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八十憶雙親 師友雜憶 > 五、後宅初級小學 >

五、後宅初級小學

 

一九一九年之秋季,余轉入後宅鎮泰伯市立第一初級小學校任校長之職。是年,余二十六歲。余自一九一二年起,先在三兼,即任高小課程,只兼初小之體操唱歌課。自入鴻模與縣四,皆系高等小學,而余則任其高年級之課。余之決意轉入初級小學,厥有兩因。一因報載美國杜威博士來華,作教育哲學之演講,余讀其講詞,極感興趣。但覺與古籍所載中國古人之教育思想有不同,並有大相違異處。因念當轉入初級小學,與幼童接觸,作一番從頭開始之實驗,俾可明白得古今中外對教育思想異同得失之究竟所在。二則當時大家提倡白話文,初級小學教課書已全改白話文體,而余在一九一八年曾出版一部《論語文解》,專為指示學生作文造句謀篇之基本條件而作。極思轉入初小,一試白話文對幼童初學之利弊得失所在。此兩念時在余心。

 

暑假前一日,余從鴻模去縣四,欲與懷天一晤。是夕,泰伯市督學許君來縣四邀安若泰去任後宅第一初級小學之校長。若泰乃余常州府中學堂低班同學。畢業後,留學日本,習法律。半途歸,任初等小學校長。是年,轉來縣四任教。他日仍需赴日,領取畢業文憑,即可回國當律師。許君之請,若泰堅拒。許君請益堅,若泰終拒不允。

 

時縣四諸同事皆同在一室中。余忽起立,語許君,余若肯往,君願聘否。眾謂余乃故作戲言。余曰,絕非戲言,乃真心話。許君曰,君若真心,我決無條件聘請。余曰,君無條件,余則有條件。許君問,何條件。余答,余若往,學校行政及課程編排,余當有絕對自由,君肯勿干預否。倘上面及外界有非議或斥責,君肯同任其咎否。許君答,一切可勿慮,悉隨尊意。余曰,如此即可決。若泰告余,君勿輕作此決定。初級小學究與高級小學有不同。君無此經驗,困難臨頭,必後悔。余曰,正為無經驗,故去從頭學起。余心已決,絕不後悔。若泰忽意動,曰:君果去,我亦追隨。為君作一助手,君願之否。余曰,此更佳,寧有不願。若泰又曰,君與初級小學任教者皆不熟,學校有空缺,任我代聘,君肯勿過問否。余曰,此更大佳,即浼君代勞。此事遂一夕而決。

 

 

余與若泰既到校,若泰又聘來蔡英章,專教體操唱歌。若泰告余,英章直爽有膽量,肯吃苦,但亦肯聽話,必可為君一好助手。又一人,乃後宅鎮上一女性,舊任留校,課畢即離去。學校惟余與若泰英章三人,每事必會談相商。余告若泰英章,余有一理想,當使一切規章課程盡融在學生之生活中,務使課程規章生活化,而學生生活亦課程規章化,使兩者融歸一體,勿令學生作分別觀。若使彼等心中只分出一部分生活來服從學校之規章課程,另保留一部分生活由其私下活動,此決非佳事。兩人皆同意,請談辦法。余曰,欲求課程生活化,先當改變課程,如體操唱歌,明是一種生活,但排定為課程,則學生亦以課程視之。今當廢去此兩課,每日上下午必有體操唱歌,全體學生必同時參加,余等三人亦當參加,使成為學校一全體活動,由英章任指導。若泰英章對此皆表贊同。

 

余又曰,欲使學校章則生活化,此事較複雜。首先,余意欲廢止體罰,勿使學生視學校章則如法律,誤認為一切規矩皆是外面加上之束縛。使規矩能生活化,豈不是教育上一大目標乎。若泰英章對此不表贊同。謂余僅談理想,不顧經驗。今日之初級小學,皆自六七歲起,最長不過十三四歲,童稚無知,群相聚,事態百出,有時非加體罰不可。余曰,縱童稚,亦得對之有理想。僅有理想不顧經驗,此屬空想。但只仗經驗,不追求理想,到底亦僅是一習慣,將無意義可言。有關訓育方面,余願一人任之,以試驗余之理想,盼兩君隨時在旁相助。以兩君之經驗,隨時隨事相告,以助成余此一理想。遇有困難,再從長討論,另作決定,如何。兩人皆無言。

 

即日,余出佈告,課畢皆須赴操場游散,勿逗留課室中。余隨巡視。有一生兀坐教室中課椅上。余問,何不赴操場。彼兀坐不動如故,亦不語。余問其姓名,亦不答。乃召班長來問之。班長告余,此人乃楊錫麟,曾犯校規,前校長命其到校後非大小便即坐課室中不許離去。余曰,此乃前校長所命,今前校長已離學校,此命令亦不存在。汝當帶領其同去操場。二人遂去。不久,一群學生圍擁楊錫麟來余辦公室,告余,楊錫麟在操場旁水溝中捕一青蛙,將之撕成兩半。一人並帶來此青蛙之屍體。余曰,楊錫麟因久坐課室中,汝等所知,彼皆不知。今獲與汝輩同游散,汝等所知,彼亦可漸漸學而知之。汝等當隨時隨地好為勸告,勿得大驚小怪,彼犯一小錯誤,即群來告發。以後再如此,當罰汝等,不罰楊錫麟。諸生乃默默無言而去。

 

又有兄弟兩人,乃後宅附近鄒姓,系余之戚屬。其家長親送來上學。家長辭去,余命兩人亦至操場。不久,群擁其弟來余室,其兄隨之,群告其弟隨手打人。余曰,他年尚幼,汝輩皆年長於彼,何足怕。他若再打人,汝輩可回手打他,我將不罰汝等。群歡然而散。其兄大哭,謂吾弟將被人打,如何受得起。余告之曰,汝勿憂。汝弟若不先打人,他人亦不會來打汝弟。汝惟好相護視,令汝弟莫再打人即可。此後亦無事。若泰英章在旁,見余處理此兩事得當,皆大讚許,再不主張用體罰。

 

 

余上堂,好用兩種測驗。在黑板上寫一段文字,令諸生凝視三數遍,撤去黑板,令諸生默寫。又口誦一段文字,諸生默聽三數遍,令其默寫。如是數次,覺楊錫麟於默聽後所記常無誤,意其聽覺必較佳。一日,傍晚散學,余獨留錫麟。余彈琴,令錫麟隨而唱。音節聲調果皆祥和,溫雅有致。余再彈,令其再唱。余忽停彈,琴聲息,而錫麟出不意,歌聲仍續,意態靜定,有佳趣,余大加讚賞。問,明日唱歌班上汝能一人起立獨唱否,錫麟點首。又問,琴聲息,汝能仍續唱如今晚否,錫麟又點首。明日,上唱歌班,余問何人願起立獨唱,錫麟舉手起立。琴聲息,錫麟獨唱不息。諸生皆驚,鼓掌聲久不息。

 

自錫麟捕殺青蛙事被告發,諸生雖不再告發錫麟他事,然錫麟與諸生間,終若有隔閡。錫麟一人終被歧視。自此後,諸生再不歧視錫麟,錫麟意態亦漸發舒,視其前若兩人。

 

時學校將開一遊藝會,余告英章,好好教錫麟唱一老漁翁歌。英章遂常獨留錫麟在校教唱,務期盡善盡美。又特備蓑笠,令錫麟披戴演習。臨開會,錫麟一人獨扮一老漁翁,登台演唱,琴聲歌聲,悠揚滿堂,眾皆默坐神往。老漁翁一劇畢,最得滿座之掌聲。而楊錫麟乃迥出他人之上。

 

余近年在台北,常晤後宅鎮人老友鄒景衡。一日,忽語余楊錫麟畢業後事。相隔垂六十年,當時後宅小學諸生,獨楊錫麟一人尚在其同鎮人口中得稱道,真出余意料外也。

 

 

時泰伯市長為後宅鎮人鄒茂如,景衡父。景衡留學日本。茂如為人忠誠坦白,敢作敢為,一鎮皆帖服。年五十左右,與余為忘年交。遇其在家,必來學校。於諸生家屬多熟悉,纖屑皆談。有一鄒生,家一寡母,生則獨子,在校課程皆列上等。在校外,則多不守規矩。其母甚賢,但亦無以教之。茂如告余其母子事。

 

年假,余返盪口,三四日即返校。校役告余,假中有兩學生私進學校故犯校規,並舉其名。其一人即鄒生,另一人,平日在校亦多犯規事。時余記起讀《漢書》諸名臣治郡之事。乃召其一人來,嚴問其私入學校事,此生直認不敢諱。余告之曰,汝與鄒生同來,平日必常相聚首。余知其離學校多不守規矩。今命汝三日內,可常與鄒生相偕,遇其有不守規矩處,即來告余。但決不可以此事告彼知之。余可減汝罪,不深究。該生歡然而去。隔一日,即來告。鄒生有一叔父,開一豬肉鋪。鄒生在每日清晨上課前,即在櫃檯上代其叔收錢登賬。待叔至,即來校。但日私取錢少許,納己袋中,不入賬,其叔亦不知。又昨日,我偕其在一糖果鋪買糖果,鋪主人回身取貨,彼即在鋪前攤上私取糖果一小包,鋪主人亦不知。余告之曰,汝果能如余命,汝犯私進學校罪,可僅記一小過,不再深究。余因恐鄒生不能如汝般直認己罪,故令汝告發其私。俾可從其他罪名加深處罰,亦免令汝當面作證。彼若屈服,直認其罪,亦可減輕懲罰,是汝亦已助了他一臂之力。此後汝當善遵師旨,勉為一好學生。亦當敦友誼,勿輕道人過。汝自思之。該生欣然而去。

 

余即召鄒生來,問以私入學校事。鄒生否認。余曰,只要己莫為,莫謂人不知。汝每日私取汝叔櫃上錢,汝有之否。又昨日私取某鋪糖果攤上一小包糖果,有之否。鄒生大驚駭。余又告以,汝其他不守規矩事尚多,因汝在學校功課好,故暫不問。不謂汝竟不知改。汝亦勿謂汝叔父不知汝事,汝當向汝叔直道己過,並告以知悔改,汝叔對汝必加讚賞。汝近犯私入學校事,亦當僅記一小過,不深究。汝若不依余言,將受重罰,勿悔。是日,余對鄒生倍加誨諭。鄒生果如余言,向其叔道罪。其叔曰,此事我早知之,今汝悔改,真好孩子。遂每月額定其工作費,尤多過其私取。一日,其寡母特來校,告余,其子近日大變常態,能知孝道,不知由何如此,特來謝師。茂如亦來言,君等來,校風大變,皆三師善儘教導之功。一鎮人皆稱譽。

 

 

時學校預定在下學期可添聘一教師。有一鴻模畢業生,忘其名,極聰慧,余頗愛之。升學上海某商業學校,畢業歸,任其鄉甘露鎮一初級小學校之校長。余與通函,約其轉來後宅,未得復。年假歸,元旦清晨,余自盪口步行至甘露,約可五華里。入門,某生方起床盥漱。坐定,余問,得余書否,何不復,豈無意來共事耶。某生無以對。余曰,果無意,亦必有一理由,何默不言。某生遲遲答曰,師即觀今日此刻情形,已自知之,何必強生再多言。余曰,此語何義,余實不解。某生曰,今日乃元旦,師遠從蕩日徒步來甘露,生方起床,盥漱未畢。如此情形,生何敢來與師共事。如去,生多遭師責罵,師亦空自增閒氣。生久思之,不敢來,亦無以復。幸師賜諒。余曰,生語余已明白。然生近日生活態度何以驟變如此,亦盼有以告余。某生曰,恕生直言,幸師勿責。生自就職以來,一日忽念,今年任一小學校長,明年仍是一小學校長,如此終生,成何意義。余曰,生當返思,六年前,生是一高小學生,進而為中學生,又進而為小學校長,陞遷不謂不速,何以忽生此念。如余,六年前在高小任教,六年後轉入初小。六年前與汝為師生,六年後與汝為同事。余尚未有如生想法,生奈何涉想到此。某生曰,生亦不自知其如此,故未敢以告師。余又問,生既不甘長為一小學教師,曾作何想。某生曰,生曾從滬買來一縫襪機,雇一女工,縫襪出售。得贏餘,又買一機。今已有三機。待買得十機,便擬辭現職,自設一縫襪廠。余曰:生言差矣。今年為一縫襪廠老闆,明年仍為一縫襪廠老闆,終生為一縫襪廠老闆,其意義又何在。人生豈能如孫悟空,搖身作七十二變。變來變去,還是一孫悟空。人總是一人,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掌心,人生亦有逃離不得處。生何避倦怠如此。某生言,六年前生亦知服膺師訓,今忽生此妄想,一時自無奈何。待生回心轉意,當願常隨左右。如此遂無結果而返。

 

 

是春,乃由滬上余兩姑表兄弟介紹一湖南人趙君,忘其名,來教國語。教材由余與趙君洽定。若泰英章亦偕余同上班,國語課遂與體操唱歌課同為每日全校師生之共同必修課。而余之國文課則退居在後,不佔重要地位。乃以作文課代之。

 

余告諸生,出口為言,下筆為文。作文只如說話,口中如何說,筆下即如何寫,即為作文。只就口中所欲說者如實寫出,遇不識字,可隨時發問。一日,下午第一課,命諸生作文。出題為《今天的午飯》。諸生繳卷訖,擇一佳者,寫黑板上。文雲,今天午飯,吃紅燒豬肉,味道很好,可惜鹹了些。告諸生,說話須有曲折,如此文末一語。

 

又一日,余選林紓《技擊余談》中一故事,由余口述,命諸生記下。今此故事已忘,姑以意說之。有五兄弟,大哥披掛上陣,二哥又披掛上陣,三哥亦披掛上陣,四哥還披掛上陣,五弟隨之仍然披掛上陣。諸生皆如所言記下。余告諸生,作文固如同說話,但有時說話可如此,作文卻宜求簡潔。因在黑板上寫林紓原文,雖系文言,諸生一見,皆明其義。余曰:如此寫,只一語可盡,你們卻寫了五句,便太囉嗦了。

 

又一日,命諸生各帶石板石筆鉛筆及毛邊稿紙出校門,至郊外一古墓;蒼松近百棵。命諸生各自擇坐一樹下,靜觀四圍形勢景色,各自寫下。再圍坐,命諸生各有陳述。何處有人忽略了,何處有人遺忘了,何處有人輕重倒置,何處有人先後失次,即據實景互作討論。

 

余又告諸生,今有一景,諸生多未注意。諸生聞頭上風聲否。因命諸生試各靜聽,與平口所聞風聲有何不同。諸生遂各靜聽有頃。余又告諸生,此風因穿松針而過,松針細,又多隙,風過其間,其聲颯然,與他處不同,此謂松風。試再下筆,能寫其彷彿否。諸生各用苦思寫出,又經討論,余為定其高下得失。經半日,夕陽已下,乃揚長而歸。如是,諸生乃以作文課為一大樂事。競問,今日是否又要作文。

 

一日,遇雨。余告諸生,今日當作文。但天雨,未能出門。令諸生排坐樓上廊下看雨。問,今日是何種雨。諸生競答,黃梅雨。問,黃梅雨與其他雨有何不同。諸生各以所知對。令互相討論,又為評其是非得失。遂命下筆,再互作觀摩。如是又半日。

 

余又令諸生各述故事。或得之傳聞,或經由目睹。或聞自家庭,或傳自街坊,或有關附近名勝古跡,橋樑寺廟。擇其最動人者,或赴其處踏看,或徑下筆。每作一文,必經討論觀摩,各出心裁,必令語語從心中吐出,而又如在目前。諸生皆踴躍,認為作文乃日常人生中一樂事。

 

如是半年,四年級生畢業,最短者能作白話文兩百字以上,最多者能達七八百字,皆能文從字順,條理明暢。然不從國文課本來,乃從國語課及作文課來。而作文課亦令生活化,令諸生皆不啻如自其口出。此為余半年中所得一大語文教學經驗。

 

 

如是一年,余忽得病,就醫城中,斷為初期肺病,令休息療養。若泰英章諸人乃絕不許余預聞校事,皆曰,蕭規曹隨,兄復何慮。茂如方規劃創設一圖書館,館址即在學校旁。若泰英章諸人強余遷居圖書館樓上。一人孤寂,日臨許氏《說文》,學寫篆體大字。病良已。茂如又命余偕鎮上別一鄒君游西湖,名為赴杭州上海蘇州採購書籍,實以假余作療養。其時,余能於半日間,徒步連登西湖南北兩高峰,則體健可知。

 

在杭州購書時,得康有為《新學偽經考》石印本一冊。圖書館購書,皆須木刻大字本,此書遂歸余私有,為余八九年後寫《劉向歆父子年譜》之張本。

 

此次購書歸來,余遂日夜讀以前未見書。一日,讀《錢竹汀年譜》,至某年竹汀因病自撰年譜語,心大疑。念竹汀生平有許多著作,何竟一字不提。讀及後半,始知竹汀許多著作,皆在其因病自作年譜之後完成。心又大奮。余尚年輕,病亦良已,以竹汀為例,此下正大可努力也。

 

是年春,餘部署圖書館一切略就緒,遂行開幕禮。是為無錫縣各鄉市設圖書館之第一所。然其時,有一大不愉快在余心頭者。時鄉里初小畢業生,除士紳子弟多遠出升學外,余多鎮上小商人家子弟,畢業即留家,在商店中服務。或茶肆,或酒館,或豬肉鋪,或糖果攤,極少再升學者。余雖絕少至街市,然聞此甚不歡。念余在此教讀,心力交瘁,積年讀書工夫亦多放棄,而所得僅此。果是作一番試驗則可。若久淹於此,恐違余志,遂決意離去。

 

 

余來校之第一上半年冬季,一夕,余與若泰英章三人聚談。時李石岑自歐留學返國,以哲學名,在上海《時事新報》副刊《學燈》任主編。每作一文,必以大一號字登首幅,其餘皆小一號字排。余告兩人,石岑文亦自語簡意遠,較勝他文。余當試投一稿,看其亦能用大一號字刊之首幅否。二人亦加慫恿。余撰一文,長可三百許字,題名《愛與欲》。投去。是為餘生平在報紙上投稿之第一篇。越日,余文果以大一號字在《學燈》首幅刊出。若泰英章兩人大加揄揚,促余續為文。題已忘,憶是論希臘某哲人與中國道家思想之異同。稿既成,寄去,不數日,又以大一號字登《學燈》首幅。乃為《學燈》上刊載大一號文字李石岑外之第一人。若泰英章倍加興奮,又促余撰第三文。時《學燈》忽刊一小條,曰,錢穆先生請示通訊地址。兩人更興奮,謂兄自此獲知於當代哲人,通訊久,當有前途可期。余復函,寫後宅鎮第一小學地址。若泰英章曰,君學問高出人一等,然奈何愚蠢若此。余問,何愚蠢。若泰曰,當待通信久,乃可讓彼知君底細。若如此寄出,我敢打賭,必無通訊希望。余曰,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所作文字與所任職務乃兩事。寧如君所想,余不願打賭,但亦不願不以余真相明白告人。若泰曰,圖書館址即在側,不如用圖書館字樣,彼或疑君乃一宿儒,如此或可有通訊希望。余不從,並附第三文去。不久,此文改小一號字體,刊入青年論壇中,亦終無來信。若泰曰,果不出我所料。因告余,倘不信,可續投他文,將決不會再用大一號字登首幅。余似又寄第四文,續登青年論壇。自是遂絕不再投寄。

 

後十許年,余已任教北京大學。暑假還蘇州,時李石岑以婚變,其新戀人在蘇,石岑亦來。某君召宴,余與同席。兩人初見面,石岑尚憶餘名。一見即問,君今在北大,尚作文言文否。余答然。此下遂別作他語,絕不及以前事。同席人亦不知余與石岑有此一段經過也。

 

 

若泰於余投稿《學燈》之明年春,去滬上晤其常州府中學堂同學施之勉。旅館夜談,縱論一時作家名學人。之勉首舉餘名,曰,在《學燈》見此人文,文體獨異,惜不悉其人資歷,及今何所在。若泰曰,此人乃我輩常州府中學堂舊同學,近在後宅,與余同一學校。惟已改名,故君不知耳。之勉時在廈門集美學校任教務長。告若泰,我此去,必加推薦。若泰歸告余,兄不見知於李石岑,今終見知於老同學施之勉。不久當可得來訊,吾儕相聚恐不久矣。然直至夏季,之勉亦終無來信。

 

余與若泰英章同赴後宅滿三年一夕,蔡英章忽言,吾三人如此寂寞相處,何可久耐。他日我蔡英章三字當以大標題刊報端,作第一條新聞,則我願足矣。余與若泰競笑之。在國民革命軍北伐前,英章任職某學校,竟在鄉里中集眾演說,獲罪處死,亦可惜也。若泰去日本,獲文憑返國,不詳其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