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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新娘

肉體上的污垢玷污不了純潔的靈魂,厚厚的積雪不能泯滅活的種子。

世代灰燼與永恆之火

引言

(公元前116年之秋)

夜靜悄悄,太陽城661的生靈都已進入夢鄉。橄欖樹和月桂樹叢中那宏偉神廟四周的萬家燈火均已熄滅。明月出來了,月光灑在那雪白的大理石柱上,那高大石柱像巨人一樣站在那裡,在寂靜的夜下,守衛著神的祭壇,用迷惘、驚異的目光望著坐落在遠處崎嶇不平山坡上的座座黎巴嫩城堡。

在那充滿神奇靜謐的時刻,在那將睡夢中人靈魂與無邊夢幻合二為一的時刻,祭司席拉姆的兒子納桑來了。納桑拿著一柄火把走進阿施塔特662神廟,用顫抖的手點上油燈和香,沒藥和乳香氣味立即升騰瀰漫開來,為阿施塔特女神塑像罩上了一層美麗的面紗,就像圍繞人心的希望布片。旋即,納桑跪在鑲嵌著象牙和黃金的祭壇前,高舉雙手,望著上方,兩眼裡噙著淚花,用被痛苦、憂煩壓低和被強烈焦慮打斷的聲音,高聲喊道:

「偉大的阿施塔特女神,求你憐憫!愛與美的主神啊,求你憐憫!求你把死神的手從我的愛人身上移開吧!我那心愛的人兒,是我的心靈按照你的意願選擇的……醫生們的種種藥水和粉劑已不中用,祭司們和占卜師們的咒語也已失靈,眼下我只有求助於你的神聖大名,求你答應我的祈求!請看哪,我的心已經碎裂,我的情感痛苦不堪,只有我的心靈的一部分還活在我的身邊。讓我們為你的愛的秘密而高興吧!讓我們為宣佈你的榮耀秘密的青春之美而感到幸福吧!神聖的阿施塔特女神,我打內心深處向你發出高聲呼喚。透過這夜的黑暗,我向你的慈悲、憐憫之情求救。請聽我細說:我是席拉姆祭司的兒子納桑,我的父親畢生效力於你的祭壇之前。我愛上了一個姑娘,決意選她作為我的終身伴侶。不料我們竟被妖精新娘663所嫉妒,她們往我心上人的肌體裡吹入了怪病邪氣,然後又派死神差使來,以便把她帶進她們的妖洞。那死神差使現在就伏臥在我心上人的床邊,像餓虎一樣咆哮著,並將它那黑翅膀蒙蓋在我愛人的身上,還伸出它那粗糙的爪子,要把她殺死在我的懷裡。為此,我到你這裡來,低聲下氣地求你可憐可憐我,留下她這朵尚未享受生命夏季之美的鮮花,留住她這只尚未唱完慶祝青春黎明到來的歡樂之歌的鳥兒吧!求你將她從死神的魔爪中拯救出來吧!我們一定高興地為你唱讚歌,為你的聲名榮光獻上香火,在你的祭壇上獻上祭品,為你的聖庫加滿陳釀和香油,用玫瑰花瓣和茉莉花瓣鋪墊你的神廟柱廊,在你的塑像前焚上香和氣味極美的沉香。創造奇跡的女神啊,救救我吧!讓愛神壓倒、戰勝、征服死神,因為你就是掌管生死和愛情的偉大女神。」

納桑沉默片刻。那片刻之中,他憂愁纏心,淚流滿面,唉聲歎氣不止。之後,他又說:

「哎呀,神聖的阿施塔特女神啊,我的美夢已經破滅,我的肝膽俱裂,心也已死去,淚水也已哭干。求你用慈悲、憐憫之情讓我復活吧!留住我的心上人吧!」

就在這時,他的一個奴僕走了進來,緩步走近他,對他耳語道:

「我的主人,她已睜開眼睛,朝床四周望了望,沒看到你,便後再三呼喚你。所以我趕快來叫您去她那裡。」

納桑站起身來,快步走去,僕人在後面緊跟。回到住宅,走進病人房間,來到她的床邊,彎下腰去,雙手捧起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吻了又吻,彷彿他想向她那病體吹入源於他的生命中的新的生命。她把她那深深陷入綢枕的臉轉向他,稍稍睜開眼,但見她的雙唇上浮現出微笑的幻象,那便是她那柔弱體內殘留的生命,是源自於她那行將告別人世的最後一線光明,也是那顆匆匆奔向停止跳動終點的心發出的呼喚的回音。之後,她開口說話了,她那斷斷續續的聲音,活像一個貧家婦女的飢餓的孩子發出的呻吟聲。她說:

「我心靈的新郎啊,神靈們已召喚過我,死神就要到來,將我與你分開。你不要悲傷,不要失望,因為神靈的意願是神聖的,死神的要求是正常的。我現在就要走了。斟滿愛情與青春美酒的杯子依然在我們手中舉著,美好生命之路依舊在我們的面前伸展著。親愛的,我這就要到靈魂聚會的天地中去了。我還要回到這個世界中來,因為偉大的阿施塔特女神會給那些尚未享受愛情甜美與青春快樂便走向永恆世界的情侶的靈魂裡注入新的生命664。納桑,我們還會相見,共飲水仙杯中的晨露,與原野的鳥雀共享燦爛的陽光。親愛的,再見吧!」

她的聲音低沉了,只有她的唇還在顫抖,酷似黎明微風前凋謝的花朵。情郎緊緊地抱住她,淚水簌簌下落,濕潤了她的脖頸。當他的雙唇接近她的嘴唇時,只覺得她的嘴唇冰冷冰冷的。納桑一聲大喊,撕破自己的衣服,伏在她那僵死的屍體上,他那痛苦不堪的靈魂開始漫遊在生命的汪洋大海與死亡的萬丈深淵之間。

在那黑夜的寧靜之中,睡夢裡的人眼瞼顫動不止,本區的婦女們恐惶不安,孩子們的魂兒一片驚懼。其時,從阿施塔特神廟祭司宅中各個角落傳出的哀號、痛哭、嚎啕聲驀地打破了黑夜的寂靜,此起彼伏,一陣高過一陣。

天亮了,人們來看納桑,以便對他遭受的不幸災難給以安慰,但沒有看到他。

幾天過去了,東方來了一支駝隊,領隊人告訴人們,說他看見納桑漫遊在遙遠的荒野上,正與羚羊群一道徘徊彷徨。

轉瞬數世代飛閃而過,用它那無形的腳將歷代的建樹功業踏得粉碎。眾神靈遠離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以毀滅取樂、借破壞尋歡的暴怒女神。於是,太陽城的宏偉神廟被搗毀了,美麗的宮殿坍塌了,茂密的公園枯萎了,肥沃的田園變成了不毛之地,那裡只剩下一片廢墟,淒涼難堪;人們回憶起昔日的幻影,便感到痛苦難耐;古老光榮讚頌聲的回音給人們心靈送去的只有悲涼淒清。

但是,已經過去的、毀滅人類功業的世代卻不能泯滅人類夢想,也不能削弱人類的情感。

夢想和情感將與不朽靈魂一道永存。夢想和情感像太陽一樣夜來消隱,又像月亮一樣晨至暫眠。

拿撒勒人到來後的1890年之春

白晝隱去,光明消逝,夕陽從巴勒貝克平原上收起那金黃色的餘暉。阿里·侯賽尼665領著他的羊群回到神廟廢墟。在那裡,他坐在倒在地上的石柱之間。那巨大的石柱像是捐軀沙場的士兵的肋骨,而且已被各種因素剝得光光的。他的羊群靜靜地臥在他的周圍,彷彿因為聽到主人那充滿青春活力的歌聲,有著強烈的安全感。

夜半時分,天在夜的黑暗深處撒下了明日的種子。阿里因為觀察醒時的幻影,眼皮已感沉重;又因久久思考在可怕的寂靜之中從斷壁殘垣之間走過的那些幻影隊伍,頭腦也已感到疲憊,於是用前臂撐托著腦袋。困神已經接近他,用它那面紗邊沿輕輕地觸摸他的感官,就像薄霧輕觸平靜湖面似的。此時此刻,阿里完全忘記了他那火一樣盛燃的自我。與他那充滿美夢和對人類法律及教誨不屑一顧的無形精神自我相會在一起了。視野在他的眼前漸漸擴大,隱秘在他的面前攤展開來。他的心靈離開向著虛無迅速前進的時間行列,獨自站在排列有序的思想和爭先恐後的念頭面前。在他的生平中,第一次或者幾乎是第一次明白了伴隨他的青春的精神飢餓的原因:正是那種飢餓,將深厚的甘甜與苦澀統一在了一起;正是那種乾渴,將希冀的歎息與求得滿足的靜默結合在了一起;正是那種嚮往,世界的榮耀不能將之消除,歲月的洪流不能使之改道。在自己的生平中,阿里·侯賽尼第一次覺察到自己有一種異常情感:那是神廟廢墟喚醒的一種情感;那是類似於回憶焚香滋味的一種細膩情感;那是一種神奇的情感,給予他的感覺像是樂師的手指輕彈琴弦似的;那是一種嶄新的情感,源於虛無,或來自一切,漸漸發育長大,直至擁抱他的精神的全部,使他的心靈充滿了病入膏肓者對溫情的迷戀、尋找甘甜者對苦澀的體驗和求善待者對於嚴酷的感悟;那種情感產生自充滿睡意的一分鐘時間內,那一分鐘生出了世世代代的畫面,就像世上諸民族產生自一滴精液。

阿里向著坍塌的神廟望去,此時睏倦已被靈魂的甦醒所代替,只見祭壇的破爛遺跡顯現出來,倒下的石柱原來挺立的地方以及坍塌牆壁的地基,全部清晰地顯露出來。他的雙眼目光呆滯,心怦怦跳得厲害,就像盲人突然看見光明,他觀察著,沉思著——他不住地思考、沉思——從思考的浪濤裡和沉思的範圍中,記憶的幻影在他的心靈中生成。他回想著,回想那些巨大石柱當年矗立在那裡的輝煌、壯麗畫面。他回想,回想那些華燈和銀質香爐當年圍著莊嚴的女神雕像的非凡盛景。他回想,回想莊重嚴肅的祭司們在鑲嵌著象牙和黃金的祭壇前面恭獻祭品的隆重場面。他回想,回想少女們擊打著鈴鼓,小伙子們唱著歌頌愛與美女神的讚歌。他回想著,似乎看見這些畫面清楚地顯現在他那閃電般的視力之中,同時感受到了那些奧秘的影響完全打破了他內心深處的平靜。然而回憶帶給我們的只是在已逝年華中所看到的實體的幻影,耳聽到的也只是我們的耳朵曾經領悟過的聲音的回音罷了。這些神奇的回憶與一個生在帳篷裡、在原野放羊中度過青春妙齡的青年的過去生活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呢?

阿里站起來,行走在亂石堆之間。他那遙遠的回憶從他的想像力上揭去遺忘的紗罩,就像少女取下鏡子面上的蜘蛛網。當他行至神廟正殿時,彷彿地心有一種吸引力牢牢抓住他的雙腳,他站住了。他抬頭一看,忽然發現自己站在一尊神像面前,那神像已破爛不堪,躺在地上,於是下意識地跪在神像旁邊。他的情感在五臟六腑內奔湧翻騰,猶如鮮血從重創傷口湧流出來。他的心跳時快時慢,宛如大海上下翻滾的波浪。他壓低目光,以示敬意,痛苦地長吁短歎,繼之難過地哭了起來。因為他感到傷心的孤獨,並感到有一種導致毀滅的遙遠距離將他的靈魂與另一個美麗靈魂隔離開來,而在他過上這種生活之前,她就在他的身邊。

阿里感到他的心靈只是盛燃的火炬的一部分,正是在時光快要過去的時候,上帝將他與那火炬分開。

他感覺到溫柔的翅膀正在他那燃燒著的肋骨之間以及頭上開解的布帶周圍輕輕扇動,沙沙作響。

他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偉大的愛將他的心包起,並且控制了他的呼吸。正是那種愛將一個心靈的秘密吐露給另一個心靈,並用其強烈作用將頭腦與度量衡世界分開。正是那種愛,當生命的口舌緘默之時,我們能聽到它在說話;當黑暗將一切籠罩之時,我們能看到它像光柱一樣挺立在那裡。正是那種愛、那位愛神,在那靜寂的時刻,降到阿里·侯賽尼的心靈裡,喚醒了他那心靈中的甜蜜與苦澀情感,就像太陽催開荊棘旁邊的花朵。

但是,這種愛是什麼呢?這種愛從何而來呢?這種愛想從一個與自己的羊群一起伏臥在神廟廢墟之間的青年身上得到什麼呢?這流淌在一顆從未被姑娘們的眼神觸及過的心肝裡的是什麼樣的烈性酒呢?這像波浪一樣起伏在一個貝杜因人666耳際的,卻從未被婦女們唱過的又是什麼天降之歌呢?

這是一種什麼愛呢?這種愛又來自何方呢?這種愛對一個只顧放自己的羊、吹自己的牧笛,而不管外部世界的青年阿里有何要求呢?這種愛究竟是一位貝杜因姑娘的美貌,在不曉得阿里內心活動的情況下,拋入他心田里的一顆果核,還是本來被霧靄遮著的一絲光明,現在顯露出來,以便照亮青年阿里的內心世界呢?這種愛究竟是一種夢幻,想趁夜深人靜之時戲弄青年的情感,還是自古就有,而且永久存在的真理呢?

阿里合上被淚水蒙蓋的眼瞼,像討飯者求人同情似地伸出雙手。他的靈魂在體內顫抖,從那連續不斷的顫抖之中,生發出由訴說的委屈和思念的熱情組成的時斷時續的歎息。他用一種分不清是歎息還是微弱低語的聲音喊道:

「你是誰呀?你近於我的心,又遠遠離開我的眼,將我與我的自我分開來,把我的現在與被遺忘的遙遠時光緊緊聯結起來。莫非你是來自於永恆世界的仙女幻影,以便向我闡明生活的虛妄和人類的懦弱,還是從地縫裡鑽出來的精靈女王的靈魂,以便為了偷去我的頭腦,使我在自己的部族青年之間遭受戲弄?你是誰呢?這緊抓我的心的使人死去活來的誘人之物究竟是什麼呢?使我週身充滿火的又是一種什麼情感呢?我是何許人?被我稱為『我』的新自我在我看來十分陌生,那又是何人?難道因為我飲下了摻著能媒分子的生命之水,變成了一位能看見並聽到隱秘的天使,或者醉於邪惡烈酒,因而看不到可以理會的事物的真相?」

他沉默片刻,情緒高漲,精神抖擻,接著說:

「心靈可以顯示並且接近的,夜晚可以遮擋並遠離的人啊!翱翔在我的夢境天空的美麗靈魂啊!是你喚醒了我內心的情感,那情感本來像隱藏在冰層下的花種,帶著田野氣息的微風輕輕掠過,觸摸到我的感官,於是像樹葉子一樣抖動、飄蕩起來!假若你穿著物質做成的衣衫,那就讓我看看你吧!假若你是從土中得到釋放的,那就命令困神合上我的眼簾,讓我在夢境裡看到你。讓我觸摸你一下,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吧!請你撕開遮蓋我的通性的面紗,毀掉掩蓋我的神性的建築,賜予我翅膀,讓我跟著你飛向天堂,假若你是天堂一位居民;或者用魔法撫摩一下我的眼睛,我便跟隨你前往魔怪隱身之地,假若你是魔怪的一位新娘。請把你那無形的手搭在我的心上,將我緊緊抓住,倘若我能自由地跟著你走去。」

阿里對沉沉的黑夜耳語了那樣一些話;那些話是發自蕩漾在他內心深處歌聲的回音。他發現他的周圍有黑夜的幻影在悄悄移動,像是從他那熱乎乎的淚管裡冒出來的蒸氣。他看到神廟斷壁上出現了神奇的畫面,色調鮮艷,如同彩虹。

就這樣,一個時辰過去了。阿里為自己的簌簌下落的淚水感到高興,為自己的惆悵感到快樂。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臟搏動聲。他看到了萬物以外的東西,彷彿看到這生活的畫面慢慢地消失著,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夢。美妙奇異,懸念層出,就像一位先知,凝目望著天上的星星,盼望著啟示降下,等待著結果,急促的歎息聲終止了平靜的呼吸,靈魂離開了他的肉體,遨遊在他的周圍,然後又回到他的肉體裡,彷彿那靈魂在那廢墟之間尋覓珍貴無比的失物。

東方透出黎明的曙光,寂靜因晨曦微風的吹拂而戰慄。紫羅蘭色的光從能媒的微粒之間灑露出來。太空綻現出微微笑意,宛如號喪者在夢中看見心上人幻影時露出笑貌。鳥雀從廢墟的斷壁殘垣縫隙間飛了出來,輾轉翻飛在石柱之間,歡樂地唱著,預報著白晝的來臨。阿里站起身來,手捂著灼熱的前額,用呆滯的目光望著周圍,就像上帝向亞當667的眼裡吹了一口氣。亞當立即用驚異的目光望著周圍一切可以看見的東西。他走近羊群,一聲呼喚,群羊都站了起來,抖了抖身子,隨後跟著他向綠色草原走去。阿里帶著羊群走,而他的兩隻大眼睛在凝視著晴朗的天空。他那已經離開了一切可感觸東西的情感,正在向他展示存在的奧秘和存在以外的東西,還讓他看看已經逝去的世代。不過,那已經逝去的世代僅僅留下一瞥,僅僅那一瞥使他忘記了那所有一切,還給他的只有思念與追憶。他發現自己就像眼睛看不到光明那樣,被遮擋在靈魂的靈魂之後。他歎息著,伴隨著每一聲歎息,一隻火炬從他那燃燒著的心臟閃過。

阿里來到小溪邊,但聽那溪水的淙淙流淌聲傳播著原野大地的意志。他坐在溪邊的一棵垂柳樹下,只見那細長的柳枝條垂向水面,彷彿想吮吸那甜滋滋的溪水。群羊低下頭去吃草,早晨的露珠閃著白晶晶的光。片刻未過,阿里已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靈魂的震顫提速。他像睡夢中的人忽然被太陽光驚醒,立即坐了起來,環顧四周。他看見一位姑娘出現在樹林間,肩上扛著一隻水罐,緩步向溪邊走來,她那赤裸的雙腳已被露水打濕。

姑娘來到溪水邊,正當彎下腰去用水罐灌水時,向溪的對面望了一望,目光與阿里的目光相遇了,不禁一聲驚叫,丟下了水罐,繼之後退了幾步。姑娘望見阿里,就像迷路人忽然看見了自己的熟人一樣……一分鐘過去了,那數秒鐘就像明燈一樣,為他倆的心照亮了通往彼此之心的道路,將寂靜化為奇妙的樂曲,把無名記憶的回音送回他倆的心靈。一個向另一個表明,在另外一個地方,自己曾被遠離那條小溪和那片樹木的影像包圍著。二人各自用求哀憐的目光望著對方,相互頗感親切地打量著對方的面容,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對方的歎息聲,竭力用心靈中的語言呼喚著對方,終於在一種無形力量的吸引下,隔著一道溪水,兩顆靈魂之間的相互瞭解和完全相識終於實現了。阿里走近姑娘,擁抱她,親吻她的雙唇、脖頸和眼睛。姑娘在阿里的懷抱中一動不動,彷彿擁抱的滋味已經奪去了姑娘的意志,相互觸摸的溫柔已經使姑娘週身無力,姑娘就像茉莉花的芳香完全交付給了微風之波一樣被徹底馴服了,隨之像疲憊不堪的人想休息一下那樣,將自己的頭依在了阿里的胸膛上。姑娘深深地歎了口氣,表明她那顆惆悵、愁悶的心已徹底舒展開來,宣告她那沉睡著的心靈已經甦醒、振奮起來。旋即,姑娘抬起頭,朝阿里的雙眼望了一眼:那目光是蔑視人類之間共通話語者的目光:在寂靜無聲的這種靈魂之語的旁邊,人類之間的共通話語,就顯得格外渺小無力。那目光是鄙視語詞的目光:他不願意讓愛情成為語詞肉體的靈魂。

情侶漫步在垂柳樹之間。情侶雙方的和諧一致是口舌,道出了二人已合為一體;又是留心細聽的耳朵,聽到了愛神的啟示;還是遠瞻的眼睛,看到了幸福的光華。群羊跟在二人身後,吃著草頭花瓣;百鳥從四面八方飛來,唱著美妙的歌,迎見這對情侶!

二人來到山谷端口時,太陽已經升起,給丘山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斗篷。二人在一塊巨大岩石旁坐了下來,那塊巨石陰影下生長著紫羅蘭。微風吹拂著姑娘的長髮,那微風就像無形的嘴唇很想親吻姑娘。姑娘感覺到神奇的手指在強行戲動她的舌和雙唇,她望著阿里的瞳仁,用飽含甜潤滋味的聲音說:

「親愛的,阿施塔特女神已把我們倆的靈魂送回這現實生活中,以免剝奪我們享受愛情甜美的權利和青春的榮耀!」

阿里合上雙眼。姑娘的話像音樂,帶來了阿里常在睡夢中看到的夢境畫面。阿里感到無形的翅膀已帶著他飛離那個地方,將他帶到一個形狀奇異的房間,站在一張床前,床上躺著一位美女的屍體,死神已經取去她的亮麗和雙唇上的溫度。見此可怕場面,阿里一聲驚叫,然後睜開了眼睛,發現那位姑娘坐在自己的身旁,雙唇上掛著愛的微笑,眼神裡閃爍著生命的光芒,頓時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眼裡的幻影消失,忘記了過去,也忘記了未來……

情侶相互擁抱,歡飲親吻的美酒,直至雙雙酣醉,彼此伸臂相互抱著進入了夢鄉,直到日影傾斜,二人被暖洋洋的太陽光喚醒。

瑪爾塔·芭妮婭668

瑪爾塔的父親去世時,她還在搖籃裡。她的母親辭世時,她還未滿十歲。她作為一個孤女,被收留在一位窮鄰居家裡。那位窮鄰居與妻子女兒們靠地裡收來的糧食和果子生活,孤零零的山地位於美麗的黎巴嫩山谷中。

瑪爾塔的父親去世時,留給她的只有姓氏和一間坐落在核桃樹和白楊樹之間的簡陋茅舍。她的母親辭世時,留給她的只有悲傷的眼淚和做孤兒的委屈。就這樣,瑪爾塔在自己的故土變成了一陌生的異鄉人,一個生活在那些高大岩石和茂密的樹木之間的孤獨人。每天早晨,她總是赤著雙腳,穿著破衣爛衫,牽著一頭奶牛,到山谷的一端那水草肥美的地方去放牧。她每到那裡,總是坐在樹蔭下,與鳥兒們一起歌唱,與溪水一道哭泣。她嫉妒那牛有肥美的草可食,留心觀察著花兒成長開放和蝴蝶款款飛舞。夕陽西下,肚子餓了的時候,便回到茅舍裡,和養父的女兒一起坐下,吃點兒玉米餅子,就著少許乾果和用醋與酒浸泡的酸菜,然後鋪上乾草,頭枕雙腕,長吁短歎地睡下。她多麼希望整個生命就是深深的一覺,既不被幻夢所打斷,跟著它的也不是甦醒!黎明到來時,養父便吆喝她起來幹活兒,於是她戰戰兢兢地急忙爬去,恐怕養父發脾氣大聲申斥。

一晃幾年過去了。可憐的瑪爾塔一直在丘山與遠谷之間放牧。她像樹木一樣成長,心中不知不覺地誕生了情感,就像花蕊的芳香一樣生成。就像群羊輪流到水渠飲水一樣,各種夢想和思緒相繼湧入她的內心。她長成了一個有思想的姑娘,那思想就像一塊良好的處女地,知識未曾在那裡播種,經驗之足也未曾踏過它。她長成了一位具有純潔、雄大心靈的姑娘,那心靈被命運丟棄在那個田園,在那裡,生命隨著一年四季變更,就像無名之神的影子,端坐在大地與太陽之間。

我們把生命的大部分歲月都消遣在人口擁擠的城市,對黎巴嫩的農村、田園裡的居民生活幾乎一無所知。我們隨著城市的新潮行進,致使我們忘記了,或者佯裝忘掉了那充滿純潔的樸素美好的生活哲學;假若我們仔細觀察一下那種生活,我們就會發現它春季微笑,夏季負重,秋季收穫,冬季休閒;它所扮演的每個角色,頗似我們的大自然母親。我們比農村人錢多,而他們的心靈比我們高尚。我們播下了許多種子,卻什麼也沒有收穫到,而他們則種上什麼收什麼;我們是我們貪慾的奴隸,而他們則是知足常樂者;我們喝的生活酒裡攙雜著失望、恐懼和厭煩的苦澀,而他們喝的卻是醇香的玉液瓊漿。

瑪爾塔十六歲時,她的心靈變得像一面光亮的明鏡,可以反映田野的一切美景;她的心酷似空曠的山谷,能夠反射所有聲音的回音……在充滿大自然歎息的秋季的一天,瑪爾塔坐在一眼泉邊,那泉水就像思潮從詩人的想像力裡釋放出來一樣,從大地的深處噴湧而出。她坐在那裡留意觀看著在秋風中瑟瑟顫抖的黃葉,那秋風戲動黃葉頗似死神戲動人的靈魂。她又朝著花兒望去,但見鮮花已經凋謝,花蕊已經乾枯開裂,要把自己的種子儲藏在土裡了,宛如混亂、戰爭年代婦女們對待自己的寶石、首飾那樣。

瑪爾塔望著花和樹木,她與它們一樣感到告別夏天的悲傷。這時,她聽見山谷裡的碎石子路上響起了馬蹄聲。她回頭望去,只見一位騎士正緩緩朝她而來。騎士走近泉邊,看其相貌和衣飾,足見生活優裕、教養不凡。騎士離鞍下馬,謙恭、溫和地向她問安。一個男子那樣向她問好,是她不習慣的。之後,騎士問她:

「姑娘,我想到海邊去,不料迷了路。你能告訴我去海邊怎麼走嗎?」

瑪爾塔站起來,像泉邊的一根樹枝。她回答道:

「我不知道,先生!不過,我可以去問問我的養父,他認識去海邊的路。」

她說話時,惶恐表情顯而易見,因為害羞,使她顯得格外漂亮、溫柔。她正要走時,騎士叫住了她,騎士的血管裡青春烈酒在沸騰,神色也起了變化。他說:

「不,你不要去!」

瑪爾塔驚異地站在原地,只覺得騎士的話音裡有一種力量拉住了她,使她再也動不得。她用羞澀的目光望了騎士一眼,發現他正全神貫注地望著自己,而她完全不理解用意何在;她還發現騎士帶著神奇的溫和表情衝著她微笑,那溫和表情甜美得幾乎使她哭起來。騎士的目光裡充滿著友善和慈愛,望著姑娘那赤裸著的雙腳、兩個美麗的手腕、光溜溜的脖頸、濃密而光滑的黑髮,眷戀地深思著太陽怎樣烤著姑娘的皮膚,大自然又如何使她的腕子變得強壯有力。瑪爾塔則羞澀地低著頭,不想離去,也說不出話,原因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奶牛獨自返回牛欄裡,瑪爾塔則沒有回家。養父從地裡回來時,到山溝裡去找她,卻沒有找到。他呼喚著她的名字,回答的卻只有從山洞傳來的回聲和林間風的歎息聲。他悶悶不樂地回到茅舍,把情況告訴了妻子,妻子整整哭了一夜,暗自心想:「我有一次夢見她在猛獸的爪中,猛獸正在撕扯她的肉體,而她卻邊微笑邊哭泣!」

關於瑪爾塔在那個美麗田園裡的生活,我就瞭解這些,而且是村上的一位老翁告訴我的。那位老翁自打瑪爾塔還是個小孩子時就認識她。瑪爾塔長成了大姑娘,卻蹤影不見,所留下的只有那位養父及其妻子眼中流出的幾滴淚,而更詳細的記憶則隨著山谷裡的晨風流淌去了,然後像兒童哈在玻璃窗上的一口氣迅速消失得一乾二淨。

1900年的秋天到了。我在黎巴嫩北部度過暑假之後,回到了貝魯特。開學之前,我和同學們在城裡整整遊逛了一周時間,充分享受了一下自由的歡快;那自由是青年人貪戀嚮往的,而在親人家中和學校垣牆內是享受不到的。我們就像鳥兒,眼見籠門開著,心便盡享自由展翅飛翔和放聲鳴唱的樂趣和歡快。青春是一個美麗的夢,書籍中的莫名其妙的東西奪去了夢的甜美,使之變成了殘酷的甦醒。能否有那麼一天,哲人將青春的美夢與知識的樂趣結合在一起,就像責備能把相互厭惡的心融合起來呢?能否有那麼一天,大自然成為人類的導師,人道主義成為人類的教科書,生活成為人類的學校呢?那樣的一天會到來嗎?我們不知道。但是,我們能感覺到我們正快步向精神昇華前進,那種昇華便是通過我們的心靈情感曉知萬物存在之美,通過我們對那種美的鍾愛贏得幸福生活來臨。

一天傍晚,我坐在家中的陽台上,留意觀察城市廣場上的持續不斷的爭鬥,耳聞街頭小販們的嘈雜聲,都在叫賣自己的好貨和美食。這時,一個五歲的孩子走近我,身上的衣衫破爛不堪,肩上挎著盛放花束的盤子,用充滿天生屈辱和傷心痛苦的低微聲音說:

「先生,您買花嗎?」

我望著孩子那枯黃的小臉,仔細打量著他那雙被不幸和貧苦陰影染黑了的眼眶的眼睛。我發現他的嘴微張著,就像疼痛的胸膛上的一道深深的傷口。他裸露著兩個乾瘦如柴的胳膊,瘦弱矮小的身材彎向花盤,活像綠草中間的一隻凋零的黃玫瑰。我一眼看到這些,只能用微笑表示同情。那微笑比淚水更苦澀;那微笑源自我們的內心深處,顯露在我們的唇上;假若我們不管它,那微笑會上升,然後從我們的眼角溢出。我買了幾枝花,目的在於買孩子的幾句話。因為我覺得他那痛苦眼神的後面定有一顆小小的心,包容著歲月舞台上經常上演的貧苦人悲劇的一幕戲,因為那悲劇太令人感到痛苦,所以很少有人留心觀看它。我和他說了幾句溫情的話,孩子感到放心、親切,於是用驚異的目光望著我。因為他像他的窮夥伴一樣,只習慣於聽那樣一些人的粗魯話語,那樣一些人常常把胡同裡的孩子看成是一文不值的污物,根本不把他們看成是飽經世代箭傷的幼小心靈。當時,我問孩子:

「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垂目望著地面,回答道:

「我叫福阿德!」

我問:

「你是誰的孩子?家人在哪裡?」

孩子說:

「我是瑪爾塔·芭妮婭的兒子。」

「你父親在哪裡?」

孩子搖了搖小腦袋,像是不明白「父親」一詞的意思。我又問:

「福阿德,你的媽媽在哪兒?」

孩子說:

「病在家裡。」

僅僅從這個孩子口裡聽到的寥寥數語,我的情感將之吸收,一幅幅令人痛苦的奇異畫面與影像便生成了。瞬息之間,我便得知了可憐的瑪爾塔的現實情況:我曾從那位鄉下人那裡聽說過她的故事,如今她病在了貝魯特城。昔日在山谷樹林間安心度日的少女,今天卻正在城市遭受著貧困與痛苦的折磨;曾在大自然懷抱中歡度青春、在美麗的田野上放牛的孤女,被腐朽城市洪水捲去,變成了不幸與貧困魔爪中的獵物。

我沉思、想像著這一切,那孩子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彷彿用他那純潔心靈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傷心之處。他想離去時,我拉住他的手,說:

「帶我去你媽媽那裡,因為我想看看她!」

孩子走在我的前面,默不作聲,自感驚奇。他不時地回頭,看看我是否真的跟著他走。

在那些骯髒的胡同裡,空氣裡散發著死亡的氣息。在那破爛房舍之間,壞蛋們在夜幕掩遮下幹著罪惡的勾當。在那時而右拐、時而左拐的黑蛇般的彎曲的胡同裡,我膽戰心驚地跟著孩子走去。那孩子畢竟年紀尚小,心地純潔,他所具有的勇氣是熟知城裡罪惡活動的大人們所沒有的。正是這座城市,東方人將之譽為「敘利亞新娘」669,也被稱為歷代君主王冠上的「明珠」。行至街區邊緣地帶,孩子走進一座簡陋房子,因為年久失修,看上去近乎坍塌。我跟著孩子走了進去,每走一步,心跳便加速一些。走到屋子當中,只覺那裡空氣潮呼呼的。屋裡沒有一件傢俱,只有一盞微弱的油燈正用它那黃色的光箭與黑暗搏鬥。那裡還有一張簡陋的床,足以證明主人一貧如洗,窮困潦倒。床上躺著一個女人,面朝著牆,彷彿有意躲避人間的黑暗與不公,或者好像發現牆壁裡倒有一顆比人類之心更溫柔、憐憫的心。

孩子走近那女人,叫道:

「媽媽!……」

女人轉過臉來,見孩子指了指我,便立即在那破爛的被子裡動了動,用飽含心靈痛苦和苦澀歎息的聲音說:

「你這個人想要什麼?你想買我的最後一點活力,用來滿足你的慾望?你走開吧!巷子裡有的是女人,她們會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以最便宜的價錢賣給你。我沒有什麼可賣的了,只有殘留的斷斷續續的一口氣,死神很快就要用墳墓的休閒來換取它了!」

我走近她的床。她的這幾句話使我心痛不已,因為那正是她不幸故事的概述。我的情感隨話語流出,滿懷希望地說:

「瑪爾塔,你別怕!我到你這裡來,並非作為飢餓的野獸,而是一個深感痛心的人。我是一個黎巴嫩人,曾在杉樹林附近的山谷中和鄉村裡生活過一段時間。瑪爾塔,你不要害怕我!」

她聽我這麼一說,感到這些話發自一顆與她一道深感痛苦的心靈的深處,於是她在自己的床上顫抖起來,酷似冬季寒風前的光禿禿的樹枝。她雙手摀住臉,彷彿在竭力阻止自己回憶那甜蜜而可怕、美麗而苦澀的往日。一陣攙雜著歎息的寂靜過後,她的臉出現在戰慄著的兩個手掌之間,我看見她那兩隻凹陷的眼睛正注視著豎在屋內空間裡的一種不可見的什麼東西,兩片乾枯的嘴唇失望地顫動著,喉中發出臨終者那種「咯咯」的聲音,並且伴隨著時斷時續的深深的呻吟聲。乞求同情、憐憫之情發出的聲音,隨即又被虛弱、痛苦收回。她用這樣的聲音說:

「你既然是為了行善和表示同情而來,那就讓蒼天代替我報償你,如果對失足者表示善心,對下賤人表示同情是件好事的話!不過,我還是要求你從哪裡來返回哪裡去。因為你站在這個地方會使你蒙受恥辱和責備,同情我會使你丟掉臉面和受到侮辱。趁還沒有人看見你在這充滿豬的骯髒的無恥齷齪房間裡落腳,快回去吧!用你的衣服遮住你的臉,趕快走吧,免得過路人認出你來。充滿你心的憐憫之情無法還回我的貞潔,也抹不掉我的污點,更移不開已深入我內心的死神那強有力的手。我是被我的不幸和罪過拋入這黑暗深淵的,請你不要出於同情心而使你接近我的污點。我像居於墳墓裡的麻風病患者,你千萬不要接近我;如若不然,大學會把你當作品德敗壞的學生,將你開除出大學校門。你現在就回去吧!請不要在那神聖的山谷裡提及我的名字!要知道,牧羊人擔心自己的羊群受害,會拒絕收留患了疥癬的母綿羊。如果提到我,你就說瑪爾塔·芭妮婭已經死了,別的什麼也不要講。」

之後,她拉住兒子那雙小手,溫情地吻了吻,歎著氣說:

「人們將用譏諷、蔑視的目光望著我的孩子,說:『這是罪惡之果!這是妓女瑪爾塔的兒子!這是恥辱之子!這是意外之子!』他們還有更多說法,因為他們是視而不見的瞎子,聽而不聞的愚人,他們不知道孩子的母親曾以自己的痛苦和淚水淨潔過孩子的童年,曾用自己的不幸和災難換取過孩子的生活之資。我就要死去,留下一個孤兒,在巷宇裡的孩子們中間,獨自苦難地生活著。我留給他的只有使他羞愧的可怕記憶,如果他是個無名的膽小鬼;也許那可怕的記憶使他熱血沸騰,如果他是個正直的勇士。蒼天若能保佑他長大成為一個堅強的人,定能幫助他收拾那個對他和他的母親犯下罪的孽種。假若他不幸夭折,掙脫了歲月的羅網,會發現我正在那光明、休閒之地期盼著他的到來!」

我的心默示我說:

「瑪爾塔,即使你居於墳墓中,你也不像患麻風病的人;哪怕生活將你置入污穢者當中,你也不是骯髒的女性。肉體上的污垢玷污不了純潔的靈魂,厚厚的積雪不能泯滅活的種子。這種生活不過是痛苦的打穀場。不過,最不幸的還是被丟棄在打穀場之外的谷穗,因為螞蟻要來搬運,天上的鳥兒要來啄食,無緣進入田地主人的糧倉。瑪爾塔,你是受了虐待的人,虐待你的便是豪宅闊少,錢財很多,心靈卻十分渺小。你受了迫害,被人看不起。對於一個人來說,寧可成為受壓迫者,也不做壓迫者;寧可因天性懦弱而犧牲,也不做用拳頭砸碎生命鮮花的強者,更不做以自己的偏好歪曲美好情感的人。瑪爾塔,心靈是從神性鎖鏈上脫落下來的一隻金環,烈火熔化了這隻金環,改變了它的外貌,抹去了它的圓形之美。但是,烈火不能把黃金變成別的物質,反而使之更加光亮,而該死的枯木、乾草,只要火一來,便被火吞噬,使之變成灰燼,隨風而被遍撒在沙漠之上……

「瑪爾塔,你是被隱藏在人類殿堂裡的野獸之蹄踏碎的一朵鮮花。那鞋子將你殘酷地踐踏,但它不能把你的芳香湮沒。你的芳香將與寡婦的號喪、孤兒的叫喊、貧苦人的歎息聲一起升騰至高天,那才是公正、憐憫的源泉。瑪爾塔,你是被踐踏的一朵鮮花,而不是踏花的腳,這足以使你感到自慰!」

我說話時,瑪爾塔一直留神聆聽。這一番安慰照亮了她那枯黃的面容,就像夕陽那柔和的光照亮了雲霞。之後,她示意我坐在床邊。我坐下後,試圖向她那有話要說的面容上問她那痛苦內心中隱藏的秘密。這是一張知道自己將要歸天者的面容。這是一張正值青春妙齡女子的面容,而她已感覺到死神的腳步聲正響在她那破爛的床四周。這是一張被拋棄的女人的面容:昔日,她曾在充滿生機和力量的黎巴嫩山谷裡歡快地生活著;如今她虛弱不堪,正等待著從生活的桎梏中解脫出來。

一陣令人傷感的寂靜過後,瑪爾塔集中全部剩餘的力量,淚水和著話語流淌,心靈隨著呼吸上揚,說道:

「是啊,我受盡了虐待,我是隱藏在人群中的野獸的犧牲品。我是被腳踩碎的一朵鮮花。我正坐在那眼泉邊時,一個騎馬人走來……他同我說話時是那樣溫柔和氣。他說我很美,說他愛上了我,決不拋棄我,還說荒原上野獸成群,山谷是飛鳥和胡狼居住的地方……之後,他走近我,把我摟在懷裡,親吻我;在那之前,我從未嘗過親吻的滋味,因為我是個孤女。後來,他將我扶上馬背,坐在他的身後,將我帶到一座獨立的豪華住宅。接著,他取來絲綢衣、香水、美食和瓊漿……他做這一切,面帶微微笑容,掩蓋著他的內心意向;借溫柔的話語和友善的手勢,遮掩著他的身中獸慾……他借我的肉體滿足他的慾望,使我心靈蒙受屈辱之後,便離開了我,在我的腹中留下了一柄盛燃的活火炬,從我的肝中汲取營養,很快生長,然後從痛苦的煙霧和哭號的苦澀中來到了這個黑暗天地……」

她稍稍吸了一口氣,接著說:

「就這樣,我的生命分成了兩段:一段是虛弱痛苦的;另一段是微小的,在夜的寂靜中高聲吶喊,要求返回廣闊天空。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裡,那個負心漢拋下了我和我的嬰兒,我們開始備受飢餓、寒冷和寂獨的折磨。我們求助無人,只有哭泣落淚;我們欲訴無門,只有恐懼憂慮……

「那個負心漢的夥伴們得知我的處境艱難,曉得我一貧如洗,軟弱可欺,於是一個接一個地來找我,都想用金錢買我的貞操,用麵餅換我的肉體的尊嚴……天哪,我多少次都想抓住我的靈魂,將之獻給永恆世界,很快我又放開了,因為它不僅僅屬於我一個人,而是我與我的孩子共有的;蒼天把他從天下趕到這個世界上來,就像使我遠離美好生活,將我拋入了這無底深淵……現在,時辰已近,我的死神新郎別離之後已經到來,以便將我帶到它那柔軟舒適的床上!」

一陣深沉的、類似被散魂觸摸的寂靜過後,瑪爾塔抬起被死神陰影遮住的眼睛,平靜地說:

「看不見的公正啊,隱藏在這些可怕景象之後的公正啊,你呀,你聽得見我這即將告別人間的靈魂的號喪,你也聽得見我這顆被人輕視之心的呼聲。我只有向你求助,我只能向你央告。我求你用你的左手接納我的靈魂!」

她已精疲力竭,歎息聲也已微弱。她痛苦、憐惜地看了兒子一眼,然後緩緩地移開目光,用幾乎聽不到的細微聲音說:

「我們的在天之父……但期你的芳名永遠神聖……但願你的王權普及凡界……讓你的意願像在天上那樣,在地上也化為現實,寬恕我們的罪過吧!」

她的話音終斷了,只剩下嘴唇蠕動了片刻,隨著全身活動的平息也停止下來。之後,她抽搐了一下,長出了一口氣,眼色變白,靈魂離去。她的雙眼仍然在凝視著不可見之物。

黎明時分,瑪爾塔·芭妮婭的屍體被安放在一口木棺裡,由兩個窮人抬著,埋葬在遠離貝魯特城的一塊荒地裡。神父們拒絕為她的遺體祈禱,也不同意將她的遺骨安葬在十字架守護的墓地。到遠離城市的土坑為她送葬的,只有她的兒子和另外一個青年,現實生活中的災難已經使青年學會同情。

癡癲約翰

夏日裡,約翰每天都要下地,總是牽著牛,扛著犁杖。牽著牛,小牛犢緊緊跟著母牛。他邊走邊聆聽著燕子670的鳴唱和樹葉的沙沙響聲。中午時分,他走到流淌在綠色草原低窪地上的一條小溪邊,在那裡吃乾糧,而掉在青草上的麵餅碎屑,則是留給鳥兒們啄食的。夜幕垂降,當夕陽從天空中收回自己的餘暉時,他便返回坐落在黎巴嫩北部的能夠俯視到鄉村和農田的簡陋茅屋。他靜靜地與年邁父母坐在一起,留心聆聽父母那充滿世代故事的談話,他感到困意逼近,也覺得心曠神怡。

冬天,約翰總是靠近爐火取暖,邊聽著寒風怒吼和各種哀號的聲音,邊深思著四季如何更替,同時透過牆上的小孔眺望被白雪覆蓋的山谷。他發現那光禿禿的樹木就像一夥窮苦人,被趕到野外,在嚴寒與烈風之中瑟瑟戰慄。

在漫長的黑夜裡,約翰總是熬夜,直到父親睡下之後,他才打開木櫃子,取出《新約》671書,在微弱的燈光下,偷偷地讀起來,間或不時地、小心翼翼地朝正在熟睡的父親望上一眼。他父親不許他讀那部書,因為牧師們禁止普通人深入瞭解耶穌基督教誨的內涵,如果他們試圖瞭解,他們將被剝奪享受「教堂恩賜」的權利。

就這樣,約翰在充滿美景與奇觀的田野和在充滿光明與聖靈的耶穌書中度過自己的青春。他常常默默沉思,留心聽父親談論,從不回答一句話。他與朋友們見面,與他們面面相對而坐,一聲不吭,望著遠方與藍天相會之處。他去教堂,每每垂頭喪氣而歸。因為他從講壇和祭壇那裡聽到的教誨,與他在《新約》書裡讀到的大不相同;信徒們與他們的教會頭領過的生活,也不是拿撒勒人耶穌所談到的美好生活。

春天來了,田野、草原上的冰雪消失了,高山頂上的積雪開始融化,淌入山谷,形成溪流,然後匯成水量豐富的大河,嘩嘩啦啦的水流聲述說著大自然的甦醒。杏樹、蘋果樹開花了,楊柳樹吐出了嫩芽,山坡上長出了青草,百花遍野開放。約翰厭惡了火爐旁的生活,知道牛也厭倦了柵欄的狹窄,嚮往著綠色的草地。因為草料庫已空,大麥稈也已告罄,於是約翰走來,從牛欄上解開牛韁繩,牽著牛向原野走去,將《新約》書藏在斗篷下,免得被人看見。他來到山谷半坡上的一片草地,便把牛撒開,讓它們自由吃草。那片草地就在一座修道院672的土地附近,那修道院坐落在一片高原中間,遠看上去,就像一座巨大的城堡。約翰坐下,身靠著一塊巨大岩石,時而觀賞山谷裡的美景,時而沉思經書上談到的天國的字句。

那是齋月末的白天,好久不曾食肉的村上居民正急切等待著復活節673的到來。約翰像所有的窮苦耕夫一樣,不分什麼齋月不齋月,因為他們的一生都在封齋。他們所吃的不過是用額上汗水換來的麵餅,用心血買來的果子,不食肉和美食那是自然而然的。不僅他的肉體內不存在美食慾望,就在情感中也不曾有過。因為他總是記著「人子耶穌」的悲劇及其大地上的生命的最後結局。

百鳥在約翰周圍翻飛鳴唱,群鴿盤旋翱翔,花兒隨微風搖曳,彷彿在歡快地沐浴陽光。約翰專心致志地讀他隨身帶的那本書,然後抬起頭來,眺望散落在山谷兩側鄉村和城市中的座座教堂的圓屋頂,聽著教堂的鐘聲。他漸而閉上雙目,心靈越過世代留下的遺跡,漫遊向了舊耶路撒冷,追尋著耶穌留在大街上的足跡,不時地向路人問起耶穌。有的人答道:「就在這裡,他使盲人重見光明,使癱瘓者站立起來;在那裡,人們用荊棘編了一個花環,戴在他的頭上。」有的人說:「他曾站在這個柱廊下,向眾人講箴言、警句;在那座宮殿裡,有人將他綁在柱子上,向他臉上啐唾沫,用鞭子抽打他。」還有人說:「在這條街上,他寬恕了一個娼婦的過失;在那個地上,他身背沉重十字架倒在了地上。」

時辰悄然逝去,約翰與人子耶穌在肉體上一起感受到痛苦,在精神上與之一道被稱頌讚美。日掛中天,約翰站起身來,環顧四周,發現牛群不見了,於是開始四下尋找。一群牛在這平坦的草地上消失得蹤影全無,約翰心中有道不明的驚奇感。來到田間那彎彎曲曲的掌紋似的路上,遠遠望見一個身穿黑衣服的人站在田園中,於是快步走去。走近那個人時,認出那是修道院裡一位修道士,點頭致意之後,問道:

「神父,您可看見一群牛打這田間走過嗎?」

修道士竭力掩蓋自己的怒氣,惡意地回答道:

「看見啦,就在那裡!你來看哪!」

約翰跟著修道士到修道院,忽見他的牛被拴在一個寬大的牲口圈裡,一個修道士在那裡看著,手握一根棒子,那牛怎樣動,他就怎樣打。約翰想把牛牽走,那個修道士抓住他的斗篷,回頭望著修道院柱廊,高聲喊道:

「這就是那個放牛的罪犯!我把他抓來了。」

神父、修道士從四面八方湧來,為首的是修道院院長。那院長與其眾夥伴不同的是,他形體消瘦、面皮緊皺。他們把約翰團團包圍起來,活像爭搶獵物的大兵。約翰望著院長,平心靜氣地說:

「我幹什麼啦,竟成了罪犯?你們為什麼要抓我?」

院長那憤怒的臉上滿現凶相,用近乎拉大鋸的響聲粗裡粗氣地回答道:

「你的牛吃了修道院的莊稼,啃了修道院的葡萄籐,所以我們抓了你。牲口闖下的禍,當然要由放牲口的人負責。」

約翰憐求地說:

「神父啊,那是牲口,沒有頭腦呀!我是個窮苦人,除了這有勁的手臂和這些牛,別的東西一無所有。您就高抬貴手,讓我把牛牽走吧!我向您保證,以後再也不來這草地上放牛了。」

院長說:

「上帝把我們安置在這裡,上帝所選擇的先知——偉大的以賽亞674把保衛這片土地的大任托付給了我們;因此這塊土地是神聖的,所以我們要日夜守護它;這塊土地就像烈火,會燒死任何接近它的人。如果你拒絕向修道院作賠償,你的牛吃下去的青草就會變成致命的毒藥。不過,你是無法拒絕賠償的,如果你少賠一分錢,我們就把你的牲口扣在我們的牲口圈裡。」

院長說完想走,約翰拉住他,苦苦哀求道:

「大人,我以這神聖日子懇求您,求您放掉我,讓我把牛牽走吧!這是耶穌受難、瑪利亞痛苦的日子,求您不要這樣狠心對待我。我是個可憐的窮苦人,而這修道院是富裕的。我求修道院寬恕我的過失,憐憫我的父母年邁。」

院長回頭望著約翰,輕蔑地說:

「傻瓜呀,修道院是絲毫不能寬恕你的,不管你是窮人,還是富翁。你不要以這些神聖之物哀求我,因為關於那些秘密和內涵,我們懂的比你多得多。你若想把牛牽出牲口圈,就拿三枚金幣來贖,以抵償你的牛吞食的莊稼。」

約翰用哽咽的聲音說:

「大人哪,我連一分錢也沒有哇。同情同情我,可憐可憐我的貧窮吧!」

院長用手指攏了攏濃密的鬍子之後,說道:

「你去把你的地賣掉一部分,換三枚金幣來吧!你就是不帶土地進天堂也總比觸怒偉大的以賽亞,在他的祭壇前受譴責,來世下地獄遭烈火燒身要好!」

約翰沉默片刻,兩眼閃出亮光,面容舒展開來,臉上的表情也由堅強意志取代了乞憐,繼之用充滿見識語調與青春活力融合在一起的聲音說:

「那土地是窮人的麵餅之源和生命之根,窮人怎可把賣地換來的錢送入充滿金銀的修道院糧庫呢?窮人日漸窮困,可憐人飢餓而死,用來換取偉大以賽亞對飢餓牲口罪過的寬恕,這公正嗎?」

院長點著頭,盛氣凌人地說:

「基督耶穌正是這樣說的:『富有者更富有,窮困者愈窮困』。」

約翰聽到這話,心禁不住在胸中顫抖,身材也比以前長高了,彷彿腳下的地升高了。他就像戰士抽出寶劍進行自衛一樣,從口袋裡取出《新約》,高聲喊道:

「偽君子們,你們就這樣嘲弄這部聖書中的教導!你們竟然利用生活中最神聖的東西散佈生活的邪惡,『人之子』再來之日,就是你們遭殃之時。他會搗毀你們的修道院,把它的基石拋入山谷之中;他會用火燒掉你們的祭壇、繪畫和塑像!耶穌的鮮血和聖母瑪利亞那純潔的眼淚也會使你們倒霉,會變成滾滾洪流,將你們捲入深淵之底!你們這些一個個該死的偽君子啊,你們總是屈從於你們貪慾的偶像;用黑色的衣服,掩蓋著你們的黑心腸;你們用祈禱活動你們的嘴唇,而你們的心像頑石一樣僵硬;你們假裝謙恭在神壇前頂禮膜拜,而你們的靈魂早已背叛了上帝。

「你們惡意地將我帶到這個充滿罪惡的地方。僅僅因為一點莊稼,你們就把我當作罪犯抓起來。要知道,太陽長出的莊稼屬於我,也屬於你們,當我奉耶穌大名求你們憐憫,以耶穌受苦遭難之日懇求你們寬恕時,你們卻嘲弄起我來,彷彿我說的都是愚語傻話。你們拿著這本書,在書中好好找一找,讓我看看耶穌什麼時候不是寬容大度的吧!你們好好讀一讀這天上的悲劇,然後告訴我,耶穌在哪裡說過不講憐憫、不論慈悲的話語?他在山上的訓誡詞中說過嗎?他在神廟中,在那些折磨那個娼婦的眾人前說過,還是在髑髏地675,為了擁抱全人類而把雙臂伸展在十字架之時說過?

「心腸殘酷的人們哪,你們睜開眼睛,看著這些城市和貧困鄉村吧!在那裡的住宅中,多少病人掙扎在痛苦的病榻上!有多少不幸的人在那裡的監牢裡埋葬青春!多少乞討人在門前乞求施捨,多少異鄉人困臥路旁,墳地裡多少寡婦孤兒在哭號!而你們在這裡卻盡享懶惰的舒適生活,品味著地裡收來的果實和用葡萄釀成的美酒。你們不曾去看望一個病人,更沒有去探望過一個囚犯!你們沒有給一個飢餓者送過食物,也沒有為任何一個異鄉人提供住宿,更沒有安慰過任何一個愁苦者。你們用盡陰謀詭計,掠奪了我們先輩的那麼多財物,你們應該感到滿足,理應就此罷手。可是,你們仍像毒蛇伸頭那樣伸出你們的手,還在竭盡全力搶奪寡婦雙手的勞動所得以及農民為年邁之時積存的東西。」

說到這裡,約翰喘了口氣,然後豪邁地抬起頭來,平靜地說:

「你們人多勢眾,而我是單槍匹馬。你們願意怎樣處置我就怎樣處置吧!狼趁黑夜捕食綿羊,但綿羊的血跡會留在山谷裡的碎石上,直到黎明降臨,朝陽東昇。」

約翰說話時,聲音裡有一種神聖力量,足以中止修道士們的活動,激起他們心中的怒氣。他們就像狹窄籠中的飢餓烏鴉,氣得週身顫抖、咬牙切齒,單等他們的院長發令,以便將這個放牧人撕個粉碎。約翰說完話,沉默下來,恰似暴風摧折枯木朽株之後的沉寂。

修道院院長大聲呼喚修士們:

「把這個撒野的罪犯抓起來!奪掉他的書,把他拖到院裡黑屋裡去,誰褻瀆上帝選定的人,今世和來世都不能得到寬恕。」

修道士們立即衝了上去,就像猛獸捕食獵物一樣,將約翰捆了起來,隨後帶入一個狹窄的房間,繼之一陣拳打腳踢,將他打得死去活來,然後將門鎖上。

在那間黑暗的小屋裡,約翰像勝利者一樣挺立起來,彷彿敵人已向自己的俘虜屈服。他透過下臨充滿陽光山谷的小窗洞朝外瞭望,容光煥發,感到有一種精神上的快感正在擁抱他的心靈,情緒頗感鎮定。狹窄的房間只能囚禁住他的肉體,而他的心神卻隨著微風自由地徜徉在丘山與草原之間。那些修士們的手只能傷痛他的肢體,根本觸及不到他的情感,因為他的情感總是在拿撒勒人耶穌的身邊;一個真正的人,任何迫害都無法折磨他;一個站在真理一邊的人,任何不義都殘害不了他。蘇格拉底微笑著飲下毒酒,保羅遭石擊刑仍然含笑。但是,那無形的良心,我們違背其意志,它會使我們感到痛苦;我們若背叛了它,它就將我們置於死地。

約翰的老爹老娘得知獨生子出了事,母親便拄著枴杖來到修道院。她撲倒在修道院院長的腳前,禁不住老淚縱橫,連連親吻院長的手,要求他寬恕他的兒子,原諒他的無知。

院長抬眼望著天空,彷彿不屑於看人間瑣事。說道:

「我們可以原諒你兒子的魯莽輕率,可以寬恕他的瘋癲。但是,修道院有自己的神聖權利,那是非忠實履行不可的。我們可以謙讓、寬恕人們的過失,但偉大的以賽亞不會寬恕、原諒那些破壞葡萄園和在他莊稼地放牧的人。」

老太太望著院長,眼淚淌在那因年邁而滿佈皺折的面頰上。她從自己脖子上摘下銀項圈,遞到院長的手裡,說:

「大人哪,我除了這銀項圈再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了,這是我出嫁時母親給我的嫁妝,就請院長收下,為我的獨生子贖罪吧!」

院長接過銀項圈,放在自己的口袋裡。約翰的母親連忙親吻他的手,表示感恩戴德不盡。院長說:

「這一代年輕人真是作孽,正應了經書上的那段話:兒女們吃酸葡萄,倒父母的牙。好老太太,你走吧!為你的癡癲兒子祈禱、求蒼天治癒他的病,恢復他的理智吧!」

約翰離開囚禁他的黑屋,牽著牛,緩步走在母親的身旁;母親深深地彎著腰,拄著枴杖,彷彿背負著歲月的重載。回到茅舍,約翰把牛拴到牲口圈,自己靜靜地坐在窗子前,觀望著漸漸消失的白日光芒。片刻後,他聽父親對母親悄悄耳語道:

「薩萊呀,我對你說過,我們的孩子神志有些失常,你總是不相信我的話。現在你不會反對我的說法了吧!因為事實已證明了我的話。嚴肅的修道院院長對你說了我多年前說的那些話。」

約翰一直望著日落之處,但見那裡集聚的雲已被夕陽染上了各種色彩。

復活節到來了,戒齋被大吃大喝所替代。在貝什裡城的民宅中間,已經建成了一座高大的新神廟,就像是挺立在牧民茅舍中間的雄偉王宮。人們正在等待著一位大主教的到來,以便為神廟舉行宗教儀式,為祭壇奉獻供品。人們預感到主教快要到來時,便排著隊出去,站在道路兩旁。時隔不久,在青年們的歡呼和牧師們的讚美聲中,人們將主教迎進城中,只聽鈸察齊鳴,鐘聲響亮,歡聲震天。

大主教離鞍下馬,但見馬鞍上有金絲繡花籠頭,馬嚼子全用白銀製成。教長和首領們上前迎接,話語親切甜美,他們還高聲朗誦充滿贊詞的詩歌對大主教表示熱烈歡迎。此外,高昂的讚歌聲此起彼伏,一直把大主教接到新的神廟。

大主教穿著繡著金邊的黑色禮袍,戴起綴著珠寶的冠冕,手握飾有精美花紋和鑲嵌著寶石的權杖,開始繞著神廟轉圈,邊轉邊和牧師們一起誦唱著祈禱詞;神廟周圍香煙升騰,無數支蠟燭閃著亮光。

就在這個時候,約翰和牧民及農民們站在高高的柱廊下,瞪著苦澀的雙眼,正在觀看這番景象,不住地發出痛苦的歎息聲。因為約翰看到:一邊是錦衣繡花,金盃銀盞,香煙繚繞,燈火輝煌,另一邊站著的卻是一群來自農村和田野的窮苦人,正在觀看復活節的活動及教會的獻祭儀式;一邊是穿著綾羅綢緞的達官貴人,另一邊卻是穿著破衣爛衫的貧寒平民;這裡是一群富人強者,用讚歌和禱詞代表他們的宗教,那裡是貧賤百姓,暗暗為耶穌起死回生而欣喜,悄聲對著蒼天祈禱,從碎的心靈深處發出火辣辣的歎息;這裡是有權有勢的頭腦,他們過著類似松柏長青似的生活,那裡是貧民和農夫,他們只有屈從於船上似的生活,死神是船長,巨浪已將船舵打壞,狂風撕破了船帆,只能在狂風與巨浪中上下顛簸;這裡是殘酷的專制,那裡是盲目的馴從。試問:專制與馴從,究竟哪個為哪個而生呢?莫非專制是一株強大無比的樹,只生長在低窪土地上?而馴從則是一片荒蕪的土地,那裡只能生長荊棘?

約翰一直沉浸在這種痛苦的深思之中。他雙臂捂胸,彷彿喉嚨狹窄得使他難以呼吸,恐怕自己的前胸被撕開數個出氣用的洞和口子。獻祭儀式結束,人們正要離去之時,約翰覺得天空中有一聖靈要他接受啟示,公眾中有一種力量在啟動他的靈魂,要他站在天地面前吐露他意志中的最大秘密。於是,約翰走到柱廊一端,抬起眼,手指著天空,用足以喚人聆聽、叫人靜觀的聲音喊道:

「坐在高天光圈中心的拿撒勒人耶穌啊,請你看一看吧!請你從藍色蒼穹之外看一看這昔日身著聖靈之衣的大地吧!忠實的衛士啊,請你看一看!崎嶇山路上的荊棘已扼住了你用額頭汗水澆灌出來的鮮花的脖頸。善良的牧羊人啊,你看哪!野獸的利爪已經抓住你曾扛在肩上的弱小羔羊的肋骨。看哪,你的鮮血已經滲進了大地腹內,你的熱淚已在人的心上乾涸,你的熱乎乎的氣息已在沙漠風中消散,曾被你的雙腳奉為神聖的田地已變成殺場,在那裡,強者的鐵蹄正在踏碎被拋棄者的肋骨,暴虐者的魔掌正在殘害弱者的靈魂……從這黑暗世界的各個角落發出的不幸者的高聲吶喊,以你的聖名坐在寶座上的大人們充耳不聞;在講壇上侃侃而談你的教誨的人們,他們的耳朵根本不去理會痛苦者的號喪泣聲;你為傳播生活福音而派遣到人間的羔羊,如今已經變成了兇猛野獸,正用犬齒撕裂你曾用雙臂抱著的羔羊的五臟六腑。你從上帝心中取來的生命福音,已經被掩藏在書中,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喧囂,令人們的心靈為之戰戰兢兢。

「耶穌啊,他們為了他們名字的榮光,建造了無數教堂和寺廟,並為之披錦掛綢、鑲金嵌銀;還是他們,將你貧苦信徒的軀體,赤裸裸地拋在冰冷的狹巷中。他們使整個天空充滿香煙的燭光;還是他們,讓信奉你的神性的窮苦人連麵餅都吃不到,整日裡腹中空空。他們能歌善誦,使讚歌與誦聲響徹天際;還是他們,根本聽不到眾多孤兒寡母的呼喚與歎息聲。

「復活的耶穌啊,再來一次吧!請你把出賣宗教者從你的神廟中驅趕出去!因為他們已把聖殿變成了他們的策劃欺詐陰謀的毒蛇們寄居的洞穴。來吧!快來清算這些暴君吧!他們已從弱者那裡親手搶光了屬於弱者和上帝的一切東西。來呀!看看你親手栽下的葡萄樹吧!葡萄籐已被蟲子吃掉,過路人的腳已將葡萄串踩爛。來啊!請看一看你曾把和平賜予他們的那些人吧!如今,他們內部四分五裂,相互爭鬥廝殺,而他們的戰爭留下的斷臂殘肢,卻是我們痛苦的心靈和我們衰竭的心……

「在他們的節日和慶祝活動中,他們大言不慚地抬高聲說:『光榮歸於上蒼的天主,降安寧於大地,賜百姓以快樂。』那些罪惡的嘴唇和撒謊成性的口舌提及天父的大名,你的天父會有光榮之感嗎?不幸的人們在田間頭頂烈日把全身力量耗盡,以便給強者的嘴送去食糧,填飽暴君的饑腹;在這種情況下,大地上能夠有安寧嗎?貧苦的人們用傷感的目光,像受壓迫的人望著救星一樣望著死神,這樣的人們能有快樂嗎?

「可愛的耶穌啊,何為和平呢?和平究竟在居於黑暗陰冷陋室的飢餓母親懷裡依偎著的嬰兒眼中,還是在身臥石床的貧苦人肉體?須知那些貧苦人夢想得到修道院神父們投給他們圈養的肥豬的食物,卻也是得不到的。

「俊秀的耶穌啊,何為快樂呢?難道王子用碎銀子去換取男子的力量和女人的貞操能使人們感到快樂?莫非我們看到他們的勳章、寶石、錦衣閃著亮光,而我們卻心甘情願地為他們當一輩子奴隸,會感到快樂?莫非當我們吶喊、控訴並責斥他們時,他們派出僕從,手持利劍,騎著高頭大馬向我們衝來,殘殺我們的婦女和兒童,讓大地醉飲我們的鮮血,那時我們才有快樂?……

「強大的耶穌啊,伸出你的手,救救我們吧!暴君們的手對我們實在太殘酷了。或者派死神來把我們帶到墳墓中去,讓我們在你的十字架下得以安息,直到你再來之時。因為我們這裡的生活已算不上什麼生活,而是一片黑暗,魔影橫行;這裡是一條深谷,可怕的毒蛇四處蠕動。我們這裡的日子已算不上什麼日子,黑夜將利劍隱藏在我們的床褥裡,清晨又將之抽出來,當求生的慾望將我們帶往田間時,又把利劍懸在我們的頭頂。

「耶穌啊,耶穌!可憐可憐在你復活之日以你的名字聚集在這裡的人們吧!請你憐憫他們的屈辱與微弱。」

約翰對蒼天表述胸臆時,站在他周圍的人們表現不一:有的稱讚、滿意,有的鄙視、惱怒。

這個人高喊道:

「他講的全是真理。他對著蒼天說出了我們的痛苦處境,因為我們是受迫害的人。」

那個人說:

「他是個癡癲狂人,在借惡魂之舌胡言。」

又一個人說:

「我們從來沒有從我們的父輩那裡聽到過這樣的囈語,我們現在也不想聽。」

還有一個人對旁邊的一個人耳語道:

「我聽到他的聲音,只覺得內心裡有一種神奇的震撼。他在用一種異乎尋常的力量說話。」

另一個人回答道:

「是的!可是,頭領們比我們更清楚地知道我們的需要,所以我們懷疑他是錯誤的。」

這些聲音從四面八方升騰而起,彙集在一起,聲如狂濤怒吼,然後消失在空中。正當這時,一個神父走來,將約翰抓住,交給了警察。警察們將他帶到法庭。當法官們審問他時,他一句話未答,因為他想起耶穌在壓迫者面前沉默無語。他們將他帶到黑暗牢中,他依著石牆安安穩穩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清晨,約翰的父親來了,他在法官面前為獨生子的瘋癲症作證。他說:

「法官大人,我常聽他獨自發囈語,說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怪事。他熬過多少夜,對著寂靜說一些含義不明的字眼兒,用令人恐懼的聲音對著黑暗幻影叫喊,很像巫師神漢們唸咒。法官大人,你可以問一問常跟他坐在一起的青年們,他們都知道他的頭腦被帶到另一個遙遠的世界中去了。他們和他說話,他總是不回答;即使有時說上一句半句,也是與他們的談話毫不沾邊兒。

「法官大人,你若不信,還可以問問他的母親,他母親最知道自己的兒子神志不正常。她多次看到兒子用呆滯的目光望著天邊,聽見兒子發狂似地說著樹木、河流、花草和星星什麼的,就像小孩子那樣,盡說些小事。你還可以問問修道院的修道士們,我這兒子昨天還在與他們爭辯,十分蔑視他們出家修道、崇拜天主的行動,完全否認他們那種生活的神聖性。大人哪,他是個瘋子呀!不過,他對我和他的母親還是蠻孝敬的,用汗水換來我們生活所需要的東西,為我們養老盡心盡力。大人哪,求你可憐我們年老體弱,可憐可憐他吧!求你像父母憐憫兒子一樣,寬恕他的瘋癲症吧!」

約翰被釋放了,他是瘋子的說法也傳開了。青年們提到他時,無不譏笑他的言談話語;姑娘們則用惋惜的目光望著他說:

「蒼天對人的安排如此離奇:給了小伙子這麼俊秀的面容,偏偏讓他神經錯亂;給他的目光溫文爾雅,卻使他的心靈籠罩著病態的黑暗。」

在那遍生青草和香花的草原和丘山中,約翰坐在不解人間痛苦、迷戀肥美草原的群牛旁,用淚眼望著散佈在山谷兩側的農村和園田,深深地歎息著,不住地重複著這樣幾句話:

「你們人多勢眾,我是單槍匹馬。你們要說我什麼,隨你們的便吧!你們要怎樣處置我,隨你們的意願吧!狼趁黑夜捕食綿羊,但綿羊的血跡會留在山谷裡的碎石上,直到黎明降臨,朝陽東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