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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獸

複雜的珠寶鑲嵌

造蜥蜴是件麻煩事兒,上帝一定比創造別的動物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心思和精力。

蜥蜴的鱗片碎細,又不像魚鱗那樣有種流水線加工的痕跡,蜥蜴的每顆鱗粒都由純手工製造,有獨特的顏色、光感、硬度和方向,幾乎需要動用最古老和最複雜的珠寶鑲嵌工藝。它慢慢抬升……洛可可派鑲滿碎鑽的臉、多褶的彩色喉囊以及脊椎骨上誇張的鋸齒形旗幟。它的眼神沉著、倨傲、冷冽,氣宇不凡。很難有蜥蜴這樣的動物,同時結合極端的美與極端的醜,混亂交錯的審美呈現,讓人瞠目結舌。

蜥蜴裡最有名的當屬變色龍:擅長色彩的繪畫大師,偉大的魔術家。

厚實、塗滿眼影的眼簾,總讓人感覺它睡意惺忪;但有時看到那甲亢患者般鼓脹著、半突出來的眼球——咦?它有360度的雙眼皮。環形眼簾,盔狀頭飾,鸚鵡螺一樣盤捲的尾巴,濃墨重彩的變色龍從著裝到表情,戲劇感都很強。它像舞台上的貪吃鬼、陰謀家,或者國王身邊的弄臣。變色龍的樣子,有時看起來就像微雕的恐龍,神秘而古老。

人們認為變色是為了用擬態隱藏自己的想法,不過燕雀之志、小人之心。如果現實中觀察,通過變色,它甚至更為奪目。變色龍是動物界的珠寶,在光線的照耀下展現驚人效果。無論搭配多少種顏色,也萬般精妙。珠寶鑲嵌在黑絲絨上,而明亮誇張的變色龍,有本事把自己鑲嵌在珠寶般色彩豐富的植物裡,並成為其間最耀眼之物。在某種光線、溫度和情緒下,變色龍都要對此表達與眾不同又隨時更新的獨特態度。

據動物學家的最新研究,變色可實現同類之間的信息傳遞。若屬實,無論是人類的表音還是表意的文字,和變色龍相比都相形見絀。比彩虹還豐富的圖案是它的語言,瞬息萬變……這是巫師的天書,神靈的魔咒。

鑒於不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真理,我們也不認識任何一隻變色龍。因為,很快,它就不再是它,身上的斑斕圖案就像流走的河水。

不斷地,使自己的下一秒鐘不像上一秒鐘——這是持續的背叛,變色龍像逃開債務一樣逃開自己。有意思的是,變色龍的學名是避役,就是避開勞役的意思。變色龍很少四處奔波,總是原地不動地施用詭計,守株待兔,跡近不勞而獲。舌頭折疊在寬闊而略顯傲慢的嘴裡,深藏不露。它不必考慮與獵物的親近的距離,變色龍是個遠程射手,能夠巋然不動地完成獵殺。無需支付體力,變色龍只需閃電般伸出原本折疊著、兩倍於體長、滿是黏液的長舌頭,就可以輕易得到它的正餐——不過相當於用稍長些的筷子去夾取盤中餐罷了。

熱衷變化,厭惡缺乏奇跡——變色龍不僅把這種生活原則貫徹在圖案設計上,甚至體現在食譜上。多數變色龍會對單一食物產生厭倦,甚至絕望……堅決抗拒單調,鬆開它有如愛情般既鮮艷又纏捲的尾巴,變色龍選擇死。

漂亮的混血兒

我在北方鄉村見過一頭威風凜凜的騾子,莊嚴的美貌幾乎令人起敬。它垂下的眼睫,具有新月的弧度;等它抬頭凝視……我覺得,只有騾馬的眼睛,蘊蓄萬重山水,配得上“會說話”的形容。其他物種,或如兔子呆萌,或如狐狸狡獪,相對來說,動物的眼神內容單一,禁不起兩種以上的解讀。而這隻騾子,全身細節禁得起逐一推敲:高踵小蹄,短鬃蓬尾,筋腱強韌,隱現於精幹的四肢裡,連耳朵都是古樸優雅的土陶色,廓尖漸成窯變後的釉黑。高大威猛的騾子,走起來簡直像健美運動員的肌肉展示,臀部曲線,格外飽滿生動,堪稱性感。

就像人類中漂亮的混血兒,美貌來自基因的重組;騾子的血統,來自更為大膽的跨界,它是兩種動物之間的亂倫,迸射出的激情產物。騾子分為兩種:公驢和母馬的基因容易結合,騾子多是以此雜交而成,稱為“馬騾”;公馬和母驢的結合概率極小,稱為“驢騾”,所佔比例甚微。

騾子從小就體現出能力和品性上的優越。騾駒合群,膽大聰明,活潑好奇,機警勇敢。作為馬和驢的後代,成年騾子的個頭卻不是兩者的平均值,它的體型更為高大。不僅如此,騾子的力量強勁而持久,既有驢的負重能力和抵抗能力,又有馬的靈活性和奔跑能力,耕挽之用勝於父母;食量一般,能粗飼;脾氣溫順,耐勞;更長壽,抗病力的適應性強。人類役用騾子拉車、耕地、馱東西,即便背負沉重的挽具和物品,它依然腳步穩健,路途陡峭也不會滑倒。騾子,再好不過的血肉工具,再好不過的肌骨器械。從審美功能到實用功能,騾子,都是完美的。

哎呀,的確是受人歡迎的役畜——它幹得多,吃得少,甚至不需要私人生活的空間。騾子有雌雄之分,可惜幾近裝飾:由於染色體的先天性差異,騾子難以繁衍。無論怎樣的高大、溫順、有力,它的情慾,技止此耳。

我不瞭解騾子的生殖,不瞭解它的愛情以何種形式達到峰值。是一清至骨,毫無雜念;還是情慾蕩漾,卻毫無作為?是否縱慾後無需承擔生育的責任,反而可以享有終生的快意,無牽動、無掛礙?抑或,這是僧侶一樣的騾子,它是最克制的動物,由此節省了所有的血脈、情感、家庭和未來?

人類肉食,少有聽說吃騾子肉的,就習性而言,有若處子的騾子難道不相當於動物界的童男童女嗎?也許這是出自對聖徒的禁忌。不僅因其罕有,比騾子珍稀的物種多了,不是還沒有躲過筷子的夾擊?不吃,因由,也許近於不吃唐僧肉的尊重或慈悲。

騾子這種動物本來在自然界是沒有的,是人類祖先在兩三千前,採用雜交手法培育出來的。對役畜來說,人成為造物之神,他可以創造無有之物。而騾子存在的意義,似乎僅僅因為人類需要它的勞動力。騾子無後,這是一種對驢馬亂倫的懲戒嗎?是對非法的性關係給予的嚴厲的種族制止嗎?其實騾子無辜,它替逾越界限的父輩受過。人類社會亦如此,一代人的災難未必在當時呈現,惡果往往在其後代那裡得到放大倍數的彰顯。

最好的種子得不到繁衍。騾子,作為進化傑出的代表,繼承了完美基因,似乎已無通過繁殖來更新和提升的必要。然而,隱藏其中,是一種殘酷的淘優機制。這和上帝拆毀建到高處的巴別塔,本質上是一個道理。我們緘默,因為,看清神明對驕傲的刑罰、對優秀的懲戒。

小靈魂

草葉上的蜻蜓,像枚盛夏的胸針——用如此輕盈的金屬,精湛得,像天使才能打造的首飾。它們漫天飛舞,不像現實主義的昆蟲,更像幻境中的精靈,鍍滿夢想、詩意與唯美的虛幻之光。沒有什麼不是優雅的,甚至空中交尾,有若飛舞中的性愛芭蕾;蜻蜓點水,即使作為產婦的時候,它們也絲毫沒有破壞自己的芭蕾體形。軀幹纖細,翅膀卻是揮霍鋪張的,在重與輕之間,凝練與誇張之間,一隻蜻蜓擁有絕對的完美。所以動畫片裡的小仙女,常以蜻蜓為藍本,因為它非人間的氣息……極輕,相當於具體而微細的小靈魂的體重。

近看,我覺得蜻蜓是幾乎沒有肉體的生物——用纖細的金屬絲、極薄至通透的塑料薄膜組裝,充滿後工業時代的現代感、幾何般簡捷的設計美學。只剩經過烘乾處理的枯燥的金屬塗層,蜻蜓被壓盡所有水分,干而暖,偶爾錯覺它像夏天的鎢絲一樣發燙。同樣是鎢絲般的細腿,無序掙扎,碰得我的指端癢癢的。鞭節狀的腹腔,細得隨時斷掉,中間有道狹窄而齊整的裂縫,隨著呼吸,縫隙在極細的尺度裡產生微弱的變化,像刀刃深切進去又抽拔出來的感覺。蜻蜓,頂著節慶日裡大頭娃娃那樣的顱具,一副本意美化卻是效果醜化的兒童樣貌——兩腮鼓脹,下巴方硬,眼睛大得幾乎嚇人。發達有力的口器,讓蜻蜓的確擁有強悍無比的大下巴,我喂草葉的時候,它的嘴角很快湧出咀嚼後的綠色泡沫。它的複眼,是由賽璐珞製成的兩個大泡泡,在凸透鏡的效果裡,我從中看到無數密集的黑點,令人暈眩……蜻蜓,來自古老的生物,億萬斯年它從未改變樣貌,從未改變它有如上帝般密若繁星的萬能的複眼,彷彿能夠收攏每縷閃耀的光線,每張淪陷到黑暗裡的面孔。

蜻蜓一直是我最鍾愛的昆蟲形象,我由此遭到女友刻薄的諷刺:“我沒看出蜻蜓和蚊子有什麼本質區別,好比,同樣是肌肉男的拳擊手,只是重量級別不同罷了。”我反駁:“蜻蜓與蚊子,就像神仙與鬼怪都是非人之物,蜻蜓是消滅蚊子的,所以它是更大的神。”

正是因為做過這樣的比喻和辯護,所以我記住了那個平凡的畫面,記住了那只死去的蜻蜓。螞蟻集中包圍它的頭部,數量很多,幾近完全覆蓋,使這只蜻蜓看起來有些恐怖,像滿頭蛇發的美杜莎。死蜻蜓看起來毫無肉質可言的精瘦軀幹上也爬了一些螞蟻,不如頭顱上面多,保持著透明琥珀色的拱形翅膀卻完美無損,上面沒有任何入侵者。這頭栽倒蟻窩旁邊的蜻蜓,就像一架失事的飛機,正遭到殘忍的圍掠。經過蟻噬的密集痛楚,這小小的聖像般的十字架倒塌了……而那些螞蟻最初來臨的時候,很像朝聖者。

草葉上的蜻蜓,像枚盛夏的胸針——用如此輕盈的金屬,精湛得,像天使才能打造的首飾。它們漫天飛舞,不像現實主義的昆蟲,更像幻境中的精靈,鍍滿夢想、詩意與唯美的虛幻之光。

從罐子裡倒蜜

春日盛宴。花瓣的餐桌,已鋪好帶卷邊的桌布。

邀請的客人來了。蜜蜂先是停在半空,翅膀像小團正在蒸發的霧,然後它落下來。攝影機的慢動作下,蜜蜂很快離開一片尚在顫動的花瓣,這位小訪客在彈簧椅上只短暫地坐了一下。因為它太忙啦,還有很多約請,一隻蜜蜂每天要造訪幾千朵花。蜜蜂體重大約40毫克,但它們每次可以攜帶重量相當於自身一半的花蜜返巢,像昆蟲裡的候鳥,每天的路線都在包裹花粉的蕊柱與六角形的巢孔之間往返。儘管勞動量很大,但蜜蜂一點不像蜻蜓那麼羸弱,它把微微發福的身體勉強塞進橫條紋連體衣裡。陽光下,蜜蜂的身體有種琺琅質和鋼琴漆的效果,並且結實,看起來像個橄欖球運動員。

事實上,蜜蜂格外脆弱。我們知道,蜜蜂的憤怒和它的勤勞一樣有名,並且令人恐懼。當它刺入尾針,後果比自行截肢嚴重得多,內臟由此被帶出體外,失去螯針的蜜蜂將很快死去。情緒易於失控,不惜以慘死來表達,有人說蜜蜂的表現幾近烈婦。

巧合的是,大多數蜂群中平均90%都是女性。並且,蜂群的統治者也是女性,它曾經殺死所有競爭者甚至包括自己的母親才得以成為君主。誰說女人不適合當總統?蜂后的管理井然有序,科學化、社會化的程度都相當高。蜂后就是絕對的宗教,蜜蜂集體膜拜它們本性凶殘的女王,鞠躬盡瘁,犧牲是它們的終身原則。微小的打擾有時會被誤解而招致復仇,而蜜蜂的女性尊嚴是不容挑釁的。

我曾在公路上見到麇集的大量蜂群,是蜂農用卡車來轉運蜂箱以抵達蜜源地。但一個冒失鬼為好奇心付出了代價。被蜂群追殺的瞬間,他奔跑,事後他形容那是他唯一的飛起來的體驗。然而於事無補,他腫脹得異常恐怖的胎兒臉,薄得透亮,像個吹彈即破的膿皰。放蜂人逐花而居,光陰芬芳——我曾幻想這是最具詩意的職業,我的小情小調也因此遭受重創,原來,放蜂人時刻與幾百萬個壞脾氣的動不動以死相拼的佩劍武士為伴。詩人會把愛情的傷害比作蜜蜂的蜇痛,證明他們不夠實事求是,蜜蜂比愛情暴烈多了。

我小時候可以看見像鐘乳石一樣懸垂的蜂巢。六角形蜂巢,小小的巢洞像夕陽映照下的教堂玻璃,有著通透而神性的色澤。那裡的確貯藏著神話一樣的食物:蜂蜜。平均一隻蜜蜂終生只能釀造一勺半左右的蜜漿。沒有哪個小孩子能拒絕糖的誘惑,我曾經模仿蜜蜂用稻草的空管吸吮蜜茶花蕊上像蜜樣的東西,味道清淡,甚至是寡淡。不知蜜蜂用了什麼配方,讓花蜜變得那麼好喝。當工蜂把盛蜜的格子用蜜蠟封好,就像給罐頭扣上蓋子——這時,養蜂人就知道可以採集了。美味的蜂蜜,讓人們充滿感恩……我喜歡那些完美的弧線:從蜜蜂勞作時的懸舞,到嗜甜的熊胸前耀眼的弦月標記,再到獵人的孩子因嘗到蜂蜜而上翹的嘴角。

蜜蜂總是讓我浮想聯翩。流星飛過,我猜想那是一隻離巢還是歸巢的工蜂;或者,夜空本身就是一朵巨大的花,低垂金色的葵盤;有時我又覺得星空像嗡嗡作響的迷路蜂群,它們慌張振翅,卻被我們稱為天籟。

蜂蜜與宗教有著淵源的關係,它曾被視作來自天堂之物。蜂蜜以甜和養分餵養人類,同時密集蜂刺也能帶來致命的恐懼,如同宗教對眾生的仁慈哺育與可怕威脅。我在歐洲旅行時,看到一座離教堂不遠的叢林裡有許多蜂箱。烏雲翻滾,醞釀雷電,我依然看到許多只徘徊的蜜蜂。工蜂壽命很短,六周的一生裡,它們殫精竭慮地尋找蜜源,多是疲勞至死。此時的舞蹈,是否將成為它們的遺言?還是說,蜜蜂必須在迷途中聽從教堂的鐘聲才能最終返回家園,它們所經歷的享樂和挫折才能結晶,才能被釀造和儲藏?誰掌控著那引而不發的力量——上帝,是一個隱喻中最偉大的放蜂人嗎?六月的傾城之雨,整個世界接受著盛大的洗禮……我不知道那幾隻蜜蜂的最後歸宿。

有首著名的《野蜂飛舞》被改編為大提琴獨奏曲,節奏很快,營造出蜂群的繚亂與莽撞,適合高手炫技非凡的指法。我個人並不喜歡,我願意以大提琴來傳達感傷和期待。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能讓蜂蜜從傾斜的罐子裡加速流動,蜂蜜沉著,就像一塊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融化的琥珀……低緩,如泣如訴,我以為大提琴的音色,就像,從罐子裡倒蜜。

它被自己施了魔法……

總覺得,“長角的東西”多為童話裡的怪物……可現實中的鹿,如此美麗。鹿彷彿自帶武器,而且武器本身的形制這麼漂亮。成年鹿是一種既優雅又能自我捍衛的動物,它體形龐大,滿懷素食者的道德和大動物極盡的柔情。

各種各樣的鹿,我都喜歡,它們有令人怦然心動的美感。

我在加拿大的賈斯珀國家公園看到大角鹿,它頂著盛大而奢華的燭台,雍容地在公路旁邊進食,無視那些停泊的車輛和駐足觀賞的人類,甚至無視於他們凝視著自己線條性感的臀股以及鈴鐺般垂墜下來雪白而耀眼的睪丸。

我在朋友的養殖園接觸他的寵物:一隻梅花鹿。我吃了一半的桃子掉在地上,這隻鹿敏捷地撿拾起來。它開始似乎嘗試,艱難地剝離桃核外面厚而緊實的果肉。我看不清果核是否露出木質殼,只看到整齊的鹿牙和厚實的舌頭——鹿就像人吃到燙食一樣運動著口腔,歪了兩次腦袋,試圖把桃核從一側倒到另一側。很快,桃核破裂的聲音傳來。我有些驚訝,因為桃核堅硬非凡,拿錘子砸都難以破損。我一直以為,鹿這樣纖美的食草動物並無銳利齒鋒,不會有如此令人意外的強勁咬力,不輸於食肉動物的兇猛。我心一軟,甚至擔心果核碎裂後的渣子,能否對鹿的消化道構成某種傷害。我忽然又有童話的想像:桃核不會死,明年鹿角新生之季,這隻鹿將與眾不同,因為它被自己施了魔法……角叉不僅枝條茂盛,而且,掛著數顆豐盈果實。

幾年前,我到過根河,那裡被稱為“中國的冷極之地”,極端最低溫度只有零下52.6攝氏度。就在這極寒之中,鄂溫克民族守護著他們神獸般的馴鹿,在漫無際涯的冰雪和風暴中漫遊。在獵戶點裊裊的蚊煙旁,我看到休息的鹿群。只有嚴冬時節,馴鹿才會披覆濃厚而柔順的被毛;我去的時候是夏天,馴鹿正值褪毛期,除了那些初萌的幼鹿,成年馴鹿看起來一點也不俊逸,皮毛粗糙斑駁,如牛馬般有種強烈的牲畜感。不過,這才是家人式的相守吧,無論馴鹿的皮毛是神仙般高貴,還是牲畜樣殘破,鄂溫克民族給予它們同樣的呵護與照料。他們和馴鹿一起享受密林裡的清涼,也一起面對災難的考驗,包括承受著和馴鹿母親般的傷痛——當年新生的幼鹿中,近一半都被熊吃掉。

有的馴鹿還頂著碩大的角叉,有的已被割去鹿茸,我用新鮮苔蘚喂馴鹿,我的掌心感覺到馴鹿濁重而溫暖的鼻吸。幼鹿則漂亮得驚人,身體靈巧,眼神純淨。有一隻鹿角剛剛發育,只有食指的高度,上面毛茸茸的,閃動著針刺樣的晶芒,像最乾淨的霜。小鹿羞怯,警惕,又保持著倔強的好奇,它並不嘗試我遞送的食物,只是長久凝視著我,既不靠前也不退後,既嚮往又畏懼地與我對峙……直到我告別之前的最後一分鐘,它才靠近,猶豫地給予我謹慎的友情。

當晚,我夜宿呼倫貝爾。廣袤草原在風的吹拂下,如皮毛滑順的巨鹿;而分支豐富的河流正是它最美的角叉。宛如倒影,在那蒲公英般密佈星團的夜空,正升起巍峨而令人震撼的鹿角星座。

撲克牌上掉下的“J”

海馬,類似鱷魚、蜻蜓、變色龍這種古老到失真的種類,像是存在於想像之中的動物,它們全身充滿拼貼感。海馬的口鼻彷彿食蟻獸的嘴,它有變色龍的眼睛和馬的頭——馬頭琴上所雕,與海馬低頭的弧度極為相似;此外,海馬還有蝦的軀幹、卷尾猴的尾巴、龍的風儀。海馬的形體,讓我想起3或7的阿拉伯數字,或者是反S形,有點奇異的拉丁感,抑或,是從撲克牌上掉下的“J”?總之,它具有一種難以概括的異域風情。

有時候,謊言比真理更像真理,真理比謊言更像謊言——比如,海馬屬於魚綱。海馬的樣子看起來最不像魚,比不是魚卻像魚的鯨不像多了,像個被放錯分類的標本。的確,海馬全身佈滿骨環,更像是什麼動物乾透了的骷髏,比如就像變色龍殘剩的骨架。有些品種的海馬,生前和死後的樣子幾乎不變。

是的,海馬活在自己由骨環形成的甲冑裡,尾部像螺殼上的古老軸線那樣優美地向內蜷曲,它從身體結構上就不可能向誰搖尾乞憐。和陸地上遊牧的馬不同,海馬用尾巴把自己拴牢在珊瑚枝葉或藻草的樁子上,以使自己不致漂流。當魚群追逐洋流,海馬努力保持著身姿的直立,以及,看似寧靜裡所包含的抗拒。

緩慢、笨拙、固執——很難相信海馬富有激情,然而,它們看似的刻板裡根植著某種專注。海馬不像生物,它近於加工出來的工業零件,讓人無法分辨,它是警醒還是睡眠,興奮還是沮喪,繾綣還是決絕,緬懷還是遺忘,謙遜還是傲慢。無肉、無表情、無動作……經過自我壓抑乃至自我剝奪,海馬達至老僧入定般的巋然不動,在暗流不斷的湧動之中。

不僅樣貌,海馬的習性也與眾不同,在動物界是個異數。雌海馬把卵產在雄海馬的腹囊裡,由雄性孵化育兒袋的小海馬。育兒習慣,仿若鈣化的身體具有雕像般的沉默,以及中年男人莊重的腹部弧度,使雄海馬彰顯頗具責任感的充沛父性。

有意思的是,在人體左右半腦,各藏有一隻秘密的海馬——它們擔當記憶和空間定位的功能,因其部位的彎曲形狀近似海馬得名。海馬屬於腦演化進程中最為古老的部分。天地之間,每個人唯有依靠隱匿的這對小小海馬,依靠它們尾部脆弱的小小卷勾,才能記憶且自我定位,得以不致捲入遼闊到虛無的黑暗汪洋。

它們佔據了所有方向

用濃重的墨液畫出眼線,臉頰上生有一對不懷好意的黑痣。這只海鷗簡直像戴著黑臂章,有時感覺是在巡航,有時感覺是在服喪。海鷗飛在自己的倒影之上,我看到它剪形對稱的尾翼,如無聲滑動的槳板。

海鷗的翅膀,由銳利、堅硬的內骨架支撐,組成一具弓弩,或者近於傾斜的錨。翅膀上初級飛羽和次級飛羽嚴格排列,精湛覆蓋,洇開或深或淡的水墨色。它可以失重般滑翔,也可以失重地一頭墜入海裡,它同時擁有駕馭和犯錯的自由。當然不會被淹死。海鷗橡皮玩具一樣浮動水面,尾部上斜,呈30度銳角。飛起時它抬起瀝水的鮮艷的紅腳蹼,打開透光的尾羽,那時,它能夠和教堂玻璃上的鴿子以假亂真。

多數情況下,我們看到的是集體行動的海鷗。密集恐懼症患者難以面對,因為不僅種群龐大,海鷗快節奏的飛行,產生慌張而繚亂的效果,加之懸停和陡轉的炫技,觀者看到的數量是海鷗和它們剛才尚在眼底停留的影像所合成的複數。到處是亮得發黑的眼睛和白得耀目的翅膀。

每年冬天,大量海鷗麇集在昆明。我懷疑游弋海鷗的湖裡已無小魚,侵略者因為具有被普世認可的美貌,坦然劫掠了財富。我在翠湖旁邊飲茶,視線裡佈滿稠密而顫動的白色。就在我頭頂的矮亭上,也落滿了休憩的海鷗,像無葉的大玉蘭正在開花,滿枝都是擁擠的繁盛。奇怪的是,無論長時棲息還是剛剛飛落,那麼多只腳,卻毫無聲息。不走動,也不叫,消失了腳步和聲線,它們變成幽靈的存在。但我始終知道,它們在那兒——在頭頂的石灰或金屬板層上,有許多翅膀、利喙以及從洩殖腔裡排出的糞便。

我多次近距離觀察海鷗。無論是追逐捕撈船以期漁獲的海鷗,還是碼頭餐廳在一堆銹色的內臟中打鬥搶食的海鷗,我都能感覺隱藏其中的一種淒厲的野蠻。正常情況下,海鷗儀態平和,那是飽食者才能產生的雍容。然而,就在這個飲茶的清晨,我曾有過不同的際遇。

清晨六七點鐘,岸堤的遊人稀少。我是最早的餵食者,準備為餓了一夜的海鷗提供早餐。當我撕扯麵包,拋向空中,召喚那些空中的精靈……

翅膀和它們扇動的幻影瞬間遮擋了我的視線。眼前、耳側和頭頂,到處是猩紅色、銳器般的嘴。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那些尖鑿子從四面八方襲來。凍瘡色的腳蹼,黑得吸收了所有光線卻拒絕反射的深眼睛,勺型的頭顱。翻飛的,團團羽霧中隱藏的無數錐器,近在咫尺,它們佔據了所有方向。這是由無數羽毛構成的幕布,翅膀後面還是翅膀,利喙後面還是利喙。更多的海鷗正從更遠的湖面上趕赴而來,加入對我的威脅。半塊麵包被緊張的手指捏得變形……我退後,我希望能夠保持自尊地遠離這扇形的災難。

沒有遇到想像中的溫馨,對比海鷗龐大的複數,我體驗著作為孤獨異類的恐慌。我的腳,退到盲道的條形磚後面。雖然恐懼使我終止了自己的慈善,爭搶食物的慣性使它們繼續空中偶爾的打鬥——此起彼伏,它們發出災難般的叫聲。翻飛,窺伺,尖叫。有些海鷗乾脆停落到間隔一米出現的橋柱上,它們從畏怯到警惕,繼而是凝視食物時漸近的咄咄逼人。我從那種集體對峙裡體會到了一種顯著的挑釁和蔑視……那些排列著的黑得像罪惡的眼睛。

它們一直被認作天使。是的,不過那是幾個小時以後才會開始的扮演。

蔚為壯觀的雲霞

從名稱上,具有傳說感。火烈鳥的生存區域遙遠,對我來說,它飛翔在神秘裡。沒見過火烈鳥之前,它誘惑著我的想像。紙包不住火,可火烈鳥,就是一團肉體包裹的火焰,燃燒著內在而不熄的光源……近於,浴火鳳凰的現實版。

是在動物園仿造自然的區域,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火烈鳥。從近處看,它並無傳說中的美感。羽毛,絕非燎烈的火紅,倒像一團洗脫的洇色,有種失真的化學染料效果。除了橘紅,還有些是白癜風般的失血體貌和仿若脫毛外露的肉粉色,混搭著……活像遭受工業污染的劫後餘生者。更為奇怪的是,這些皮膚病患者集合在一起,彷彿就擺脫了職業病的形象陰影—遠望,它們是天使的受寵之物,大理石粉調製成的膏白中暈染一抹含蓄優雅的暖色。

童年的火烈鳥灰撲撲的,看起來也和黑白相間的幼鶴大同小異。紅色並非它自身的羽色,是通過食用藻類和浮游生物而獲得的。每種生命都被自己所攝取的食物所影響,但火烈鳥,將之滲透到外貌結構中。即將進入求偶期的火烈鳥,甚至把局部的器官紅擴散到整個身體,彷彿被激情灼傷。即使野外的火烈鳥,體表通常也不是嚴格的紅,更多情況是一種肉粉或者橘色——由於色塊分佈不均,狀若瑪瑙。

火烈鳥的喙,形狀就像人類誇張的彎鉤鼻,末端黑色,又使它像沾了墨汁的巨筆。也許因為這沉重的喙,火烈鳥給人感覺是在謙遜低頭。它像天鵝一樣有著長脖子,甚至是更長的繩狀,但不具備同樣的優雅——火烈鳥更像個微微的駝背人。就像造物的上帝畫孔雀時用工筆,畫火烈鳥,大概用的是略帶狂草的寫意。

它們的瞳孔很小,只是居中一個斑點,有如保險箱的鎖孔。正因瞳孔之微,它的眼神可以用目中無人來形容。我們從這樣的眼神裡找不到任何確定的情感。有若盲視的眼睛,卻充滿科幻魔鬼般的血紅或蠟黃。

火烈鳥屬鸛類,擁有兒童到少年之間的身高。腿細長,吊腳樓式地支撐著。長腿鳥總是讓我略感造作,站立如同飛翔一樣輕盈,像自己架起一個被抬升的舞台,為的是在高度上展現身姿;不過,這的確使它們更具造型感。如同許多涉水禽類一樣,火烈鳥的腿看起來沒有肌肉和脂肪,更像螺紋鋼或樹脂之類的工業製品。從力學角度,難以想像這樣的腿可以韌力地支撐整個體重——就像它們的翅膀,只有細而空的軸管、輕而虛的羽團,卻將沉重的肉身帶入天空。這是抽像的功能,這是哲學的意義,這是一個陷足泥沼和展翼雲端的生命所攜帶的真理。火烈鳥是群棲動物,能夠集結萬隻之眾,看似散漫,卻可以忽然像皇家衛隊那樣齊整而抖擻地列隊。水濱、沼澤、瀉湖,到處叢生裸長的腿;飛起來的時候,形成蔚為壯觀的雲霞。複數的鳥群,將它們的真理複述了千百萬次。

火烈鳥的分類曾讓學者們困惑。因為它似乎既具有鸛形目的特點,比如肋骨和骨盆的構造;又具有雁形目的特點,比如腳蹼和羽毛的防水性,乃至鳴叫都是相似的……作為折衷的方案,分類學家單立了火烈鳥目。而分子生物學家通過DNA雜交實驗,發現與之最為接近的,卻是小型鳥類的鸻鳥目。

……它就那樣彎垂著頭,難以判斷是謙遜還是傲慢,是冷漠還是羞怯。它就那樣,擁有零度的豐富。

依然,是個奇跡

充滿幾何曲線的形體,停留在窗紗,腹部緊貼在它自己製造的小小陰影上,像趴在滑板上的衝浪者。背腹扁平,像被踩過一腳後正在恢復身體的體積和彈性……半癟半飽的水囊,內臟被擠壓出去了一部分似的。這只壁虎的體表雖然色澤陳舊,但薄軟、綢滑,初洗如嬰,吹彈即破。

壁虎抬起前肢,格外謹慎,分外猶豫,末端膨起的星狀趾足徐徐落下;接下來,抬起另一側的裂掌……它扭動向前,動作經過絕對放慢的處理,像在半空銹住了,細心的觀察者會發現它微幅的喘息和擺顫。行動遲緩,還有略帶稜角、像被擠壓過的腦袋,以及沉贅而鼓凸的下腹部,更加重笨拙者的形象——然而,這是一個閃電殺手。壁虎以蚊蠅蛾之類的昆蟲為食,出鞘的舌頭,不僅如劍鋒令獵物瞬間致命,閒暇時,還可以用來拭去眼睛上的灰塵。

奇跡不止於此。儘管這奇跡由於日常而顯出平庸的氣息,依然,是個奇跡。我總覺得它會掉下來,無論看過多少次壁虎克服重力的倒置雜技。趾墊密佈叉狀彎勾,可以黏附於極其微小的不規則處,因此壁虎能夠攀爬玻璃,甚至懸行於天花板上。我們視線裡光滑如鏡的天花板,在它這個攀巖高手看來,被塗料顆粒粗糙地覆蓋著,到處是高低起伏的突起和裂隙。海星狀的腳蹼上,那肉眼不可辨識的鉤刺,讓它無論到哪裡,都像錨一般沉著,壁虎在危險的高度上自由地倒行逆施……當然不會掉下來,壁虎就像滲開的污跡與它所附著的平面那樣融合在一起。

壁虎與蜥蜴的區別之一,是後者喉部有褶皺,而壁虎包裹喉結的外皮相對光滑——但是,壁虎,卻是唯一能夠鳴叫的爬行動物。爬行動物本來就古老而神秘,已生存了億萬斯年,見識過這個星球的滄海桑田,遠勝於人類的短暫而粗淺的認知;壁虎作為其中唯一具有言說能力的物種,更添魅惑。

通常匿身於陰影的壁虎,被傳說,具有詭異莫測的通靈能力。它也確有神異之處,來支撐這種看似玄虛的論點。比如,許多醫生認為,發燒是一種複雜的防禦機制,因為更高的體溫能抑制入侵者的繁殖。壁虎彷彿知曉這一原理,它們被感染的情況下會爬到一個混濁區域,讓體溫升高2度。更為可怕的是,壁虎還懂得給自己做外科手術——斷尾求生。斷腸,斷魂。斷流,斷路。斷語,斷章。斷念,斷捨離。斷弦,斷送。斷根,斷命。世間的斷,都是訣別;唯壁虎之斷,妙在新生……它從哪裡繼承了這樣出神入化的技藝?

與蝙蝠、蜥蜴同樣,壁虎擁有奇怪的樣貌,像是魔鬼藏進口袋裡的寵物。它有一條可以裝卸的尾巴,像自身的假肢,又像,來自魔界招幌的旗桿。

美如幻覺

參觀完偃松林,離開不久,我突然行駛在一條撒滿蝴蝶的路上。很少看到如此漫天飛舞的蝴蝶,幾乎難以置信,有如動漫世界的極致美景。旁邊有條廢棄的鐵軌,盤旋其上的蝴蝶更多。蝴蝶死生短暫,不能遙遠,在通往遠方和彼岸的鐵路上,它們舞動無盡的翅膀。蝴蝶是動物裡的櫻花,也許這是它們化蛹為蝶的興奮,也許這是它們集體婚禮的狂歡。

最初,我驚喜於這瞬間的奇跡,我還不知道,這幕場景會變成隨後持續幾個小時的震驚。不止幾公里!沿著早年用於運材的道路,這天下午,我走了綿延達100公里的蝴蝶路。

從天上到地下,到處是無辜的顫抖。蝴蝶不間歇地撞擊著玻璃,小而溫柔的鈍響,或者根本就毫無聲息。翅膀絨毛般的鱗粉和花粉,體腔內幾乎可以稱之為乾燥的有限汁液,一點點,或醒目或微小地,留下印跡。無數精湛的屬於夏天的翅膀,它們幾乎用一生來醞釀,但現在,飛蛾撲火般,稠密而來,忘我地撲向它們的水晶棺……如此洶湧而壯烈的自殺。

我坐在汽車的前座,當一隻蝴蝶從遠處的一個點瞬間放大到眼前的一個圓,那種筆直而生硬的撞擊,讓我幾次下意識地閃躲——我的背部緊了一下,蝴蝶的決絕好像要垂直地撞上我的臉似的。有時,蝴蝶撞擊的聲音會突然放大,令人心疼:辟里啪啦,像場更大的、更密集的砸在棚子上的雨。蝴蝶體內並無太多油脂和黏液,它們有著素食者的腸胃,但無數脆弱的胸膜、柔軟的腔腸,無數破碎的頭顱和體液,讓原本清透的玻璃處於頻繁的霧團之中。

蝴蝶直接撞進死神的懷抱,只有極少數借助汽車靠近時玻璃上方升起的氣流而僥倖逃生。蝴蝶們,用死,用不規則的符號,寫就一篇關於死亡與美的遺言。那些密佈的撞擊痕跡。像羽扇。像帆影。像墨滴。像金字塔。像果斷的歎號。像海豚。像烏賊。像鳥翼。像水母。像燕子。像風箏。像甲蟲。像彗星。像淚痕。它們具體的死,留下抽像的符,像老電影膠片上的劃痕。很多蝴蝶碰到玻璃就被彈到一邊,留下的印跡比書上的頓號還小。即使微如沙粒的斑點,每一粒都是一起真實的死亡事件。

品種多是白色,有著清晰的黑色翅脈,雙翅疊合起來,像個微型三角板,只是斜線稍具弧度。在白底子上勒出一道道黑色的網絲,蝴蝶彷彿由破裂粘合而成,或者,這對自由翅膀似乎天生被交錯的細鐵絲所捆綁。也許,這裡展現的是掐絲工藝,白蝴蝶像景泰藍的素坯。

蝶群中夾雜著極少的黃翅膀,洶湧的霧團中偶爾一點金色;更稀少的,是一種落葉色的蝴蝶,也在飄零之中。彩色蝴蝶多的時候,我就像看到一場由遠及近、綻放在眼前的煙花。由遠處的一小團顫動斑影,忽然放大,讓人看清蝶翼上清晰的翅脈。體腔,像炭筆畫出來的黑灰色線條;兩側,是濃霧一樣的對稱翅膀。

我之所以觀察得如此清楚,因為開始行車,就有一隻蝴蝶筆直地撞在雨刮器上,內臟被擊碎了,從腔內破裂而出的體液把它的屍體長時間粘在上面。這枚雨刮器上的標本,讓我看到蝴蝶精美的遺容。還有一隻尾部滲出黏液,它的身體完全倒置,靠著一滴眼淚般流下的殘存汁液,它緩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下降,完全不像在疾速的車上,倒像在慢鏡頭的告別中。

不僅止前擋風玻璃,大巴車兩側的長玻璃外面,蝴蝶瀰漫。無畏生死的蝴蝶,會讓人產生一瞬的不安,彷彿那是滿天的冥錢,不知為誰哀悼。美到極致,無不產生致死的虛幻。各個方向,目力所及,到處是神經質般顫動的頻率。視覺上的多,既是因為蝴蝶的數量,也是因為蝴蝶的顫抖使數目翻倍。

烈日下,太多熱烈或疲倦的蝴蝶,忠誠地飛在一朵花或一棵樹的高度上,竭盡一生,最後死於花木高度的祭台。翅膀有如小小的合頁,生死的閘門一開一合。一開一合,在花瓣、在蔥蘢綠意、在同伴的屍堆上起舞。這些赴難的蝴蝶中,有情侶,有兄弟,有萍水相逢的陌生客……它們死在同樣時刻,就像遷徙的鳥群那樣,前往致命的告別。汽車顛簸起路上的灰塵,但它們那麼傻,那麼絕望——陽光灼裂,蝴蝶就舞在無限的透明裡;灰塵濃重,蝴蝶就舞在蒸騰的煙塵裡。不能感知臨近的殺伐,蝴蝶忘我地展現著美,滿懷笨拙的單純。

是的,美如幻覺。蝴蝶孿生的翅膀,讓我覺得它們死於絕對的簡單、絕對的對稱、絕對的致命完美。

密林更能提供安全的保障,為什麼蝴蝶要集中在危險的公路上?我想,因為公路上開闊,不受花木阻擋的直射陽光亮度很強。蝴蝶不喜歡暗影,童年曾躲藏在葉子的背面和自閉的蛹衣裡,現在它們湧現到最強烈的光線裡,在能夠飛翔的倒計時裡,以命作賭,追逐著高緯度的珍貴的光亮。只有當樹木像鋼琴鍵投下陰影,蝴蝶的音樂才能像休止符一樣短暫地安靜下來。

公路上還有個特點,汽車反覆傾軋,使部分路面形成坑陷,有助積儲雨水。有的凹坑較深。蝴蝶麇集其中,正好躲過滾動的車輪,像防空洞裡避難的人群。有時地面上汪著半片月亮大小的污水,它們緊緊簇擁其上,如臨水照花,或者拚命地啜飲著……每隻蝴蝶佔有的面積極為有限,每對翅膀都緊緊閉合,翅膀挨著翅膀,鱗粉摩擦著鱗粉,所以在極小面積上可以匯聚蝴蝶的叢林。這些精巧的天使啜飲著泥色的水,場景讓人心疼,而一嘯而過的車輛,使它們倒斃在鏡薄的水裡,小翅膀像髒抹布般浸透了濁漿。

在激流河的一座石橋上,我下車拍照。當我嘗試近距拍攝蝴蝶,我的鏡頭幾乎碰觸到它們的翅膀,但蝴蝶不受驚擾。我才知道,原來它們對緩慢和迅疾之物,都同樣毫無抵抗,就像所有美物那樣缺乏對侵犯的抵抗。

我曾以為,蝴蝶不過是在原地盤旋,看起來它們向著車頭飛撲而來的集體自殺應該是相對運動產生的視覺誤差——在火車站台常有這樣的情況,以為是自己的列車啟動,其實只是側面的火車移動造成的錯覺。等我下車,發現不是,我走到車頭前方三十米的地方,大量蝴蝶落在那裡,當它們起飛,並非上下起舞,而是向著我剛才來的方向飛去。我在後面追逐著……我不是牧羊人,但看起來,我正放牧著蝴蝶。

而且趁著下車的時候,我在離開公路幾米的背靜地方,用礦泉水寫了一個字。我希望能把想要飲水的蝴蝶吸引過來,就此讓它們遠離危險。我想,蝴蝶會用它們疊合的翅膀讓這個字成為浮雕。用蝶翼重新書寫的字,是我悄然的秘密。那個地點離激流河很近——激流河上並無激流,水位低淺,水勢平緩,我感覺著橋上低低的水聲,以及蝴蝶凋謝時的寧靜。

短暫的休憩過後,車輛繼續前行。頻繁來往的車輛,寬大的車體和玻璃變成了蝴蝶的集體公墓。大貨車的粗獷而沾滿油泥的格柵裡,嵌滿蝴蝶的翅膀,像裝飾著一個巨大的花盤。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司機頻繁打方向,一路小心繞行,他並不是佛教徒,只是如此大規模的倔強的無視生死,總是讓人心生不安。他盡力躲避蝴蝶麇集的水槽,躲避那些由翅膀構成的小小灌木叢,偶爾開到蝴蝶數量減少的路段時,司機會如釋重負地舒口氣。

而來不及轉身和閃避的蝴蝶,被撞擊,被輪胎輾壓……成為細小而精湛的碎片。無以計數被碾死的蝴蝶,不斷來往的車輛把它們壓實在地面,這條路鑲滿了斑斑駁駁的蝴蝶,就像硬幣的圖案一樣無法從金屬面上摳取下來。大自然中,誕生這麼多專門用於死的生命。比如花籽、魚卵和星辰。死變得如此平凡,甚至超越了生的日常性。

同行者憂慮如此龐大的蝴蝶數目,是否為明年的病蟲害埋下隱患。也許。但在化學的毒殺作用下,我們幾乎難得目睹這種絕美的自然災害了。想起美國黃石公園幾乎是毀滅性的大火,但重生的樹木卻更為高大繁茂。災難般的美,將如何發生與結束?我祈禱,這場與蝴蝶的意外相逢,既是輕盈且沉重的回憶,也存在著美好的轉折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