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八十憶雙親 師友雜憶 > 七、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範 >

七、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範

 

一九二三年之秋季,余轉入無錫省立第三師範任教。學校舊規,任國文課之教師,必隨班遞升,從一年級至此班四年畢業,再回任一年級。全校應有國文教師共四人。余應聘時,四年級國文教師為錢基博子泉。余之去三師,即其所介紹。子泉提倡古文辭,負盛名。曾私人創一定期刊物,忘其名,按期出一紙四面。余讀其創刊,即投稿解釋易坤卦直方大三字,獲載其第二期。及是,聞余自集美回,遂來相邀,余即應之。三年級國文教師為吳江沈昌直穎若,年較子泉尤長。喜詩,尤愛東坡。為人謙和,以詩人兼儒家風。二年級國文教師急切未洽聘得人。余任一年級又暫兼二年級課。一年後,有新人來,余遂專任初教之一年級班,並為其班主任,直到該班四年畢業。此刻在台北之糜文開,即為其時班上之一人。曾隨外交使節赴印度,留住多年,愛讀泰戈爾書,有譯本,並與其夫人台大教授裴普賢女上同治《詩經》,頗有著述。

 

時子泉已在上海聖約翰及光華大學任教,因任三師四年班課,欲待其班畢業,故仍留校兼課。每週返,課畢,余常至其室長談。時其子鍾書方在小學肄業,下學,亦常來室,隨父歸家。子泉時出其課卷相示,其時鐘書已聰慧異常人矣。子泉家近三師,彼一年離校後,遇其返,余亦常至其家。其雙胞同胎弟基厚孫卿,亦甚有名。故余與子泉兄弟及鍾書相識甚稔。及余去清華大學任教,鍾書亦在清華外文系為學生,而兼通中西文學,博及群書。宋以後集部殆無不過目。鍾書畢業清華後,留學英倫。歸,又曾一度與余同在西南聯大任教。後隨其父同任教於湖北省之國立某師範學院。然與其父為學意趣已漸相異。

 

抗戰勝利後之某年暑期,余赴常熟出席一講學會。適子泉鍾書父子俱在,同住一旅館中,朝夕得相聚。余告子泉,國難尚未已,國共思想鬥爭,學校風波仍將迭起。余此下決意不再在北平天津南京上海四處任教,暫避至較僻處,俾可一意教學,避免此外之許多麻煩。子泉即轉面告鍾書,汝聽賓四叔言如何。江浙錢氏同以五代吳越武肅王為始祖,皆通譜。無錫錢氏在惠山有同一宗祠,然余與子泉不同支。年長則稱叔,遇高年則稱老長輩。故余稱子泉為叔,鍾書亦稱余為叔。時子泉決意仍返湖北,而鍾書則改在上海任教,兩人對時局意態不同。兩人同治文學,而意態亦不同。鍾書亦時稱余言以微諷其父。然余在中學任教,集美無錫蘇州三處,積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生平相交,治學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余離大陸不久,即聞其卒於湖北。惜哉。鍾書去北京初聞其任毛澤東英文秘書。最近見報載,始知系傳聞之誤。

 

 

自子泉離三師,穎若最為三師國文課之老師。其同鄉有胡達人教英文,極具中國學人風度,絕不見有洋派氣息。喜飲茶,善自烹煮。午後,余與穎若必聚其室,同品茗。後又有南京中大畢業之某君,亦來教國文課,亦吳江人,亦常同在達人室飲茶。唯余一人,每茶必至。達人最喜飲太湖碧螺春。自備一小爐,自煮水,用蓋碗,泡三次而止。達人對一切烹煮皆有講究。或同赴惠山品惠泉茶,或同至公園飲茶,言談有風趣,余尤樂與之遊。

 

三師同事中,又有常州府中學堂同班同學郭瑞秋,江陰人,曾遊學日本。其寢室與余貼相接。書架上多日本書,有林泰輔《周公傳》,蟹江義丸《孔子研究》,余尤喜愛。因念梁任公言,自修日本文,不兩月,即能讀日本書。余亦遂自修日本文。識其字母,略通其文法,不一月,即讀瑞秋架上此兩書。試譯《周公傳》部分,後付商務印書館出版。及為《論語要略》,述孔子事跡,亦多得益於瑞秋架上之蟹江義丸書。日本自明治維新,而漢學亦開新境界。中國自新文化運動起,古籍遂成國渣,疑古非孔,新義迭出,兩國相異在此。然今日日本書亦尚日語化,其新出漢學書,余亦不能再讀矣。

 

一日,瑞秋邀余至其江陰城中家吃河豚。俗言,拚死吃河豚。余心戒之,以詢。瑞秋言,彼有姑母,最擅烹河豚術。已先請在家,可勿慮。路上行一日,到瑞秋家已入夜。桌上放河豚,余僅略下箸,心終不釋。乃亦不感其味。翌晨,瑞秋引赴市上,見滿街滿室皆河豚,心始釋然。歸午餐,始大啖,並感其味之美。晚又盡情大啖。江陰又出刀魚。瑞秋又一次自其家烹治攜赴學校,余覺味較河豚尤美,更嗜之。瑞秋為人極素樸,絕不留意飲膳。河豚刀魚乃江陰鄉土味,瑞秋為人亦深具鄉土味。一鄉人嗜之,故彼亦邀余啖之耳。

 

 

一九二五年孫中山先生病逝北平之翌年春,一日,前後宅小學同事國語教師趙君自滬上來,特約至其旅館相晤。趙君告余,彼已加入國民黨,此來乃特邀余入黨。贈余中山先生《三民主義》一書,曰,君試讀之,我下周再來聽君意見。下周,趙君又來,重在旅館相晤。問余讀此書否。余答,已讀過。並告趙君,余讀此書,震動佩服,迥出讀其他現代人一切著作之上。趙君曰如此君應可即日入黨。余曰,此事余已細思,他日餘學有進,當對此書致力闡揚。苟入黨,則成為一黨人,尊黨魁,述黨義,國人認余為一黨服務,效力有限。余不入黨,則為中國人尊一中國當代大賢,弘揚中國民族精神,一公一私,感動自別。余意已決,幸勿再勸。趙君悵然別去。後聞其常在上海街頭公開演講,以積勞卒。距相別不一年,後余著《國學概論》一書,以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為殿。或譏《三民主義》乃國民黨之黨義,何得編入《國學概論》中,不倫不類,君將作何意圖。余亦急切無以作答。然余之悉心讀《三民主義》,則自趙君始。

 

余前在果育小學投考常州府中學堂時,得識華叔勤。及在鴻模小學任教,叔勤特命其二子自城來從學。余離鴻模時,叔勤幼子抽刀割手指,血書請學校堅留。後彼兄弟轉學滬上,肄業某大學。余在三師,一日,忽其幼子來,勸余進同善社,余卻之。彼堅勸不已。謂得師一人入社,功德勝勸千萬人入社。余無法開導,只言再說。越數日,又來,請益堅,幾不容余吐一語。乃嚴辭命之出。偕之至校門,告門房曰,他日此人來,勿許其進入。叔勤幼子聰慧英銳,有絕人之姿。不謂數年間迷信當時盛行之同善社,一變至此。亦可惜也。

 

余初兼二年級國文課,班上有兩生,後皆加入共產黨。余離大陸,其中一人服務北平教育部,一人綰江蘇省政務,皆有名。此兩人,與余師生之誼亦皆甚摯。其綰江蘇省政者,猶常派人至余蘇州家中問候。余今連帶憶及此四人,則一時人心之紛歧,人才之奔溢突出,無共同之趨向。而國事之艱,社會人事之亂,亦可由此推想矣。

 

 

三師又規定,每一國文教師,隨班遞升於國文正課外,每年必兼開一課。第一年為文字學,第二年為《論語》,第三年為《孟子》,第四年為《國學概論》。子泉穎若各自編講義,余亦循例。第一年文字學,講六書大義,以篇幅未充,未付印,今已失之。近日偶為及門某生談及,如形聲一部分,本宋人右文義,即就在梅村縣四小學,講壁字臂字推廣闡說可數十條。即如或字,從口乃指民眾。從戈乃指武裝。口下一劃,乃指土地。故或字即指民眾土地主權三項。加一口則為國字,增一土旁則為域字,實則或字中涵有國字域字義。至少亦可謂或字中本涵有群字義。群中必分別包有個人,個人在群中即成或。但後人用或字已忘去其含有群字義,則便不能闡說或字之本義,只認或字為人與人相別義,如從心即為惑字。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彼此不相知,即為惑。而其從口從戈從口下一劃之或字原形,遂成不可說。而國字域字亦不能說。又如禺字左從阜,即為隅,各居一旁不相通。從為相遇,從人為相偶。偶必兩人,然既兩人為偶,即必有偶然一人如此,一人或不如此。兩人相偶,即可有偶然。如群中必有或,無或不成群。禺從心為愚,不知人相偶之必有偶然,是愚也。此皆深切人情而又具有日常人生中之一番深意存在。由此可見中國古人造字精妙。從中國文字學即可推闡出中國傳統文化之由來,其深義有如此。但於禺字原義則仍須闡說。此或禺兩字,似不在余當年之舊講義中。但當年舊講義必多類此之例。余除闡說形聲字外,於會意字,於轉注假借字,又多有新義發揮。惜今都已不可復憶矣。不知往日三師舊學生中,亦仍有藏此講義者否。今僻在海外,亦無可訪求矣。

 

第二年,編成《論語要略》一書,已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第三年,編《孟子要略》,後在蘇州為友人某君取去,惜已忘其名,此書遂由另一書肆出版。此兩書今皆收入余之《四書釋義》一書中,由台北學生書店再版。自余考孟子年代,遂繼此而為《先秦諸子系年》,則於轉蘇州中學後開始。第四年為《國學概論》,講義僅成一半,亦於轉蘇州中學後完稿,亦由商務出版。余前在梅村縣四高小曾先成《論語文解》一書,至是成此四稿,始為余正式從事著述之年。然此四稿,皆由學校課程規定而來,初亦未敢遽以著述自任也。

 

余在三師時,又值奉天軍南下與孫傳芳軍衝突。余家在鄉間亦遭劫。余居鄉偶成《公孫龍子解》一小書,特以消遣忘憂。是為余在梅村縣四成《墨經闇解》後之繼續工作。後足成為《惠施公孫龍》一冊,亦由商務出版。今所能記憶者僅此。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定都南京,學校改組,余遂離三師,轉赴蘇州中學任教。在三師適四年。

 

 

余在三師時,又相識兩人,為余終生所難忘。一為常州孟憲承。畢業南洋大學,赴美留學。歸國後任教於光華大學,與子泉同事。一日,子泉偕其來三師,介紹與余相見。三人同坐會客室,子泉默不語,悉由余兩人談話。時憲承方將轉北平清華大學,任中文系主任。憲承告余,出國前,國學根底未深。此去當一意通體細誦《十三經註疏》。俟閱讀此書畢,庶對國學或可稍有所窺。余聞語深為感動。《十三經註疏》常在余案頭,然余迄今始終未通讀其全部。每念憲承言,心終不能釋。此後余與憲承晤面極少,然當時此一番話,則時在余心頭也。

 

又一人為唐文治蔚芝。為餘生平交遊中之最年高者。長南洋大學時,孟憲承即出其門下。蔚芝在無錫創辦國學專修館,即在二師之對門,僅一水之隔。專修館旁,即為孔廟。子泉亦曾在專修館兼課。余讀蔚芝書,有一節語大受感動。大意言,死者屍體入殮蓋棺,以至下窆掩土,一時時,一刻刻,瞬息有變,永不可追。而乃至於人天永隔。描寫人子臨喪,哀痛之情,字字生動,語語入微。似在其講《小戴禮·祭義篇》。竊謂本人性,論孝道,古人多由嬰孩言,蔚老此文由成人言,細膩親切,前未之見。然余自以後生小子,未嘗敢輕率進入國學專修館之門,一施拜謁之禮。不記以何因緣,於余離二師前,乃一度晉謁於其無錫城中水西門之私邸,時蔚老精神甚健旺,相談近兩小時。又不憶當時所欲請教者何語,蔚老之所告示於餘者又何語。惟憶蔚老告余,彼之雙目失明,乃在前清戊戌政變時。哭其友袁爽秋,流淚過多,自後遂不復能治。視力日退,以至於失明。其在國學館講授,悉由記誦。遇記誦不諦,乃由一助教同在講台上侍立蔚老旁,隨時提示。此助教亦即館中之教授,並為學校事務之實際主持人。余之晉謁,似亦由其作介。臨別,蔚老乃贈其全部著作兩大包。此後余曾幾度晉謁。抗戰後,蔚老病卒於滬。其氣度風範則常留余心目中。所謂雖無老成人,猶有典型。若蔚老真為餘生平所遇一近代中國之典型人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