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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私立鴻模學校與無錫縣立第四高等小學

 

自一九一三年起,至一九一九年止,乃余十九至二十五歲,前後共六年半,余往來於盪口梅村兩處。茲順其先後為序,並篇述之。

 

果育學校校主華子才老先生卒後,由其長孫士巽繹之繼任校主。與余在果育小學及常州府中學堂兩度同學,年長余約四歲。果育用子才先生名。改名鴻模。

 

一九一三年,余不再去三兼,即轉入鴻模任教。三兼學校高初兩級僅分兩班。余原則上任高級班,除理化課由仲立任之,圖畫手工課由仲立幼弟任之,其餘國文、史地、英文、數學、體操、音樂等,皆由余一人任之。並兼部分初級班課,每週任課三十六小時,月薪國幣十四元。仲立三兄弟則合任三十六小時。及來鴻模,規模較備,高初八年各分班。余僅任高三國文及史地課,每週二十四小時。較三兼減三之一,而月薪則增至二十元。

 

時果育舊師長惟理化教師顧君在,乃子才老先生之婿,為繹之姑丈,任校長職,余皆新任。有華澄波,乃常州府中學堂師範班同學,年近四十,任高級四年班國文課。以其班上每週作文課卷命余代改。課卷僅五六本,余必擇其中一本詳加改動,澄波即以此教班上諸生,為該題之模範作。

 

時余雖在小學任教,心中常有未能進入大學讀書之憾。見報載北京大學招生廣告,投考者須先讀章學誠《文史通義》,余亦求其書讀之,至形於夢寐間。一夕,夢登一小樓,所藏皆章氏書,有世所未見者。後二十餘年,余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果得見章氏書之為世未見者。亦異事也。

 

余又讀夏曾佑《中國歷史教科書》,因其為北京大學教本,故讀之甚勤。余對此書得益亦甚大。如三皇五帝,夏氏備列經學上今古文傳說各別。余之知經學之有今古文之別,始此。一時學校同事聞余言三皇五帝有相傳異名之說,聞所未聞,皆驚歎余之淵博。實不知余之本夏氏書也。又余讀夏書第一冊,書末詳鈔《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等,不加減一字,而篇幅幾佔全書三分之一以上。當時雖不明夏氏用意,然余此後讀史籍,知諸表之重要,則始此。及十年後,余為先秦諸子系年,更改《史記》六國年表,亦不可謂最先影響不受自夏氏。

 

又夏氏書皆僅標幾要點,多鈔錄史籍原文。無考據方式,而實不背考據精神。亦為余所欣賞。惟其書僅至南北朝而止,隋唐以下即付闕如。斯為一憾事。此後余至北平教人治史,每常舉夏氏書為言。抗戰時,重慶國立編譯館擬重印夏氏書為部頒教科書,囑余審正,時余在成都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又細讀夏氏書。列舉其書中謬誤,皆小節,如年歲地名等,顯系夏氏鈔錄時疏失,凡一百七十餘條。編譯館見余校正繁多,遂終止前議,此書不予重印。其實余素重此書,不意此書乃竟因余之細為校訂而失其再為廣播流傳之機會,此亦人事因緣之甚難言者。

 

 

一九一四年暑,無錫縣創辦六所高等小學,梅村鎮得一所,為縣立第四高等小學,校舍借用市區之泰伯廟。華澄波被聘為校長,邀余兄弟同往。

 

余在縣四每週任課十八小時,又較鴻模任課減四之一。但鴻模堅不放行,乃仍兼鴻模課,每週一次往返。一年後,始專在縣四高小任教。又四年,再回鴻模專任一年。

 

余兩校兼課時,似已改為秋季始業。余每週乘船往返梅村盪口兩鎮,於星期四下午課後四時自梅村上船,歷兩小時近晚到盪口。翌日下午四時返。沿途湖泊連綿,秋水長天,一望無際。猶憶第一次上船,余坐船頭上,讀《史記·李斯列傳》。上下千古,恍如目前。余之讀書,又獲深入新境,當自讀此篇始。

 

縣立第四高小第一年只辦一年級一班。學生皆住校,余與學生同寢室。臥床在寢室門口,側臨窗。一夕,深夜,月光照床而醒。一足觸帳外牆壁,忽念臂與壁皆形聲字。辟屬聲,但臂在身旁,壁在室旁,凡辟聲似皆有旁義。如避,乃走避一旁。璧,乃玉懸身旁。嬖,乃女侍在旁。譬,乃以旁言喻正義。癖,乃旁疾非正病。躄,乃兩足不正常,分開兩旁,盤散而行。劈,乃刀劈物分兩旁。如是凡辟聲皆有義,此即宋人所謂右文也。是夜在床興奮不寐,連思得形聲字十數例。翌晨上第一堂國文課,不講課文,乃講昨夜枕上所得。適縣中派督學來校視察,進入講堂後,竟佇立不走,聽完余一堂課始去。余此講未涉課文,離題漫述,而督學不以為忤。歸後竟詳細作一筆記報導,登載在縣署所發佈之月刊上。惜此督學已忘其名,亦在規格外賞識余之一人也。

 

時無錫與南通,同稱為開明新縣,兩縣亦競相重視。縣督學此一篇報導,亦為南通小學界教師所傳誦。後數年,余偕數友赴南通考察,乃有人面詢余,君乃往年講臂壁右文之錢某耶。同行謂余,汝已名揚外縣矣。

 

 

余在府中學堂時,即好圍棋,先兄亦然。縣四高小又聘一教師,從無錫城中來,亦余府中學堂同班同學,已忘其名字,亦有圍棋癖。三人遂在學校東廡一小室中,特置棋盤棋子,並廣羅晚明以下各種圍棋譜,課餘在此對弈,或擺譜。惟學校事無大小,須由先兄管理,彼甚忙,不常至。余與某君一得閒,即獨去擺譜,或同去對弈,幾乎每日必對弈一局。某君持黑棋,常敗,但意終不服。弈益勤。後去城中任教,有弈社,社中有兩國手,社友須出貲始得與對弈。越數年,某君棋大進,重與余晤,對局,某君改持白,余持黑,但勝餘亦甚艱。余曰:君積年苦學,進步僅此。自此余乃弈興大減,數十年不復弈。直至抗日戰爭時,余赴雲南始再復弈。

 

又余自幼即抽香煙,在果育時,晚飯後,余隨先兄同讀一室,先兄必命余至鎮上買香煙一包。歸,先兄必賞余一支。自進府中學堂,乃有煙癮。歸家又抽水煙。及交秦仲立,又抽旱煙。及來梅村,一日上課,課文勸戒煙。余告諸生,余已染此習,已無奈何。諸生年幼,當力戒。下課後,終覺今日上課太無聊,豈得以無奈何自誘,他日何以教誨諸生。遂決心戒煙,竟形之夢寐中。後遂數十年更不抽。直待任江南大學文學院長時,厭於常出席開會,始再抽煙。

 

 

余自三兼鴻模至梅村縣四,朝夕讀書已過三年。寢室中書架上所列書亦不少。同事皆稱余博學。縣四校舍為泰伯廟,正殿前一大方院,院中有古柏兩行。西廡為教室,東廡為宿舍,南面為大門,右側西邊乃教師休息室。某日下午,遇學校假期,余移一躺椅置大門東側向北走廊下臥讀范曄《後漢書》,不記是何一卷。忽念余讀書皆遵曾文正家書家訓,然文正教人,必自首至尾通讀全書。而余今則多隨意翻閱,當痛戒。即從此書起,以下逐篇讀畢,即補讀以上者。全書畢,再誦他書。余之立意凡遇一書必從頭到尾讀,自此日始。

 

余又效古人剛日誦經,柔日讀史之例,定於每清晨必讀經子艱讀之書。夜晚後,始讀史籍,中間上下午則讀閒雜書。余體弱,自辛亥年起,幾於每秋必病。一日,讀日人一小書,論人生不壽,乃一大罪惡,當努力講究日常衛生。余時適讀陸放翁詩,至其晚年作品,心中大奮發。念不高壽,乃余此生一大恥辱,大懲罰。即痛於日常生活上求規律化,如靜坐,如郊野散步等,皆一一規定。又開始寫日記,逐日所讀書皆記上,不許一日輟。後遇余結婚,遠近戚屬皆先後來,上午竟未獲讀一字,下午又繼續忙亂。自念今日之日記勢將破例矣,適理髮師來為余理髮,余乃於此時間默默成詩兩首,始釋然自慰,今日之日記宜勉可交卷矣。此一習慣,直至余進入大學任教後,始有斷續。

 

是年,余教《論語》課,適讀《馬氏文通》,一字一句按條讀之,不稍疏略。念《馬氏文通》詳論字法,可仿其例論句法,即以《論語》為例。積年遂成《論語文解》一書。此為余正式著書之第一部。以稿郵送上海商務印書館,得回訊,允為付印。出版後,當酬贈原著百部。余函商,能否改贈商務書券百圓,得允。書券亦隨到。余又商之無錫城中一書肆,付以此百圓書券,由余隨意選購,不限商務出版者。亦得允。余遂於經史子集四部中,擇余所缺者絡續購買。自此余學問又進。此百圓書券實於余大有裨益也。

 

又余購得浙江官書局本二十二子,依次讀之,至《墨子》,開卷即覺有錯誤。心大疑,意謂官書局本不應有誤。又見此書校注者乃畢沅,此人為清代大儒,不應不知其誤,置而不問。姑再讀之,錯誤續出,幾乎逐頁皆有。益大疑,遂奮筆從開始起逐條舉出其錯誤處,加以改正,取名《讀墨闇解》。積數日,所舉已多,心滋增疑。《墨子》乃先秦古籍,迄今越兩千年,何竟無人發見其書中錯誤,必當有人討論及此。而學校同事中無人可問。試翻商務印書館之辭源,於墨子下,竟得《墨子間詁》一條。讀之,正余所欲知。然又疑書肆中不知有此書否,即作函寄無錫書肆詢問。翌日,航船送來一書包,拆視赫然即孫冶讓之《墨子間詁》。開卷急讀,凡余所疑,孫書均已列舉,更多餘所不知疑者。至其改定錯誤處,則必有明證確據,取材淵博。回視余之《闇解》,乃如初生嬰兒對七八十老人,差距太遠。自念余之孤陋幼稚,乃亦自居於讀書人之列,豈不可笑可恥。於是於孫書逐字逐句細讀,不敢絲毫忽過。余之遊情於清代乾嘉以來校勘考據訓詁學之藩籬,蓋自孫氏此書始。惟清儒多自經學入,余則轉自子部入,此則其異也。然余讀孫書至墨經一部分,又覺其所解釋有未盡愜意者。蓋余前在水渠讀嚴譯穆勒《名學》,於此方面亦略有悟入。乃不禁又奮筆從《讀墨闇解》改寫《墨經闇解》。逐條改寫孫解之未愜意者。然孫解雖未愜意,正解亦非急切可得。乃逐條寫墨書原文納衣袋中,一人郊野散步,隨手從衣袋中取一條出,隨步隨思。思未得,又易一條思之。積久乃得數十條,是為余寫《論語文解》後第二部有意之撰述。然其時余已嚴定規律,每日必讀新書,必求能日知其所無。架上書尚多未讀,心中欲讀書更無盡。不欲為此一端自限,妨余前進之程,乃終未敢恣情於此,勒成一書。惟此《墨經闇解》與《讀墨闇解》之兩稿,則常存行篋中,至今未忍拋棄。偶一檢閱,當時孤陋幼稚獨學無友之艱苦情況,猶湧現心頭。既以自慚,亦以自奮。余之終幸得免於孤陋幼稚之境者,縱不足以自滿,亦可得以自慰也。

 

及數年後,得讀章太炎梁任公胡適之諸人書,乃知墨學竟成為當代一時之顯學,孫書特其嚆矢。而余亦終於寫出許多有關古名家墨經及惠施公孫龍諸人之論文,今俱已收集於近編《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之第二冊。其先肇端,實在梅村此時也。余之讀書,最先從韓柳古文唐宋八家入門,隨即有意於孔孟儒學,又涉及古今史籍。墨學實非所喜,而耗精瘁神於此者亦復不少。不知者,亦或疑余為學追隨時髦,譁眾取寵,以博當前之稱譽。而余之孤搜冥索,所由步入此一條艱險之路者,事有偶然。甘苦之情,又誰知之。故知學問向前,在遙遠之進程中,自不免許多意料不及之支節曲折,錯歧複雜,有違初心者。孔子言,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余之在當時,或可依稀彷彿於孔子志學之年矣。及今耄老回憶,果能有立而至於不惑否,則真不勝其慚恧與感喟之餘情也。

 

時余已逐月看《新青年》雜誌,新思想新潮流坌至湧來。而余已決心重溫舊書,乃不為時代潮流挾卷而去。及今思之,亦余當年一大幸運也。

 

又憶某年暑假,余在七房橋家宅東邊陪弄中,硃筆標點《宋元學案》。當時余已先讀歐陽文忠公及王荊公諸集,對其收編頗不愜意,遂有意重編《宋元學案》。惟有此志,迄未成書。

 

 

越一年,暑假後,余因病遲到校。是年學校新聘一教師,為松江朱懷天,新畢業於上海第一師範,已先到校,與余兩人同一寢室。室內惟兩床一桌。夜間同歸寢室,余告懷天,出校門有兩路,一左向,過小橋,即市區,可吃餛飩飲紹興酒,佐以花生塘裡魚,課畢,同事皆往,想君亦已隨行多日。一右向,越圍牆田野村莊散步塍間,仰天俯地,暢懷悅目。余一人率右行。君今與余同室,願仍左行,抑改右行。懷夫立刻言,願改右行。於是相視而笑,遂為友。懷天較餘年輕一歲或兩歲。

 

未一月,懷天忽得家訊,其母逝世。告假奔喪,旬日返校。夜臥,常夢中大哭而醒,或夢寐中大呼,由余叫其醒。連夜如此,累月皆然。而日間平居,乃絕不露哀容。余始識其純孝由衷,深敬之。詳詢其家庭。懷天言,早孤,獨一母。家貧,有一弟,不能養,乃由相識家領養,已易姓,惟常往來。其時懷天已成婚。懷天敘述其家況時,語語皆自其肺腑中孝悌真情出。至於其家庭具體之淒苦,實不足當其心中傷痛之萬一也。

 

余與懷天自此相處益親。黃昏前必相偕校外散步,入夜兩人各自規定之讀書時間畢,又同在院中小憩,始就寢。余與懷天均任國文一班作文課同在週末,必盡日夜批改完畢,俾可星期日偕出遠行,或竟日,或半日,擇叢林群石間,無人處,亦坐亦臥,暢論無所不至,迄夜方歸。

 

懷天在滬求學時,最崇拜其師吳在公之。公之日常言行,及其講堂所授,懷天時時為余稱道,纖悉弗遺。年假後,懷天回校,攜帶佛書六七種,皆其師公之為之選定。蓋因懷天喪母心傷,故勸以讀佛書自解耳。余在教師休息室中一桌靠西窗,坐南朝北。懷天一桌在余座後,靠南窗,坐東朝西。懷天攜來之佛書,余亦就其桌上取來一一讀之。尤愛讀《六祖壇經》。余之治佛學自此始。

 

第二年年假後,懷天又攜來其師公之新撰之《宥言》一冊,共八篇,皆申馬克思共產主義。蓋公之遊學日本,其時日本有信仰共產主義大師河上肇,國人周佛海等皆出其門。公之衍暢其說,用莊子《在宥篇》,取名《宥言》。懷天持以示余,共讀之。傍晚散步,逐篇討論。余雖愛公之文辭,然力反其說。懷天則袒師說。余特寫《辟宥言》八篇,懷天亦為《廣宥言》八篇。余又為《續辟》八篇,懷天亦為《續廣》八篇,相爭不已。時中國共產主義尚未大興,而余兩人則早已辯論及之矣。

 

余告懷天,君治佛書,又遵師說欣賞共產主義,然則他年將逃世避俗出家居山林為一僧,抑從事社會革命為一共產黨人。一熱一冷,一進一退,君終何擇。懷天曰,君尊儒,言必孔孟,我恐兄將來當為一官僚,或為一鄉願。余言此四者皆當戒,幸各自勉。

 

懷天恣性誠篤,一九一九年"五四",上海罷市,遠近城鄉皆震動。縣四高小全校師生結隊赴四圍鄉村演講,懷天熱血噴迸,聲淚俱下。其平日與人相處,極和易,得人歡。故知其論學時雖有偏激,然其本源皆發自內心深處。惟當以一字形容曰"愛",愛國家,愛民族。雖言佛法,然絕無離親逃俗之隱遁意。他日學問所至,必歸中正可知。

 

時先兄方肆意陸放翁詩,朝夕諷誦,亦常作詩自遣。余與懷天,一晚,田塍間散步,告懷天,我兩人平日以澹泊寧靜自期,近來為《宥言》一書,爭論不休,往日讀書散步一番消散閒適意味,今皆失去。從今晚起,當將此問題暫擱置,不再爭,可否。懷天曰好。余更曰,吾兩人當另辟一途徑,改向新趨。自今晚始,吟詩相唱和,如何。懷天又曰好。余遂即景出題告懷天,今晚歸,即以"林中有火"四字各作四言詩四章,以此四字,押韻如何。懷天又曰大好。自此又為五言、六言、七言,古今絕律,或出題兩人同詠,或一人成詩,一人追和。如是積月,懷天告余,今成詩日多,昔人皆各自成集,今我兩人可合成一集,當先為此集命名。兩人各試題名,終不愜。余忽得一名,告懷天曰,當可徑名《二人集》。不僅紀實,亦期我二人能不分彼我,同躋於仁。懷天大愜意,書名遂定。

 

余與懷天又讀鮑芳洲催眠術書而喜之,曾召學生作練習。後見報載鮑芳洲在上海面授,只一周即可畢業。余以惜費不往,後乃以積錢買了一部《資治通鑒》。懷天一人往,謂歸來仍可兩人同習。旬日而返,告余七日學習之詳細經過。然懷天特喜新所學之自我催眠。時余與懷天寢室已分,懷天每天下午四時即在其寢室習自我催眠。余曾至其室觀之,其術頗似靜坐,只坐後自心內定歷四十五分鐘或一小時醒來,即能入睡眠狀態,到時果醒,則此術已成。懷天體素羸弱,自言醒來體況覺大舒適,習久當可轉健。余時正學靜坐,已兩三年矣。憶某一年之冬,七房橋二房一叔父辭世,聲一先兄與余自梅村返家送鹼。屍體停堂上,諸僧圍坐頌經,至深夜,送殮者皆環侍,余獨一人去寢室臥床上靜坐。忽聞堂上一火銃聲,一時受驚,乃若全身失其所在,即外界天地亦盡歸消失,惟覺有一氣直上直下,不待呼吸,亦不知有鼻端與下腹丹田,一時茫然爽然,不知過幾何時,乃漸恢復知覺。又知堂外銃聲即當入殮,始披衣起,出至堂上。余之知有靜坐佳境,實始此夕。念此後學坐,倘時得此境,豈不大佳。回至學校後,乃習坐更勤。雜治理學家及道家佛家言。尤喜天台宗《小止觀》,其書亦自懷天桌上得之。先用止法,一念起即加禁止。然余性躁,愈禁愈起,終不可止。乃改用觀法,一念起,即返觀自問,我從何忽來此念。如此作念,則前念不禁自止。但後念又生,我又即返觀自問,我頃方作何念,乃忽又來此念。如此念之,前念又止。初如濃雲密蔽天日,後覺雲漸淡漸薄,又似得輕風微吹,雲在移動中,忽露天日。所謂前念已去,後念未來,瞬息間雲開日朗,滿心一片大光明呈現。縱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樂無比。如此每坐能得此片刻即佳。又漸能每坐得一片刻過後又來一片刻,則其佳無比。若能坐下全成此一片刻,則較之催眠只如入睡境中者,其佳更無比矣。余遂益堅靜坐之功,而懷天亦習其自我催眠不倦。一日,余站梅村橋上守候自城至盪口之航船,喚其停靠。余上船,坐一老人旁。老人顧余曰,君必靜坐有功。余問何以知之,老人曰,觀汝在橋上呼喚時,雙目炯然,故知之。余聞言大慰。

 

 

時余七房橋家遭回祿之災,屋舍全焚,乃又遷家至盪口鎮。而先慈病胃,積月不能食。余與丁仲祜通信,求其開方療治,病卒愈。余乃辭縣四職回鴻模任教,以便朝夕侍養。時為一九一八年之夏季。此下一年,乃余讀書靜坐最專最勤之一年。

 

余時銳意學靜坐,每日下午四時課後必在寢室習之。時鴻模亦有一軍樂隊,課後必在操場教練。余在寢室中可聞其聲。其時國歌為《中華獨立宇宙間》,歌中後半有一字,軍樂教官教至此字,聲快慢錯四分之一拍。余因昔在府中學堂習昆曲,知此甚稔。其時余習靜坐工夫漸深,入坐即能無念。然無念非無聞。恰如學生上午後第一堂課,遇瞌睡,講台上教師語,初非無聞,但無知。余在坐中,軍樂隊在操場練國歌,聲聲入耳,但過而不留。不動吾念,不擾吾靜。只至其節拍有錯處,余念即動。但俟奏此聲過,余心即平復,余念亦靜。即是坐中聽此一歌,只聽得此一字,盡欲勿聽亦不得。余因此悟及人生最大學問在求能虛此心,心虛始能靜。若心中自恃有一長處即不虛,則此一長處正是一短處。余方苦學讀書,日求長進。若果時覺有長處,豈不將日增有短處。乃深自警惕,懸為己戒。求讀書日多,此心日虛,勿以自傲。

 

某日傍晚,家中派人來學校喚余回家。余適在室中坐,聞聲大驚。因知靜坐必擇時地,以免外擾。昔人多在寺院中,特辟靜室,而余之生活上無此方便,靜坐稍有功,反感不適。以後非時地相宜,乃不敢多坐。又余其時方效伍廷芳練習冷水浴,雖嚴冬不輟。至是,亦悟其非宜,遂停止。

 

時華繹之以校主兼為校長。學校中新建一樓,繹之家富藏書,皆移樓上。樓門不輕啟,繹之獨交余一鑰匙,許余一人上樓讀書。惟上樓即須反鎖其門,勿使他人闖入。余遂得多讀未見書。藏書中有南宋葉適水心之《習學記言》,乃江陰南菁書院所刻,外面流傳絕少,余即在鴻模藏書樓上讀之。後到北平數年後,乃始有新刻本。余對程朱所定《四書》順序《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孔曾思孟之排列,早年即抱懷疑,即受水心《習學記言》之影響。又余遍閱顏李書,亦在是年。

 

此一年,乃為余任教小學以來最勤學之一年。室中蒔文竹一盆,日常親自澆灌,深愛之,特為作一詩。懷天在梅村見此詩,意余心存抑鬱,乃以盆中文竹自比。遂鈔此詩,詳述余近況,告其師吳公之,蓋欲其師為余作推薦也。

 

又一年,余又轉至後宅鎮之泰伯鄉第一小學為校長,懷天帶領學生作長途旅行,從梅村來後宅,又轉至盪口。先兄領其赴余家謁拜先慈。返梅村後來書,言我兄弟怡怡,常願相隨作一弱弟。近又親到余家,真如回己家也。懷天是冬返松江,忽得其在上海時舊同學邀其赴南洋。懷天亦久蟄思動,遂決於暑假後辭縣四職前往。忽以背生疽返家。初謂不嚴重,只自我催眠即可療治,緩於求醫,竟不治而卒。時余在後宅,遂至梅村,檢其遺書。懷天有日記,余摘取其間要語,並余兩人之《辟宥言》《廣宥言》共四篇,及《二人集》,合併為一書,名《朱懷天先生紀念集》。除學校師生外,並分贈當時國內各圖書館。日記則由余保存。對日抗戰時,余家藏書盡失去,懷天日記亦在內。不知其紀念集他日尚可檢得否。

 

一九三○年餘去北平燕京大學任教,時吳公之在清華。然余聞其日常生活頗為消極頹唐,不復似往日懷天之所語,竟亦未與謀面。懷天之弟,余抗戰時在重慶曾與晤面,然亦未獲深交。

 

回念余自一九一二年出任鄉村教師,得交秦仲立,乃如余之嚴兄。又得友朱懷天,乃如余之弱弟。惟交此兩人,獲益甚深甚大。至今追思,百感交集,不能已。

 

 

時在鴻模管事者,為須霖沛若,亦系果育與常州府中學堂兩度同學。沛若鬍鬚滿腮,人皆謂其年長,然終不知其真年齡。沛若家在鎮上開一店舖,以富有稱。然沛若儼如一鄉下佬,絕不絲毫有市井氣。謙恭多禮,勤奮倍常。遲余一年肄業府中學堂,衣袋中常帶英文字典一冊,不論室內室外,得閒即取出讀之。從開首第一字起,讀一字,能背誦,即用紅鉛筆抹去。依次而下。有人得微窺之,已讀至F,佔全體字母四之一矣。

 

畢業府中學堂後,為華家管理一當鋪,後遂轉至鴻模,與余交往最密。舊歷元旦清晨來拜年,余家懸先父、先祖父母、先曾祖父母三代神像,沛若一一焚香跪拜,始辭去。當時諸同學間,新年必相聚,然少行如此拜年禮。余念沛若年長,因赴其家答禮,亦一一瞻拜其祖先遺像。臨辭,沛若堅留午餐,謂僅兩人,可作長談。又謂元旦家中有現成菜餚,不煩特加烹煮,余遂留。菜餚既上,沛若囑余先上坐,謂今日元旦,我當先拜祖宗遺像乃進餐。拜畢就坐,沛若乃謂,我蓄意已久,欲拜兄為師。此不比學校教課之師。然恐兄不允,方頃之拜,乃我行拜師禮,在祖宗神像前作誓。幸兄勿堅辭,我已心師矣,必終身不渝。沛若拘謹而固執,余亦難與辯,只笑謂不意兄亦有詐。余亦惟有仍以同學視兄,兄其諒之。

 

一日,在學校兩人坐廊上。沛若言,先生愛讀《論語》,有一條云:"子之所慎,齋、戰、疾。"今先生患傷風,雖不發燒,亦小疾。可弗慌張,然亦不當大意。宜依《論語》守此小心謹慎一"慎"字,使疾不加深,則數日自愈。余從此讀《論語》,知當逐字逐句反己從日常生活上求體會,自沛若此番話發之。

 

一日,沛若又語余,自知性太拘謹,時讀《莊子》,求自解放。顧資愚,領悟不深。暑假將臨,願先生在暑假中為我講《莊子·內篇》七篇,使我有所從入。余允諾。沛若又言,先生專為我一人講,殊嫌精力浪費,當約在校學生聰慧者數人,及舊學生升學在外暑期中歸來者數人,合六七人同聽講,庶先生精力多所沾溉。余亦允之。是暑,在一樓朝夕開講。沛若促諸聽者發問,己必居最後,逐段逐節不肯輕易放過。約三四日始完一篇。將滿一月,七篇方畢。回憶往昔紫翔師講習班上課,真宵壤之別矣。然余對《莊子》七篇,經此講解,乃知自所未解者實尚多。以後余為《莊子纂箋》及《論語新解》兩書,每憶沛若與余討論此兩書獨多。往日情事,如在目前。

 

自余離鴻模,與沛若少來往。沛若不久亦離鴻模。沛若乃獨子單傳,育兩女,無子嗣。乃納一妾,不育。又納一妾。時社會風氣己日開,方群趨西化,即盪口一小鎮亦然。離婚再娶,乃人生正規,被認為開通前進。有妻納妾,則是頑固守舊,封建遺毒作祟,乃傷情違理之事。沛若雖閉戶自守,不與外界接觸,但頗受外界之譏諷。余傳聞得此,亦未與沛若通訊有所詢問。沛若後與余再見,亦從未談及於此。

 

余在北平,一日,得沛若書,告其次女毓壽畢業中學,考進協和醫學院。當一人赴北平,懇余賜照拂。余親赴車站接候,宿余家。醫學院預科在燕京大學上課,開學後,余又親送之赴校。越旬日,毓壽忽來余捨,面有不樂。余問之,言,上課第一堂即是解剖,講台桌上一死屍,見之驚悚,晝不能食,夜不能眠,精神不支,欲退學。余謂此乃汝自己心理作用,當勿視為一人,亦勿視為一屍,心肺肝腸,一一如師言,當各別視之為一物。心境變,則外面環境自變,可再試之。毓壽如余言,終獲畢業。留協和,後轉回蘇州行醫,名噪一城。余抗戰中回蘇州,毓壽時來余家。一家有病,皆由其診治。

 

抗戰勝利後,余又回蘇州,任無錫江南大學文學院長。時河南大學播遷來蘇州,校長乃北大同事老友姚從吾,邀余兼課。課堂設在滄浪亭,《浮生六記》之舊宅。一日,課畢,方出門,沛若赫然站路邊。告余,近亦遷來蘇州,知先生在此有課,故特來相候。遂漫步同赴其家。知沛若已有子矣。一家三口,居兩室,極逼窄。留午膳而別。自後遂多往還。

 

一口,在其窄室中,沛若問《論語》"孔子五十知天命",先生今年亦已過五十,敢問知天命之義。余曰,此乃大聖之境界,吾儕何敢妄加揣測。余只敢在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上用心。回憶自果育學校、常州府中學堂以來,改朝換代,天翻地覆,社會一切皆已大變。而吾兩人今日在此簷下坐談,豈不彷彿依然是往日情況。此亦可謂是吾兩人之能立能不惑,但只可謂是一種具體而微之能立能不惑,又只是微之又微,微不足道。正如一萬貫錢與一文錢,一文錢太少,太無價值,但亦同是錢。孟子謂"人皆可以為堯舜",羅近溪謂"端茶童子亦即如聖人",皆此義。倘吾儕能立能不惑,繼續下去,亦可算得是吾儕之天命矣。孔子言:"天生德於予。"人之稟賦有高下,德亦有大小。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縱是溝讀之水,只川流不息,亦皆朝宗於海。大海是其匯歸歇宿處。此即是天命。沛若言,我聞先生言,暫時總得一解放,但不久即依然故我,總不長進。余言,余聞兄言,亦立時總得一警策。吾兩人性情有不同,正好相互觀摩,各自得益。勿妄自尊大,亦勿妄自菲薄。惟日孳孳,在安分守己中努力,如是而已。兄謂何如。沛若數十年來,從不談國家大事,亦不論人物臧否,世局是非,盡只在自己日常生活上自憤自責。其敦厚而拘謹有如此。

 

沛若長女嫁蘇州一豪富家。一日邀宴,其父其妹四人同席。入門一賬房,一大櫃檯,乃收租處。進為大廳,寬暢大方,陳設甚雅。沛若已先在,姊妹特來行一禮,留坐,皆婉辭而去。及同桌共餐,意氣言語亦皆拘謹,終不稍有發舒。余念其姊乃一富家主婦,其妹乃一名西醫,其父無論在家出門皆是一鄉下佬,亦從不對二女有嚴父態。然二女對其父則禮敬有加,為余在他家所少見。此亦沛若終生以禮自守有以致之也。

 

余離蘇州今又三十年,沛若倘仍健在,則已九十左右矣。此一鄉下佬,乃一資本階級,不知其何以自處。此又另是一種天命也。悵念何竭。

 

稿成越數年,聞沛若已逝世。又聞毓壽已移居美國,但告者亦不審此訊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