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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剪子、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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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起觸角,用嗅器感知神秘的前方。摔裂的果實敞開的甜,蝸牛爬過的腺液,鳥糞,敵手張開的上顎裡流露出複雜的信息素,陰天聚積的水滴散發腥氣……螞蟻奔行在無盡的土粒上,以它的個頭而言,每條路都是沙漠,每片草叢都是密林,每次往返都是生死。然而,每隻都跟隨著蟻流,匯聚成勇猛之師。

緊裹束腰的皮革,發散冷黑的幽光。螞蟻體型微小,卻有凶悍之感。它們熱衷狩獵和格鬥,紀律感極強。黑鬥士,身披微型鎧甲,沿著一條土埂爬行,彷彿秘密的出征。這支難以分清等級的隊伍,身型的大小無異,面目缺少悲喜的表情,彼此相似得如同孿生,可以互為替身。是否因為出奇相似,它們才能在無聲世界裡成為步調一致的群體?

觸角敲擊著摩斯密碼——這是螞蟻接受信息的天線,是一支龐大軍隊裡相互辨識的腰牌。它們走路沒有摩擦,交流也沒有聲息,觸角碰觸時像在耳鬢廝磨,顎鉗——螞蟻身上攜帶終生的武器,刀劍入鞘,秋毫無犯。

有人惡作劇地抓住隊伍中的兩隻螞蟻,以拇指與食指的尖端輕捏螞蟻束腰,突如其來的暴力,讓沉著的螞蟻驚慌失措。頭顱一旦靠攏,兩隻螞蟻馬上用顎咬住,一旦觸鬚相碰,警報隨即解除,它們竟然嘗試在恐懼中相互撫慰。假設兩者的觸角被蓄意剪除,則反目成仇,它們立即亮出利器,憤怒地撲向對方。顎與顎撞擊、撕扯,似乎有隱隱的金戈之聲。

有了軍令牌就彼此相認,否則格殺勿論。混跡於集體裡的螞蟻,一旦喪失觸鬚,喪失交流的媒介,會被視作潛伏陣營的臥底,招致滅頂之災。這只殘蟻被群體乾淨利落地施以極刑,以實現集體的純潔——剷除異己,是所有弱者的自保之策。忠誠是第一要義,嚴苛的紀律,使它們不會產生由複數帶來的分歧。

螞蟻在樹葉或土層,開闢隧道和迷宮。它們對付巨人般的獵物,殺無赦。螞蟻什麼都吃,吃密林中的美味,也吃宮殿裡的珍饈;不放過蚊子翅根上的丁點兒油脂,受傷的蟬甚至還在震動胸前的盾板,就被活活分屍拖向回巢的路。

它們的巢,根系般深縱,它們在地獄的黑暗裡建造無光的天堂。螞蟻口啣泥粒,能讓蟻穴達至地下4米,相當於人類徒手搬運磚石,建造一座倒置的珠穆朗瑪峰。這個稟賦優異的設計師團隊,既是圖紙的制定者,又是實施鑄造的能工巧匠,它們用鹽粒般大小的頭腦和游絲般纖巧的手腳,完成傑出的地穴建築。正因這樣的庇護之所,當霜雪凍結昆蟲們的硬眼珠和軟腹腔,螞蟻成了其中的少數,它們能夠以成蟲形態越冬。

蟻穴就這樣成為整個世界的基座。微不足道的螞蟻,銜住碎小的真理、足夠的道。人類願意迷信,偉大會被更偉大的東西所消滅——多麼天真的邏輯,就讓他們在陷阱深處徘徊,被落下來的土粒埋葬吧。可惜,偉大,正是被細小的東西所肢解。歷史上,非洲國王的宮殿多用木頭建造,人們卻找不到遺跡,它們幾乎全部消失在白蟻的肚子裡。蚊蠅可以輕易奪走哺乳動物的性命,乃至消滅整個種系。它們可以在最嬌嫩也可以在最下賤的地方找到寄身所,眼皮、耳道、鼻孔、甲縫,到處都是無窮無盡的伊甸園。溫馴的鹿,也會在蚊蠅肆虐的操縱下,瘋狂踩踏幼鹿,直到蹄子上沾滿自己孩子爆裂的眼珠和黏稠的血也停不下來。還有細菌和病毒,它們最早迎接初生者,也是最後的收屍者:最小的嘴,最小的牙,最小的食道和腸胃,最小的排泄。

不錯,螞蟻渺小,但誰敢輕視這樣的卑微者?因為什麼也不能對付同時從100個方向咬來的亡命啃噬的嘴。什麼都不能,包括神。人類如同挖掘眾神山的蟻群,螯足間舉著犧牲的殘渣,像獲得了教堂裡分食的聖體。上帝的兒子耶穌,也不能抵擋從四個方向同時咬穿手腳的長釘——那是來自人類的鐵嘴鋼牙,試圖將天上的神拖回凡間,拖回深如蟻穴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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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放肆交配,一個情郎之後接著另一個。周圍是無窮無盡的密集交媾,是集體的狂歡。喧囂、淋漓、無恥無懼的性愛,雌蟻終生,只會享受一次。

這只婚飛的雌蟻,翅膀就像洋蔥的膜那麼薄透——它穿著很快就會脫下的婚紗。在花式飛行中完成性交,雌蟻極盡誘惑,敞開自己微型的子宮。它要接受數只雄蟻的精囊;每隻雄蟻體內有數千萬枚精子,這只雌蟻將收集到數以億計的精子,以供未來之需。這是怎樣完美、飽滿、充分、抵達峰值的一夜情,足夠支撐餘生,此後持續數十年的未來,蟻後作為驚人的生育機器,依靠回憶不停分娩。

雄蟻是精盡人亡的短命鬼,恩愛過後都會死去。作為公共遺孀的雌蟻獨自磨去翅膀,它將進入墓穴般的絕對黑暗,建立隸屬於自己的極權王國。只淫亂一次——此前它是處女,此後它是貞婦;它曾是最淫蕩的後,將是最純潔的後。或者說,雄蟻有不要命的情慾,雌蟻似乎並不沉溺於性——它高效,只取生殖必需,它的身體是對雄蟻處以極刑的刑具,並且埋下精囊的殯葬品和紀念物。

體腔盛滿精囊的雌蟻,將成為出色的獨裁者,養育自己怕光照、喜愛肉葷和甜食的後代。蟻群中佔到絕大多數的是工蟻,它們是卵巢幾乎不發育的雌性,接近“中性”。禁慾的蟻後,把自己的孩子變成“女太監”。所有子民身上都沾滿它的化學體息,並嚴守禁慾社會裡近乎本能的鐵律。眾多奴隸,是它的警察、保姆、護士和建築工,為了蟻丘酒杯形的巢口、它圓潤鼓脹的發亮腹部以及誕下的細密卵粒,奴隸們情願隨時戰鬥,爭相去死。

同為昆蟲裡的母系社會,螞蟻很多習性與蜜蜂相似:勤勞,奮勇,強烈的犧牲精神,以及對女王的絕對臣服與忘我維護。可螞蟻的祖先正是蜂類,科學考據的族譜令人吃驚。蜜蜂和螞蟻,談不上誰得道、誰落魄,空軍與陸軍罷了。不像人類的祖先是猿猴那樣悲劇,那樣導致天壤之別下的殺伐。螞蟻個頭小於蜂類,它們的演進是逐漸侏儒化的過程——也許此乃自然法則,至卑至賤,而後至勇。螞蟻和白蟻的社會結構也相似,卻並非親戚,它們之間不是膚色的種族之別——起源迥異,白蟻是蟑螂的近親。螞蟻和白蟻作為叛逃者,有著叛逃者日漸微縮的臉、身形、習性和道路。

婚飛盛典,並非當事者所獨享。空中,燕子翻轉啄食;地下也布設頻繁的死,婚飛的螞蟻死於多刺的灌木叢,死於其他動物赴宴的口腔和充飢的腸胃。

……蟻獅,身體像個生銹盾釘,一對鐮刀狀顎片前探。它是螞蟻的天敵。蟻獅習慣倒退行走,像謙遜者,其實是陰謀家。蟻獅倒行逆施,擅長土遁,鑽頭般旋轉自己的身體向下掘進,沙地逐漸出現一個漏斗形凹坑。陷阱的側壁,陡峭而光滑,為掘墓者專門設計。

剛剛成為新娘的螞蟻,拖著荒淫之後的身體,匆忙尋找藏匿所……失足,跌下坑穴。當螞蟻艱難向上攀援,試圖逃脫;蟻獅繼續製造災難,揚起塵暴,讓沙礫鬆動、塌陷、滾落,站不住腳的獵物下滑到墓室底端。死於礦難,死於偷襲者的計謀,死於小死神的深吻。這個螞蟻新娘,來不及成為全能的小母親,就被慢慢吸乾體液……蟻獅,消滅了儲存在袖珍蟻後體內那個龐大譜系。

蟻獅,多麼壯觀的名字。穀物有種蛀食者,體長只有2毫米多,叫米象。蟻獅米象,毫釐之物,卻擁有氣勢磅礡的稱謂。這並非是修辭學上的騙局,只是微與巨之間奇妙的辯證,就像袖珍的蟻後藏著壯闊的家族,就像渺小如細菌,才能對世界實施強力的報復。

蟻獅的童年和成年一點也不像,難以找到辨識的線索。成蟲後酷似蜻蜓,甚至連名字也變得妙曼:蟻蛉。蟻蛉有著枯葉色的身體、雪紡紗的翅膀,幾近仙風道骨。它的體形從矮圓敦厚,變得纖長細弱,一副伶俜之姿。吃螞蟻的蟻獅,最終長出了和螞蟻祖先蜂類同樣的膜翅。兇手得到了奇跡的下場,彷彿暗示,罪惡才有魅力,魔鬼才有風情。似乎有什麼鋒利得超過鋸齒或切刀的東西,讓蟻獅得以徹底背叛沉重的曾經,抵達輕盈的彼岸……像放下盾牌的戰士披上戎袍,像作惡者經過懺悔成為天使。

每當蟻獅在沙粒間旋轉,精心佈局,它的身體就像一隻開始倒計時的表盤,一分一秒地靠近,靠近螞蟻的夢境。每次殺戮,每隻螞蟻的犧牲,都沉澱在蟻獅的咀嚼和消化裡,積累並蛻變成未來的美貌。

吃工蟻,吃兵蟻,吃交歡不久的新娘。

沒有比死,更濃烈的營養。

2

無需遠行,會有什麼,直接撞上攤開的作戰圖。

上個星期,蜘蛛吃了一隻愣頭愣腦的蚱蜢。這個光頭的傢伙,口器平面多節,像機械設備上的閘門部件,顯得堅硬強悍,還穿著軍綠色的騎兵制服,腿靴上有馬刺。前幾天,蜘蛛吃了一隻琺琅彩的蝴蝶。蝴蝶翅膀像快速撲閃了幾下,然後把虹吸器探入蜜蕊,身體呈反弓狀向後伸展了一下,就像吃麵條的人粗魯地向後伸了一下頭頸,或像孩子從吸管裡喝到了涼沁的飲料。這是蝴蝶最後的晚餐,隨即它自己成為別人的主菜。蜘蛛吃過各種各樣的東西,昆蟲甲丁質的外殼,就像個自帶的餐盤,讓蜘蛛吃得文雅體面,一點不擔心濺到盤子外面。既不撕扯也不吞咬,蜘蛛就像法蘭西深吻那樣,安靜又沉迷地消化對方,獵物的心、臟器、肌肉和蛋白質,都融化在蜘蛛口腔裡具有腐蝕力的溢液之中……從固體到液體,獵物溶化為稠漿,滋養蜘蛛細得幾近折斷的腹柄、球形的肚子和長毛的腿。蜘蛛嘴角的湯汁,散盡最後的肉葷。

新寵來了,這次,是只蟻蛉。

因為身姿輕盈,蟻蛉落在蛛網上並未撞壞線絲,只是,讓這張比絲帛還嬌貴的彈簧床產生數度美妙的搖晃……如同被敲擊的音叉在振動。蟻蛉有過低進塵土裡的童年,終於可以飛,它的薄翼上點綴著神秘的翅痣。蟻蛉在樂園中飛舞,不知道有些地圖不能被遊歷,不知道自由裡潛伏的危機。陰謀,並非像它作為蟻獅在童年所運用的那樣,必然屬於黑暗和地下;相反,它明亮、細若游絲,透明得像對這個世界不構成任何干擾。作為一個童年陰謀家,蟻蛉死於更高的陰謀——沒有什麼比看似不存在的陰謀更像陰謀,透明,就是最完美的隱身。

蜘蛛是知識分子型的學院派殺手。它已經存在了3.8億年,見多識廣,變幻莫測,種類超過兩棲動物、爬行動物、鳥類和哺乳動物種類的總和。大的蜘蛛像只飯碗,小的像顆鹽粒。儘管蜘蛛的大腦極小,卻具有通常更發達的動物才能具有的複雜。

蜘蛛精通數學和物理,織網體現了完美的幾何學和力學。南美洲的金圓蛛結網強韌,寬度超過1米,當地居民甚至用這種網來捕魚。蜘蛛以出色的化學知識見長,不動聲色,擅長用毒。人類一旦被最毒的蜘蛛咬中,不到一個小時就會斃命。“塔蘭圖拉”是種狼蛛,在意大利流傳著一種說法,當人們被這種蜘蛛咬傷後會瘋狂地跳“塔蘭圖拉舞”。人們認為唯一的解毒方法就是通過快速旋轉的舞蹈,大量出汗,讓毒素排出。許多蜘蛛的毒液只對自己的獵物有用,不用說,如此精確、高效的化學運用必須建立在對動植物的瞭解上,它熟悉生物學。無論是編織還是捕獵,蜘蛛足以拿出理科高材生的綜合本事炫耀。它的身體結構,同樣支持學術化的論斷。蜘蛛的肺具有纖細的葉狀褶皺,彼此重疊排列,就像個放滿典籍的書架;蜘蛛遍佈觸毛,腿上“聽毛”能感覺聲音和氣流,似以飽滿的好奇心去收集這個世界的見聞……簡直,可以用博聞強記來概括它的形象了。蜘蛛連死都有知識分子的儀式感。被真菌感染的蜘蛛,常會選擇堅持爬到高而孤曠之處死去——這種死法,特別,有哲學家的氣質。

蜘蛛的性愛同樣有名。多數種類的雄蛛要比雌性蜘蛛小得多。雄蛛因為交配,不僅被雌蛛傷害,被咬斷數條腿成為殘疾,還有可能被雌蛛吃掉。所以有些雄性蟹蛛在交配之前,會用纖絲將配偶綁縛,就像對待捕食獵物一樣,有SM虐戀的刺激感。

為什麼昆蟲裡,殘暴的總是女性?吸血的蚊子,是有孕之身。邊做愛邊吃配偶的雌螳螂,把對方的頭撕扯得殘缺不全,大口咬碎情郎爆裂的眼珠。雄螳螂順從,沒了頭顱,交配動作卻更為激進。也許正因佐以細嚼慢咽的進食,使性交過程延長。這真是致命的享樂和貪婪,為繁殖慷慨赴死。雌螳螂不僅要愛侶的性器,還要它的整個身體像性器一樣全部消失在自己的體腔。僥倖逃生的雄螳螂,並不因死亡威脅而膽怯,它繼續投入下一位異性的鍘刀之下,樂死不疲,直至徹底毀滅於性愛的高潮。蜘蛛裡凶狠的也是雌性。著名的黑寡婦蜘蛛,毒性極強,致死率是百分之十。黑寡婦之所以非常危險,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它喜歡人類的房子,常常躲在衣櫃和櫥櫃裡,似乎對衣裝和美食情有獨鍾。這個品種的雄性蜘蛛無辜,它們不咬人,體型極小,只是受了悍婦的連累。

……蜘蛛從報警絲上遛下來,靠近靶子上的目標,對蟻蛉開始致命的吮吸。像情慾中席捲而來的親吻,掠食者咬住獵物的脖頸或下腹。蟻蛉很快被麻醉,即將成為標本。風灌進掏空的皮殼,只有蜘蛛能讓蟻蛉擁有完美的遺容,死得栩栩如生,像藝術品。為了捕獲獵物,蜘蛛在擬態中不惜讓自己變得醜陋、臃腫或畸形。毀容的蜘蛛隨身帶著神秘的紡絲器,就像童話中織布機旁邊的陰鬱老太婆,手腿彎曲,像患了風濕病那樣嚴重地佝僂起來……藏在它內心的,是千絲萬縷,柔腸百結。

3

羽毛插滿全身,像針插滿針墊。即將成為標本,這隻鳥會不會感覺到了全身的疼?被捕獲的山雀,再也不能飛翔和歌唱,羽毛從它的身體上折斷,然後被釘回由鉛絲和棉花支撐的假體上。這個剛剛完成的標本旁邊,還有其他鳥類:石雞、鸚鵡、翠鳥、樹鶯、伯勞、鷺鷥、蓑羽鶴。有些鳥在繁殖期才會換上艷麗的婚羽,不過只有活體上才閃爍那種塔夫綢般的光,現在無論是羽色還是姿態,都帶有明顯的暮氣。只有鷹隼,沙漠色的眼睛,顯示出冷漠或者依然凌厲的復仇與憎恨。

書櫥、桌台和展櫃裡,到處都是固定在架子上的殭屍鳥。在自然環境,一棵樹裡能驚起數百隻飛鳥,就像剛剛施放了一場煙火;在標本間的斗室之內,集中品種迥異的眾鳥,像聖誕樹,閃閃發光的禮物以自縊的方式拴在枝頭……喜劇屬於人類,悲劇屬於鳥類,塗油抹蜜的火雞躺在聖誕節熾烈的烤盤上。

一個多小時之前,這只雀鳥剛剛死去。標本師左手捏合它的雙翅,右手以拇指和食指壓住了蠟膜上的鼻孔,中指抵住它的頦。口鼻受阻的雀鳥,很快窒息,松垂的頭聳在一側。體溫漸漸冷卻,如果說它的身體尚存一絲熱度,那是出自兇手擺弄的手。

標本製作者用棉球塞入雀鳥的喙和肛門,防止溢出的體液污染羽毛。從龍骨突的高峰點到腹底都已打開,他剝開兩側羽毛,並在敞開的缺口撒上石膏粉,使羽毛、血液和脂肪不致黏結。捏起一側的皮,另一側,刀刃輕巧地滑入皮肉之間……膜與筋絡無聲斷開,赤暗的肉團裸露得越來越多。雀鳥突出的膝關節已被剪斷,脫離軀體,孤零零地,它兩條污暗的小腿懸墜著。

盡量彎曲頭部,使頸凸出,剪斷之後,雀鳥的頭頸和身體就分開了。初學者剝到耳孔時容易撕裂,這個技師手法嫻熟:雀鳥勺型的後腦殼剪開,棄除了腦組織和舌頭,只保留喙、前腦殼、眼眶。眼球挖出,眼瞼一點都沒有刮破。鑷子夾斷雀鳥眼窩底部的視神經,鑲嵌在油灰泥的玻璃球,從針尖強行撥開的眼瞼中露出來,冒充眼睛,冒充小粒寶石的光芒。脂肪去淨後,技師用毛筆在山雀的皮和骨上塗一層亞砷酸的防腐劑。體內中毒的盲鳥,失去整個天空,甚至暗夜裡的星團。

填充棉花的胸腔裡,曾經收藏著無數旋律,曾經跳動一顆豆粒大小、搏動快速的心臟……現在,它的歌喉和翅膀殉葬。所謂天使之翼,百無一用,甚至不如雞翅擁有浸鹽後的美味。一隻雀鳥,再也不能表達對天空淒楚的愛意;如同作為標本的鳥,再也不會,無望地想到整個天空。標本師經過最後的整形,使這只雀鳥盡量模仿它的自然行態——他令雀鳥此般復生,不知更接近尊重,還是更接近羞辱。

幾小時以前,這只雀鳥還在夢境之中。它把頭藏在翅膀下小睡,利喙在羽毛中間,就像斧子落在乾燥而烘暖的柴枝裡。醒來後,雀鳥在叢林裡飛翔。每棵松樹的枝條上,都建築著一座微小的塔果形狀的教堂,松鼠品嚐堅果以及裡面藏著的聖經;這隻鳥也模仿著神明的公平,吃掉刺茬茬的毛蟲和光滑如緞的蠕蟲。它在食物與孩子之間往返,這看似普通的一天。然而,撞網的雀鳥沒有看到任何繩結,在它眼裡,那張網就像蜘蛛編織得那樣隱蔽、透明、如若無物。這是立即的報應,因為雀鳥剛剛用蜘蛛餵食過自己的幼雛。蜘蛛的復仇感強,它自身帶毒,似乎天生就是要與侵犯者同歸於盡的;何況,這種自己擅長製作殺人工具的蜘蛛,好像同時具備詛咒能力。

不過許多蜘蛛都是虛張聲勢,無毒蜘蛛模仿那些善戰、有毒或者口感極差的品種,來躲避災難,也難免成為雀鳥的果腹之物。雀鳥一天需要數萬焦耳的能量來維持生命。印刷書本上,逗號那麼大的一隻蜘蛛,體內含有一焦耳的能量;五號字體那麼大的一隻蜘蛛,大約含有一百多焦耳的能量。相對於體重來說,鳥類的進食量大,在它們發燙的小火爐一樣的胸膛裡,蜘蛛的節肢,可以作為燃燒的柴。這只雀鳥偶爾吃了一隻蜘蛛,連同它吃下的其他,形成富有營養的混合物,一一填進幼鳥因飢餓而淒厲的張大的嘴。部分蜂鳥也是用蜘蛛來餵養幼鳥的,成鳥以後它們專吃花蜜,轉變為素食主義者,沒有沿襲童年的肉食偏好,像是經過某種宗教的自我淘洗。

蜘蛛精確地運動它繁複的腿,像個密齒的小機械,讓死亡鍾開始走動……但這一次,它死於自己的倒計時。從成年雀鳥的嘴裡,轉移給眼皮瘀青的雛鳥——這只蜘蛛,代表母雀給予孤兒的最後安慰。

4

有些動物具有雙重身份、兩棲生涯。

青蛙和蝙蝠,都是跨界感的動物。

青蛙鼓腹而歌,它的皮膚濕潤,背部的圖案就像閃電、瓜紋,或者心臟的電波。從用鰓呼吸的蝌蚪變成用肺和皮膚呼吸的青蛙,它上演背叛者的變形記。植物在水面形成彎曲變形的倒影,漣漪上下,都是青蛙的伊甸園。它用飽滿的大腿彈跳,用叉形的舌頭捲住飛蛾,用帶蹼的四肢抱著潮濕的配偶糾纏不休。

幾小時以前,這只雀鳥還在夢境之中。它把頭藏在翅膀下小睡,利喙在羽毛中間,就像斧子落在乾燥而烘暖的柴枝裡。

蝙蝠更奇異,是唯一真正會飛的哺乳動物,“飛禽走獸”這個詞只有在蝙蝠這裡說不通。母蝙蝠在飛行中可以哺乳,幼仔牢固得有如焊接在乳房上。蝙蝠有張飢餓者的樣貌,覆毛的臉,冷的眼睛。這些似鳥非鳥的傢伙,既無羽毛,也不生蛋,它們從不築巢,有牙齒和毛髮,骨頭中有骨髓。枯葉色的翅膀,風箏般的骨撐,蝙蝠用鋼琴家般削瘦的指骨,握牢自己魔法師的斗篷,由前肢進化而來的翼,顫動著飛,像要抖落舊大衣裡的皮虱一般。夜晚它們不會像盲人一樣遭受危險。當整個世界被蒙上眼睛,強盜和竊賊縱橫江湖。蝙蝠靠聲吶,靠自己的回音定位,靠自己對自己的呼喚……對著回音壁,自說自話。它能用腳上的趾骨抓住樹枝,就像猿猴那樣鬆弛自由地垂蕩,也會縮骨術,可以飛越崖壁間的狹窄縫隙,並且完成敏捷的轉身。既禽且獸,甚至連名聲都亦正亦邪,在西方神話裡蝙蝠是吸血的魔鬼,在東方傳說裡它們被認為能夠帶來福祉,僅憑諧音,成為吉祥之物。蝙蝠的形象被中國建築繪上門楣、窗簷、石鼓,以及年畫、絲綢和器皿上,到處是它們幾何形的翅膀;甚至糞便,也被稱為“夜明砂”,是中藥中的寶貝。

但,大隱隱於市。真正的雙面者,甚至不留名聲上的痕跡。貓,不改變自己的樣貌。成為惹人憐愛的寵物,或者最為危險的殺手——如果貓願意,它在鐘擺上的日子可以愜意如搖籃。雙棲:擁有家居的閒適和野外的自由。在棉窩裡度過午後漫長的睡眠,貓離開家門,開始午夜的遊獵。

黃昏之後的貓,從用腮磨來磨去以求主人指骨撫觸的玩偶,變成漆黑中從容信步的利齒野獸。它是別樣的殺手,相貌嫵媚,步態優雅,肉墊之間鑲嵌弦月型的利爪。貓的晝夜,豈止硬幣兩面,它有九條命。貓頭鷹的視力,魚的悄無聲息,豹子的野心,鳥的輕盈,蛇的狡詐,羊的溫順,蠍子的毒,兔子的靈巧,狼的冷靜。貓的性格魔方,還有其他組合方式。

月,亮如斧刃。夜色中巡遊的貓,雙目如炬,洞若觀火,甚至可以聽見獵物在洞穴裡的跑動聲。貓杏核般的美目精芒四射,瞳孔在強光下只是一條裂紋,黑暗裡卻放大成一個鎖孔……黑天堂的門徐徐打開,將是淫逸或血腥的不眠之夜。皮毛鬆散的公貓,播撒更騷的尿液,讓自己胯下之物進入蕩婦的穴道,母貓因此發出高潮中有如哀嚎的叫春之聲。為了爭奪配偶或食物的格鬥在所難免,參戰的貓,會帶著撕裂的耳朵、流血的嘴唇返回,以受害者的無辜樣子,獲取主人的疼惜。

貓有時不屑學習絕技以求偏寵,它只是尋找舒適的場所繼續自己的慵懶,並且找到給它餵食、為它搔癢的名為“主人”的僕役。即使多年被豢養的家貓,一旦流離失所,不會發生他者身上的悲劇。作為流浪貓,除了皮毛略為不潔,你根本不用擔心它們在野外能否成活。似乎,只有貓這一種動物,在雙重身份中獲得雙倍好處,並無需出賣尊嚴與自由。

這隻母貓是純白的,針毛披光,初雪一樣的皎潔。它具有的智商、體能和耐性,足夠設計一場完美的謀殺。樹底的白貓先蹲伏了幾秒鐘,然後一躍而起,抓住縱裂的樹幹,利爪就像冰面上的鎬,僅憑錐尖承受著攀援者整個體重不致下滑。動作連貫,它只在過程中有幾個微幅頓挫,就爬上樹枝間V形的夾角。貓停在那裡,像柔軟的雲停在天空那樣失重;它的停頓有種謹慎的嚴肅,似乎在進行平靜的哀悼。然後,它微弓起背脊,尋找黑暗中的方向,繼續向高處輕捷地攀爬。枝條和樹影交錯成複雜的網,貓,技藝高超的走索者,維持著完美的平衡。

鳥,總是把巢建到高處。這些虛榮的傢伙,週身披覆精湛的羽毛。它們中空的骨骼裡,彷彿被充進一種比氫還輕的氣體,似乎無需動力,鳥只要張開翅膀,就可以直上雲霄;有時也拍動翅膀,不過在動作上裝裝樣子,炫技罷了。可它們的幼鳥,甚至沒有長出禿禿的羽根,只是一張張糯米紙,裹住一團團滾熱而蕩漾的血肉。

雛鳥,皮膚光裸,有種瘀血般的青茄色,就像貓主人家裡男嬰嬌小的生殖器。鳥仔們睜不開眼睛,它們盲人般地信任著,紛紛張大嘴,露出黃色的喙和赤紅的腔道,準備不加分辨地吞嚥成鳥帶回來的食物。這回錯了,這回是它們自己成為食物。等待雛鳥的,是母貓栽植著鋸齒牙的下巴,以及,它舌頭上密佈的倒刺。

不過,這談不上什麼殘忍。幾個月以前,剛剛生產的母貓慈愛地舔拭自己眼睛尚未睜開的孩子,它們帶著甜甜的乳香,幼嫩無助。母貓用柔軟的舌頭,為孩子們清理身體。慢慢地,從柔軟的肚子,母貓開始吃自己的孩子。小貓是肉粉色的,有著一層薄霜似的腹毛,吃起來,又嫩又軟又熱。一口,再來一口,母貓如同舔拭那麼慢條斯理,那麼溫情脈脈,直到小貓像果皮那麼脆的頭骨也破裂了。貓吃著自己孩子糾纏的肚腸,吃它們有穩定節拍的心臟,吃它們尚未睜開的野果子那樣清透的眼球。

貓吃得乾乾淨淨,心滿意足。

5

也許就是那隻貓,也許,是另外一隻。

頭部所佔比例不大,仿若磨削的頜面關節,使它的臉顯現幾何銳角。作為一隻貓,它的身體比例略顯失當,似乎像貂那樣有著不妥當的狹長。貓偏瘦,毛色是白的,不過,白得不那麼耀眼——啞光而粗糙的白,它的腹部由於飢餓而塌陷,呈現暗了幾度的微灰,像樹葉形成的陰影。

貓的姿態略為低俯,四條腿半屈著前行,比匍匐更高些的步伐,只為保持基本靈活和速度。貓不是表情豐富的動物,但此時此刻,它的表情緊張,近於悲慼。它害怕。瞬間的失誤,使這隻貓選錯了方向,躍上車輛穿梭的公路。

貓,被圍困在突然放大的噪聲中。紛亂的景像極為恐怖,仿若身置峽谷,壁立的懸崖切削而來。如同一個人,看到無數摩天大廈像安了滑輪交錯撞擊過來。貓身體全部的弦都繃到極限,欲斷的極限。這是一條六車道的馬路,到處是喇叭、輪胎和金屬車身。貓飛快地穿過隔離帶一側的三條道路,竟然抵達中間的柵欄。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是它的幸運,也是不幸。因為驚魂尚未緩解,這隻貓穿過護欄,用它屈膝的腿繼續跑過兩條車道。第三條車道來了一輛即將靠站的加長無軌電車,貓躲過車頭,躲過兩組轟轉的車輪,第三組密佈凹槽的巨輪碾壓過來。

凹槽的圖案並未在貓的毛叢裡留下印跡。前半截的身子粘貼在地面,突然消滅了體積,只有勉強形成的厚度;後半截的肢體完整,甚至飽滿,奇怪的是兩條毫髮無傷的後腿一直在輪流蹬踏,遭受了電擊似的。這隻貓暫未接受自己瞬間的死,它還在持續逃跑的慣性裡。沒有頭臉和胸腔的貓,它只剩腰下的抽搐身體。暫時看不到血跡。災禍發生得太快了,血,甚至來不及流出破裂的血管。

駕駛無軌電車的司機毫無感覺。乘客喧嚷,車輛沉重,一隻墊在後輪之下的貓,體積有限,構不成顛簸。這是日常,毫無戲劇性可言。司機不知道自己剛剛運用一件大型凶器,僅用幾秒,殺死了一隻據說身懷九命的貓。貓來不及發出短暫的“喵嗚”,就像一隻血肉吹起的氣球那樣爆掉。

司機繼續:觀察信號燈,靠站,等待乘客,轉動方向盤。日復一日,他行駛在固定線路,就像火車行駛在軌道上那麼自動。路況複雜,但司機的頭腦經常放空,躲避和停頓更接近自然反應,而不是理智判斷。流浪貓狗在馬路上被碾壓是常事,皮毛、內臟和乾透的血污,混沌的一坨,辨不清細節。有時清潔工會來清理,有時根本不需要,每輛路過的車帶走星星點點的碎屍。

等紅燈時,司機從保溫瓶裡喝了幾口茶。沒有任何來由地,他想起了自家的那條狗。小狗其實是給母親買的,他自己並不喜歡。小母狗容易興奮,啃壞了傢俱的木頭腳,來月經時更添麻煩。可老太太沒事,對它比對自己的孫女還耐心,遛彎、買菜,都帶著這條顏色像是隔夜茶的臘腸犬。

那天司機回家去看望父母,看到一個老年女性坐在搬來的凳子上,手肘俯在椅背上,半埋著臉,抽抽搭搭地哭,周圍站著幾個安慰的納涼者。果真,是自家的老太太。他再靠近,就看到地上那只棕色臘腸犬。第一眼,感覺異樣,狗的腦袋折彎到不可思議的角度,看起來,頭部完全是側面躺下的角度;身體的後半段,姿勢如同臥趴,特別的渾圓立體——好像這是一隻即將分娩的懷孕母狗。也許因為胸腔裡的血肉和臟器,被暴力擠壓到腹腔,導致下半身失真地膨起。它被拐彎的轎車軋死了。臘腸犬的頭部,被壓縮成硬幣上的淺浮雕,它的腦神經先死,不會體會疼痛。據說許多臥軌者願意選擇這樣的姿勢,頸椎突然折斷,他們最後的瞬間,是否看到厚重的輪子帶著死亡花紋碾向自己的眼眶?司機試圖安慰母親,徒勞。那是盛夏的黃昏,狗的屍體在悶熱中被保溫,長久沒有變涼。老太太守著一具溫暖的狗屍體,一直哭,不讓兒子碰觸。

……綠燈亮了,司機鬆開制動的剎車。他身後的那隻貓會變成支離破碎的屍塊,變成隱約的毛髮,變成不再可疑的斑漬,變成一團從未存在的虛無。

6

電視裡正播放化妝品廣告。高調的光,塗了粉蜜的模特做出既冷酷又誘惑的表情,穿詩意的長裙,肩胛骨生出信天翁那樣翼展寬闊的翅膀。她的裙子不是裸肩或V領,而是像個古典鑰匙的鎖孔形狀——似乎暗示,那是個秘密的世界;這個形狀即使形如牛馬佩戴的挽具,男人們也願意讓它套牢自己的一生。

不過這套對司機來說,無效。他不喜歡低溫的女人,不喜歡深陷的兩頰和鎖骨,不喜歡她們裝腔作勢。不管別人怎麼歌頌天使的容貌,可他依然會對一個長了羽毛的女人產生心理不適。他尋找剛才隨手亂扔的遙控器,準備換台。

突然漆黑。停電了。

並非斷了保險絲,整個區域都停電,不知哪裡纜線出了故障。司機百無聊賴地坐了幾分鐘,睡覺。明天是首班車,他本來就需要早起。有只蚊子通過舊窗紗淺銹色的網飛了起來,嚶嚶嗡。

幾個小時過去了。司機之所以醒來,到底是聽到異動,還是因為做了遭遇野獸的噩夢?司機的鼻腔經常不舒服,體檢時醫生說他有鼻竇炎。事實上,他弄不懂鼻竇的準確部位,是指鼻子內側的孔壁,還是略帶彎曲的中隔?他知道自己各個器官的大致位置,若要細究,就不明白了。那些奇怪的物件和穴位,像鉚釘和螺栓固定汽車零件一樣把他的骨架鉚死。身體的不適在夢境中會有反應,正如心臟不好的人睡覺時往往胸悶,司機夢見自己的臉被野獸撕咬,伴隨著一股濃重的腥味。夢中也沒有光源,他什麼也看不見。忽如閃電,一隻獵豹,淚腺體現出貓科動物特有的悲苦表情,凝視著自己。突然,豹子的一隻利齒嵌入他的眼眶,另一隻利齒正好,卡在他的鼻樑位置……司機驚醒了。

立在室內那人,有著豹子樣纖長的細腰。黑暗中,司機沒有看清竊賊臉上閃電形的疤痕,但他判斷出是個少年。兩人很快扭打在一起。喘息、掙扎、你死我活。司機幾乎要掰折少年的肘彎。無論是咒罵還是擊打的疼痛,少年都一聲不吭,司機懷疑這是個盲啞罪犯,但他暗藏無聲的戾氣。某種專屬年輕人的戾氣,孤注一擲,不計較生死。雛鳥的卵齒,是咬開蛋殼的工具;只有在很小的時候,它也有這樣野蠻的破壁之力,隨後卵齒就會脫落。少年手腳並用,甚至不惜用牙。

較量過後,少年居於劣勢,他終於抱頭,死死蜷縮在角落。司機狠踹幾腳,少年不動了。司機從獲勝中獲得了如釋重負的微妙滿足,不全是伸張正義的快感,更像是男人從角鬥中獲得的虛榮。司機拿起電話,準備報警。他沒有任何準備,沒想到少年的屈服並非宣告終盤的輸贏,僅是計謀。司機的放鬆,使少年尋找到復仇的機會。少年準確地摸到了自己本應始終握牢的利器。夢境一語成讖,司機迎面遭受了什麼東西襲擊,他甚至不知道到底錘子還是鎬頭,重擊在自己提前疼痛的鼻樑上。

這座建築物外牆掛了爬山虎,手掌形的綠葉子,被風吹拂,顯得沉墜墜的。新生的觸鬚徒勞地伸在空中,什麼都沒抓住。只剩房間裡轟然倒下的人,血的流動越來越慢,慢慢地,停了。當司機眼裡被灌鑄絕對的黑暗,停運許久的電力系統,瞬間恢復。燈亮了;充電器上的指示格閃動;電視自動開啟,頻道裡正在播放關於北極熊生存的紀錄片。

……北極熊每年要吃下40頭海豹。在食物豐沛的季節,隨著走動,北極熊肩背洶湧的脂肪滾動——海豹簡直就是一堆堆巨型的、紡錘形狀的脂肪,直接移植到它身體裡。但是當冰雪融化的季節,捕獲變得不再容易。

北極熊,有著似乎石化了的黑硬趾,圓實的腳掌在冰面上巡查。當發現一隻憩息的海豹,北極熊以一種與體重極不相符的靈巧,飛快撲去,衝擊的慣性使它的整個肩胛都浸入冰洞之中。但它失敗了,潛水中的眼睛只看到海豹狹小得已然滑稽的尾鰭數秒之後消失在徹寒的冰藍之中。北極熊向前伸著脖子,鼻頭、扁下去的額與後頸幾乎連成直線,它咻咻地喘著,噴出巨大的鼻息,它獨自消化著失敗、憤怒以及飢餓臨近帶來的不安。

飢餓,養在體內的鬼。在飢餓驅役下,北極熊的前肢括號般對稱彎曲,形成內陷弧度,它邁著這樣似乎是負重中的內八字腳,向想像中的食物靠近。幸好遇到海象群,它要無視成年海象猩紅得有若罪惡的眼睛、弦月狀的齒鋒、皺褶而陳舊得像塊破氈子的皮、肥厚的脊背。北極熊張開玩具般毛茸茸的闊掌,重擊一隻嬰兒海豹,牙齒陷進小海豹濕漉漉的皮肉深處,然後拚命把它拖上裸露的石灘。

北極熊繼續流浪,繼續挨餓。為了養活自己,北極熊在無邊的冷海裡泅渡。最開始它還用力蹬踏後肢,後來只用兩個前肢小幅運動來節省所剩不多的體力,不再健壯的後腿癱瘓了似的,既自由又不負責地拖掛在臀部兩側。又有很多天沒有吃東西了,記憶裡,是在許久許久以前,它除了吃了一隻出生不久的海豹,還曾冒險爬上苔蘚覆蓋的懸崖,在嶙峋陡峭的石塊間偷襲,吃下一隻滿是碎骨頭渣和羽毛的海鳥。這不該是它的食物。但它餓極了,看到任何東西都想咀嚼……它低下頭,吃下一小塊略鹹的雪。

登上一座陌生的島嶼,北極熊精疲力竭。它吃屍體,腐爛變臭的巨鯨,還有此時亂糟糟一堆分不出形狀的什麼。北極熊在這堆奇形怪狀的東西前面伸直了脖子,扁平的額與後頸再次連成直線。它正常時的體重和站姿,兩個肩胛會連成一個馱鞍狀的拱形,現在它瘦得只支起兩個侷促的骨尖。經過短暫的默哀,為生存而妥協的北極熊,第一次把嘴埋進鐵銹色變質的肉裡……它吃下,自己的同類。

傳說,生活在極地的愛斯基摩人,將塗抹血液的匕首倒置在堅硬的冰原上。嗅到血腥的北極熊忍不住去舔舐,鋒刃在熊的舌頭上留下閃電般的傷口。極寒天氣,凍住了北極熊的痛感,混合著陌生與熟悉的血,激起它越來越大的興趣。舔食的速度越來越快,北極熊的兩隻前掌圍攏刀刃,將其視作珍饈。儘管從血管奔流出來的血被努力填回胃裡,但過了一段時間,北極熊的速度終於慢了下來,越來越慢,直到轟然倒塌在刀刃一側。血,散盡最後一滴裡的熱氣……北極熊用切割成條縷的舌頭,就這樣吃掉了自己。

7

到處都是吃,到處都是死……每分每秒,密集發生。

整口吞嚥。鋸齒下的凌遲。絞纏,勒死。噴毒,溶解。被舌頭的黏液糊住,被粗魯的嘴啃咬,被有力的顎咬碎頭骨,被連皮帶肉撕成條絮,掏取心肝和肺葉,被推送到腐蝕劇烈的胃酸裡。

到處是劫後餘生的動物。翅膀撕成條縷的蝴蝶,掉腿的蟋蟀,敲碎邊緣的貝殼,被咬穿腳蹼的鴨子,失去鰭肢的海豹。到處是破損的甲殼,折斷的刺,被撕扯的鬃毛,掉落的鱗甲和羽毛,帶血的牙,灌膿的傷口。大動物身上,同樣殘留著齒痕和爪印。沒有誰逃得過劫數,尾針如箭的蜜蜂會被吃。沒有腳,卻有八條妙曼手臂的章魚會被吃。深海裡內臟會發光的烏賊會被吃。有著東方人細長眼睛的響尾蛇會被吃。終生穿著囚服的野斑馬會被吃。始終在瞭望塔上的長頸鹿會被吃。孕期漫長到22個月的大象會被吃。

消化了一個獵物的肢體,就消化了它的脂肪和肌肉,消化了它的蛋白質、礦物質、無機鹽和維生素。當狩獵者的身體,成為某個獵物的葬身之地,內臟吸收著死者肉糜帶來的養分,並從中獲得熱量,是否也意味著,狩獵者同時消化了獵物的情感和慾望,同時繼承了獵物的殺機?這個世界,像神秘的多米諾骨牌,或者層疊圈套的玩具套娃。一個殺手殺死另一個殺手,是為它腔腸裡的某只動物復仇。一個殺手殺死另一個殺手,也是為了奉獻,為自己的天敵提供營養更豐富的晚餐。循環的殺戮,每一個正被捕殺的弱者,都曾是捕殺別人的強者。當我們從貓的嘴裡救下一隻小鳥,對無數蟲子來說,我們就等於製造了惡魔。這是人類的倫理困境:不救,就是縱容罪惡;救,就是延續殺戮。

也許自生自滅,正是上帝在源頭的偉大設計,他為自己放棄管理的懶怠找到了赦免的充足理由。何況恩怨交融,拯救者的形象有時恰恰是天敵或剋星。如果沒有狼,最弱力的羊也不會被淘汰並參與繁衍,羊群則早已因食物匱乏或基因缺陷而瀕臨滅絕。從這個意義上說,狼的殺戮跡近恩典。也許,上帝傷害眾生是一種必要的作為,因為在血腥裡才有他的護佑。

有個悲慘的自然界法則:這個世界的孩子,主要是作為食物生產出來的。那些卵粒、蛋、蠕動的爬蟲、剛剛覆滿胎毛的身體,總會被飢餓的嘴吞嚥。那些微小的浮游生物,那些透明的魚卵,那些密集孵化出來的昆蟲,那些胎毛濡濕的羊和鹿……動物中的幼體多數都會死去,以餵養其他。吃了這麼多東西,總要生出點什麼讓別人吃吧?這是基礎的報償。性,不過是在延續自己的種族,生產餵養別人的糧食。

還有些互為捕食者和天敵的例證,物種之間成為直接而終生的對手。這是立即兌現的復仇。蜘蛛吃螞蟻,螞蟻也吃蜘蛛。獅子可以殺死鬣狗,鬣狗也可以殺死幼獅。在某個孤遠之島,天氣暖的時候,蛇吃老鼠;天氣冷的時候,老鼠吃蛇。蜻蜓幼蟲吃青蛙幼蟲,即水蠆吃蝌蚪;青蛙成蟲也吃蜻蜓成蟲,維護公平。昆蟲之間,手足相殘是常事。蜘蛛必須獨居,它們會吃掉自己的同類。人類捕捉的若干螳螂如果沒有及時從廣口瓶裡放出去,它們會在有限的空間裡揮舞鐮刀,撕開兄弟姐妹的身體大快朵頤。草蜻蛉的一個卵粒成為另外一個卵粒的殺手。因為生產中的母親將卵產在葉片上,當它餓了,就暫停生產,轉過身去,一個一個將卵當作營養品吃掉;然後接著生,餓了接著吃。殺戮因為平易而變得親切,兄弟相殘,新娘吃掉新郎,母親吃自己的幼仔或者幼仔吃自己的母親……珍貴的蛋白質營養不供給他者,只用於家族內部的餵養。

什麼使萬物結盟?是立約的血。吃和被吃,沒有道德和倫理,只是日常與必然,是分外公平的交易。沒什麼不公,不公只是局部觀念。從宏觀角度來說,公正,本身不是由無數細小的公正所累積;恰恰相反,大公正,是由諸多零零碎碎的不公所構成。

來到這個世界時,都是完美的孩子;離開這個世界時,誰也無法再像嬰兒那樣白璧無瑕,都是傷痕纍纍的倖存者和殺戮者……指紋神秘,完成死神的最後封印。所有物種被困在時間的琥珀裡,通過吃與被吃,接近永生。

8

三天前,少年從網上買了螞蟻養殖箱,店家附送放大鏡、餵食管、挑逗棒,還有若干粒幸運草的種子。容器灌注著藍色的透明凝膠,既可當作螞蟻的食物,也是它們穴居時的建築材料。不知道它們如何散發身體的熱量,螞蟻皮革質地的衣裝,看起來,和封閉的蟻箱一樣憋悶。

在螞蟻城堡遠端的覓食區,少年放了腰果的一粒碎屑。探險者很快發現了堅果,但這只螞蟻偵察兵不具備書本上歌頌的美德,它沒有返程通報團體,而是獨享美味,整夜它都沒有離開這個既有食物、又有水源的區域。嚴守領地,這個守財奴不像是在看守集體財產。第二天早晨,少年把一小片桃子放進覓食區,並非看守蟻的情報,而是濃郁的甜味誘惑著,陸續趕來兩三隻螞蟻,其中一隻飽食之後,返程,與沿途的螞蟻交換信息,通知它們前往蜜源地。

本來,少年按照說明,用塑料棒在凝膠上扎出幾個孔洞,希望螞蟻選擇這些天然的凹陷,盡快開始挖掘地洞。據說螞蟻一般在搬遷數小時後動工,可少年等了三天,這些螞蟻毫無舉措,繼續在地表遊蕩。多數時間,螞蟻消極,一動不動,並非勤勉的勞動者。因為膠管中的蟻群運到,就有三分之一陣亡。少年隱隱懷疑,團隊中的建築師在轉運過程中沒能倖存,剩下的蟻眾缺乏隧道的設計能力,只好任由尊貴的母后和自己一起暴露在危險的平面。螞蟻並非少年以為的那麼忙碌,多數時候它們一動不動,只是受到震動時才行動——以蟻後為中心,蟻群的顎對著圓周的各個方向,放射狀散開,警惕任何方向的來犯者。

抑或,這是個灰心的女首領,體型碩大的蟻後指揮工蟻保持尊嚴,無需為囚禁它們自由的人表演挖掘隧道的技藝。僅靠身體釋放的化學元素,蟻後使臣民至死捍衛對它的忠誠。陸地上最小的動物和最大的動物,採取了同樣的政治策略,螞蟻和大象,社會統治者都是“女王”。

螞蟻對自己的母親言聽計從,這對少年來說,是遙遠到陌生的經驗。自從母親出家,他已徹底失去護佑。他已有兩年時間不吃肉了,是嚴格的素食主義者,並非信仰,他覺得所有的肉都讓他噁心。由水果和蔬菜填充的身體裡漿汁飽滿、氣味清新,可少年的內心並不素靜,好像有什麼肉食者的焦慮並未得到緩解。當夜遊的少年回到空寂的家門,他感到了驚悸和疲倦。地上爬著一隻不到2厘米的千足蟲,像圓珠筆裡那截小彈簧那麼長,它有那麼多只腳,爬起來像是要跳錯亂的芭蕾。少年一腳踩死了它,然後將這條新鮮的屍肉投進了蟻箱。

當少年觀察螞蟻的時候,也許就在他的背後,命運中的影子巨人也在觀察他;星球一樣的神明,觀察巨人;宇宙一樣的無限,觀察神明……所以,螞蟻在秘密渦流的中心,搬動一粒比芝麻還細小的殘渣。人類不會關注螞蟻的胸腔,如同人類的悲喜早已習慣被神靈忽略。沒關係,離開神的眷護,人類依然可以相濡以沫,到了枯竭的最後,依然可以相互哺喂自己的血。

整夜未眠的少年沒有脫鞋就歪倒在床上,儘管他很小心地選擇角度,才能讓枕頭避開自己疼痛腫脹的臉,他挫傷的手指也難以解開鞋帶上複雜的繩結。疲憊和恐懼沒有讓他失眠,少年很快睡著了。

他夢見一個生著手蹼的人,依稀,不能判斷性別。這個人撫摸他的時候,因為沒有指肚的凹凸起伏,顯得不夠專心,少年感覺自己被塊抹布潦草地擦拭了一下。他隱隱覺得,那就是自己失去的母親。他曾經的守護天使,貓一樣生著肉墊,來去無聲,利爪藏在肉墊裡……拳頭裡,可以突然變出剪子。

9

對於母親的手,少年最深的記憶,來自童年做過的遊戲。母親做出的手勢,總是贏過他,神靈一樣準確預測他的計謀。

這個遊戲的名字多麼奇怪啊,由三種東西組成:用拳象徵石頭,對稱打開的食指和中指象徵剪子,攤開的手象徵布。石頭、剪子、布,它們的共同特點,既是工具,又可以當作凶器——用來砸、捅或者捂,都能夠製造死亡。這是手的變形記,變出數種形狀,就像同樣的一個人包含了天使、魔鬼以及匿名者的多重身份。既天真又野蠻……是遊戲,又像隱藏命案。石頭、剪子、布,由一隻手完成的循環殺戮——只有圓,才能抵達這般物理意義的絕對完美。兒童從成人那裡學習這樣相互消滅的法則,並使之成為最為普及的遊戲。

少年入睡的手,垂在床外。手上有著玩單槓留下的舊繭,以及新傷。除了左手拇指是簸箕,剩下的,是九個以近似同心圓盪開的漣漪,如同旋轉的陷入虛妄的星系。這是一雙靈巧的手,這是一雙恩威並施的手。這雙手,曾把火柴別進蜻蜓乾燥的有著裂隙的腹腔,或者用針線把許多蜻蜓縫綴在一起,造型就像農村掛在簷角的辣椒串,那麼輕盈的身體累積成死亡的重量,它們的膜翅如同堆疊的落葉層,賽璐珞的複眼裡全是虛光。這雙手,曾經忘我地撥弄和取悅自己的性器,身體的發條繃緊,就像玩具上滿了弦;這雙手曾沿著兩條光潔的小腿,伸進百褶裙,從少女對稱分開的肌膚進入她猩紅的內部。這雙手曾製造工具、彈奏樂器或攜帶利器,曾進入天堂和深淵——看似萬能,其實,不過人類之手的普通作為。

直立行走的人類,解放的核心意義是:給手自由。世界的動物都是用嘴來殺,唯靈長類,可以用手——與眾不同的殺戮方式,象徵擴大在食用目的之外的施暴享樂。手,人體唯有這一個器官能完成如此豐富的表達。看看它能幹些什麼?揀選。縫紉。鍛打。種植。收割。挖掘。敲擊。折疊。研磨。拴系。切割。梳理。篩選。清掃。轉移。盛納。撫摸。演奏。埋葬。指認。暗示。比喻。消遣。拒絕。勾引。猥褻。求乞。挑釁。懲罰。獎賞。羞辱。欺騙。偷竊。損毀。祈禱。拯救。還有,靈長類獨特的殺戮。扣動扳機的手,同時也滿懷柔情地撫摸愛侶或孩子的頭髮。身體其他部分無法擁有同樣的作為,手,隨時可以變成另一類語言,另一種表情,另一副面孔,另一個叛徒。人類之所以主宰世界,正因為能製造工具、自身同時也能變成工具的手。

少年無意識地握了握拳頭。他的夢,一個套著一個,像食物鏈有著神秘的秩序。他曾被視作神童,但時至今日,他並未顯現自己天賦的異秉。也許未來和夢境一樣遼闊,他可以在自由中無所不能。比如五十歲開始寫詩,像閹伶的春夢,花開錦簇。比如衰老時才開始學習游泳,江河渡他,如渡萬千的草木和魚蝦。比如,他可以死後開始殺人,就用,這雙無辜而萬能的赤手空拳。生者被殺了以後進入黑暗,假設他們在黑暗中再次被殺,亡靈是否就得以再次返回塵世?而少年,在地獄裡再次獲罪而被再次處以極刑,他將跌入更深的深淵。他繼續殺,殺更冤的冤魂,讓他們得以踏上為自己昭雪的歸程。少年在地獄無惡不作,比天堂裡膽怯的天使更為勇敢。因為他的每一次沉溺,都有其他溺亡者因此溢出冥河,露出被魚蝦吃盡的眼眶。

作惡,就像做夢那麼頻繁。難道不成立嗎?這是古怪而充滿遊戲精神的邏輯:懲罰罪惡也是罪惡,殺掉一個無辜者也是無辜的。所謂真理,不過是聖徒身上直接撕下的皮。所謂拯救,不過是教堂的鍾召喚信徒,同時那也是罪罰的重錘——每一次鏗鏘之聲裡,都有誰死於自身的碎骨之中。因為每次殺戮貌似偶然,其實符合嚴格而複雜的邏輯鏈條。生,是偶然的草率,死才是絕對的精密。

月亮的半片圓鋸慢慢隱去蹤跡,像被銷毀的凶器。天空,像刮過鬍子的父親那樣泛著青白色……嚴肅面孔之下的暴力,正在醞釀,生成。少年沉入夢境最深的沙床,他的手像溺水者那些徹底鬆弛。他不知道自己餵食蟲屍後,忘記關閉巢室的透明蓋板,螞蟻奴隸們正逃出牢籠。並非潰逃:每一隻張開顎鉗,都是全盔滿甲的角鬥士。潮湧而來,這並非洪水中的逃難者,是洪水般的災難即將到來。

……暴雨過後,大地清涼。像洗乾淨的手,攤開無辜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