已在午前十一時許,坐余書齋中,直至午後一時始去,余亦未留其午膳。適之來,乃為蒙文通事。適之告余,秋後文通將不續聘。余答,君乃北大文學院長,此事與歷史系主任商之即得,余絕無權過問。且文通來北大,乃由錫予推薦。若欲轉告文通,宜以告之錫予為是。而適之語終不已。謂文通上堂,學生有不懂其所語者。余曰,文通所授為必修課,學生多,宜有此事。班中學生有優劣,優者如某某幾人,余知彼等決不向君有此語。若班中劣等生,果有此語,亦不當據為選擇教師之標準。在北大尤然。在君為文學院長時更應然。適之語終不已。余曰,文通所任,乃魏晉南北朝及隋唐兩時期之斷代史。余敢言,以余所知,果文通離職,至少在三年內,當物色不到一繼任人選。其他余無可言。兩人終不歡而散。文通在北大歷史系任教有年,而始終未去適之家一次,此亦稀有之事也。

 

文通既不續聘。史系主任遂邀余任魏晉南北朝史,余拒不允。余言聘約規定余只任上古兩漢,不願再有增添。其隋唐史一門,則聘陳寅恪兼任。上堂僅盈月,寅恪即辭去不再來。謂其體弱,其夫人言,若不辭北大兼職,即不再過問其三餐。於是此課遂臨時請多人分授。學生有發問者,謂此課既由多人分授,何以獨不有錢某來上課。史系主任始來請余。余遂亦上堂一二次。文通自離北大,即轉至天津一女師任教。其家仍留北平,與錫予及余諸人之來往則一如舊日無變。

 

 

余又因錫予獲交於陳寅恪。錫予寅恪乃出國留學前清華同學。寅恪進城來錫予家,常在余所居前院書齋中聚談。寅恪在清華,其寓所門上下午常懸休息敬謝來客一牌,相值頗不易。余本穿長袍,寅恪亦常穿長袍。冬季加披一棉袍或皮袍,或一馬褂,或一長背心,不穿西式外套,余亦效之。

 

余亦因錫予識吳宓雨生。彼兩人乃前中大同事。余在清華兼課,課後或至雨生所居水木清華之所。一院沿湖,極寬適幽靜。雨生一人居之。余至,則臨窗品茗,窗外湖水,忘其在學校中。錢稻孫與余同時有課,亦常來,三人聚談,更易忘時。雨生本為天津《大公報》主持一文學副刊,聞因《大公報》約胡適之傅孟真諸人撰星期論文,此副刊遂被取消。雨生辦此副刊時,特識拔清華兩學生,一四川賀麟,一廣東張蔭麟,一時有二麟之稱。賀麟自昭,自歐留學先歸,與錫予在北大哲學系同事,與余往還甚穩。蔭麟自美留學歸較晚,在清華歷史系任教。余赴清華上課,蔭麟或先相約,或臨時在清華大門前相候,邀赴其南院住所晚膳。煮雞一隻,歡談至清華最後一班校車,蔭麟親送余至車上而別。

 

余其時又識張孟劬及東蓀兄弟,兩人皆在燕大任教,而其家則住馬大人胡同西口第一宅。時余亦住馬大人胡同,相距五宅之遙。十力常偕余與彼兄弟相晤,或在公園中,或在其家。十力好與東蓀相聚談哲理時事,余則與孟劬談經史舊學。在公園茶桌旁,則四人各移椅分坐兩處。在其家,則余坐孟劬書齋,而東蓀則邀十力更進至別院東蓀書齋中,如是以為常。

 

一日,余去北大有課,攜《清華學報》所刊余近撰《龔定庵》一文,過孟劬家門前,囑其門房遞進。及課畢歸,見孟劬留有一紙條,乃知孟劬已來過余家,蓋不知余赴北大有課也。余遂即去孟劬家,孟劬娓娓談龔定庵軼事,意態興奮,若疑余有誤會。孟劬與余亦屬忘年之交。前輩學者,於昔人事,若不干己,而誠誠懇懇不肯輕易放過有如此。孟劬又常告余,彼同時一輩學人,各不敢上攀先秦諸子,而群慕晚漢三君,競欲著書成一家言之意。余因孟劬言,乃識清初學風之一斑,以較余與孟劬同在北平時情形,相距何堪以道里計。因念孟劬慕古之意特深,而東蓀趨新之意則盛。即就彼兄弟言,一門之內,精神意趣已顯若河漢。誠使時局和平,北平人物薈萃,或可醞釀出一番新風氣來,為此下開一新局面。而惜乎抗戰軍興,已迫不及待矣。良可慨也。

 

其他凡屬同在北平,有所捧手,言歡相接,研討商榷,過從較密者,如陳援庵、馬叔平、吳承仕、蕭公權、楊樹達、聞一多、余嘉錫、容希白肇祖兄弟、向覺民、趙萬里、賀昌群等,既屬不勝縷述,亦復不可憶。要之,皆學有專長,意有專情。世局雖艱,而安和黽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無倦。果使戰禍不起,積之歲月,中國學術界終必有一新風貌出現。天不佑我中華,雖他日疆土統一,而學術界則神耗氣竭,光彩無存。言念及之,真使人有不堪回首之感。

 

 

又有遠道相交者。某年,章太炎來北平,曾作演講一次。余亦往聽。太炎上講台,舊門人在各大學任教者五六人隨侍,駢立台側。一人在旁作翻譯,一人在後寫黑板。太炎語音微,又皆土音,不能操國語。引經據典,以及人名地名書名,遇疑處,不詢之太炎,台上兩人對語,或詢台側侍立者。有頃,始譯始寫。而聽者肅然,不出雜聲。此一場面亦所少見。翻譯者似為錢玄同,寫黑板者為劉半農。玄同在北方,早已改採今文家言,而對太炎守弟子禮猶謹如此。半農盡力提倡白話文,其居滬時,是否曾及太炎門,則不知。要之,在當時北平新文化運動盛極風行之際,而此諸大師,猶亦拘守舊禮貌。則知風氣轉變,亦洵非咄嗟間事矣。

 

又某年,余返蘇州。太炎國學講習會一門人某君來約,余依時往訪。是為余面晤太炎之第一次。亦惟此一次。室中惟兩人,無第三人參加。余詢太炎,近見報上中央政府有聘先生赴南京任國史館長消息,確否。太炎答,我與政府意見不相洽,焉得有此事。報章傳聞不足信。余又言,倘果政府來聘,先生果往,對此下撰寫新國史有何計劃。太炎謂,國史已受國人鄙棄,此下當不再需有新國史出現。余曰,此姑弗深論。倘有新國史出現,較之前二十五史體裁方面將有何不同。太炎沉默有頃,曰,列傳與年表等當無何相異。惟書志一門,體裁當有大變動。即如外交志,內容牽涉太廣,決非舊史體例可限。因言居滬上,深知治外法權影響深廣。如加敘述,所佔篇幅必巨。其他方面更然。外交以外,食貨刑法諸門亦皆然。所需專門知識亦更增強。惟此書志一門,必當有大變動。在今難可詳談。余以下午三時許去,暢談迄傍晚。太炎又別邀蘇州諸名流張一鵬等,設盛宴,席散始辭歸。此一問題,亦恨絕少與他人論及。

 

又一年,余自北平返蘇州。張君勱偕張一鵬來訪。不憶晤談於何處。一鵬乃一麟胞弟,曾任袁世凱時代司法部長,久已退居在家。君勱系初識,時方有意組一政黨,在赴天津北平前,邀余相談。謂君何必從胡適之作考據之學,願相與作政治活動,庶於當前時局可有大貢獻。余告以余非專一從事考據工作者,但於政治活動非性所長,恕難追隨。語不投機,一鵬似亦對此不熱心,談話未歷一小時即散。自後余與君勱在香港始獲再晤。

 

又絡續由南方來游北平相識者,有繆贊虞鳳林,張曉峰其昀,皆從南京中央大學來。贊虞則住余家,兩人曾同游盧溝橋。一九三七年曉峰自浙大來函,聘余前往,余辭未去。續聘張應麟,亦未允。再聘賀昌群,昌群遲疑不決。一夕,余三人在一小館共餐,余與應麟勸昌群往,昌群遂允行。

 

余在北平舊書肆購得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之前八卷,嘉慶刊本,特為一文,刊載於《禹貢》半月刊上。浙江省興業銀行行長葉景揆葵初,特遠自滬上來訪。告余,彼持有此書一鈔本,遍訪刊本未得,君今得此刊本,乃與彼相持之鈔本相符。又謂彼並有顧氏此書之全部手鈔本一部。此書在未正式付印前,本多鈔本流行,只白銀四十兩,即可向無錫顧家得一部。彼所得與其他鈔本有不同,特不知其價值所在,欲懇余代為一查考。余允之。葵初又遠自滬上攜其書首幾冊來,余審其為顧氏家傳本,特舉證明。葵初大喜,謂果如君言,當即謀付印。余謂此書卷帙浩大,倘僅付印,讀者當就君之新刊本與舊刊本對讀,乃始得其異同所在。此事大不易。不如將舊刊本與君本對校,即以異同添注舊刊本之眉端行間,乃以付印,則讀者一披卷即得,不煩再一一比讀矣。葵初以為然。問余願任其勞否,余復允之。時適余弟起八同在北平,余即命其從事校對。約年餘,方畢直隸山東兩省。但時事益急,余恐倉促失誤,囑葵初將已校稿攜返滬上,待事變定,再謀續校。而抗戰烽火乃不久爆發。余曾於抗戰期中,自昆明返滬,知葵初與張旭生合創一合眾圖書館在法租界。余特往訪,未得晤葵初,見主其事者為顧廷龍起潛,乃頡剛之叔父。起潛告余,彼之主要任務即為續校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一書。及戰禍又興,余又匆匆南來,迄今將三十年,聞合眾圖書館已不存在,葵初與起潛亦不獲其消息。《讀史方輿紀要》之顧氏家傳本,今不知究何在。苟使余不主先作校對,則此家傳本將早已行世。余對此事之愧悔,真不知何以自贖也。

 

 

又《章實齋遺書》之家傳本,亦為余在北平所發現。一日課畢,北大圖書館長毛子水特來歷史系休息室詢余,坊間送來《章氏遺書》鈔本一部,此書鈔本在北平頗有流行,不知有價值否。余囑其送余家一審核。是夜,余先查章實齋與孫淵如《觀察論學十規》一文,此文在流行刻本中皆有目無文。劉承干嘉業堂刻《章氏遺書》,曾向國內遍訪此文,亦未得。而余在此鈔本中,即赫然睹此文。乃知此本必有來歷。嗣經收得其他證明。乃知此本確係章氏家傳。若余誆言告子水,此書即退回原書肆,余可收歸私藏。然余念公藏可供眾閱,不宜秘為私有。乃連日夜囑助教賀次君錄出其未見於流行刻本者,凡二十篇左右。又有一篇,流行刻本脫落一大段數百字,亦加補錄。即以原本回子水,囑其可為北大購取珍藏。時余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書,方送商務印書館在北平排版,由余親自校閱,實齋一章已校迄,續又取回補入前所未見之重要有關部分若干則。孫淵如《觀察論學十規》一文,則全篇增附於後。及余離北平南行,又攜所錄之全部佚文藏大衣箱底,上加一木板,以避檢查,輾轉自香港經長沙南嶽至昆明,以至成都。時蒙文通為四川省立圖書館長,遂將此佚文印兩百冊流傳。及余來香港,大陸又重印此書,而將余所為一小序抹去,則讀者將不識此書之所由來。後余游巴黎,法國漢學家戴密微,曾特來詢問此書,余詳告之。後大陸又將此各篇散入章氏《文史通義》中。然余念當時特據家傳本目錄匆匆鈔出其未見之篇,是否尚有遺漏,則不克再通體查閱矣。而此章氏家傳本,頗聞子水實未為北大圖書館購取,特以轉歸胡適之家藏。及適之南來,此書未及攜行,則不知又在何處。是亦大堪回念也。

 

又憶一九二一年以前,余在小學任教,即深喜章氏之《文史通義》。一夕,忽夢登一小樓,由北面樓梯上,樓外三面環廊,樓中四壁皆書,又有一玻璃面之長方桌,桌面下一櫃,亦皆藏書。余觀之,乃悉是章實齋書,又多世所未見者。此夢醒來,初不為意。乃二十年後,不意此夢竟有印驗,是亦余一人生平回憶中值得玩味之一事也。又余獲睹章氏遺書後,又得戴東原未刊稿鈔本一種,名《孟子私淑錄》,為從來學者所未知,亦以廉價收得。與《章氏遺書》稿同攜南下。今此稿已收入余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八冊。

 

其他尚有一家傳本,為余在北平所發現者,則為北通州雷學淇所著之《竹書紀年義證》,凡四十卷。雷氏於紀年有兩書,一為《考訂竹書紀年》共十四卷,有刻本。余又知其尚有《義證》一書,在北平坊肆遍覓未得,後乃在北平圖書館珍藏書中得其家傳之稿。其先乃由其家人獻之,北大校長蔡孑民,請由北大付印,其眉端有陳漢章校。於上古之部較詳,春秋後較簡,不知何由此稿乃轉入北平圖書館。余既擇其有關者,一一補入余之《先秦諸子系年》一書中。又曬藍本一部,而交還其原稿。一九三七年,始將此稿之曬藍本交書肆排印,是年雙十節後,余匆匆離平,而此書尚未印成,書首遂缺一序。及國民政府來台,有人攜有此書在台重印,亦未有序。惟此書之流傳,則實由余始其事也。

 

十一

 

余自一九三○年秋去北平,至三七年冬離平南下,先後住北平凡八年。先三年生活稍定,後五年乃一意購藏舊籍,琉璃廠隆福寺為余常至地,各書肆老闆幾無不相識。遇所欲書,兩處各擇一舊書肆,通一電話,彼肆中無有,即向同街其他書肆代詢,何家有此書,即派車送來。北大清華燕京三校圖書館,余轉少去。每星期日各書肆派人送書來者,逾十數家,所送皆每部開首一兩冊。余書齋中特放一大長桌,書估放書桌上即去。下星期日來,余所欲,即下次攜全書來,其他每星期相易。凡宋元版高價書,余絕不要。然亦得許多珍本孤籍。書估初不知,余率以廉價得之。如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之嘉慶刻本,即其一例。

 

余又曾在無錫城門洞一小書攤購得朱石曾《竹書紀年存真》一部,書價僅幾毛錢。取以校王靜庵所校本,乃知王校多誤,朱本甚有價值。余特撰一文,收入《先秦諸子系年》中。傅孟真來余家借此書,曾遍囑北京各書肆為彼訪購,積數年,皆無以應。乃以余所藏曬藍藏入中央研究院書庫中。其他類此之例,難於一一縷舉。余於明代以下各家校刊《竹書紀年》,搜羅殆盡。專藏一玻璃書櫃中。錫予見而慕之。彼亦專意搜羅《高僧傳》一書,遇異本即購。自謂亦幾無遺漏矣。後余在成都,一女弟子黃少筌,專治戰國史。余告彼,他年返北平,當以余所藏各本《竹書紀年》相贈,乃今返憶,真不啻如癡人說夢話矣。

 

又胡適之藏有潘用微《求仁錄》一孤本,余向之借閱。彼在別室中開保險櫃取書,邀余同往。或恐余攜書去有不慎,又不便坦言故爾。余攜歸,適書記賈克文新來,囑其謹慎鈔副,亦不敢輕付曬藍。余移寓南池子錫予家,一日傍晚,一人偶游東四牌樓附近一小書攤,忽睹此書,亦僅數毛錢購得。既歸,錫予聞而大喜。晚飯方畢,即邀余重去此書攤。余告以此書攤絕無他書可購,余亦偶爾得此。錫予堅欲往,乃乘夜去其地。書攤已關門,叩門而入。屋內電燈光甚微弱,一一視其攤上書,皆無足取,遂出。而書攤主人卻語余,先生傍晚來購書,殆一佳本,先生廉價得之,故又乘夜重來乎。余曰,適偕吾友重過此門,再來相擾,幸勿介意。然彼意若終不釋。

 

一日,一書估來訪,適余案頭展讀《三朝北盟會編》一書。書估謂,先生喜讀此書,我有此書鈔本僅半部,先生亦肯收藏供欣賞否。余囑其攜來,知出浙東某名家,紙張字樣墨色皆極精美。藏之有年。及一九三七年春,余遍游琉璃廠各書肆,乃於某一家小書攤旁牆邊書架中見一書,書品裝潢精美有別,即於書堆中取出,赫然即余所藏《三朝北盟會編》鈔本之另半部。驚喜出意外,即問攤主此書售價。攤主在余身旁,見余取閱此書,即甚注意。凝視余久之,乃曰,此乃殘本,先生知之否。余答,知之。又問,購此殘本何用。蓋彼或已疑余藏此殘本之又一半也。余曰,此書紙張字樣墨跡書品皆佳,雖殘本,置案頭,亦堪供欣賞。攤主乃言,本攤不擬售此殘本。余曰,既不擬售,為何陳列此架上。攤主久默不語,乃曰,此書既不售,可勿再論價。余知難強,乃默記其地址而去。特招一熟書估來,告其事,囑為余設法得此書。書估去,數日後來,告余,已赴此書攤,先與攤主求相識。彼書系殘本,決不易售出,先生萬勿再往。彼知先生有此書之半部,必高昂提價,難以成議。當冷淡一時,我必為先生取得此書來。乃此後戰氛日迫,余亦無心及此。至今追憶,余擁有此書之半部,今亦已不知去處矣。

 

北平如一書海,游其中,誠亦人生一樂事。至少自明清以來,游此書海者,已不知若干人。今則此海已湮,亦更無人能游而知其樂趣者。言念及此,豈勝惘然。

 

余前後五年購書逾五萬冊,當在二十萬卷左右。歷年薪水所得,節衣縮食,盡耗在此。嘗告友人,一旦學校解聘,余亦擺一書攤,可不愁生活。三七年,余一人匆匆離北平,臨時特製二十餘大箱,將所藏書裝其中。及全家離去,蒙宅主人雅意,願辟一室堆此諸箱。謂此宅決不再租他人,侯他年事定,可再來取。不謂余自抗戰勝利後,竟未再去。倘移書南下,運費尚易籌措。此大批書之藏處,又須每夏曬晾,乏地乏人,遲疑有年。後余去江南大學任教,方擬移書送學校存藏,而共黨已到北平。宅主知余老友錫予在北大,走告,促其即移書去,彼不敢為此獲罪。錫予亦無法,乃囑一與余相熟之書估取去。書估願出百石米價。取余書去時,余已在廣州,得此訊,即電告錫予,所藏書仍盼保留。書估允不以出售,待他年餘返北平,出百石米價,可全部讓回。後余在香港,老友沈燕謀為新亞研究所購備藏書,得《資治通鑒》一部,乃余先兄聲一先生生前閱讀本,由先兄手書書根,書中亦多先兄手跡,乃余特從蘇州家中攜去北平。今此書出現港埠,則其他五萬冊書,流散人間,可以想見。然其時錫予已死,無可查詢。又余藏書絕不加蓋私章。嘗謂,余所藏書,幾乎無不經前人藏過。有一書而經六七家以上之收藏者。又記有《皇清經解》一部,顯有譚延闓藏印。當代巨公之藏,乃亦轉入余手,亦堪詫慨。余又何必多增一印,以供他日別人之多一嗟歎乎。不謂餘年未七十,此言已驗。則洵足增余私人之嗟歎矣。

 

又余蘇州家中亦尚多藏書。余抗戰時返蘇州過上海,張家璈盡贈其最近新刻書,皆藏蘇州家中,今亦不知其尚猶存在否。友亡書散,此誠余晚年一大堪嗟歎事也。今則兩目已盲,與書絕緣,捉筆書此,更不勝其自慨矣。

 

十二

 

又有賈克文,亦為余北平新識,永留記憶之一人。余遷居二道橋之歲尾,一日,得北平圖書館研究員劉盼遂電話。時北平圖書館有研究員向達、王庸、劉盼遂等五六人,集居館中之地下室,余時去其處,極相稔熟。王庸夫婦亦曾居賃二道橋余家前院。劉君電話告余,彼近登報征一書記,有賈克文遠從保定來應徵。昨夕方到,今晨起床,令其倒一盆洗臉水,克文乃作色言,我來應徵為書記,非為僕人充雜役,請從此辭。劉君大驚訝,告失言,請留,必弗再擾以他事。克文堅不允。劉君告以君遠道來,我不慎失言,君遽辭去,我心終不安。懇小留一日,當為君介紹另一去處,俾我心安。克文始允之。劉君謂,兄家有傭婦,有乳娘,又常閉門少人事,故首慮及,盼為我留之。余諾其請。

 

克文當晨即來,樸厚寡言。告余,家有老祖父在堂,擁田百頃,生活可無憂。其表兄孫連仲乃軍人,在關外,屢招之,不願往。因慕北平文風,遂來此。余宅第三院大廳左側有一小屋,中僅一榻,乃北方舊式炕床之僅存未改者。床下生火,冬夜臥其上,極感舒適。榻前一桌一椅,不容他物。桌臨南窗,陽光照射亦極悅目。余本臥此小屋中,以讓克文。告以閉小屋門,即與外面隔絕。覺倦可開門到大院中散步。除鈔寫外,決無他事,克文遂留。

 

時適榆關事變,風聲屢作,北平人心惶惶。余擬乘年假送母南歸,全家隨行。家中一傭婦亦辭去,擬獨留克文守舍度歲,乃與商之。並言,開春余全家即返,君肯耐此一段寂寞否,克文慨允。及開歲,余妻兒又因事不克同行。余一人北上,告克文以不得已,囑其赴街上招一傭婦。乃因家無女主人,無論老少皆不來。克文問余,一日三餐作何應付。余曰,君不已一人在此度歲乎,添余一人亦如往日可也。克文謂一人勉圖果腹則可,我作餐何堪入先生口。余曰,慎勿作此想,強君作餐,余滋不安,更貪求享口福乎。燕大郭紹虞之夫人,聞訊來訪,隨帶兩大鍋菜,可供余一人四日之食。如是每週以為常,直迄余遷居錫予家為止。克文不得已,灑掃膳食乃須一人任之。

 

錫予來招余遷居南池子,割其前院一書房讓余。克文則住院側廚房中,仍儼然為廚夫。所坐乃一輪椅,盡日轉動。余時時赴廚房中與共語,以稍減其不安。晚餐余與錫予家人同進,晨午兩餐則仍由克文治理。一日,余告克文,余喜食魚,君上市可買魚來試烹之。又一日,告克文,余喜烹活魚,君上市可買活魚,勿買死魚。又一日,余至廚房,見活魚數尾排列長板上。余告克文,如此,魚即死矣。克文日,我畏殺活魚,故待其死,乃烹之。余曰,如此則可勿再買活魚矣。余又喜食大白菜。克文買白菜歸,必盡割其外葉,僅留一中心,烹以供余。其外葉則克文另烹自食之。余屢去廚房,屢見其事。告克文,僅餘與君兩人共食,何必如此分別。余屢言之,克文終不聽。

 

一日,余語克文,君猶記及前在劉君家否,喚君倒一盆洗臉水,君即憤而辭去。今在余處,乃任一廚夫,君忍為之,何耶。克文曰,我來先生家,不旬日,先生全家南歸,獨留我一人守宅。先生視我如一家子弟,勿稍疑慮。我離家即遇先生,如仍在家中侍奉長老。先生又把每月用款交我掌管支配,先生更不問,我心更感。只有待師母他日回來,我可向之報賬。若能有剩餘,無虧欠,我心始釋。我侍先生,一如在家侍老祖父,惟盼先生不再見外。

 

一日,余又告克文,余之清華兼課時間改在上午,明晨須一早出門,去趁清華校車,倘或晏起,君勿忘來喚醒。余在夢中聞床前呼聲,披衣急起,出視院中,明月正在中天。余告克文,如此月光正乃午夜耳,何遽來叫。克文曰,我亦夢中驟醒,見滿窗光亮,乃不慮有此誤。余乃留與作竟夕談。

 

某日,有一人自四川來。其人善相,家世相傳已三代矣。其來特為梁漱溟相,即住漱溟家。漱溟特邀十力錫予同余俱至其家,請相士一一為余三人相。又一日,其人特來南池子錫予家余室中,十力亦在,彼又為余三人相,所言皆能微中。謂十力乃麋鹿之姿,當常在山林間。並言漱溟步履輕,下梢恐無好收場。言余精氣神三者皆足,行坐一態,此下當能先後如一。適克文自外端茶入,余告相士,可為此君一相否。相士乃曰,此君有官相。乃摸其後腦骨有頃,曰,為日不遠,官運來逼,弗可避。錫予十力皆出手挽克文臂曰,汝聞之,即日作官人去,可慶可賀。克文默不言,即避去,不再來。

 

不久,余家人重來北平,遷一新居。克文亦再得其表兄之招,餘力勸之行,克文乃辭余家而去。計其前後在余家亦十月左右矣。克文去至張家口,任警務,然終不安於職。未一載,即返北平,又重來余家。余驚問何速歸,今任何職。克文告余,任局長非所願,今改閒職,只在城區巡視各家庭,使人不以長官視我,我乃心安。余大喜曰,君今任此職,又可為余幫一大忙。余渴欲覓一清閒大院,君巡視所至,幸為留意。一日,克文來告,在北大附近覓得一大宅,前三院宅主所住,後三院現空置,房屋寬敞。從馬大人胡同後門進出,可與前三院隔絕。我商之宅主,宅主問租者何人,我略道先生概況,宅主已同意,可往一看。余遂偕克文同去,看後大喜,不日遷往。宅主乃北通州人,在北平任大律師職,惜已忘其姓名。彼不喜交遊,乃見余一如故交。然彼僅來余宅一次,余亦僅答訪一次。前後宅中間一門常關閉,不再相往來。馬大人胡同此宅遂為余在北平最後居住最感安適之一宅。

 

及七七抗戰,余一人離家南下,乃將空置之兩院房屋出租,即以房租補家用。克文更常來,時時督教余子女讀書。又時出錢濟余家用。余妻告以家用已足,可勿慮。越兩年,余家亦離北平南下。克文戀戀不捨,屢告余妻,他年錢先生自後方歸來,無論在南在北,我當追隨終身。余妻歸後,亦常與通訊。直至余又隻身赴廣州,與克文音訊遂絕。迄今距與克文別,前後又逾四十年。回憶往事,如在目前。

 

餘年八十七,赴香港,晤偉長侄。告余,克文已告退在家,每年必赴偉長家一次。及克文老,乃改命其子亦年去偉長家。偉長勞改逾二十年之久,然克文父子照例年必一往。頃想克文當仍健在,誠亦使余難忘也。

 

十三

 

余在北大凡七年,又曾屢次出遊,及今猶能追憶者,一為與吳其昌世昌兄弟同游八達嶺萬里長城。先一夕,余移宿其兄弟家,與其昌作竟夕談。翌晨,黎明前,即坐人力車赴火車站。路上忽悟宋人詞楊柳岸曉風殘月一語。千年前人一詞句,可使千年後人誦之如在目前,此豈隨手拈來。而近人乃以死文學目之,真可大笑。火車上又不斷追憶詹天祐。國人非無科學天才,徒以百年來社會動亂,無可表現。國人乃以追咎四千年文化傳統,亦良可怪也。登萬里長城上,尤不勝其古今之悼念。

 

又一次,繆鳳林贊虞從南京來,宿余家。一日,同游盧溝橋。橋北距平漢路線不遠,然火車中旅客窗外遙望,終不得此橋之景色與情味之深處。元明以來赴京師,最後一站即在此。翌晨即入都門矣。盧溝曉月一語,在八百年來,全國士人得入都門者之心中所泛起之想像與回念,又豈言語所能表達乎。而余與贊虞之來,國事方亟,兩人坐橋上石獅兩旁,縱談史事,歷時不倦。若使吾兩人亦在科舉時代,在此得同賞盧溝之曉月,其所感觸,又豈得與今日城市擾攘中人語之。

 

又一次,則余與錫予十力文通四人同宿西郊清華大學一農場中。此處以多白楊名,全園數百株。余等四人夜坐其大廳上,廳內無燈光,廳外即白楊,葉聲蕭蕭,淒涼動人。決非日間來游可嘗此情味。余等坐至深夜始散,竟不憶此夕何語。實則一涉交談,即破此夜之情味矣。至今追憶,誠不失為生平難得之夜。

 

十四

 

其他近郊之遊不詳述,遠遊凡四次。第一次在一九三三年春季,游津浦路泰安、濟南、曲阜。同游者為北大史系四年級生,結隊為畢業旅行,余為之督隊者。全隊二十餘人,惟燕大及門徐文珊一人,畢業後,從余益勤。及是遂隨行。抵泰安,游岳廟,大堂四壁有宋真宗巡狩泰山壁畫,文物車騎,宛然連幅,乃千年古物。雖有剝壞,迭經修補,仍保舊觀。馮玉祥駐軍在此,於牆上遍貼革命標語。及離去,牆上標語亦遭削除,而壁畫已多破毀,殘壁舊泥,觸目皆是。亦無善繪事者,重為補修。余幸於泰安市某一照相館,覓得一套完好之照片。然此項照片,恐亦少有。千年壁畫,亦為革命犧牲矣。

 

庭院中,古柏參天。馮軍許小販進入經營,小食攤設爐灶煮食物供遊客,柏樹或燒死,或半枯,幾數十株。破敗滿目,儼若當前舉國創痍之景象,感慨何極。

 

學生雇山轎,每人一座。余謂窮一日之力,可抵山頂。余欲驗腰腳,不坐轎。諸生謂山轎亦人生中一新經驗,強余乘之。晨興,惟文珊一人隨余步行。兩空轎隨後。由山麓歷級而上,每遇一遊處,必小憩。及抵棲真觀,余夙慕胡安定孫明復之為人。適馮玉祥駐觀內,遂拒不入,獨徘徊投書澗上。諸生競入,獲馮玉祥接談,出皆欣然。及登南天門,兩山脅立,中一道,極寬闊,石級三四十層,每層一平台,各四十級左右。仰視豁然。宛如在天空辟此一門。初抵山腳,即可仰見。登山惟此一路。人生境界亦如此,當惟辟一線上達。造其巔,回視全山形勢,儼如一巨人,南面巍然而坐。余觀五嶽真形圖,正寫出此形態。乃知古帝皇必登泰山,亦有其所以然也。

 

自南天門抵山頂一寺廟,皆平地。宿廟中一宵,晨起出廟門,東行抵一崖,觀海上日出。雲霧蔽天,迷濛無所見。回念十餘年前,赴廈門集美,在海輪暢觀日出,恍如目前。此晨實亦依然日出,能見不能見,事關於己。俯仰天地,回念史跡,不勝愴然。

 

返抵南天門,諸生圍聚,謂吾師昨已一整天徒步登山,今不以山轎下此天門,群心滋不安。不得已,乃坐轎。下石級僅兩層,覺坐臥不穩,乃以隨帶厚棉被墊身下者緊裹全身,手中堅握一手杖,緊插兩腳中間之椅上。方倉惶中,怪聲忽作,繫縛坐椅之繩索一端朽折,坐椅從轎旁兩竹槓中翻轉,余亦從坐椅上墜落在地。幸身裹厚棉被,輾轉數石級,即停止,未遭創傷。兩轎夫緊張失措,同隊二十餘山轎皆圍集。諸生向余備致慰問。群責轎夫不慎。令重擇最佳山轎,最佳轎夫,讓余乘坐。不由分說,擁余上另一轎。兩轎夫扛之,直飛而下。余連聲叫且慢,兩轎夫言無事,可勿怕,向下直奔益疾。蓋此轎實安穩,兩轎夫亦健者。余連叫,謂余恐慌,乃更飛步。未達上午十時,即安抵市區旅邸。諸生皆逾午始歸。余方期今晨下山,遇昨日愜心處,恣意加賞。不謂如此失去機會,亦良可笑矣。翌日再遊山後諸勝,而山前一路,則惟有在夢想中再遇之。

 

游泰山後,再游濟南大明湖。小舟蕩漾,天光亭影,流連迷人,幾疑身在江南。至如湖中泉湧,則惟肄業常州府中學堂時,旅行鎮江揚州,游舟山天下第一泉有其彷彿。又念劉鶚《老殘遊記》,因思山水勝境,必經前人描述歌詠,人文相續,乃益顯其活處。若如西方人,僅以冒險探幽投跡人類未到處,有天地,無人物。即如踏上月球,亦不如一丘一壑,一溪一池,身履其地,而發思古之幽情者,所能同日語也。

 

除游其他近郊外,余又在濟南城中一舊書肆,獲睹大字《儀禮》一部。眉端行間,校注滿紙,朱楷工麗,閱之怡神。檢視知乃王筠手筆,王氏系清代道光時一小學名家,余初不知其於此經乃用功如此之深。因問書肆主人此書售價,主人答此書乃藏家送來整修,非本肆所有。聞之悵然。又念今人率好輕蔑前人,譏其道路之誤,或斥其見解之卑。然論前人對學問之功力,則似有遠超於時賢者。恨不能使此等書之真跡廣為傳播,亦可使時人多見。姑不論學術路向,亦不論見解識力,要之用功深淺,亦足資人反省也。

 

游濟南後,又去曲阜。自火車站至曲阜城,乃乘舊式騾車。車中念顧亭林,即在如此旅途中,默誦精思,以成其絕學。余今乃始一嘗此滋味,愧慚何極。抵曲阜,赴衍聖公府。時孔德成尚年幼,其叔父某攜之接客,並攝影為念。余詳詢孔府經濟情況,及曲阜農民生活。因沿途來,諸生頗疵議孔家非官府,乃享受封建社會之貴族生活。故亦欲彼輩聞其詳,以知其實況也。

 

轉赴孔林,余囑諸生必行三鞠恭敬禮,諸生亦無違。然諸生游泰山大明湖,莫不興高采烈,及來曲阜,既無慕古朝聖之心理素養,風氣感染,徒覺疑團滿腹。則此來成照例公事,興趣價值俱減。亦如生為一中國人,不得不一讀中國史,成一負擔,復何其他意味之可言。

 

孔林碑碣林立,然皆在金元以後,北宋以上則甚少。余告諸生,當時中國人受異族統治,乃不得不更尊孔,使外族人亦知中國有此人物,庶對中國人不敢輕視。今君輩爭言孔子乃自來專制皇帝所尊,以便利其專制。試讀此間碑碣,亦豈當時許多中國人惟恐外族人不易專制,故亦教之尊孔否。諸生默無言。余又言遊歷亦如讀史,尤其是一部活歷史。太史公幼年,即遍游中國名山大川。諸君此游歸,再讀《史記》,便可有異樣體會矣。

 

十五

 

第二次游平綏路,大同、綏遠以至包頭。不憶在何年。同游者皆清華師生。先至大同,賞其雲岡石刻。誠千古所稀見。其非中國文化嫡傳,亦一見可知。又在城中一樓,偕三四人午餐。據雲此樓系大明正德皇帝在梅龍鎮遇見李鳳姐之原址,信否無可考。然余屢聽游龍戲鳳平劇,在此一餐,亦若特具佳味。

 

在綏遠吊漢明妃塚,所歷益遠,所遇中國歷史故事乃益古,亦誠大堪嚼味。參觀綏遠城中一中學校,教員寢室乃一大炕床,可同臥數十人。余不禁回憶起前清時在南京鍾英中學讀書時宿舍景況。余歸後,告北大清華諸生,中國天地大,諸生畢業後,大有去處。即如綏遠,民情敦厚,對學校師長特具敬意。諸生倘願去,大炕床亦足供安臥。而日常接觸,皆一生所難遇。馳馬陰山大草原上,何等痛快。即戀舊遊,寒暑假仍可來北平,何必盡在此慣居之城市間爭一啖飯地。去至塞外,可向國家民族作更大貢獻。人生亦互有得失優劣,非一言可判也。聞此後諸生亦頗有去綏遠任教者,惜不久日軍入侵,則又是一番天地矣。

 

至包頭,由車窗南望,高桅叢峙,誠所少見。與一友某君言,到此人人去市區吃黃河鯉魚,我兩人何不去漁埠,亦有鯉魚可吃,豈不較赴市區為佳。遂兩人去漁埠。不悟乃一沙灘。少頃,河水上泛,群艇即皆浮水中,何來有店舖。及返火車,市區吃鯉魚者皆返,津津誇魚味之佳。余兩人心不平,視手錶,往返當可及火車未開。遂亟亟僱人力車去市區,即在市端覓一家,進門即大叫鯉魚。吃得兩味,趕還,距火車離站亦為時無多矣。強不知以為知,必欲異於人以為高。倘趕不上火車,豈不成大笑話。

 

十六

 

第三次似在三六年夏,余一人從平漢路經漢口,轉長江至九江,游廬山。先在漢口小住,赴武昌,參觀武漢大學。並游漢陽黃鶴樓。在長江船中識一川人賴君,亦隻身赴廬山,遂約同游。及抵牯嶺,錫予有一宅在此,其老母已先來,錫予滯平未到。余宿其家,每晨起即偕賴君遍游各處。尤愛三疊泉瀑布,下有三潭,潭水清潔,余曾裸身臥一潭中大石上半日,及起,懶不能堪。

 

一日,與賴君由山北下游西林寺。在嶺上,忘其為暑天。未及半山,已熱不可忍。下抵山腳,尚須行田塍數華里,乃抵寺。炎陽照射水稻,熱氣熏蒸,更不能受。達寺門,衣衫盡濕。寺中休憩半日。及離寺,再行田塍間,夕陽餘威更酷。返抵山腳,疲不能行。然不能不登山,較之來時下山更艱困。未達山腰,夜色已深。賴君謂,當在此露宿。余謂,或遇虎遇盜,更奈何。不得已,仍盡力爬行。林間燈光微露,尋至,乃一警察派出所。喜出望外,得飲水解渴。返寓,已逾午夜。是為余遊山最感尋常而最遭艱困之一次。

 

錫予已來牯嶺。一日,偕其同游嶺上之僧寺,似是開先寺。寺門外一大曠場,佛殿亦寬敞,遊客率一過,鮮停留。余與錫予坐殿西側一長桌飲茶,方丈偃臥佛殿正中大像前右側長沙發上,手搖一大扇,適近余座之背後。余高呼和尚和尚三聲,方丈慢起前來,謂,茶點已具,客高呼和尚何事。余問,和尚何事不上香禮拜,不誦經念佛,不回房學禪打坐,亦不招接遊客,乃在佛前揮扇高臥。方丈急賠禮,謂,兩客有閒小坐,請移後廳為佳。乃肅錫予及余進入大殿之後軒。軒不廣,可容大圓桌設宴席。而向北長窗垂地,窗外竹蔭蔽天,竹外叢樹,即山野,亦即僧園。方丈呼侍者更茶點,茶味既佳,點心四碟,一一精美。方丈又推窗陪余兩人閒步竹樹中,為余游廬山來從未到過之另一佳處。佳在其即借廬山之勝以為勝,非賴建築,非賴陳設,只是一尋常後軒屋,而起坐俯仰,其中真若不在人間,已在天上。以前若非有一高僧具絕大聰明,絕大智慧,烏得有此佳構。今此俗僧,坐享其成,則亦無足與語此耳。錫予不能遠步,終日在家侍母。余與同游廬山,亦僅此一次。

 

余又愛一人漫步往返牯嶺至五老峰路上。一日歸途,忽遭豪雨,備極狼狽。在屢游中,獲此稀有之遇,亦甚感興奮。

 

又一日,偕賴君同下山南訪白鹿洞。沿溪遊山南諸名寺。每坐寺外石橋上,俯聽溪流,深覺樂趣無窮。下午四時許,坐一寺客室中避雨,遊客二十許人。一軍人屢作大聲高語。雨止,客散。一人語,此軍人恐不得善終。余問,君善相否。客對,亦偶知之,但非善相。余因問,君必別有所擅。客答,善手相。是夜,同宿寺中。晚餐後,余語客,願君先作約略陳述,再請遍相諸人。客雲,中國本有此術,我乃習自印度。先出其手,逐一紋路作解說。然後相余及賴君手,又相寺中方丈及一侍者,又遍及他人。其相余與賴君手,顯有不同。相方丈及侍者手,更見分別。一一堪與其先言相佐證。余後在成都遇兩善相者,在香港又遇一善手相者,皆有奇驗。因念凡屬流行人間者,亦各有其所以然。猶如中醫中藥,豈得以己所不知,輕以不科學三字斥之。又如國人讀《論語》,兩千餘年,人人讀之,然豈人人盡得《論語》書中之妙理。高下深淺,自在讀者。一語斥盡,亦僅見斥者之無理耳。

 

余已遍游廬山諸處。因聞朱子曾駐五乳峰,遂一人往,獨住五六宵。時中大教授胡先驌,在山中辟一生物研究所,余亦往游。余與先驌素不相識,然聞其名久矣。此去亦未晤面。又念歐陽永叔廬山高詩,乃昔人登山處,餘恨未往。

 

余之此游,心慕陶淵明周濂溪,惜皆未至其處。其時朱子書則尚未精讀。故縱游白鹿五乳,亦惟游其處,乃虛慕其名,於吾心未留深切之影響,至今為恨。

 

是夏,余重由長江輪轉回無錫鄉間小住,返北平。曾建議學校,每學年教授休假,率出國深造。以吾國疆土如此之廣大,社會情況如此之深厚,山川古跡名勝如此之星羅而棋布,苟使諸教授能分別前往考察研究,必對國家民族前途有新貢獻。此事無下文。而七七事變驟起。余由越南赴滇,又屢言越南受吾國文化熏陶,積數千年之久。今聯合大學同仁任課均減少,可派一部分赴越南作聯絡訪問,將來於中越兩邦,或望有新發展。但此議亦鮮應者。太平洋戰事起,亦不復有此希望矣。言念及此,悵悼何極。

 

十七

 

第四次遠遊,在一九三七年春,乃自平漢路轉隴海路,游開封、洛陽、西安。同游者亦清華師生,而較前游為盛。在開封曾獲河南大學盛宴,吃黃河鯉魚,乃與包頭、潼關、洛陽、濟南所吃大不同。若不說明,幾不知其為黃河鯉魚。蓋開封是一大都會,自北宋以來已歷千年,烹調日益講究,乃不見其為魚狀矣。

 

洛陽蕭條,市區惟有古董鋪,亦皆小店肆。游伊闕,愛其江山之美,及石刻之古雅,較之大同、雲岡,可謂風格迥殊,典型自別。余尤愛徘徊其西北之飛機場,本西晉石崇之金谷園故址。袁世凱特闢為新兵訓練處,後又轉為空軍基地。蕭條淒涼中,乃留樹木數百株,似乎每一枝上都留有歷史痕跡也。余極欲一遊孟津古渡,乃迫於行程,竟未去。

 

余等於潼關特下車,一遊函谷關古道。又登潼關,吃黃河鯉魚,魚味之佳,似勝於洛陽、濟南。至開封之精製,則當別論。至干在包頭吃黃河鯉魚,其事常在心頭,其味實未留口齒間。北望龍門,更感鯉魚之未化為龍,乃為余之盤中物。笑謂同餐者,一部《二十五史》中,五千年來之人物,如此盤中所烹,又幾許。則又嗟歎不已。

 

赴西安,獲得遍游郊內外名勝。有一處,傳為王寶釧之窯洞。余等亦特去,在兩峽間,品茗移時。而為余等此游特所注意者,乃最近蔣委員長為張學良拘禁處。此事距余等之遊不百日,省政府特派員同往。此為委員長臥床,此為委員長跨牆處,一切器物陳列如舊。較之遊故宮慈禧太后寢宮臥室,其動人更何啻千百倍。而余更注意大廳近南窗靠西壁一書架上,置張學良日常所閱書。余告同游,觀此架上書,可知張學良其人,及近日此事經過之一部分意義矣。惜當時忘未將此一批書名鈔錄,否則當為對近代史知人論世一項大好材料。今亦無可記憶矣。然張學良亦知好讀書,終不失為同時軍人一佼佼者。至如毛澤東在北平接客室中,乃堆有大批古籍,知人論世又豈在此一端上,則難於言之矣。余等游太清池其他所在,如貴妃入浴處等,則僅一寓目而止。蓋一時興趣俱已為蔣委員長近事吸引以去矣。

 

游西安畢,遂於歸途游華山。先由省政府電話告華陰車站,有北平大批遊客來,囑先雇數十輛人力車在站等候。余等至,已入夜。余坐第一輛車,隨後三四輛皆清華女學生。起程未半小時,路旁暴徒驟集,兩人脅一車,喝停。余隨身僅一小皮篋,肩上掛一照相機,乃此行特購,俾學攝影。兩暴徒盡取之,並摘余臉上眼鏡去。其餘數十輛車,大率盡劫一空。余忽念此游華山,乃余平生一大事,失去眼鏡,何以成游。遂急下車追呼,余之眼鏡乃近視!他人不適用,請賜回,無應者。同游挾余行抵宿處,余終不忘懷。念暴徒或戴上眼鏡不適,棄之路旁,乃又邀一學生陪余重至劫車處覓看,竟無得。廢然歸,一省府隨員來雲,聞君失去眼鏡,我隨身帶有另一眼鏡,請一試。余戴上,覺約略無甚大差。乃喜曰,此行仍得識華山矣。再三謝而別。是夜暴徒蓋預聞余等行程,乃約集以待也。

 

翌晨,登山路。沿途見山石上鐫大字,當思父母,及早回頭等,可二十餘處。亦可想見前面山路之峻險矣。是夜,宿北峰一廟中。翌晨,再上路。出門即一大橋,過橋即摩耳崖。同游張蔭麟,忽欲止步。余強挾之行,曰,豈有在此止步者。過橋乃重重險境,由蒼龍嶺抵一線天,即隨身手杖亦當拋棄。並不得旁人扶持,必當一人獨行。抵東峰一廟,遙望山下一塔,建築莊嚴。不知當年何從集合人力及材料,在此興造。誠亦人世一奇跡也。

 

有一美國學生,新來清華,隨身一照相機,失手墜峰下。失聲大哭,謂其母新從美國寄來,何忍失之。廟中人在峰下種菜蔬,有一路,晨夕上下。諸生遂偕此美國學生同下。沿崖有石級,不數級,即須轉身,在空中翻從另一條石級下,故名鷂子翻身。如是下者,可十許人。余等在崖上,即石級亦不敢窺視。因必俯身,倘兩目一眩,即墜身崖下矣。少頃,果拾得照相機歸。

 

自此轉南道,旁有一險處,忘其名。旬前兩法國人在此墜崖身死,惟非正路所必經。我隊人多,一人勇往,餘人隨之。乃木製狹閣,懸高崖外,下臨千仞,曲折而前,抵一洞。仍依原道返,幸皆無恙。大隊遊山,心意自壯,較之一兩人往游,自又不同。再由正路抵落雁峰,欣悅莫名。窮一日之力,盡游東西北中諸峰。歸途再經蒼龍嶺,乃一狹長峭壁,砌石級鋪成道路。石級兩旁有鐵鏈,高不及膝,不能俯身手扶,亦不能兩人並肩行。惟當各自下顧石級,鼓勇向前。偶一轉眺,兩側皆無地,自會心神震悸,無以自主。余等三四人同行,一生忽大呼兩足麻不能動,余教其坐下,眼目凝神,數息停念,俟余呼,再起行。余等停其前可廿步許,十分鐘左右,呼其起,此生起立,乃能隨隊過嶺。仍宿北峰。因告諸生,昔韓昌黎游此不得下山之故事。今歷諸險,已經千數百年來不斷興修,遠非往昔情況矣。

 

及返抵北平,乃以余近著新出版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部,郵贈陝西省府某委員,即贈余游華山之一副眼鏡者。此副眼鏡余每珍藏之,至三七年冬離平時,仍藏大書箱中。今則不知其何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