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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先母寡居

先父以文行忠信,受社會普遍尊崇。然先父與親族交遊間,語不及私。往來酬酢,皆守禮節,絕不奢縱,亦不示人以貧窘窮迫相。他人亦絕少知余家之經濟實況。一日,先伯父家從兄途中與一不相識人語,此人盛道先父為人不去口。從兄曰:\"外人都知家叔父為人,卻不問家叔父闔家生活。\"語聞於先父,特召先兄與從兄誡之曰:\"生活各家不同,非年輕人所當過問,更不宜與外人道之。\"先母日常,戚族來往,亦絕不談及家庭經濟。

 

及先父之喪,親族吊者群集,始悉我家之艱困,力主孤寡生活,當依例領取懷海義莊之撫恤。先母泣不允,曰:\"先夫在日,常言生平惟一憾事,乃與諸伯叔父為義莊涉訟。稍可贖歉疚於萬一者,自問存心無一毫私圖耳。今棺木未入土,其妻其子,即吃義莊撫恤米,何顏面見先夫於地下?\"諸親族爭言:\"二相生平絕不懷私圖,不惟親族群知之,即路人不相識者,亦皆知。義莊撫養孤寡,乃符合列祖列宗遺意。且五世同堂一門,孤寡受撫恤者何限。二嫂獨不受,此諸家懷念往昔,何以自安。\"先母不獲已,召先兄與余立面前,泣曰:\"汝兄弟聞所言否?幸能立志早謀自立。\"先兄及余皆俯首泣不止。

 

先母不識字,十六歲來歸。余幼小初有知識,即側聞先母與先姊先兄之日常相語。及後知識漸開,乃知先母凡與子女言,絕非教誨,更無斥責,只是閒話家常。其話家常,則必及先祖母先父,必以先祖母先父為主,乃牽連及於宗族鄉黨間事。故其語語皆若瑣事,若閒談,而實語語皆書誨,皆有一中心。及先父卒,凡先母之告先兄及餘者,更惟以先父之遺言遺行為主。一家生活,雖極貧苦枯寂,然余兄弟在當時,實並不知有所謂貧苦,亦不知有所謂枯寂。惟若先父之靈,如在我前,如在我左右。日惟以獲多聞先父之遺言遺行為樂事。

 

先父卒年,余家又遷居後倉濱,即果育小學之隔鄰。是年除夕,午後,先兄去七房橋領取義莊錢米。長弟患瘧疾,寒熱交作,擁被而臥,先母在房護視。幼弟依先母身旁。余一人獨坐大門檻上,守候先兄,久久不見其歸。近鄰各家,香煙繚繞,爆竹喧騰。同居有徽州朝奉某夫婦,見余家室無燈,灶無火,欲招與同吃年夜飯。先母堅卻之。某夫婦堅請不已。先母曰:\"非不知領君夫婦之情,亦欲待長兒歸,具香燭先祭拜祖宗,乃能進食。\"某夫婦每常以此嗟歎先母治家為人之不可及。暮靄已深,先兄踉蹌歸。又上街,辦得祭品數物。焚燒香燭,先母率諸兒祭拜。遂草草聚食,幾深夜矣。

 

先父在時,向鎮上各店舖購買貨物,例不付款,待年終清結。先父卒後,上街買小品雜物,先母命余任之。一日,到街上購醬油,先母令攜錢往,隨購隨付。店舖中人不受。余堅欲付,鋪中人堅不納。謂:\"汝家例可記賬,何急為。\"不得已,攜錢歸。其他店舖亦然。先母曰:\"此又為難矣。汝父在時,家用能求節省即可。今非昔比,萬一年終有拖欠,又奈何。\"及歲除,鎮上各店舖派人四出收賬,例先赴四鄉,鎮上又分區分家,認為最可靠者最後至。余家必在午夜後,亦有黎明始到者。例須手提燈籠,示除夕未過。先母必令先兄及余坐守,不願閉門有拖欠。余兄及余往往竟夕不寐。但亦有竟不來者。先母曰:\"家中有錢,可勿記賬在心,家中無錢,豈不令我心上老記一賬。\"及余家遷返七房橋,此事始已。及後,先兄及余每月進款,必交先母。及歲除,先兄及余集先母臥室,先兄必開先母抽屜,得十元八元,必曰:\"今年又有餘存。\"母子三人,皆面有喜色。

 

先父之卒,諸親族群來為先兄介紹蘇錫兩地商店任職,先母皆不允。曰:\"先夫教讀兩兒,用心甚至。今長兒學業未成,我當遵先夫遺志,為錢氏家族保留幾顆讀書種子,不忍令其遽爾棄學。\"明年冬,適常州府中學堂新成立,先兄考取師範班,余考取中學班。師範班一年即畢業,同學四十人,年齡率在三十以上,有抱孫為祖父者。先兄年僅十九歲,貌秀神俊,聰慧有禮,學校命之為班長。監督又召問:\"汝尚年輕,當求深造,為何投考師範班?\"先兄告以上有慈母,下有諸弟,家貧急謀自立。學校特令先兄管理理化實驗室,按月給獎學金一份。翌年,以第一名畢業,諸師長同學競為介紹教職,先兄願回家侍母,亦欲致力桑梓,遂歸。復遷家返七房橋,呼籲族中,由闔族三義莊斥資,創立小學校一所,取名又新。七房橋闔族群子弟及齡者皆來學。先兄為校長,另聘兩師,一為先父舊學生,一為先兄師範班同學,年皆四十以上。

 

先兄既獲職,先母即令先兄不再領懷海義莊之撫恤。先兄月薪得十許元,一家生事益窘。幸果育學校舊師長,為余申請得無錫縣城中某恤孤會之獎學金,得不輟學。翌年,先兄完婚。七房橋闔族皆來賀。鴻議堂上自先父先母成婚獲得一次盛大慶宴外,三十年來,此為其第二次。先母終日在房啜泣。婚禮先拜天地,後拜親長,群擁先母掩淚自房出至堂上。余在旁側觀,淒感無極。回念先父去世後幾年情況,真不啻當前之如在夢寐中。

 

先兄聲譽日著,長又新小學外,族中事亦漸紛集。七房橋闔族祥和之氣,又復再見。辛亥年,余轉學南京鍾英中學校。暑假在家,忽犯傷寒症,為藥所誤,幾死。十里外後宅鎮有名醫沈翁,慕先父先兄名,以其女許余,並召先兄及余至其家,盛筵款接,出見其子,曰:\"今為親家,此子他日,幸賢昆仲加以輔導。\"日常環後宅數十里內求醫者踵相接。入夜,駕一舟出診,必晨始歸。聞余病,曰:\"我必先至婿家。\"屢來,余病得有起色。後其女不幸早亡。其子在上海同濟大學學西醫有名,與余家往返如親故。先母護視余病,晨晚不離床側,夜則和衣睡余身旁,溽暑不扇,目不交睫。近兩月,余始能漸進薄粥。天未明,先母親登屋上,取手制醬瓜。又旬日,漸進干飯。此病不啻余之再生,皆先母悉心護養之賜。其時居素書堂東偏房,今名所居台北外雙溪屋曰素書樓,以志先母再生之恩於不忘。

 

余病三月,一日,始進葷食,即欲於明日返學校,先兄為余治裝。翌晨,自洪聲裡乘船赴望亭車站,乘滬寧鐵路火車。車中讀報,始悉革命軍已於昨夜起義武漢。是日為八月二十日。既至校,同學四散,乃意欲待革命軍進城投效,留校不去。事益急,學校下令驅逐全體師生僕役悉離校不許留,乃乘南京開出最後一班車,僅能赴上海。翌日為重九,上海街頭掛白旗,高呼光復。余與家中音訊久絕,急歸。先母見余,抱余頭,幾泣,曰:\"方慶汝再生,初謂今生不復得見汝面矣。\"七房橋辦團練自衛,先兄為自衛隊長,諸伯叔父皆為團員。先兄與一叔父去上海購得後膛槍數十支。命余為教官,教諸伯叔父兵操。立正、少息,聽命惟謹。又聘一拳師教拳擊刀棒。每夜,分番站崗村外之四圍。先兄偕年老諸伯叔父及余逐崗巡視。又與他處自衛隊聯絡,一切盡由先兄指揮。先兄時年二十三,余則年十七。

 

一九一二年春,余因鄉間未靖,不忍又遠離。亦無從籌學費,先兄命余赴七八里外秦家水渠三兼小學校任職。教讀生涯,迄今忽已六十三年矣。六弟年十三,先兄命余攜去,曰:\"汝或教導勝我,亦令其漸習離家生活。\"翌年,送六弟進常州中學。一九一七年之秋又為余完婚。甲子乙卯間,五世同堂兩遭火災。前一次在第一進,此處本無人居。第二次在第三進素書堂東邊,即先母與余夫婦所住。兩臥室一書房,盡成灰燼。先祖父手鈔五經,及《史記》評點,及先父窗課,同付一炬。五世同堂荒殘不堪,亦無屋可居,乃又遷家至盪口。幸先姊遠自漢皋攜來多衣,一家得以蔽體。先母患胃疾,經月惟進水漿,半年始漸康復。

 

自後八弟又在常州中學畢業,兄弟四人皆在中學教讀。先兄又為兩弟同日完婚。乃兄弟集商。先兄曰:\"吾兄弟必各分房異爨,庶可使慈親節勞。\"並由先兄及余兩家輪流奉養,兩弟婦初來,可免未識慈親心性所安之虞。先母曰:\"我今無事,當務督導長孫讀書。\"每夜篝燈,伴孫誦讀。余在家,亦參加。同桌三代,亦貧苦中一種樂趣也。

 

先兄字聲一,餘字賓四,皆先父所定。先兄原名恩第,余原名思 。一九一二年春,先兄易名摯,易餘名穆,六弟名藝字漱六,八弟名文字起八,皆先兄所定。先兄長子名偉長,則由余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