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光與靜默 > 被折斷的翅膀 >

被折斷的翅膀

主啊,求你憐憫,讓所有被折斷的翅膀強健起來吧!

謹將此書

獻給凝神注視著太陽、抓火而手指不顫抖、

從瞽者喧囂、吶喊聲中聽取「絕對」精神樂聲的女性。

獻給M.E.H.676

紀伯倫

小序

當愛神用其神奇光芒打開我的眼界,以其火一般的手指第一次觸摸我的心靈時,我剛滿十八歲。賽勒瑪·凱拉麥是第一位以其純美喚醒我的靈魂的女性。正是她帶著我走向崇高情感的天園;在那裡,白晝像美夢一樣閃過,黑夜像婚禮似的消逝。

賽勒瑪,正是她以她的美麗教育我崇拜美,用她的柔情讓我看到愛情的隱秘;正是她對我吟誦了精神生活長詩的第一行詩。

哪一個青年能不記得第一個用溫情柔語、純潔無瑕、美麗容貌使自己青年時代的疏忽大意、漫不經心為觸及心神、豁然開朗的覺醒所替代的少女?我們當中誰能不無限思戀那樣的奇妙時刻:當他留意之時,突然發現自己的整個身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內心深處開闊、舒展開來,繼而充滿激動之情,因不肯吐露真實情況所帶來的種種苦澀而令人感到歡快,又因由此引起的淚水流淌、思念及失眠而令人心滿意足。

每個青年都有自己的賽勒瑪,出現在自己生命春天的疏狂時期,使自己生活充滿詩情畫意,令自己白晝的孤寂被溫馨所取代,夜晚的靜寞被歌聲所替換。

當我聽到愛情通過賽勒瑪的雙唇在我心靈的耳旁竊竊私語前,我在大自然的影響與書籍、旅行的啟示之間感到茫然若失,不知所措。當我看到賽勒瑪像光柱一樣矗立在我的面前前,我的生活一片空曠、荒蕪、淒涼,酷似天堂中亞當昏睡不醒。賽勒瑪·凱拉麥正是擁有這顆充滿秘密和奇跡之心的夏娃,正是她使這顆心曉知了存在的實質,使之像一面鏡子一樣豎立在這些幻影的面前。始祖夏娃用自己的意志和亞當的順從,將亞當帶出了天堂,而賽勒瑪·凱拉麥則用她的甜美和我的適應性,將我帶入了愛情和聖潔的樂園。但是,人類始祖的遭遇也降臨到了我的身上,將亞當逐出天堂的火劍就像以利刃寒光威脅我的寶劍一樣,在我違背訓誡和品嚐善惡果之前,就將我強行驅逐出了愛情樂園。

如今,那黑暗的歲月已經過去,用它的腳抹去了那些日子的畫面,美夢留給我的只有痛苦的回憶,就像看不見的翅膀一樣在我的腦袋四周撲扇拍擊,激起我內心深處發出憂傷歎息,使我的眼睛落下失望與悔恨的淚滴……賽勒瑪,俊美、純潔的賽勒瑪已走到藍色暮靄之後去了。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只有存在於我心中的悲痛和位於松柏樹蔭上的一塊大理石墓碑。那座墓和這顆心,只有二者堪談關於賽勒瑪的存在,而那守衛墳墓的寂靜,決不會洩露神靈隱藏在棺材黑暗中的秘密,吸收逝者遺體養分的樹枝也不會用葉子的沙沙響聲道出墓穴內幕。至於這顆心的痛苦和憂傷,它是會說話的,而且現在正隨著墨水滴落而傾訴,將愛神、美神和死神演出的那場悲劇幻影公佈給光天化日。

散居在貝魯特城的我的青年時期的朋友們,當你們路過松柏林附近的那片墓地時,請你們進到裡面,不要作聲,要緩緩行走,以免你們的腳步聲驚擾長眠黃泉之下者的遺骸,恭恭敬敬地站在賽勒瑪的墓旁,代我問候掩埋她的遺體的黃土,然後歎著氣提起我一句,並且請你們心中默默言道:「啊,在這裡,埋葬著那位青年的希望,災難已將他逐出到了海外。就在這裡,他的願望泯滅了,他的歡樂陰翳了,他的眼淚流盡了,他的微笑消失了。他的惆悵在這無聲荒塚之間與翠柏綠柳一道生長。他的靈魂伴著回憶每天夜裡都在這座墓上盤旋,與寂寞的幻影一道重複著悲涼、淒苦的輓歌,與樹枝一道哭悼一位少女:昔日,她是生命雙唇間的一支動人的歡樂之曲;如今,她已變成地心裡一個對外無聲的秘密。」

青年朋友們,我要你們憑你們心愛的姑娘起誓,定把花環放在我心愛的那位姑娘的墳上;但期你們放在一座被遺忘的墳墓上的那朵花,就像清晨的眼睛滴在凋謝的玫瑰花瓣間的露珠。

無言的悲傷

眾人們,你們想必總是回憶起青春的黎明之時,期望青春畫面回返,惋惜它的逝去。至於我,想起那時來,則像獲得釋放的囚徒回憶起監牢的牆壁和沉重的鐐銬。你們把從童年到青年之間的那段時光稱為黃金時代,其時,人全然不識愁苦滋味,就像蜜蜂越過腐臭沼澤飛向花團錦簇的果園那樣,展翅高翔在種種煩惱、憂慮的上空。然而,我卻只能將我的少年時代稱為無聲無形的痛苦時代,其時,那種種痛苦就像暴風一樣居於並發作在我的心中各個角落,隨著我的心發育成長而增多,直到愛神進入我的心中,打開心扉,照亮各個角落,那暴風方才離開那裡,捲入知識世界的出口。愛情解放了我的舌頭,我會說話了;愛情撕開了我的眼簾,我會哭泣了;愛情開啟了我的喉嚨,我會歎息訴苦了。

眾人們,你們想必記得看見你們玩耍,聽到你們純潔心靈低語的田間、果園、廣場和街道;而我也記得黎巴嫩北部那個美麗的地方。我只要合上雙眼,不看周圍的一切,那充滿神奇和莊嚴的山谷和那座座以光榮與宏偉高聳入雲的山峰便油然浮現,清晰可見;只要捂上雙耳,不聽那社會傳來的喧囂聲,那條條溪水的潺潺流水聲和那千枝萬葉的沙沙響聲便自然響在耳邊。不過,我現在提及並思念的美妙景色只是乳兒對母親的懷抱貪婪而已。正是那片美景折磨著我那被囚禁在少年時期的昏暗之中的靈魂,酷似籠中的獵隼看見一群群獵隼自由翱翔在廣闊天空時所遭受的折磨。正是那片美景在我腦中充滿靜觀的病痛和沉思的苦澀,並用半信半疑、模稜兩可的手指在我的心周圍織就了一層絕望的紗包。我每到曠野去,總是愁眉苦臉而歸,至於悲傷原因何在,我則全然不知。我每逢傍晚抬眼遠望那被夕陽染成的雲彩,總是感到心中鬱悶難耐,至於鬱悶意味著什麼,我則完全猜不出。我每當聽到燕子鳴唱或溪水歡歌,我總是悲傷地停下腳步,至於悲傷默示著什麼,我仍然不知其中奧秘。

人們說:「愚昧是空虛的搖籃;空虛乃休閒之墳墓。」此種說法對於那些生來就是死人、活著如同行屍走肉的人來說,也許是正確的。但是,當盲目的愚昧居於醒悟的情感旁邊時,那麼,無知比無底深淵更加殘酷,比死亡更加苦澀。一個多情善感而知識貧乏的敏感少年,則是太陽之下不幸的人,因為他的心靈總是處於兩種不同的可怕力量之間:一種看不見的力量,載著他遨遊雲端,讓他看到美夢霧靄之外的絕美萬物;另一種可見力量,將他禁錮在大地之上,用塵埃蒙住他的眼睛,讓他驚恐、迷惘在一片漆黑之中。

愁苦生著絲綢般柔軟、神經極端敏感的手,它能牢牢抓住人的心,令其盡嘗孤獨寂寞之苦。孤寂是愁苦的同盟軍,同樣也是每一種精神活動的親密夥伴。面對孤獨寂寞作用和惆悵苦悶影響的少年的心靈,頗像剛剛出花萼的白色百合花,在微風前瑟瑟抖動,花心迎著黎明之光開放,隨著黃昏暗影的經過而合上花瓣。假若少年沒有散心的娛樂場所和志同道合的友伴,那麼,生活在他的面前就像狹窄的監牢一樣,能夠看到的只有四面結滿的蜘蛛網,能夠聽見的只有各個角落傳出的蛩蟲鳴聲。

拖累我的少年時代的愁苦並非源於我對娛樂場所的需求,因為當時我能玩耍的此類地方很多;也不是因為我沒有志同道合的友伴,因為好友尋常,行處皆有。那種愁苦是我生來就有的一種心理病症,它使我喜歡離群獨處,扼殺了我心靈中對於娛樂玩耍的傾向與愛好,摘去了我雙肩上熱望、幻想的翅膀,使我在萬物面前就像一面湖,倒映著雲天的色彩和樹枝的線條,但卻找不到一條通道,無法順之而下,化為溪流,唱著歡歌而奔向大海。

這便是我十八歲之前的生活面貌。在我經歷的歲月中,那一年如同山頂,因為它使我停下腳步,仔細觀看這個世界,讓我看到了人類所走的路,讓我看到了人類愛好的草原和他們所遇到的重重障礙以及他們的法律、傳統的洞穴。

就在那一年,我獲得了重生。一個人,假若不被愁苦孕育和被失望分娩,繼而被愛情放在夢想的搖籃之中,那麼,他的生命就如同存在書中的空白一頁。

就在那一年,我看見天使透過一位美娘的眼神望著我;我還看見地獄的魔鬼們在一個罪惡男子的胸膛上大喊大叫、競相奔跑。在生活的美妙與醜惡之中,誰沒有看見過天使和魔鬼,他的心將始終遠離知識,他的靈魂裡也是一片空白,沒有情感。

命運之手

在那充滿奇異事情一年的春天,我在貝魯特。四月的春風催開了百花,吹綠了城市花園裡一片絢麗景象,彷彿那就是大地向藍天宣告的秘密。巴旦杏樹和蘋果樹穿上了潔白的香衣,展現在房舍之間,活像身著雪白盛裝的天上仙子,受大自然派遣下凡,要做詩才橫溢、想像力勃發的文人墨客的新娘和妻子。

天涯處處春光美,但最美的春天卻在敘利亞677……春乃未名神靈之魂,快步巡遊在大地上,當來到敘利亞時,便放慢了腳步,回眸後望,與遨遊在太空的帝王、先知們的靈魂相親相近,和猶太國678的溪流同唱所羅門的不朽《雅歌》,與黎巴嫩杉樹一起重憶古老光榮。

春天的貝魯特要比其餘季節裡美麗得多,因為春時既沒有冬天的泥濘,也沒有夏日的沙塵;處於冬季的雨水與夏令的炎熱之間的貝魯特,就像一位俏麗的少女,剛剛用溪水洗浴過,坐在岸上,正用陽光揩拭她那嫩白豐滿的胴體。

在那充滿陽春四月的沁人肺腑的氣息和令人振奮微笑的一天裡,我去拜訪了一位朋友。他住在遠離社會塵囂的一座房子裡。當我們正用話語勾畫我們的希望和理想線條時,一位可敬的老人走了進來。那老人年已花甲過五,樸素衣著和多皺的面孔足以表明他的莊重嚴肅。於是,我立即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在我與他握手、問安之前,我的朋友走上前來,介紹說:

「這位是法裡斯·凱拉麥先生。」

之後,朋友又報了我的名字,並說了句稱讚的話。老人凝神注視了我片刻,用手指摸著他那佈滿雪白頭髮的高高前額,彷彿想追憶被忘卻了的某件舊事的圖景,然後微微一笑,綻現出興奮的神情,走近我說:

「你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兒子,我的青春歲月都是陪伴著他度過的。能看到你,我是多麼高興!我多麼想通過你見見你的父親啊!」

聽老人這樣一說,我很激動,只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吸引力將我放心地拉近他,就像暴風來到之前,天性將鳥雀引領到自己的巢裡。我們坐下來,老人便開始向我們講起他與我父親昔日的友情,追憶著與我父親共度的青春的年華,講述著已被歲月用自己的心裹上了殮衣,並用自己的胸埋葬了的往昔的故事……老人們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就像江湖遊子思返故鄉的情感一樣;他們喜歡講述少年時代的故事,如同詩人喜吟自己的得意傑作。他們總是依靠居於往時角落的一種精神生活著,因為現實在他們的面前飛閃而過,從不顧盼他們;而未來,在他們的眼中,好像也罩著一層灰濛濛的霧靄和墳墓裡的幽暗。

我們在交談、回憶中度過的一個時辰,就像樹蔭掠過青草地那樣飛閃過去了。法裡斯·凱拉麥站起身來要離去,我急忙上前去與他告別。他用右手拉住我的手,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

「我已二十年沒有見到你的父親了,但期你常來玩,以彌補你父親長久遠離之缺憾。」

我彎腰施禮表示感謝,並答應盡到作為兒子對父親的好友應盡的義務。

法裡斯·凱拉麥出門後,我的朋友又用帶著某種謹慎的口氣,向我講了他的一些情況。我的朋友說:

「在貝魯特,我不知道有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財富使他成了公德高尚之人,而美德又使他變得更加富有。有極少數的人能夠從來到世上起,到離開世上為止,從不傷害任何一個人的心靈;而這位老者則是這極少數人當中的一位。不過,這些人往往都是不幸的受氣者,因為他們不懂得如何用計謀掙脫人們的奸詐與狠毒……法裡斯·凱拉麥有個獨生女,與他一起住在城郊的一座豪宅裡。女兒的性格很像父親,在女性中沒有像她那樣溫柔嫻淑、容貌俊秀的姑娘。不過,她也是很不幸的,因為父親的大筆財富現已使她站在一個可怕的無底深淵的邊沿。」

我的朋友說出這後幾句話時,面上浮現出憂慮和惋惜的陰雲。之後,他又說:

「法裡斯·凱拉麥是位心地善良、品格高尚的老人,但卻是個意志軟弱的人:人們的偽善領著他走,就像是領著一個盲人;人們的貪婪讓他止步,就像讓一個啞巴站住。他的女兒雖然心存巨大力量和才能,但卻完全屈從於父親的薄弱意志。這便是隱藏在父女生活背後的秘密。有一個貪婪而虛偽、狠毒而狡詐的人曉知了這一秘密,這個人便是大主教,他用《聖經》掩蓋他的醜魂,在人們面前顯得像美德一樣。他是多宗教、多教派之國中的一教之主,人們的靈魂和肉體都害怕他,都像牲口在屠夫面前低下脖子那樣,在他面前俯首頂禮膜拜。這位大主教有個侄子,各種腐朽、罪惡因素在他心靈中相爭互鬥,酷似蠍子、毒蛇在山洞、沼澤邊上翻滾。沒過幾天,大主教就要穿著他的黑衣長袍,讓他的侄子站在他的右邊,讓法裡斯的女兒站在他的左邊,舉起他那罪惡的手,將結婚花環置於二人的頭上,用預言、符咒的鎖鏈將一個聖潔的軀體與一腐屍連在一起,用腐敗法律之掌將一個天魂與一個泥團捏合在一起,將燦爛白晝之心放在昏暗黑夜胸中。關於法裡斯老人及其女兒的情況,現在我只能給你講這麼多,你不要問更多的事情。因為一提災難,災難就會臨近,就像一旦怕死,死亡會立即來臨一樣。」

說到這裡,我的朋友轉過臉去,透過窗子向天空望去,彷彿想在能媒中尋覓日與夜的秘密。

這時,我原地站起身來,握住他的手,與他告別時,對他說:

「明天我去拜訪法裡斯·凱拉麥,一方面履行我的諾言,另一方面表示對他與我父親友誼留下的珍貴回憶的敬重。」

我的朋友愣了片刻,他的面色也變了,彷彿我那簡單的兩句話引發他產生了一種新的可怕的想法。之後,他用奇異的目光久久注視著我,那目光中包含著友愛、同情與恐懼,就像先知的目光,看到靈魂深處有一種連靈魂自身都不知道的東西。他的雙唇顫動了一會兒,但什麼也沒說。我離開他,帶著雜亂心緒向門口走去。在我向後轉身之前,我看到他的雙眼仍在用奇異的目光望著我;我始終沒有弄明白那目光的含義,直至我的心靈脫離了可以度量的世界,飛向了天國,在那裡心與心憑眼神相互瞭解,靈魂靠相互瞭解而成長。

28歲的紀伯倫(優素福·胡維克繪)

在神殿門口

幾天之後,我厭倦了孤單獨處,也看累了書的愁容,於是登上馬車,直奔法裡斯·凱拉麥家而去。當車子行至人們常來遊玩的松樹林時,車伕調轉馬頭,離開大路,一陣小跑,拐入一條柳蔭走廊,兩旁綠草蔥茂,葡萄籐架枝葉繁茂,四月的鮮花張著口綻現出微微笑容,紅的像瑪瑙,藍的像祖母綠寶石,黃的像金子。

不大一會兒,車子便在一座孤零零的住宅前停了下來。那座住宅周圍是個大花園,樹木枝條相互搭肩擁抱,空氣中散發著玫瑰花、茉莉花和素馨花的芳香。

我剛在花園裡走了幾步,法裡斯·凱拉麥便出現在宅門口,走來迎接我,彷彿響在那個孤零零地方的車馬聲已經宣佈我的到來。老人笑容滿面地表示歡迎,隨之把我帶進客廳,像一位思念心切的父親那樣讓我坐在他的身旁,開始和我交談,細問我的過去,探詢我未來有何打算。我一一回答老人的問話,語氣中充滿美妙夢想和雄心宏願的音調,這也是青年人在被幻想推上艱苦、麻煩頻頻而至的實際工作岸邊之前慣於引吭高歌的調門兒……青年時代生著詩的翎羽、幻想神經的翅膀,青年人憑之飛上雲端,看見世間的一切都像彩虹一樣,五光十色,耀眼奪目,美不勝收;他們聽到世間生靈無不放聲唱著光榮與輝煌的讚歌。但是,那詩情畫意一般的幻想翅膀不久就會被嚴厲考驗的暴風撕碎,青年們也無可奈何地落到現實世界上;那現實世界是一面奇怪的鏡子,人會從中看到自己的心靈那樣渺小,那樣醜陋。

就在這時,一位少女出現在天鵝絨門簾前,身著潔白光亮的綢衣,緩步朝我走來。她站住後,法裡斯老人站起來向我介紹說:

「這是我的女兒賽勒瑪。」

老人道出了我的姓名,介紹了我的情況之後,說:

「許久許久沒有見到那位老朋友了,如今歲月讓我看到了他的兒子。」

少女走到我的面前,眷戀凝視著我的雙眸,彷彿想求我的眼神講出我的真情實況,從中得知我的來意。然後,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潔白、柔嫩,足以與田野上的百合花相媲美。手掌相接觸的那一霎那,我的心中頓生一種奇異的新情感,很有些像作家馳騁想像力開始構思詩句時的心情。

我們默默地坐下來,彷彿賽勒瑪把一種暗示沉靜、莊重的高尚精神帶進了客廳。好像她感覺到了那一點,於是望著我,微笑著說:

「家父常常對我談起令尊大人,多次講起他倆青年時代的故事。如果令尊大人給你講過那些往事,那麼,我們之間就不會是第一次見面了。」

法裡斯老人聽女兒這樣一說,眉開眼笑,欣喜不已。他說:

「賽勒瑪在愛好和主張上都是精神至上者。在她看來,世間一切東西都遨遊在心靈世界中。」

就這樣,法裡斯老人又全神貫注、無限溫情地與我交談起來,宛如在我的身上發現了一種神奇的秘密,使他重新坐上回憶的翅膀,向著過逝的青春歲月飛去。

老人凝目注視著我,試圖追回自己青春時代的影像;我則凝神注目著他,夢想著自己的未來。他望著我,就像佈滿季節變化痕跡的參天大樹,俯視著一棵充滿雄心大志、盲目生機的幼苗;大樹年邁根深,飽經歲月的酷夏寒冬和時代狂風暴雨的考驗,而幼苗卻弱小柔嫩,只見過春天,晨風吹來便瑟瑟顫抖。

賽勒瑪默不作聲,時而望望我,時而瞧瞧父親,彷彿正在我倆的臉上閱讀故事的首章和末尾。

白晝歎著氣從花園和果林中走過。夕陽西下,留給老人宅院對面的黎巴嫩高山峰巔金黃色的吻痕。法裡斯·凱拉麥向我講述了他的故事,令我驚異出神;我在他面前盡情唱著我的青春之歌,使他感到欣悅。賽勒瑪坐在窗子旁邊,用悲涼的雙眸望著我們,一動不動,靜聽我們談話,一聲不吭,彷彿她知道美自身有一種語言,渾然天成,無需口舌發出的聲音與節奏。那是一種永恆的語言,包含人類的全部音韻,使之成為一種無聲的情感,就像平靜的湖泊,將萬川溪流的歌聲吸納到自己的心中,使之成為永恆的寂靜。美是一種秘密,只有我們的靈魂瞭解它,為它而歡欣鼓舞,依靠它的作用而成長髮育;而我們的思想,則站在它的面前不知所措,雖竭力試圖用語言給它下個定義,將之形象化,但卻完全無能為力。美是一種眼睛看不見的暗流,在觀者的情感與可見事實之間波湧翻動奔流。真正的美是一種光,發自於靈魂中最神聖的地方,照亮肉體的外表,酷似生命源於果核之內,為鮮花送去彩色和芳香。美是男女之間頃刻之間達成的完全互相理解,霎那間誕生的凌駕於一切興趣之上的愛慕之情,那便是被我們稱為愛情的靈魂傾向。

那天傍晚,我的靈魂理解了賽勒瑪的靈魂。究竟是這種相互理解使我把她看作太陽面前最美的姑娘,還是一種青春的醉態,使得我們幻想著根本不存在的美妙圖景和幻影?莫非是青春使我二目昏黑,使我幻想到賽勒瑪明眸放光、粉唇甜蜜、身段苗條,還是那種明光、甜蜜、苗條打開了我的眼界,以便讓我觀到愛情的歡樂和痛苦?所有這些,我都說不清楚。但是,我卻知道自己嘗到了一種在此之前從未感受到的一種情感;那是一種嶄新的情感,它繞著我的心從容不迫地蹣跚晃動,就像靈魂在創世之前徜徉在海面之上。我的幸福與不幸從那種情感中誕生,如同萬物按照上帝的意志輪迴出現,轉世再生。

我與賽勒瑪初次見面的時刻就這樣過去了。蒼天如此仁慈,並且出乎意料地將我從困惑的奴役和少年的煩惱中解放出來,讓我自由自在地行進在愛情行列裡。愛情是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自由,因為它將靈魂提升到一個人類法律和傳統達不到的崇高地位,就連自然法則與規律也無法控制它。

當我站起身來要告辭時,法裡斯老人走近我,用真誠感人的聲音說:

「現在,你已認識了到這家來的路,你到這裡來,應該感到有一種把我引領到你父親家的信心,應該把我和賽勒瑪當成你的父親和妹妹——不是嗎?賽勒瑪!」

賽勒瑪點頭表示同意。之後,她望了我一眼,那一眼,類似於一個迷路的異鄉客忽然看到一個熟人時閃現的目光。法裡斯老人對我說的那番話,正是我與他的女兒一起站在愛神寶座前的第一曲,也是以痛哭、哀悼而結尾的天國之歌的序曲。那番話又是一種力量,給我倆的靈魂以激勵,我們便接近了光和火。那番話也是杯盞,我們從中飲下了多福河水,也喝下了苦西瓜679汁。

我出了門,老人一直把我送到花園盡頭。我告別了父女二人,心在胸中劇烈跳動,如同乾渴者的雙唇觸及水杯沿時顫抖不止。

盛燃的白熾火炬

四月過去了。在過去的一個月裡,我常去法裡斯老人家,與賽勒瑪見面,在花園裡對坐長談,細觀她的美麗容顏,欣賞她的天賦才氣,靜聽她那無聲的憂愁,只覺得有無數只無形的手在把我拉向她。那每一次訪問,都會向我揭示她的一重新含義和她靈魂奧秘中的一層高深秘密,致使她在我的眼前變成了一本書,我讀了一行又一行,背了一節又一節,唱了一曲又一曲,卻總也讀不完,唱不盡。

神賜予女性以心靈美和形體美,那是既明顯而又神秘的現實,我們只能用愛情理解她,用聖潔去感觸她,而當我們試圖用語言描繪她時,她卻遠離我們的視野,隱藏到迷惑和模糊的霧靄之後去了。

賽勒瑪心靈、形體俱美,我如何向不認識她的人描述她呢?坐在死神翅膀陰影下的人怎麼能喚來夜鶯鳴囀、玫瑰細語和溪水吟唱呢?一個拖著沉重鐐銬的囚俘怎能追趕黎明的微風吹拂?不過,沉默不是比說話更難過嗎?既然我不能用金線條描繪賽勒瑪的真實相貌,難道恐懼之意能夠阻止我用淺薄詞語敘述賽勒瑪的一種幻影嗎?行走在沙漠中的飢餓者,假若蒼天不降甘露和鵪鶉,他是不會拒絕啃乾麵餅的。

q賽勒瑪身材苗條,穿著潔白長綢裙出現時,就像從窗子射進去的月光。她舉止緩慢、穩重,頗有些像《伊斯法罕曲》680。她的嗓音低沉、甜潤,間或被歎息聲打斷,就像隨著微笑波動,露珠從花冠上滴落而下一樣,她的語音由絳唇間滑落而出。她的面容嘛,誰能描繪賽勒瑪的面容呢?我們用什麼樣的字眼、詞語,能夠描述一張痛苦、平靜、被遮罩著的,卻不是由透明面紗遮罩著的面容呢?我們什麼樣的語言,能夠談論每時每刻都在宣佈心靈秘密,每刻每時都在向觀者提及一種遠離這個世界的精神世界的容貌!

賽勒瑪的容貌美並不合乎人類所制定的關於美的標準和尺度,而是一種像夢一樣的奇異之美,或者說像幻影,或者說像一種神聖思想,不可丈量,無可比擬,不能界定,畫師的筆描繪不出,雕刻家用大理石雕刻不成。賽勒瑪的美不在於她那一頭金髮,而在於金髮周圍的聖潔光環;她的美不在於她那一對明亮的大眼睛,而在於明眸內閃爍出的亮光;她的美不在於她那玫瑰色的雙唇,而在於唇間溢出的蜜糖;她的美不在於她那象牙色的脖頸,而在於脖頸微微前傾的形象。賽勒瑪的美不在於她那完美的體形,而在於她的靈魂高尚得像是一柄盛燃的白熾火炬,遨遊在大地與無盡天際之間。賽勒瑪的美是一種詩情畫意,我們只能在高雅詩篇、不朽的畫作和樂曲中才能看到她的影子。才子們總是不幸的,無論他們的靈魂多麼高尚,卻總是被一層淚水包裹著。

賽勒瑪多思而寡言。不過,她的沉默是富有音樂感的,總是帶著她的座客轉移向遙遠美夢的舞台,使之能聽見自己的脈搏,可看到自己的思想幻影和情感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與賽勒瑪品質和性格形影不離的特質是深沉、強烈的憂愁。憂愁本是一種精神綬帶,賽勒瑪披上它,則使她的體態更加美麗、莊重、奇異,她的心靈之光透過布絲露出來,就像透過晨霧看到的一棵繁花盛開的大樹,憂愁將我倆的靈魂緊緊聯結在一起。我倆都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自己內心的感受,都能從對方的胸中聽到自己話語的回音,彷彿神靈已經把我們每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的一半,通過聖潔之手結合在一起,便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誰離開誰,都會感到靈魂中有一種令人痛苦的缺憾。

一顆痛苦的心靈與另一顆有相似情感與感受的心靈結合在一起,能找到安慰與快樂,正如在遠離祖國土地上的兩個異鄉客之間感到親切一樣。憂愁、患難之中相互貼近的心,浮華的歡樂是不能將它們分開的。心靈中用痛苦擰成的紐帶要比歡樂織成的紐帶牢固得多。眼淚洗刷過的愛情總是聖潔、美麗、永恆的。

暴風驟雨

過了幾天,法裡斯老人邀我到他家吃晚飯,我欣然前往。我的心靈很饞老天爺放在賽勒瑪手中的那種聖餅。那是一種精神聖餅,我們用心中之口吞食,越吃越覺得飢餓;那是一種神奇聖餅,阿拉伯的蓋斯681、意大利的但丁、希臘的薩福682嘗過它的滋味,不禁肝腸起火,心被熔化,那聖餅由神靈用親吻的甜蜜和淚水的苦澀和成的麵團做成,專供敏感、醒悟的心靈餐食,以便以其滋味令心靈歡欣,以其效應使心靈遭受折磨。

來到家中,我發現賽勒瑪坐在花園一角的一張木椅上,頭靠著一棵樹幹,身穿潔白長裙,像是一位幻想中的新娘,守在那個地方。我默不作聲地走近她,像一個虔誠的拜火教徒坐在聖火前那樣,在她的身旁坐了下來。我想說話,但發現自己張口結舌、雙唇僵硬,只好沉默不語。一種無限深邃的情感,一經用具體語言表達出來,難免失卻它的部分特殊意味。不過,我覺察得到,賽勒瑪正在靜聽著我的內心自言自語;與此同時,她也從我的雙眸中看到了我那顆顫抖心靈的影像。

片刻之後,法裡斯老人來到花園,朝著我走來,照習慣向我伸出手來表示歡迎,似乎也想對我與賽勒瑪兩顆靈魂聯結在一起的隱秘表示祝賀。他微笑著說:

「我的孩子,快來吃飯吧!晚飯在等著我們呢。」

我們站起身來,跟著老人走去。賽勒瑪用充滿柔情的目光望著我,好像「我的孩子」一語喚醒了她內心的一種新的甜蜜感覺,其中包含著她對我的愛,如同母親抱著孩子。

我們圍桌坐下,邊吃邊喝邊談。我們坐在那個房間,津津有味地吃著各種可口美食,品嚐著各種玉液瓊漿,而我們的靈魂卻不覺地遨遊在遠離這個世界的另一天地,夢想著未來,準備著應付各種可怕局面。三個人因生活志向不同,故想法各異,但他們的內心都懷有誠摯的友誼與至愛。三個人都是清白的弱者,他們感情豐富,而所知甚少,這便是心靈舞台上演出的悲劇。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甚愛自己的女兒,只關心女兒的幸福;一個芳齡二十歲的姑娘,對自己的未來總是近看看、遠看看,注目凝視,目不轉睛,以便看看究竟是什麼歡樂和不幸在等待著自己;還有一個小伙子,夢想聯翩,憂思重重,既沒有嘗過生活美酒的滋味,也沒有喝過生活的酸醋,一心想鼓翼飛翔在愛情和知識的天空,但因太弱,站都站不起來。三個人在遠離喧囂城市的一座宅院裡,圍坐著一張精美雅致的餐桌,夜色一片寂靜,天上的繁星凝視著庭院。三個人邊吃邊喝,而天命卻將苦澀與荊刺埋在了他們的盤底和杯中。

我們剛吃完飯,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對法裡斯老人說:

「老爺,門外有人求見。」

老人問:

「誰呀?」

女僕回答道:

「我猜想他是大主教的家僕,老爺。」

法裡斯沉默片刻,隨後就像先知望著天空那樣,凝視著女兒的眼睛,以便看看女兒隱藏的秘密。之後,他轉過臉去,對女僕說:

「讓他進來吧!」

女僕聞聲離去,過了一會兒,一條漢子出現了,身著繡金長袍,髭鬚兩端上翹,哈腰問過安好,便對法裡斯說:

「大主教閣下派我用他的專用馬車來接你,他請你去,有要事與你相商。」

老人站起來,臉色都變了,原本春風滿面的臉忽然蒙上了一層沉思的面紗,然後走近我,用溫柔、甜潤的聲音說:

「我希望回來時還能在這裡見到你。你在這裡,賽勒瑪能得到安慰,說說話可以驅逐夜下的寂寞,心靈的樂曲能夠消除孤單的煩悶。」

然後望著女兒,笑著問道:

「賽勒瑪,不是這樣嗎?」

姑娘點頭稱是,面頰頓時稍顯緋紅,繼而用足以與笛聲比柔美的話音說:

「我會盡心盡力讓我們的客人感到快樂的,爸爸!」

老人在大主教家僕的陪伴下出了門,賽勒瑪憑窗而站,望著大路,直至馬車的影子消隱在夜幕之中,隨著車子漸漸遠去,車輪聲漸漸消失,馬蹄的嗒嗒響聲也被寂靜吞沒了。

賽勒瑪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綠緞子的沙發佈面襯托著她那潔白的長裙,她就像綠色草坪中被晨風吹彎腰的百合花。

老天有意成全我的心願,讓我在遠離塵囂的住宅與賽勒瑪單獨相會,更有萬木護衛,一片寂靜,愛情、聖潔和美的幻影自由徜徉、漫步在房舍四周。

幾分鐘過去了,我倆默默無言,不知所措,靜靜沉思,都在期盼著另一個人先開口說話。難道那就是實現相愛靈魂之間互解共通的話語嗎?莫非那就是發自唇舌、使心神相互接近的聲音與節拍嗎?莫非沒有一種東西比口說出的更高尚、比聲帶為之震動的更純潔嗎?那不就是將一個心靈送往另一心靈,將一顆心的低語傳入另一顆心的無聲寂靜嗎?不就是那寂靜將我們從自身中解脫出來,遨遊無邊的精神太空,接近田園嗎?我們感到自己的軀體不過是個狹窄牢籠,這個世界無異於遙遠的流放地。

賽勒瑪望著我,眼神裡已透露出她心靈的秘密。之後,她用令人心蕩神馳的鎮靜口吻說:

「我們到花園裡去,坐在樹下,觀賞一下月亮爬上東山的壯景吧!」

我順從地站起來,阻止說:

「賽勒瑪,我們站在這裡待到月亮升起、照亮花園不是更好嗎?現在夜色籠罩著花木,我們什麼也看不見呀!」

她回答說:

「黑暗即使能夠遮住眼前的花草樹木,但卻遮擋不住心中的愛情。」

她用非同尋常的語氣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把目光轉向窗子,我則默默思考著她的話,想像著每個詞語的意思,琢磨著每個字的真實含義。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來,凝神注視著我,彷彿對自己說出的話感到後悔,想借自己的神奇目光,從我的耳朵裡收回她講出的那句話。但是,那神奇目光的作用恰恰相反,不但收不回那些話,反倒使那些更清楚、更深刻地留在我的胸中,緊緊貼著我的心,隨著我的情感起伏湧動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這個世界的每一件偉大、美好的事物,均誕生於人內心深處的一種想法或一種感受。我們所看到的歷代的作品,在其出現之前,原本都是隱藏在男子頭腦中的一種想法或女子胸中的一種美好的情感……使鮮血像溪水一樣流淌、奉自由作為神靈崇拜的可怕暴動,原本不過是生活在成千上萬男子中的某位男子頭腦中的一種浮想;令寶座傾覆、王國滅亡的痛苦戰爭,起初也僅僅是某個人頭腦中的一個念頭;改變人類生活進程的崇高學說,本來也只是才華出眾的一個人心中的一種帶有詩情的意向。一個想法建造了金字塔;一種情感毀滅了特洛伊城;一種念頭創造了伊斯蘭光榮;一句話燒燬了亞歷山大城圖書館。

夜深人靜時產生的一種想法,有可能帶你走向光榮,也可能引你步入瘋狂;一個女人的一瞥,可使你成為最幸福的人,也可能使你成為最不幸的人;一個男子說的一句話,可使你由窮變富,也可能使你由富變窮……在那靜悄悄的夜裡,賽勒瑪說的那句話,使我像停泊在海濤與蒼天之間的船一樣站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將我從青年時代的昏睡和空虛中喚醒,把我的歲月帶上通向死去活來的愛情舞台的一條新路。

我們來到花園裡,行走在花木之間,只覺微風用它那看不見的手指撫摩著我們的臉面,鮮嫩的花和柔軟的草在我們的腳下搖擺晃動。我們終於行至素馨花叢前,在一張長木椅子上默不作聲地坐了下來,靜聽沉睡的大自然的呼吸,用甜潤的歎息聲透過藍天望著我們的天目面前揭示彼此心中的隱秘。

月亮爬上了薩尼山,月光灑遍山巔、海岸,山谷坡上的農村清楚地顯現出來,彷彿無中生有,突如其來。整個黎巴嫩山脈出現在銀色月華下,就像一位曲肱而枕的青年,蓋著一層輕紗,肢體若隱若現。

西方詩人心目中的黎巴嫩是個夢幻般的地方。不過,就像隨著亞當、夏娃被逐,天堂被遮掩起來那樣,隨著大衛683、所羅門684和眾先知的逝去,黎巴嫩的真實面貌也漸而消隱了。黎巴嫩是一個詩般的詞語,而不僅僅是一座山名,它象徵著內心的一種情感,使人想像到一幅幅奇妙的美景:繁茂的杉樹林,散發著襲人的清香;用青銅和大理石建成的高塔,那是光榮與偉大的標誌;一群群羚羊蹣跚漫步在山岡和谷地。那天夜裡,我看到黎巴嫩宛如詩意般的幻想,像白日的夢境一樣呈現在我的眼前。隨著我們情感的變化,我們眼前的一切東西都變了模樣。當我們心靈中充滿神奇的幻想時,我們想像著一切東西都蒙上了神奇與妖麗的色彩。

賽勒瑪望著我,月光照著她的面孔、脖頸和手腕,她就像美與愛之神阿施塔特的崇拜者雕刻成的一尊象牙雕像。

她問我:

「你為什麼不說話呢?為什麼不向我談談你的過去的生活呢?」

我望著她那對明亮的眼睛,像突然開口說話的啞巴一樣回答她說:

「我一來到這個地方就說話,難道你沒有聽見?自打進了花園,莫非你沒有聽見我說的話?你的心靈能聽到百花低語和寂靜唱歌,也一定能聽見我的靈魂和心的吶喊聲。」

她用手捂著自己的臉,然後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

「我已聽到你的聲音……是的,我已聽到了。我聽到了發自夜的肺腑的吶喊聲和發自白晝之心的高聲喧囂。」

我忘記了自己過去的生活經歷,忘掉了自己的存在,忘記了一切,只知道賽勒瑪,只感覺到她的存在,立即說:

「賽勒瑪,我已聽到了你的聲音,聽到了一曲起死回生、引人入勝的偉大歌聲,太空中的塵埃為之波湧翻騰,大地之基因之搖晃震動。」

賽勒瑪合上眼,深紅色的唇上綻現出一絲苦苦微笑,然後低聲說:

「現在我知道了,有一種東西比天高,比海深,比生死和時光更強有力。我現在知道了昨天不知道,也不曾夢想過的那種東西。」

從那一時刻起,賽勒瑪變得比朋友更親密,比姐妹更親近,比情人還可愛。她變成了一種與我的頭腦形影不離的崇高思想,包圍著我的心的一種溫情和縈繞我心靈的一個美夢。

認為愛情必誕生於長期相處、久相廝跟的人們是多麼無知啊!真正的愛情是靈魂互解的結晶,假若這種互解不能在片刻之內實現,那麼,即使一年、一代也是實現不了的。

賽勒瑪抬起頭來,向著薩尼山與天邊相接的遙遠天際望去,然後說:

「昨天,你還像我的一位長兄,我放心地與你接近,在父親在場的情況下,我可以坐在你的身旁。而現在,我覺得有了一種比兄妹關係更強烈、更甜蜜的東西。我覺得那是一種超越一切關係的奇妙情感,那是一種強烈、可怕、可愛的關係,使我的心中充滿痛苦與歡樂。」

我回答她說:

「我們害怕的、我們的心胸為之顫抖的這種情感,難道不就是那種令月亮繞著地球轉、地球繞著太陽轉、太陽及其周圍一切繞著上帝轉的絕對規律的一部分嗎?」

賽勒瑪容光煥發,眼噙淚花,就像水仙花瓣上的露珠閃閃發光。她用手撫摩著我的頭,將手指插在我的頭髮裡,然後說:

「哪個人會相信我們的故事呢?誰相信我們在日落月出的時辰裡,我們已跨越了懷疑與誠信之間的一切障礙和隘口呢?誰能相信我們初次見面的四月竟是讓我們站在了生命最神聖殿堂的陽春之月呢?」

她說話時,我低著頭,她的手一直在撫弄著我的頭髮。此時此刻,假若讓我選擇,我會放棄王冠和花環而選擇撫弄我的頭髮的如絲的那只柔嫩的手。

我回答說:

「人類不相信我們的故事,因為他們不知道愛情是唯一一朵不需季節合作而成長、發育的鮮花。難道讓我們初次見面的是四月嗎?使我們站在生命最神聖殿堂的是這一時辰嗎?難道不是上帝之手在我們出生、淪為白晝與黑夜的俘虜之前,就把我們倆的靈魂融合在一起了嗎?賽勒瑪,人的生命並非從子宮裡開始,也不是在墳墓前結束。這個充滿月華星光的浩瀚宇宙,不乏以愛情相互擁抱的靈魂和以互解聯合化一的心靈。」

賽勒瑪輕輕地抽回自己的手,將電的波浪留在我的髮束之中,在夜間的微風吹拂戲動下,波浪起伏翻動有增無減。我伸出雙掌,捧住她那隻手,就像虔誠的教徒撫摩聖壇的帷幔祈禱祝福那樣,將之放在我那火熱的雙唇間,久久、深深地親吻:那熱吻能用它的高溫熔化人心的一切感受,能用它的甜美喚醒神靈中的一切純真情感。

一個時辰過去了,其中的每一分鐘均等同眷戀情深的一年。夜色寂靜,月光入水,周圍是一片林木花草。當我們沉醉在忘掉一切、只曉愛情真實的境界之中時,忽然聽到馬蹄、車輪聲在迅速地靠近我們,我們立即從那甜滋滋的昏迷中甦醒過來,由幻夢世界回到了使我們感到進退兩難、困惑難堪的現實世界。我們知道法裡斯老爹已從大主教家回來了,於是走出樹林,等待他的到來。

馬車在花園入口停下,法裡斯老人下了車,低著頭緩步朝我們走來。老人家如同背負重載,疲憊不堪,走到賽勒瑪跟前,雙手搭在她的肩上,久久凝視著她的面容,彷彿怕她的形象消失在他那昏花的雙眼裡。隨之,老淚縱橫,淌落在那他滿佈皺折的面頰上,雙唇抖動,綻現出淒楚的微笑,用哽咽的聲音說:

「賽勒瑪,過不了多久……過不了幾天,你就要離開爸爸,投入到另一位男子的懷抱中去了。過不了多久,上帝的教法就要把你從這個孤零零的家裡帶到寬廣的天地中去了。到那時,這座花園將會思念你那緩慢穩重的腳步,爸爸也將變成陌生人了。賽勒瑪,天命已經開口說話,願蒼天為你祝福,求蒼天保佑你!」

賽勒瑪聽父親這麼一說,面色頓改,兩眼呆滯,彷彿看到了死神的影子站立在她的面前。隨即,她抽抽噎噎地哭了,像被獵人射中的鳥兒,撲撲稜稜地落在低窪地上,疼得週身顫抖不止。她用被深深痛苦打斷的聲音大聲喊道:

「您說什麼?您說的是什麼意思?您想把我打發到哪兒去呀?」

賽勒瑪凝視著父親,好像她想用目光揭去掩藏他胸中秘密的那層包裹。一分鐘死一般的沉寂過去之後,賽勒瑪歎了一口氣,說:

「我現在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大主教奪去了您的愛女……他為這只被折斷翅膀的鳥兒準備好了籠子……爸爸,這就是您的想法和意思吧?」

法裡斯老人只用深深的歎息做回答。然後將賽勒瑪領進廳堂,慈愛之光從不安的面容上頓瀉而出。我留在樹林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情感被困惑戲動,如同秋風橫掃落葉。過了一會兒,我跟著父女倆進了廳堂。為了掩飾愛打聽別人隱私的好管閒事者的外表,我握住老人的手告別,又用類似於被淹死的人望著蒼穹頂上一顆明亮的星星那樣的目光望了望賽勒瑪一眼,然後轉身出了門,父女倆誰也沒有覺察到我已離開那裡。但是,當我行至花園盡頭時,忽聽老人呼喚我,我回頭望去,發現他追了出來。我立即回頭迎他。當他握住我的手時,用顫抖的聲音說:

「原諒我,孩子!是我使你今夜以眼淚宣告結束。不過,你將會常來看我的,不是嗎?當這個地方變得空空蕩蕩,只留下一個老人度過痛苦的風燭殘年時,你能不來看我嗎?當然,風華正茂不喜風燭殘年,宛如清晨不與黃昏相會,但你將常來我這裡,以便讓我回憶起我在你父親身旁度過的青春時光,讓我重新聽到那不再屬於我的生活故事,難道不是這樣嗎?當賽勒瑪走後,只有我一個人孤單單地住在這座遠離眾人家宅的房子裡時,你會不常來看我嗎?」

老人說出最後幾句話時,聲音低沉、斷續。當我握住他的手,默默地抖動時,我感到幾滴熱淚脫眶而出,滴在了我的手上。此時此刻,我的心靈顫抖起來,只覺得對他有一種做兒子的情感在胸中湧動,甜蜜而痛苦,像口渴一樣直衝上雙唇,然後又像難言的痛苦一樣回到心的深處。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的淚水簌簌下落,我的眼淚也奪眶而出。他稍稍彎下腰,用顫抖的雙唇吻了吻我的前額,然後把臉轉向宅門,說:

「晚安……晚安,孩子!」

滿佈皺紋的老人臉上那一滴閃光的淚水,要比青年人淚水滾滾給人的心靈帶來的震撼強烈得多。

青年人的滾滾淚水溢自淚水充裕的心間,而老人的淚卻是眼角的殘餘淚滴,也是虛弱體內的剩餘活力。青年人的眼淚像玫瑰花瓣上的露珠,而老人的眼淚則像舞動的黃葉,預示著生命的冬天已經臨近。

法裡斯老人的身影消隱在兩扇門後。我走出了那座花園,而賽勒瑪的話音依然繞在我的耳際,她的美貌像幻影一樣蹣跚行走在我的眼前,老人家的眼淚也在我的手上慢慢干了。我離開那個地方,宛如亞當離別了伊甸園,但這顆心中的夏娃卻沒有在我的身邊,當然也就不能讓整個世界變成天堂了……我離開那座宅院,只覺得那是我再生的一夜,也是我首次看到死神面孔的夜晚。

太陽能用自己的熱量使大地充滿勃勃生機,同樣也能用自己的溫度使大地死亡。

烈火之湖

人在漆黑夜裡秘密做的任何事情,也必將由人將之公諸於光天化日之下。我們的唇舌在寂靜之中的悄聲低語,往往在我們不知不覺之時,便變成了公眾談論的話題。我們今天想隱藏在住宅角落裡的事情,明天就會暴露,公開展示在街頭巷尾。

同樣,黑夜的幻影宣佈了大主教保羅·伽裡卜會見法裡斯老人的目的。就這樣,能媒將大主教的言談話語帶到了城中各區,也傳進了我的耳際。

在那月明風清之夜,大主教保羅·伽裡卜召見法裡斯老人,並非為了與他商量窮苦人、殘疾人的事情,也不是為了把寡母孤兒的情況告訴他,大主教用自己的豪華私人馬車把老人接去,原來是替自己的侄子曼蘇爾·伽裡卜貝克向老人的女兒賽勒瑪求婚。

法裡斯·凱拉麥是位富翁,他的唯一繼承人便是他的女兒賽勒瑪。大主教要選賽勒瑪作他的侄媳,既不是因為她的美貌,也不是因為她靈魂高尚,而是因為她富有,她那萬貫家財足以保證曼蘇爾貝克的前程,借助她的大筆錢財,足以使貝克在貴族當中尋求到崇高地位。

東方的宗教領袖們不會滿足於他們自己已經獲得的尊嚴和權勢,而是竭力讓他們的後代居於眾人之上,奴役人民,控制人民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帝王駕崩,將榮譽傳給自己的長子,而宗教領袖的光榮則像傳染病一樣傳給兄弟及侄子。就這樣,基督教的大主教、伊斯蘭教的伊瑪目和婆羅門教的祭司,都像海中蛟龍一樣,伸出無數巨爪捕捉獵物,張開無數大嘴吮吸獵物鮮血。

當保羅·伽裡卜大主教代侄子求娶賽勒瑪時,法裡斯老人只得用深深的沉默和灼熱的淚水作答。當父親要送別女兒時,即使女兒要嫁到鄰居家或應選入皇宮,哪位父親能不難過?當自然規律要一位男子同自己的女兒分別時,而那女兒是他自幼逗著她玩,繼之教育、培養她成為妙齡少女,後來長大成朝夕相依為命的大姑娘,現在卻要與他分別了,他的內心深處怎會不難過得顫抖戰慄呢?對於父母親來說,女兒出嫁的歡樂類似於兒子娶媳,只不過是後者給家庭增加了一個新成員,而前者則使家庭減少了一個親密的老成員。法裡斯老人被迫答應了大主教的要求,強抑心中不悅情感,在大主教的旨意面前低下了頭。老人家不但見過大主教的侄子曼蘇爾貝克,而且常聽人們談起他來,深知其性情粗野、貪得無厭、道德敗壞。可是,在敘利亞,哪個基督教徒能夠反抗大主教,同時又能在信仰中受到保護呢?在東方,哪一個違背宗教領袖意願的人能在人們當中受到尊重呢?與箭對抗的眼睛,怎能逃避被射瞎的命運?與劍搏鬥的手臂,怎會不被斬斷?即使老人家能夠違抗保羅大主教的意願,他能保證女兒的名聲不遭猜疑與毀滅嗎?女兒的名字能夠不遭受眾口舌的玷污嗎?在狐狸看來,高懸的葡萄不都是酸的嗎?

就這樣,天命狠狠抓住了賽勒瑪,將她作為一個低賤的奴隸捲入了不幸東方婦女的行列。就這樣,一個高尚的靈魂剛剛展開聖潔的愛情翅膀,在月光朧明、百花溢香的天空中遨遊之時,便落入了羅網。

在多數地方,父輩的大筆錢財往往是女兒不幸的起因。靠父親辛勤努力、母親精打細算填充起來的寬大金庫,頃刻之間便會化為繼承者心靈的黑暗狹窄牢籠。人們頂禮膜拜的偉大財神,瞬間會變成折磨靈魂、毀滅心神的可怕惡魔。賽勒瑪像許多不幸的姑娘一樣,成了父親巨財和新郎貪婪的犧牲品。假若法裡斯不是一個富翁,那麼,賽勒瑪今天也會像我們一樣,快活地生活在陽光下。

一個星期過去了。賽勒瑪的愛總是陪伴著我:黃昏時,那真摯的愛在我的耳邊吟唱幸福之歌;黎明時,那執著的愛將我喚醒,讓我瞻望生活的意義和存在的秘密。那是神聖的愛,不知何為嫉妒,因為它無求於人;它不會使肉體感到痛苦,因為它在靈魂深處。那是一種強烈的愛慕之情,它會使心靈得到極大的滿足。那是一種極度深刻的飢餓,它以知足填滿人心。那是一種情感,它能使思念之情誕生,但卻不激發思念之情。那是一種迷人心竅的蜃景,使我視大地為一片樂土,令我看人生是一場美夢。早晨,我行走在田野上,在大地的甦醒中看到了永生象徵;我坐在海岸邊,從大海波濤裡聽到了永恆歌聲;我走在城市大街上,從行人的臉上和勞動者行動中看到了生活的美和繁榮的歡樂。

那是像幻影一樣過去、像霧靄一樣消失的日子,在我的心中留下的只有痛苦的記憶。那眼睛,我曾用它看過春令的美景和田野的甦醒,如今,它看到的只有暴風的憤怒和冬天的失望。那耳朵,我曾用它聽到波濤的歌聲,如今,它只能聽到心靈深處的呻吟和深淵的號喪聲。那心靈,曾是多麼敬重人類的活力和興盛的光榮,如今,它卻只能感到貧困的不幸和墮落者的悲慘。談情的日子多麼甜潤,說愛的歲月何其甘美!痛苦之夜多麼苦澀、何其可怕啊!

週末的黃昏時分,我的心靈沉醉在情感的美酒之中,於是向賽勒瑪的家走去。她的家宅是美所建造、愛所崇拜的聖殿,為的是讓心靈在那裡頂禮膜拜,虔誠祈禱。當我行至那座寂靜的花園時,我感到有一種力量在吸引著我,將我帶出這個世界,讓我緩慢地接近一個沒有爭鬥的神奇天地。我只覺得自己就像一位蘇菲派685教徒,被天引向幻夢境界,我忽然發現自己行進在相互交織的樹木與互相擁抱的鮮花之間。當我行至宅門口時,抬頭一看,只見賽勒瑪坐在素馨花樹蔭下的那張長椅上,那正是一周之前,在神靈選定的夜晚,我倆同坐的地方,是我的幸福的開端,也是我的不幸的源頭。我默不作聲地走近她,她紋絲不動、一聲不響,彷彿她在我到來之前,就已經知道我要來。我在她身旁坐下來,她朝我的眼睛凝視片刻,深深長歎了一口氣,然後把目光轉向遙遠的晚霞,那裡正是夜首與日尾相互嬉戲的地方。一陣將我們的心靈納入無形靈魂行列的神秘寂靜過後,賽勒瑪把臉轉向我,伸出冰冷、顫抖的手拉住我的手,用類似於飢餓得說不出話來的人的呻吟似的聲音說:

「朋友,你瞧瞧我的臉,好好地瞧一瞧,細細地看一看,讀一讀你想用語言瞭解的關於我的一切情況吧……親愛的,你看看我的臉……哥哥,你好好瞧一瞧吧!」

我瞧著她的臉,久久地注視了一番,發現幾天前她那還像口一樣微笑和像燕子翅膀扇動的眼睛已經凹陷下去,而且呆滯僵死,蒙上了一層痛苦、憂慮的陰影;她那昨天還像高高興興接受太陽神親吻的白百合花瓣似的皮膚已經枯黃,蓋上了一層絕望的面紗;她的雙唇本來像延命菊花,甜汁四溢,如今已經乾枯,活像秋風下留在枝頭上瑟瑟抖動的兩片玫瑰;她的脖頸原先像象牙柱子一樣挺立著,如今已經向前彎曲,彷彿再也無力承受頭腦裡的沉重負擔。

我看到了賽勒瑪臉上的這些令人痛苦的變化,但所有這些在我看來不過是薄雲遮月,使月亮顯得更加美麗、壯觀、莊嚴。臉上所透露出來的精神深處的秘密,無論其令人多麼痛苦難過,都會使面容更加嫵媚、甜潤;而那些默不作聲,不肯吐露內心隱情和秘密的面孔,無論其線條多麼流暢,五官如何端正,也談不上什麼美麗。酒杯只有晶瑩透明,全呈美酒色澤,才能吸引我們的雙唇。那天黃昏,賽勒瑪正像一隻盛滿純酒的杯子,生活的苦汁與心靈的甘甜相互摻雜在酒之中。賽勒瑪在不知不覺中演示了東方婦女的生活:剛告別父親的家,便使自己的脖頸套在了粗魯丈夫的枷鎖之下;才離開慈祥母親的懷抱,就生活在殘暴婆母的奴役之中。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賽勒瑪的面孔,靜聽著她那斷斷續續的呼吸聲,默默地思考著,和她一起感到痛苦,為她感到難過。我終於感到時間停下了腳步,萬物被遮擋起來,漸而消失,只看見兩隻大眼睛在凝神注視著我的內心世界,只覺得我雙手捧著的那只冰冷的手在不住地顫抖,直到賽勒瑪平靜,聽到她那從容的話音時,我才從這種昏迷中甦醒過來。她說:

「來吧,朋友,我們現在談談吧!趁未來還沒有把艱難險阻加在我們的頭上,讓我們描繪、勾勒一下我們的未來吧!我父親已到那個將成為我終身伴侶的男人家去了。上天選定的導致我出生的男人去見大地注定的成為主宰我的末日的男子去了。就在本城的中心,伴我度過青春時代的老人正在會見將伴我度過其餘歲月的青年。今天夜裡,父親與未婚夫商定結婚日期;無論那一天多麼遙遠,終將是很近的。這個時刻是多麼奇異,它的影響又是何等強烈!上星期的今夜,就在這素馨花樹蔭下,愛神第一次擁抱了我的靈魂;也在同一時刻,天命在保羅·伽裡卜大主教宅裡,寫下了我未來故事的第一句話。此時此刻,我父親和我的未婚夫正在編織我的結婚花環。我看見你坐在我的身邊,我感覺得到你的心潮在我的周圍波湧起伏,像一隻乾渴的鳥兒,拍翅盤旋在一條可怕的飢餓毒蛇把守著的清泉上空。這一夜是多麼重要,其奧秘又是何等深刻!」

在我的想像中,絕望就像漆黑的魔影,狠狠地掐住了我們愛情的喉嚨,一心將之扼死在童年之中。我回答她說:

「這隻鳥將一直盤飛在清泉上空,不是渴得墜地而死,就是被可怕的毒蛇撲住,並被撕爛吞食。」

賽勒瑪激動不已,話音像銀弦一樣顫動著說:

「不,不,我的朋友,還是讓鳥兒活著,讓這只夜鶯一直唱到夜幕垂降,直到春天過去,世界毀滅,時光衰竭。你不要讓它啞口,因為它的聲音能使我復活;不要讓它的翅膀停止拍擊,因為羽翼的沙沙響聲能驅散我心中的霧靄。」

我歎息著低聲說:

「賽勒瑪呀,它會渴死的,也會被嚇死的。」

話語從她那顫動的雙唇間奔騰傾瀉而出,她回答道:

「靈魂的乾渴要比物質的渴望更重要,心靈的恐懼要比肉體的安寧更可怕……不過,親愛的,請你好好聽我說。我現在站在一種新生活的門口,而我對之一無所知。我就像一個盲人,因為怕跌倒,所以用手摸著牆行走。我是一個女奴,父親的錢財將我推到了奴隸市場上,一個男子把我買去了。我不愛這個男子,因為我對他一無所知。你也知道,愛情與陌生是不相容的。但是,我將要學著愛他。我將順從他,為他效力,使他幸福。我將把一個懦弱女人能夠獻給一個強悍男子的東西全部獻給他。至於你嘛,你則正處於青春,你面前的生活之路是寬廣的,而且滿鋪鮮花和香草。你將帶著你那顆熾燃的心走向寬闊世界。你將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說話,自由地做事。你將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生命的面頰上,因為你是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將像主人一樣生活,因為你父親窮,所以你不會成為奴隸,不會因為他那點家財而被帶往買賣女奴的奴隸市場上。你將與一個心愛的姑娘結為伴侶:在她過門之前,她會先佔據你的心房;在與你朝夕相處之前,她就會與你同思共想。」

賽勒瑪說到這裡,稍稍沉默、喘口氣,然後用哽咽的聲音說:

「可是,難道就在這裡,生活之路就將我們分開,讓你奔向男子的光榮,讓我去盡婦道義務?莫非美夢就這樣結束了?莫非甜蜜的現實就這樣雲消霧散了?難道喧囂就這樣將燕子的鳴囀吞噬?難道狂風就這樣將玫瑰花瓣吹散?莫非粗腳就這樣將酒杯踏碎?難道讓我們站在朗月下的那一夜是假的?難道我們的靈魂相聚在這素馨花樹下也是假的?難道我們急忙飛向星星,翅膀感到疲憊,就將我們一下拋入深淵?莫非愛神在沉睡中突然來到我們身邊,頃刻醒來就大怒要懲罰我們?難道我的呼吸觸怒了夜間的微風,使之頃刻之間化為狂風,意欲撕裂我們,將我們碾作塵埃,然後捲入谷底?我們既沒有違背叮囑,也沒有偷食禁果,為什麼要把我們驅逐出伊甸園呢?我們既沒有玩弄陰謀,也不曾背叛,為什麼要把我們打入地獄呢?不能,不能啊!一千個不能,一萬個不該!我們相聚的片刻勝似數個世紀;照亮我們心靈的光芒足以征服任何黑暗。假若風暴在這個憤怒的海面上將我們分開,那麼,波濤會在那個平靜的海岸將我們聚在一起;倘使這種生活將我們殺死,那麼,那位死神會使我們復活。

「女人的心是不會跟時間而變化,隨季節而更替的。女人的心會久久掙扎,但卻不會死亡。女人的心頗似曠野,人將之當作戰地和沙場,拔掉那裡的樹木,燒掉那裡的青草,用血染紅那裡的岩石,將屍骨的頭顱栽入土地中。儘管如此,曠野依舊存在,寂靜安詳,春天照樣按時而至,秋天仍然碩果壓枝,直到永遠……如今事情結束了,我們怎麼辦呢?請你告訴我,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怎樣分手,何時相聚?莫非我們應把愛神視作異鄉客,夜幕將之送來,清晨又將之趕走?難道我們該將心裡的情感看成一個夢,睡覺時才顯示,甦醒後去而無蹤?莫非我們應該把這一個禮拜看作爛醉時刻,頃刻便已清醒?……親愛的,你抬起頭來呀,讓我聽聽你的聲音!你說話呀!請你開口跟我說話呀!狂風吹翻我們的船後,你還記得我們共度的那些日子嗎?寂靜的夜裡,你聽見我的翅膀沙沙拍擊聲嗎?你能感覺到我呼出的氣在你的臉面和脖頸上波湧起伏嗎?你能聽到我痛苦哽咽的低微歎息聲嗎?你能看見我的幻影隨黑夜幻影而來,又隨晨霧消失嗎?親愛的,你對我說呀!你曾是我眼中的光明、耳中的歌聲、靈魂的翅膀,以後你將是什麼呢?」

我的心底之蘊全部溶在我的雙目之中。我回答她說:

「賽勒瑪,我將像你希望的那樣屬於你。」

她說:

「我希望你愛我。我要你愛我到我的末日。我要你像詩人愛自己的痛苦幽思一樣愛我。我要你像旅行者記起水塘那樣記起我,看見水塘先借水面照照自己的容顏,然後再俯首飲水。我要你像母親記起胎兒那樣記起我,胎兒未見到光明,便死在了母腹之中。我要你像慈悲的國王想到囚犯那樣想到我,囚犯未接到國王的赦免令便死在了牢裡。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兄弟、朋友和夥伴。我希望你常來看望我的父親,給孤獨中的他送來歡樂和慰藉,因為我不久就要離開他,變成他的陌生人。」

我回答她說:

「賽勒瑪,我將一一照辦。我將使我的靈魂包裹你的靈魂,讓我的心成為容納你的俊美的房舍,讓我的胸腔成為掩埋你的痛苦的墳墓。賽勒瑪,我將像田野酷愛春天那樣愛你。我將像鮮花靠太陽光和熱量生長那樣靠你生活下去。我將像山谷吟誦迴盪在農村教堂上空的鐘聲那樣吟詠你的名字。我將像海岸聆聽波濤講故事那樣傾聽你心靈的絮語……賽勒瑪,我將像寂寞的異鄉客思念親愛的祖國那樣思戀你。我將像飢餓的窮苦人嚮往一桌美食那樣嚮往你。我將像被廢黜的君王暗戀尊榮、輝煌歲月,垂頭喪氣的俘虜暗戀自由、安詳時光那樣暗戀你。我將像農夫想著飽飽禾穗和打穀場上的糧堆、善良的牧人想著肥美草原和甘甜泉水那樣想著你。」

我說話時,賽勒瑪一直望著夜幕深處,不時地歎歎氣。她的心跳時快時慢,如同大海波濤時高時低。她說:

「明天,事實就要化為幻影,甦醒就會變成幻夢。思念者只靠擁抱幻影,乾渴者僅飲夢中溪水,這能夠滿足要求嗎?」

我回答道:

「明天,天命就要把你帶到一個充滿溫馨與平靜的家庭懷抱中,將我帶到一個充滿鬥爭、廝殺的世界裡去了。你就要到一個男子家中去了,他會為你的俊秀容貌、純潔心靈而感到幸福;而我,則要到歲月的埋伏的地點去,歲月將以其痛苦折磨我,用它那可怕的魔影恫嚇我。你將投入生活懷抱,我卻要進入爭執天地。你迎來的將是親暱與溫馨,我面臨的卻是孤獨與寂寞。不過,我將在死神陰影遮罩的山谷裡豎起愛神的塑像,天天對之頂禮膜拜。我將與愛神夜下談心,聽她唱吟,將她當作美酒痛飲,把她選作衣服穿在身上。拂曉,愛神把我從睡夢中喚醒,領著我走向遙遠的曠野;正午,愛神將把我帶到樹蔭下,與百鳥一起同避烈日灼熱,歡快乘涼;黃昏,愛神讓我面對日落之地,讓我聆聽大自然告別光明時唱的歌,讓我觀賞寂靜的幻影遨遊在空中的壯景;夜晚,愛神擁抱著我,我安然進入夢鄉,夢遊情侶、詩人靈魂居住的天堂。春天,我與愛神並肩漫步,踏著生命用紫羅蘭和延命菊畫出的足跡,用水仙花和百合花杯喝著剩餘的甘霖,在丘山和坡地之間欣然吟唱;夏天,我與愛神頭枕乾草捆,下鋪青草作褥,上蓋藍天當被,與月亮、星辰親切夜談;秋天,我將與愛神一起去葡萄園,坐在搾汁機旁,觀看正在脫掉金黃色衣裳的樹木,仰望向海岸遷徙的鳥群;冬天,我將與愛神相互依偎在爐火旁,講述歷代故事,重溫各國與各民族的史跡。青年時代,愛情將成為我的導師;中年時代,愛神將成為我的助手;老年時代,愛神將成為我的慰藉。賽勒瑪,愛神將伴隨我終生,直至大限來臨,你我相聚上帝手中。」

語詞發自我的心靈深處,語速急促,就像一柄火炬,火焰熊熊,火星四濺,旋即零落消失在花園的角落裡。賽勒瑪聆聽著,淚水奪眶而出,簌簌下落,眼簾彷彿變成了雙唇,淚流便是回答我的話語。

沒有得到愛神賜予的雙翅的人們,是不能飛到雲天外觀看那個神奇世界的,也看不到我和賽勒瑪的靈魂在那悲歡交集的時刻遨遊在那個世界裡的情景。沒有被愛神選作旅伴的人們,他們是聽不見愛神說話的,這個故事也不是寫給他們的;即使他們能夠明白這幾頁書的意思,他們也看不到蹣跚在字裡行間的不以墨水為衣、不把白紙當做宿身之處的幻影。可是,誰又未曾啜飲過愛神林中的玉液呢?哪個心靈又未曾恭恭敬敬地站在用心之底蘊鋪地,以秘密、美夢和情感蓋頂的光明神殿之前呢?哪一朵花的花瓣沒有沾過晨露?哪條迷路溪水沒有奔向大海?

賽勒瑪抬起頭來,仰望著繁星點綴著的夜空,兩手伸向前,二目圓瞪,雙唇顫動,蠟黃色的臉上呈現出一位受虐待女子心靈中的全部怨恨、絕望和痛苦徵兆,然後大聲喊道:

「主啊,女人有何過錯,致使你大發雷霆?她又何罪之有,招來你發怒到地老天荒?莫非她犯下了可怕的彌天大罪,致使你給我無盡的懲罰?主啊,你是強大無比的,而女人則是軟弱無雙的,你為什麼要用痛苦消滅她?主啊,你是偉大的,而女人只是在你的寶座周圍匍匐爬行,你為什麼要用雙腳將之踏碎?主啊,你是強烈暴風,而女人在你面前,則像塵埃,你為什麼要把她卷揚到冰雪上去呢?主啊,你是巨神,而女人則是不幸者,你為什麼要同她作戰?主啊,你明察秋毫,無所不知,而女人則是迷途的盲者,你為什麼要置之於死地?主啊,你用愛創生了女人,又為什麼要用愛將之消滅?主啊,你用右手將女人舉到你的身旁,你又為什麼用左手將之拋入深淵,而她全然不知你何時將之舉起,又怎樣將之拋掉?你把生的氣息吹入女人的口中,卻又將死亡的種子播入女人的心田。主啊,是你使她走在幸福路上,旋即又派不幸坐騎士來抓她。主啊,是你把歡樂的歌聲送入她的喉嚨,然後卻用痛苦封住她的雙唇,用愁苦拴住她的舌頭。主啊,你用你那無形的手指將歡樂與她的痛苦繫在一起,又用你那有形的手指在她的歡樂周圍畫上痛苦的光暈。你把寬舒和平安隱藏在她的臥室裡,卻又把恐懼和麻煩置於她的床邊。你用你的意志喚醒了她的愛慕之情,而從她的愛慕之情中又生出了她的毛病與過失。你用你的意願讓她看到了你的造化之美,你也用你的意願使她對美的鍾愛化為致命的飢餓。你用你的法律使她的靈魂與漂亮肉體結配,你也用你的法則使她的肉體做了軟弱和屈辱的伴侶。主啊,你用死亡之杯為她注入生命,又用生命之杯為她注入死亡,主啊,你用她的淚水為她洗淨,又用她的淚水將她溶解。主啊,你用男人的麵餅填充她的饑腹,然後又用她的心中情感塞滿男人的手。主啊,你呀,你用愛情打開了我的眼界,又用愛情使我雙眼失明。主啊,你用你的雙唇親吻了我,又用有力的手給了我一耳光。你在我的心中種下了白玫瑰,卻又在玫瑰周圍令荊棘、芒刺橫生。主啊,你用一個我所深愛的青年的靈魂綁住了我的靈魂,卻又用一個我素不相識的男人的身束住了我的身。主啊,你羈絆了我的歲月!主啊,幫我一把吧,讓我成為這場殊死鬥爭中的強者;救救我吧,讓我至死忠誠、純潔……主啊,願你如願以償!願你的聖名永遠吉祥!」

賽勒瑪沉默下來,而她的面容還在說話。之後,她低下頭,垂下雙臂,彎下腰,彷彿失去了活力;在我看來,她就像被狂風摧折的樹枝,被拋在低窪地,任其乾枯,自消自滅在時光的腳下。我用我的灼熱的雙手捧住她那冰涼的手,用我的眼簾和雙唇親吻她的手指。當我想用話語安慰她時,發現我自己比她更值得安慰和同情。我沉默無言,不知所措,靜靜思考,感到時光在拿我的情感開玩笑,聽到我的心在我胸腔裡呻吟,不由自主地自己對自己擔憂起來。

在那一夜餘下的時間裡,我倆誰都沒說一句話。因為焦慮一旦巨大,人便會變得啞口無言。我倆一直默不作聲,僵直地呆在那裡,活像被地震埋入土中的一對大理石柱。誰也不想聽對方說話,因為我倆的心弦都已脆弱無比,即使不說話,一聲歎息也會震斷它。

午夜時分,寂靜得陰森可怕。殘月從薩尼山後升起,在繁星中間,顯得就像一張埋在靈床的黑色枕頭裡的白蒼蒼的死人的臉,在四周的微弱燭光映照下尤其令人心驚。黎巴嫩山脈像被歲月壓彎脊背、被苦難扭曲身骨的老翁一樣,眼裡沒有睏意,與黑夜談天,等待黎明到來,頗似一位被廢黜的君王,坐在宮殿廢墟間的寶座灰燼上。高山、樹木和河流隨著情況和時間的變化而變換著自己的形態與外表,就像人的面容一樣隨著思想和情感的變化而變化。白天裡高高挺立的白楊樹就像嬌媚的新娘子,微風戲動著她那長長的衣裙,然而到了夜晚,它卻像一根煙柱,高高插入無垠的天空。午間像強有力的藐視一切災難的暴君一般的巨大岩石,在夜裡卻變得像一個可憐的窮光蛋,只有以大地當褥,蓋著夜空作被。我們清晨看到的溪流波光粼粼,如同銀色的蜜汁,耳聞它歡唱著永恆之歌;及至傍晚,它卻像從山谷半腰淌瀉下來的淚河,耳聽它在像失子的母親痛哭、哀號。一個星期以前,黎巴嫩山脈還是那樣威嚴、壯觀,其時皓月當空,人心歡暢;而那一夜裡,它卻變得愁眉苦臉、萎靡不振,面對著徘徊在夜空的暗淡殘月和一顆悸動在心中的怏怏之心,顯得那樣寂寞孤獨。

我們站起身來告別時,愛情和失望像兩個可怕的魔影橫在我倆之間:前者展開翅膀在我們的頭上盤旋,而後者則用魔爪掐住了我們的喉嚨;前者驚惶地哭泣,後者卻譏諷地大笑。當我捧起賽勒瑪的手放在我的雙唇上親吻、祝福時,她靠近我,吻了吻我的頭髮分縫處,然後坐在木椅上,合上眼,緩緩地低聲說:

「主啊,求你憐憫!求你讓所有被折斷的翅膀強健起來吧!」

我離開賽勒瑪,走出花園,只覺得我的感官被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紗幕,酷似霧靄在湖面瀰漫。我獨自走去,道路兩旁的樹影在我面前晃動,就像從地縫裡鑽出來的魔影在故意嚇我。微弱的月光在樹枝間瑟瑟顫抖,活似遨遊在天空的妖魔向我的胸膛射來的一支支細長的利箭。我的周圍一片沉寂,彷彿是黑暗之神捂在我身上的沉重黑色巨掌。

那時刻,存在中的一切,生活的全部意義,心靈裡的所有秘密,都變得醜陋、可怕與駭人聽聞。世間的美和存在的歡樂讓我看到的精神之光,已經化為火,其烈焰灼燒著我的心肝,其煙霧籠罩著我的心靈。萬物之聲匯成的並使之成為天國之歌的和聲,一時間化為比獅吼更加令人恐懼、比深淵吶喊更加深沉的嘯鳴。

我回到自己的臥室,一下便癱倒在了床上,就像被獵人射中的鳥兒,心被箭穿透,直墜落在籬笆之間。我的理智一直搖擺在可怕的甦醒與不安的睡夢之間,在這兩種情況下,我的靈魂都在重複著賽勒瑪的那些話:「主啊,求你憐憫!求你讓所有被折斷的翅膀強健起來吧!」

死神寶座前

婚姻,在我們這個時代是一樁可笑又可悲的交易,完全被男青年和姑娘們的父親們所包攬。在這場交易中,多數地方的男青年們贏利,父親們賠錢,而被當作貨物從一家移入另一家的姑娘們,則歡樂盡失,如同舊傢俱一樣,她們就被放在房舍的角落裡,面對黑暗,慢慢地消亡。

現代文明使婦女的意識稍有長進,但卻因為男子們普遍的貪婪之心,而使婦女們的痛苦有增無減。往昔,婦女是幸福的女僕,如今,她們變成了不幸的女主人;往昔,她們是走在白日光明之中的盲人,如今,她們卻成了走在夜幕中的明眼人。過去,婦女們因無知而顯得嫵媚,因樸實而顯得嫻淑,因懦弱而顯得強壯,如今,她們因嬌美而變得醜陋,因敏感而變得膚淺,因知事而變得遠離人心。她們能有一日變得美貌與知識、妖麗與德高、身材苗條與心靈堅強集於一身嗎?我認為精神昇華是人類的法則,漸臻完美是一條緩慢的規律,但它卻是一條積極有效的規律。假若婦女在某件事上前進了,而在另一件事上落後了,那是因為登上山頂的路上有障礙,那裡不乏賊窩和狼穴。在這座類似於甦醒前的昏厥的山中,在這座佈滿過去時代泥土和未來時代種子的山中,在這充滿奇異嗜好和願望的山中,不乏這樣一座城市,那裡的婦女正是未來女子的象徵。賽勒瑪在貝魯特將是東方新女性的代表,但她像許多生活在以前時代的人一樣,成了新時代的犧牲品,就像被急流捲走的一朵花,被迫走向不幸前進的行列中。

曼蘇爾貝克與賽勒瑪結了婚,二人住在貝魯特海濱的一座豪宅裡,那是個社會名流、富翁聚居的區域。法裡斯老人獨自呆在那座孤零零的住宅中,周圍是花圃、果園,酷似牧羊人守著一群羊。喜筵日子過去了,洞房花燭之夜過去了,被人們稱為「蜜月」的日子也過去了,留下來的便是醋酸加苦西瓜汁的日子,正像戰爭的顯赫與輝煌,留下來的卻是戰死者的頭顱和屍骨,橫布在曠野之上……東方婚禮的豪華講究把青年男女的心靈高高拋向天空,就像雄鷹展翅高翔雲端,然後又把他們像磨盤一樣丟入海底,簡直就像沙灘上留下的足跡,頃刻便被浪潮抹掉。

春去夏至,接著便是金秋。我對賽勒瑪的美漸而從一個青春少年對一位黃花少女的慕戀,變成一種孤兒對長眠地下的母親英靈的無聲崇拜。曾經佔據我的整個身心的鍾愛之情,變成了顧影自憐的盲目憂傷。曾使我熱淚脫眶而出的酷戀之情,已經化為令我心滴鮮血的沮喪。曾充滿我胸間的思戀呻吟之聲,變成了深沉的祈禱。在寂靜中,我的靈魂向蒼天祈禱,祈求蒼天給予賽勒瑪以幸福,賜予她的丈夫以快活,讓她的父親放心。不過,我同情也好,祈禱、祝福也好,統統都是徒勞無益的。因為賽勒瑪的不幸是心病,只有死神才能治癒它。她的丈夫則屬於那樣一種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得到一切,生活過得舒適、寬裕、快樂,但決不會以此為滿足,還常貪圖得到本來不屬於他們自己的東西,就這樣,他們一直受著他們的貪慾折磨,直到生命盡頭。我希望法裡斯老人放心也是沒有用的,因為他的女婿剛剛娶了他的女兒,得到了她的大筆錢財,便把老人忘得一乾二淨,對他棄置不理,一心只盼他一命嗚呼,好把他剩餘的財產全部弄到自己手裡。

曼蘇爾貝克很像他的叔父保羅·伽裡卜大主教。他的性格也像叔父。曼蘇爾的心靈簡直就是其叔父心靈的縮影。他叔侄倆之間只是偽善與墮落之別。大主教在他的紫色教服掩飾下實現自己的意願,借懸掛在胸前那閃著金光的十字架滿足自己的貪慾。而他的侄子,則是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為所欲為。清晨,大主教去教堂;白日的其餘時間裡,他則用來搾取寡母孤兒、平民百姓的錢財。曼蘇爾貝克整天都在被腐朽氣息污染透的陰暗的花街柳巷裡縱情酒色。

星期日,大主教站在祭壇前,一本正經地向信民們宣講他自己並不遵守的訓誡;而在一周裡的其餘日子裡,他就忙於國家政治活動。他的侄子,則利用叔父的權勢,把全部時光打發在與那些求職者和追求名利者的交易上。大主教是一個在夜幕掩蓋下行竊的小偷,而曼蘇爾貝克則是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行走的騙子。

百姓就這樣在這伙小偷和騙子之間慘死,就像群羊在狼的利爪和屠刀下喪命。東方各民族就這樣屈從於心術不正、道德敗壞之輩,於是漸而倒退,然後墜入深淵,時代匆匆而過,用其腳將之踏爛,就像鐵鏈將陶器砸得粉碎一樣……

究竟是什麼讓我用這麼大篇幅來談悲慘、絕望的民族呢?我本想記下一位不幸女子的故事,描繪一顆悲傷的、尚未嘗到愛情的歡樂便慘遭痛苦打擊的心靈……想到那位未曾擁抱過生活便被死神奪去生命的弱女子,我已不再流淚,卻為什麼談起遭受壓迫的那些無名百姓,我的淚水卻奪眶而出呢?難道那位弱女子不正是受壓迫人們的象徵嗎?那位在心靈愛好與肉體桎梏之間痛苦掙扎的女子,不正像在統治者與祭司們之間受折磨的民族嗎?或者說那種將一位美麗少女帶往墳墓陰暗處的無形情感,不正像用黃土掩埋百姓生命的強烈暴風嗎?女人之於民族,如同光之於油燈:若燈油充足,那燈光會微弱昏暗嗎?

秋天過去了,金風剝光的樹木,戲動著飄飛的黃葉,如同颶風戲耍著海水的泡沫。冬天哭號著走來。我在貝魯特沒有一個夥伴,伴隨我的只有夢,時而將我的心靈高高抬往星空,時而又將我的心降下埋入地腹。

愁苦的心靈只有在孤寂中安寧,於是我遠離人們,就像受傷的羚羊離群而去,隱藏在山洞裡,或者得到痊癒,或者默默死去。

有一天,我聽說法裡斯老人病了,我便放棄了獨處,前往探望他。我躲開被車水馬龍嘈雜聲干擾長空靜寂的大道,沿著橄欖樹之間的一條小道步行而去。但見橄欖樹那鉛灰色的葉子上因雨滴而閃閃放光。

行至老人家,我走進門一看,只見老人躺在床上,身體瘦弱,面容憔悴,臉色蠟黃,二目深陷在雙眉下,活像兩個又深又暗的窟窿,病痛的魔影在那裡遊蕩。昔日那曾經容光煥發、笑顏常駐的舒展面孔,如今緊縮著,愁眉不展,像一張皺皺巴巴的鉛灰色紙,彷彿疾病在上面留下的一行行模模糊糊的奇怪字樣。昔日那雙溫暖、柔軟的手,如今已變成皮包骨頭,瘦弱不堪,活像暴風中瑟瑟抖動的光禿禿的樹枝。

我走近老人,問他近日可好。他把清瘦的臉轉向我,顫抖的雙唇上綻現出一絲淒涼的微微笑意,用似乎是從牆後傳來的微弱聲音說:

「去吧,孩子,到那個房間裡去吧!給賽勒瑪擦擦眼淚,讓她平靜一些,然後再把她帶到這裡來,讓她坐在我的床邊……」

我走進對面那個房間,發現賽勒瑪癱坐在一張椅子上,雙手抱著頭,臉埋在椅背上,屏著呼吸,以免父親聽到她的泣哭聲。我緩步走近她,用近乎歎息的微弱低聲呼喚她的名字。她就像被噩夢驚擾的睡夢中的人一樣,惶遽地一動,隨即坐正,用呆滯的目光望著我,彷彿她是在夢中看到了一個幻影,不相信是我站在那個地方。

一陣深深的沉默,彷彿它的神奇影響將我們帶回到我們醉於神酒的時刻。之後,賽勒瑪用指尖抹去眼淚,傷心地說:

「你看到歲月如何更替了嗎?你看見時光怎樣使我們迷失方向,我們又如何快步走進了這可怕洞窟了嗎?就在這個地方,春天將我們聚集在了愛神的掌中;還是在這裡,嚴冬又讓我們在死神的寶座前見面。白日是多麼燦爛,而這夜色又是多麼黑暗……」

話未說完,她哽咽了。隨後,她又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彷彿往事已浮現在她的面前,而她卻不想看到它。我用手撫摩著她的頭髮,說:

「來吧,賽勒瑪,來吧!讓我們在狂風前像鐵塔一樣巍然屹立吧!來吧,賽勒瑪,讓我們在敵人面前像勇士一樣挺立,用我們的胸膛,而不是用脊背迎著敵人的刀鋒劍刃吧!我們倒下去,要像烈士那樣壯烈;我們得勝時,要像英雄那樣活著……在艱難困苦面前,堅定地忍受心靈上的折磨,總比退縮到安全、舒適的地方要高尚。在油燈四周拍翅撲火,直到化為灰燼的蛾子,要比在黑暗洞穴裡平安、舒適生活的鼴鼠尊貴。不經受冬令嚴寒和各種因素考驗的種子,是不能夠破土而出,快快活活地飽嘗四月的美景的……賽勒瑪,來吧!讓我們邁著堅定的步伐,在這條崎嶇小路上前進吧!我們要抬眼望著太陽,以免看見散落在亂石中的骷髏和穿行在荊棘之間的毒蛇。假若恐懼會使我們在半路上停下來,黑夜裡的幻影就會讓我們聽到奚落和嘲諷的吶喊聲;如果我們勇敢地登上山頂,宇宙的靈魂就會與我們一道同唱歡樂凱歌……賽勒瑪,你不要難過,不要悲傷,擦乾眼淚,拂去臉上的愁雲。起來,讓我們坐在你父親的床邊,因為他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你的微微笑容能使他病癒康復。」

她用充滿溫情、憐憫的目光望了我一眼,然後說:

「你的兩眼裡飽含失意、絕望之情,怎能要求我忍耐堅強呢?一個飢餓之人怎能把自己的麵餅讓給另一饑民呢?一個急需藥品的病夫能將自己的藥給另一病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