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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蘇州省立中學

 

一九二七年之秋季,餘年三十三歲,轉入蘇州省立中學任教。校長汪懋祖典存,蘇州人,留學美國歸,曾一度為北平師範大學校長。轉來蘇中。三師舊同事沈穎若胡達人諸人皆被聘,余即由達人所推薦。

 

蘇州自吳王闔廬夫差以來,兩千五六百年,為中國歷史最悠久一城市。城內外遠近名山勝跡,園林古剎,美不勝收,到處皆是。余在蘇中三年,遊歷探討,賞覽無遺。惜為本書體例所限,未能一一詳述。竊意此城,自余當時所見,倘能一一善加保護,其破舊者則略為修葺,宋元明清近千年之歷史文物,生活藝術,遠自宋代之至和塘滄浪亭起,直迄清末如俞蔭甫之曲園,吳大澂之恪齋,依稀彷彿,一一如在目前。舉世古城市,當無一堪與倫比。惜乎近代中國破舊開新,其抽像方面之學術思想猶尚有圖書館所藏古籍,可資搜尋。其具體方面實際人生,則毀棄更易,追究無從。此實一大堪惋惜之事也。

 

 

余初來蘇中,即覺校風與無錫三師大異。三師風氣純良,師生如家人,四年未遭風波。余來蘇中,任其最高班之國文課,並為全校國文課之主任教席,又為所任最高班之班主任。一日,班中同學來余室,謂學校前遇欠薪時,任課老師為同學所尊仰者,必告假缺席,不赴校上課。其依然上堂來授課者,必為同學所卑視。今先生授課極受同學尊崇。乃近日學校欠發薪水,先生獨上堂不輟,同學同表詫異,不識何故。余聞言,亦大詫,謂,學校欠發薪水,乃暫時之事。諸生課業,有關諸生之前途,豈可隨時停止。諸生惟安心上課,勿以此等事自擾。諸生聞言,各默然相對,無語而退。

 

忽一日,又來余室,告余班中已決議罷課,派代表去南京催發薪水。余謂,此應由教師向學校,學校向政府催發,與諸生何預。諸生謂,學校催發,政府不動心。必由學生催,始有效。余告諸生,汝輩尚年幼,未涉社會人事,何知政府之內情。幸勿妄聽別人言,輕舉妄動。諸生謂,同班公議已決,定期罷課,特來相告。遂退去。至期,果罷課。余亦歸鄉間。上書校長,引咎辭去班主任一職。待罷課期滿,余再返校。典存親來余室,力懇萬勿辭班主任職。並言諸生去京返校,已面加斥責。諸生皆表示此後必誠心聽訓誨,不敢再有違抗。明日,余乃召班上諸生面加諭導。諸生皆表悔悟,懇余仍任其班主任。並言以後每事必先來請示。自此余與典存過從益密,學校風氣亦逐有改進,與初來時迥別。時諸生所稱請假缺席為學生素所崇拜之諸師,尚多留校任教者,態度言論亦迥然與前相別。

 

蘇州中學乃前清紫陽書院之舊址,學校中藏書甚富。校園亦有山林之趣。出校門即三元坊,向南右折為孔子廟,體制甚偉。其前為南園遺址。余終日流連徜徉其田野間。較之在梅村泰伯廟外散步,尤勝百倍。城中有小讀書攤及其他舊書肆。余時往購書。彼輩每言昔有王國維,今又見君。蓋王國維亦曾在紫陽書院教讀也。

 

一九二八年春,是為余任教蘇中之第二學期。方壯猷曾畢業於清華大學之研究所,並為胡適之《章實齋年譜》作補編。一日,自滬上來蘇州相訪。告余,頃正為商務印書館編《萬有文庫》,尚有兩書,一《墨子》,一《王守仁》,未約定編撰者。余告以可由余一手任之。方君謂,出版在即,能勿延時否。余告當盡速一周成一書,可乎。方君欣然,遂定約。余即在是年春成此兩書。今皆印《萬有文庫》中。後《王守仁》一書又略加改定,付台北正中書局印行。

 

又是年夏,應蘇州青年會學術講演會之邀,講《易經研究》一題。今此稿收在余之《中國學術思想論叢》第一編。時老人張一麟仲仁亦在座。講畢,仲老與余握手甚贊余之國語音吐明白。其實余之國語盡皆吳音,惟不雜土語而已。仲老久於京宦,與袁世凱不合而退。其國語顧不如余,加以讚賞,亦可笑矣。余在蘇州與仲老亦時相往返。及抗戰軍興,仲老以唱編《老子軍》遍傳全國。一九四一年,余自滬赴蜀,小住香港,仲老時寓九龍漢口街,余特往拜候,並同在仲老常往之香港某茶樓,兩沙發,一小几,對坐品茗,作半日之長談。及余長住香港,每過茶樓舊址,輒甚念此老不已。

 

 

余來蘇州得交吳江金松岑天翮,僑寓在此。松岑乃《孽海花》一書之最先起草人,後乃由他人續成之。松岑以詩名,亦擅古文,有《天放樓集》行世。其時,應安徽省政府聘,為安徽省修通志,時時為余道江慎修戴東原不絕口。又介紹其戚屬中一幼輩來蘇中,私人從余專意學《公羊春秋》。其人文秀聰慧,惜今忘其名。出貲自辦一雜誌,似名《原學》,惜今亦記憶不真矣。余有《荀子篇節考》一文,刊《原學》之第一期。自謂有創見,言人所未言。但今無此雜誌在手,因此亦未能將此刊文入余近所編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中。此雜誌不發售,分贈各圖書館。將來當猶可查覓也。

 

余之第一妻亡故,松岑為余介紹其族侄女,畢業東吳大學,有校花之稱。年假中略通書札,春季開學,余即如約去松岑家,在書齋中晤面。松岑偕女父避去,余與女對談逾時。後其女告松岑,錢先生為師則可,為夫非宜。松岑遂又介紹一女弟子,親從受業者,在外縣任教。松岑去函,女弟子答,錢君生肖屬羊,彼屬虎。羊入虎口,不宜婚配。松岑又失意。及余續娶,乃請松岑為介紹人。松岑兀傲自高,不落落預聞世俗事。蘇州城中學人多著籍稱弟子,獨與余為忘年交。余在廈門集美無錫三師蘇州中學三校,校內敬事者有錢子泉,校外敬事者有金松岑,皆前輩典型人也。

 

 

余在蘇中除完成無錫三師講義《國學概論》一書外,一意草為《先秦諸子系年》一書。時北平上海各大報章雜誌,皆競談先秦諸子。余持論與人異,但獨不投稿報章雜誌,恐引起爭論,忙於答辯,則浪費時間,此稿將無法完成。故此稿常留手邊,時時默自改定。

 

又余前在無錫三師時,每週必有周會。諸生聚大禮堂,由學校聘校內外一人作演講,講辭由校刊刊載。有一次由余主講,講題今已忘。大意為先秦諸家論禮與法。蔣錫昌時在四川重慶某校任教。得三師校刊,將余此篇講辭轉示其同事蒙文通。文通川人,其師廖平季平,乃當時蜀中大師。康有為聞其緒論,乃主今文經學。而季平則屢自變其說。文通見余講辭,乃謂頗與其師最近持義可相通。遂手寫一長札,工楷,盈萬字,郵寄余。及余在蘇中,文通已至南京,在支那內學院聽歐陽竟無講佛學。一日,來蘇州訪余,兩人同游靈巖山,直至太湖濱之鄧尉。時值冬季,余與文通各乘一轎,行近鄧尉時,田野村落,群梅四散彌望皆是。及登山,俯仰湖天,暢談今古。在途數日,痛快難言。而文通又手攜余《先秦諸子系年》稿,轎中得暇,一人獨自披覽。語余曰,君書體大思精,惟當於三百年前顧亭林諸老輩中求其倫比。乾嘉以來,少其匹矣。及返蘇州城,文通讀《系年》稿未畢,但急欲行,遂攜余稿返南京。文通有友專治墨學,見余稿,手抄其中有關墨家諸篇,特以刊載於南京某雜誌,今亦忘其名。是為余之《先秦諸子系年》稿,最先惟一發表之一部分。

 

常熟陳天一畢業南京中央大學,任教蘇州東吳大學,與余相識,惟往來不甚密。一日,蘇州女子師範請胡適之來演講。翌晨,轉來蘇中演講。余早在前排坐定。典存偕適之進會場,見余即招至台上三人同坐。適之袖出天一一柬示余,柬雲,君來蘇州不可忘兩事,一當購長洲江湜??叔《伏敔堂集》一書,蓋適之提倡白話詩,江湜乃鹹同間人,遭洪楊之亂,工詩,造語遣詞頗近昌黎,多寫實。可為作白話詩取鏡。此集惟蘇州有售。其二,則莫忘一見蘇州中學之錢某。適之與余本不相識,蓋以詢典存,故典存招余上台同坐也。余時撰《先秦諸子系年》,有兩書皆討論《史記·六國年表》者,遍覓遍詢不得。驟遇適之,不覺即出口詢之。適之無以對。演講畢,典存留宴,余亦陪席。適之午後即欲返滬,典存告以太匆匆,何不再留一宵。適之謂,忘帶刮鬍子刀,今晨已不耐,不可再留。典存謂,刮鬍子刀可購可借,區區小事,何足為困。適之言,積習非此常用刀不可。典存雲,距下午火車時刻尚遠。遂驅車同游拙政園。此乃蘇州三大名園之一。同席皆陪往,散坐園中一石船頭部四圍之石座上,露天環水,閒談歷一小時有頃。乃同送之火車站。適之臨離石船前,手撕日記本一紙,寫一上海住址,授余。曰,來上海,可到此相晤。若通訊,亦照此地址。余與適之初次識面,正式與余語者僅此。自念余固失禮,初見面不當以僻書相詢,事近刁難。然積疑積悶已久,驟見一天下名學人,不禁出口。亦書生不習世故者所可有。適之是否為此戒不與余語。倘以此行匆匆不克長談,可於返滬後來一函,告以無緣得盡意。余之得此,感動於心者,當何似。顏鐲見齊王,王曰鐲前,鐲曰王前,終不前。此後余亦終不與適之相通問。余意適之既不似中國往古之大師碩望,亦不似西方近代之學者專家。世俗之名既大,世俗之事亦擾困之無窮,不願增其困擾者,則亦惟遠避為是。此後余與適之再見面,則已在余赴北平燕大任教時。事詳後。

 

又一日,天一又偕顧頡剛親來余室,是亦為余與頡剛之第一次見面。頡剛家居蘇州,此次由廣州中山大學轉赴北平燕京大學任教,返家小住。見余桌上《諸子系年》稿,問,可攜返舍下一詳讀否。余諾之,隔數日,天一又來,告余,頡剛行期在即,我兩人能偕往一答訪否。余曰佳,兩人遂同至頡剛家。頡剛言,君之《系年》稿僅匆匆翻閱,君似不宜長在中學中教國文,宜去大學中教歷史。因雲,彼離廣州中山大學時,副校長朱家驊騮先,囑其代為物色新人,今擬推薦君前去。又告余,彼在中山大學任課,以講述康有為今文經學為中心。此去燕大,當仍續前意並將兼任《燕京學報》之編輯任務。囑余得暇為學報撰稿。余與頡剛初相識僅此兩面。

 

一日,忽得廣州中山大學來電,聘余前往。余持電,面呈典存校長。典存曰,君往大學任教,乃遲早事。我明年亦當離去,君能再留一年與我同進退否。余乃去函辭中大之聘,仍留蘇中。

 

余與天一私交不密,僅在公園中約面茶敘,而天一視余特厚。松岑為余介紹東吳一畢業生事,天一亦知之。事不成,天一欲為余介紹東吳一女同事,余婉卻,事遂止。後天一因病常離校。又不知何故,聞其欲出家為僧。及余離蘇州去北平,與天一音訊遂絕。抗戰後,聞其在常州任縣立中學校長,惟亦未通音問。

 

 

吳梅瞿安,時在南京中央大學任教。家在蘇州,每週必返。因典存校長之邀,亦來蘇中兼課。余因與相識。常邀余至其家午餐,不約他人,因遂識其夫人及其一女。餐後長談,或一家同唱昆曲,余獨一人旁聽,如是者亦有年。後余離蘇中,遂不相晤。抗戰軍興,一日,在昆明公園中重遇。天朗氣和,移坐長談者半日。又約晤公園凡兩三次。瞿安乃由其舊學生雲南某君所招,赴其家避難。某家所在縣邑名,已不復憶。瞿安去,不久,以病卒。

 

瞿安乃一代昆曲巨匠,著作斐然,有盛譽。但以避轟炸離重慶,溘然長逝於雲南一僻縣中,良可惜也。時加憶念,愴然存懷。

 

時典存夫婦亦在昆明,余亦曾與一面。然余去蒙自宜良,方一意撰《國史大綱》,極少去昆明。勝利後,余返蘇州,典存夫婦亦自滇來歸。其家在蘇州中學附近一大院落,平屋一排四五間,地極靜僻。乃典存離蘇中校長任時所建。時典存已病,余常去問候,典存起坐床上,余坐床榻旁,每相語移時。典存應上海某書局約,方擬撰一書,有關文學方面者。典存初在北平時,白話文方盛行,而典存有意保存傳統古文。至是,意不變。所撰乃有關文辭文學之教學方面者。余往,典存必告其最近所撰之作意。典存所罹乃胃病。余在成都時,亦患十二指腸潰瘍,幾不起。方謂典存病,亦不久可愈。乃不意在一九四八年之冬,典存遽不治。時余在無錫江南大學,竟未克親臨其喪。

 

典存夫婦亦曾為余續婚事,欲介紹典存夫人北京女師大一同學,時任江蘇省某中學校長,辦學甚有聲。女方矢言獨身,議亦寢。私情公誼,積載相處。亂世人生,同如飄梗浮萍。相聚則各為生事所困,相別則各為塵俗所牽。所學則又各在蠻觸中,驟不易相悅以解。倘得在昇平之世,即如典存瞿安夫婦,以至松岑穎若諸老,同在蘇州城中,度此一生。縱不能如前清乾嘉時蘇州諸老之相聚,然生活情趣,亦庶有異於今日。生不逢辰,此誠大堪傷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