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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歌

1

就是在那天。

那天,我跑到西四環看影展片目:《超新約全書》。

情節設計天馬行空,那種想像力,長期在自由裡才能養成那種百無禁忌的天真。當住在普通三居室的小女孩伊婭,抱怨她的父親是上帝,唯我獨尊,不考慮任何他人情感和意見,他暴虐、自私,喜歡給陌生人製造悲劇的時候——觀眾沒想到,這位穿鬆垮背心、邋遢格襯衫和家常褲衩的大叔,竟然,真的就是上帝本尊。

上帝靠一台電腦和橫行霸道的作風統治世界。伊婭決定改變運行的法則,在她通過滾筒洗衣機抵達人間之前,小女孩擅闖父親的禁地,把每個人的死期通過手機傳送給它的主人。剛開始,接收信息的人以為是誰的惡作劇,很快預言驗證:還剩下半分鐘壽命的人絕對活不到一分鐘。有人發現自己的人生還有漫長的餘數,高齡才會離世,於是成為無畏的挑釁者:他毫無保護地從高樓往下跳,砸死的是路人他活著;他從火車上往下跳,正好有盛滿麵粉的運輸車經過;他從飛機上往下跳,落在另一架飛機寬闊的翅膀上;除了偶爾外傷,或者脖子上圍著用於恢復功能的頸圈,他無損。當人們知道自己的死期,膽怯的勞作者不再被束縛,忠誠的婚姻受害者不再掙扎,自由就像垂到嘴邊的果實那樣到來了。

死亡,在這個世界如此自然,就像隨手翻開的是一張帶花色的紙牌。我們甚至可以挑釁上帝,但必須臣服死神……他有一雙喜怒無常、暗殺者的眼睛。

我所在的影院,位置偏西,離北京的火葬場近。看電影的時候,我毫不知情,當時他身體的氣息是否已經散盡?當我跟隨劇情笑著,吃爆米花,喝帶氣的蘇打水——我不知道,與此同時,一個二十年前撤離我生活軌道的朋友徹底失蹤,他的五官已經消失在自己的軀體騰起的火焰和煙霧裡。他從一粒目力難辨的受精卵,變成一個有體積的受難者離世,用了整整四十九年;而摧毀一個成年男人的206塊骨頭、639塊肌肉、32顆牙齒、10根手指和10根腳趾……摧毀和消滅這些,只需要短短二十分鐘。他沒有剩下什麼,除了散落的骨塊和灰燼。消失了,他黝黑的皮膚、寬闊的鼻翼、草食哺乳動物的眼睛。

2

當接到小夜電話,我頗為意外。

她的開場白是:“我是屠蘇的初戀,也是他的合法妻子。”聲音幾分強硬、幾分委屈,然後是長久的停頓和哽咽,是令我錯愕的顫抖著的呼吸……我不敢肯定,對方壓抑的是哭腔還是一腔憤怒。我懵了,從沒遇過這種情況,她像是處於弱勢的正室打給行勢見漲的小三,既有委屈,又帶著示威的意思,像在進行一場並不恰當的投訴。

我控制住疑惑,也控制語調以便傳遞友善,詢問怎麼回事,並解釋說我與屠蘇,既無戀愛前史,又無後來的曖昧糾纏,除了中間打過一個短暫電話,我們二十年來斷無聯繫。

小夜說,不必澄清,屠蘇和我的關係她相當清楚,她只是來通知我一個遲到的消息。半個月前,屠蘇獨自死在深夜的辦公室,猝死病因不明。追悼會恰恰安排在我看《超新約全書》那天,當我為編劇的構思擊節叫好之時……他被火化,灰飛煙滅。

來不及消化突如其來的噩耗,我發呆,不知怎麼跟小夜交流。掛了電話,我沉默,長久盯著窗外,沒有任何痛感。我為自己的平靜感到好奇和羞愧。時間,停了。直到一隻皮毛鬆散、形色俱厲的玳瑁色野貓,穿過陽台,縱身跳入冬青灌叢……我忽然難以自控地流淚。

3

二十多年前,我做兒童文學編輯,業餘寫作,寫得也業餘。

早於屠蘇,我先認識他的幾位同事。他們或公開寫小說,或暗地寫詩,這些在政府機關的年輕公務員,熱情洋溢,並未被訓誡為官僚制度下的庸吏。大家偶爾交流,不算密切,但關係融洽。我還為其中一位介紹過女朋友,可惜雙方相處寡淡,很快分道揚鑣。好在大家年輕,對愛情和婚姻心懷嚮往,但這個年齡,它們更靠近束縛而不是安慰。

見人之前,我最先見到的是屠蘇的信。字跡清秀,他的表述清晰又克制,讓人感到出色的文筆和教養。屠蘇從同事那裡讀過我的作品,希望結識,聊聊文學。他把信直接寄到我的工作單位,越過他的同事——屠蘇沒有跟誰索要我的地址和電話,也沒跟誰打招呼。這封漂亮的信,這個空降的高人,令我好奇又敬仰。

我按屠蘇留下的號碼打了電話,他說話沉穩,卻有中提琴的胸腔共鳴。據研究者發現,刻意壓低嗓音會使說話者聽起來更強勢,而拔高聲調則削減一個人的權威程度。屠蘇的音量不高,帶著一點輕微的鼻音,總像感冒剛剛開始的樣子,給人信賴感,同時又帶有讓人動心的柔弱感。他沒有通常難以克服的口音,應當從中學就開始堅持使用普通話、並在北京生活的數年中不斷校正自己才可能有那麼清晰的吐字,不過從溫和、緩慢的語速裡,還是隱約聽出幾絲南方地域痕跡。

忘了電話裡聊了多長時間,我隨後寫了一封其實是模仿他行文風格的回信——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人們還保留寫信傳統。鴻雁傳書,相見恨晚。

屠蘇溫良淳厚,細膩體貼,有一雙草食動物般微微濕潤的眼睛。屠蘇其他的優點被我隨後發現。善良。聰穎。博學。專注。他內向安靜,不饒舌,卻是一個極好的談話對手。屠蘇畢業於北大,受到紮實的學術系統訓練,加之閱讀涉獵廣泛,我們雖然年紀接近,但在許多方面他都堪稱我的師長。是在屠蘇的指導下,我認真拜讀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的作品,而不是把他們僅僅當作外國文學史裡略帶拗口的名字。屠蘇鼓勵我的文字,說有靈氣,他的口氣帶著發現得意門生的欣慰。

最初交往的數月,我和屠蘇的聯繫,迅速變得比那些我早已結識的朋友們密切。他讓我獲益,明白自己在知識和認識上的誤區與盲區。我喜歡和屠蘇聊天,我們沉浸其中的海闊天空,旁聽者大概覺得雲山霧罩,因為內容是形而上的,抽像而不食人間煙火。我們談文學,也談我根本連基礎都沒有的哲學和邏輯。屠蘇好脾氣,能夠忍耐對牛彈琴;對於牛嚼牡丹的我來說,則是齒頰留香的享受。

我們都喜歡閱讀,默默寫作,不為博取功名,因為它能讓我們探索事物的極限,包括挖掘自身的可能……寫下文字,是為靈魂種糧食。寫作是孤獨的,永遠獨自面對困境,所以遇到心有靈犀的同道,格外欣喜。屠蘇新寫了什麼拿給我看,如果啟動靈感,我就應和一篇。我根據他的行文節奏來調整自己的,乍看,珠聯璧合。我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影,在彼此作品裡都留下了紋身。沉浸在文字裡,我們像兩個研習武功的人。屠蘇比我技藝精進,我把他當作潛在的師長。

週末,我興高采烈地跑去和屠蘇聊天;過了正點,才隨便地找個餐館吃飯。屠蘇慷慨,秉承由紳士結賬的舊習;可我有些男孩性格,買單時當仁不讓。我平常也大大咧咧,屠蘇遺憾於我不是淑女。我嘻嘻哈哈,從未想過從他的那個良。我對屠蘇說:按你的要求,我再從也是個良,不如當自己的優。我們彼此都不是適合對方胃口的家鄉菜,但把坐言歡,我們刻意或潛意識忽略那些可能引發的矛盾;我們盤旋半空,迴避濺上大地的泥漿。有一次,在擁塞的小餐館,鄰桌的菜都快擠上我們的桌子,我低頭看見遍佈通紅的辣椒之間,是剁碎的牛蛙,一塊眼睛一塊嘴巴的;然後我抬起眼皮,視若無睹,繼續和屠蘇談及短篇小說的敘事技巧。從餘光裡,我看到鄰座的酒徒:一雙發呆的眼睛,半張錯愕的嘴。

4

屠蘇自稱本少爺,言談舉止,有些蔑視塵俗。和他相比,我氣息混濁,常自慚形穢。其實屠蘇並非優渥家境滋養出的少爺,相反,出身清苦,他是從農村底層裡掙扎出來的。屠蘇的腳趾分得很開,他指著涼鞋裡的這對蒲扇告訴我,家裡以前是漁民,常年赤足在波濤搖晃的船板站立,才長出有利平衡的骨架構造。屠蘇與打魚的祖輩沒有隔出幾代,身體的痕跡尚未隨環境而改變。

屠蘇沒有鄉村孩子的自卑,他比常人清高。他曾是當地高考狀元,據說理科成績極其優異,只因熱愛文學,才棄理從文。屠蘇依然保持了出色的數理化基礎與學習能力。僅靠自學,他的計算機水平幾近專業,擅長組裝、修理和編程。他博聞強記,研讀歷史、哲學、人類學、政治學。屠蘇智商超群,難免孤傲。他脾氣雖好,也會因對方沒有及時領會自己的暗示滋生惱怒。不過,屠蘇克制,很少流露。無論情感還是仕途,他都希望不戰而屈人之兵。

屠蘇告訴我,他有生以來第一個暗戀的姑娘,是他中學老師的女兒,她寫詩,因此卓然不群。這段暗戀,徒勞無功,後來兩人失散江湖。真正的初戀女朋友叫七虹,大學期間以分手告終,他還寫過散文,紀念那段令他心痛的戀情。我尊重屠蘇的感情,偶爾也拿他對七虹的懷念打趣,說回憶和泡菜腐乳之類一樣,都是借助了腐爛的力量,才產生些許與眾不同的味道。

他不夠高大,我不夠漂亮,作為兩個皆有虛榮心的人,我們的外貌都沒有達至對方的基本要求。我偏好小爸爸類型,喜歡清瘦高挑,既傷感又幽默那種。屠蘇喜歡甜美淑女,最好氣質上靠近南方水土。幸虧我們長得不達標,這是對彼此的適度保護。屠蘇和我都心性敏感,容易在感情貿易上計較順逆之差,影響和破壞美好的平衡。我想,上帝不會讓兩個心靈易損的人結成同盟,他們慘淡的結局會讓神靈感覺自己無能。儘管屠蘇和我不足以引發心動,可我們的關係曾遭到尷尬的誤會。

一天晚上,屠蘇和我坐在護城河邊的草地上聊天,我們沒有任何可疑的情緒和動作,只是沒注意到時間流逝、夜色深沉。突然,從馬路上方射過兩道手電筒的刺目光柱。為了保障北京正在召開的重要會議,加班加點的聯防隊員們,五六個人組成自行車隊巡邏。我第一次知道如何抓嫖,首先迅速分隔二人,詢問對方名字。我覺得聯防隊員看到我的近景特寫,立刻粉碎了預想,之所以持續質詢,不過是因為啟動了程序無法收場。我如實回答問題,是不想給在政府部門工作的屠蘇招惹麻煩,但內心幾乎笑場,能把我當作流鶯算是褒獎,行業得多缺人手,才能輪得到我這種模樣上崗。荒謬的誤會解除,我笑出聲,屠蘇氣憤不已。他才不看成玩笑呢,他視為侮辱。

屠蘇缺少與異性朋友交往的經驗,而我的好友以異性居多。我最為漫長和信任的友誼,是與十七歲就認識的兩個高中同學。沒做過情侶,可延續至今,不僅我和這兩個男孩是朋友,和他們的太太是朋友,乃至兩家父母都成了朋友。所以對我來說,不存在關係上的迷惑與障礙。我願和屠蘇亦是如此終生信賴的朋友:發白齒豁,依然雞犬相聞、肝膽相照。

5

我不知屠蘇怎麼在官樣文章和文學之間平衡自己。公文,並非公共的文學,走的是文學的反途。屠蘇沒有表現過多的掙扎。隨著交往,屠蘇與我的矛盾倒是漸露端倪。

屠蘇不喜歡我穿牛仔短褲,不喜歡我笑起來肆意。我難免牴觸:你又不是我男朋友,管得著嗎?我拒不悔改,愈加對抗地穿上自己並不喜歡的夾腳涼鞋。他們單位樓上樓下有我認識的朋友,都是早於屠蘇的熟人。我去聊天,難免照面、打招呼,或者約上大家聚餐。屠蘇厭惡某君做派,說他整天熱衷攀附,孜孜以求的,是一把主席台上的座椅和一個放大音量、伴有回聲的麥克風。他驚訝於我並不反感接觸某君,還談笑風生——屠蘇蹙眉:“有什麼可說的呢?聊得那麼熱鬧。”我戲言:“你覺得他拉攏關係可恥?人人都是裸生而來,如果他能結交超乎尋常的莫逆關係,證明他在這方面既有本事又肯下功夫。”我自己無意於人海競爭,但看到仕途掙扎者也能理解——人各有志,各有他的不安與不易。屠蘇對我的態度是輕視的,認為我喪失原則和立場。

屠蘇對我挑剔,流露冷淡和嘲諷,我雲裡霧裡。我追問原因,他不講明為什麼,只是怨意越來越難以克制。我們靠著美好的慣性以及隱約的猜忌,繼續來往。後來,聽說屠蘇交了女朋友,我好奇又熱情地提出和她見面,大家一起玩兒。被屠蘇拒絕。他戀愛的那個階段,假設我聯絡少了,他語含譏誚,說我薄情寡義;等我改正錯誤積極致電,他用失望的腔調說:“哎呀,怎麼是你,我以為是我女朋友呢。”我糊塗、茫然又生氣,不知如何相處。

屠蘇有一天突然表明,希望和我有個告別之夜,從此咫尺天涯,相見不如懷念。我習慣靜水深流,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快就是山窮水盡的結束。儘管不知道哪裡得罪屠蘇,但我年少氣盛,自尊不允許我繼續一段需要挽留的情誼。我當時有種直感,屠蘇放棄與我的友誼,專注戀愛,投入預備狀態的婚姻,似乎完成了重要的內心轉變——他放棄懸談理想,決心務實生活。我所代表的一切,和屠蘇的未來都是不兼容的。

最後的見面,屠蘇在我家睡了一夜。同一張床,和衣枕臥,秋毫無犯。在這個充滿紀念儀式感的告別之夜,彼此氣息達至耳畔,我們好像需要格外調整和校正自己的心跳。直至天明,我假裝沒看到他夏天薄薄的淺色褲子外面情慾的濕跡。克己復禮,他有君子之風。屠蘇眼睛裡含了淚光,對我說:即使終生不再相見,在心理上,你是我一輩子或明或暗的情人。

此生,我再也沒有見過屠蘇。

6

分別之後的兩三年,一個共同認識的朋友說屠蘇後來提及,說和我“心心相印”。

分別之後的七八年,我意外發現屠蘇用網名發表的回憶文章,再次說在精神世界裡,我將是他“一輩子或明或暗的情人”。相隔時空的深情,讓我落淚,但內心驕傲和往日的不快陰影,讓我畏怯於重新建立現實中的聯繫。按照以往習慣,我默默以文字應和,給他起名“匹諾曹”。

我想對匹諾曹說,你是我天然的朋友,不加糖,不含色素,沒有防腐劑。我貪圖這種友誼,希望它源遠流長,希望我們發白齒豁的時候還可以在一起溫故知新。也許,純粹的東西保質期不長,因為它連空氣中的細菌都難以對抗。這是在中途,誰是唇齒相依的愛人,誰又是肝膽相照的兄弟?是否已到終點,為什麼匹諾曹成為一張旅遊地圖──曾經是指引,很快便成紀念?

我曾經無法不炫耀,像貪吃水果的人,手指上難免沾染甜的果汁。我在與別人的交談中流露,在文字中書寫,匹諾曹就像長篇連續劇中的主人公,在每一集裡佔有戲份。慣性持續下來,即使在我和匹諾曹天各一方以後,我還在寫作中編造他的存在,化裝他的身份,我杜撰種種故事情節,以使月白風清的友誼至少能夠在紙頁上生生不息。因為融合部分真實,我的謊言看起來天衣無縫。真話有什麼好呢,只能讓我們成為平庸無奇的孩子;我寧可做一個童話中撒謊的木偶,被懲罰時刻威脅,也不願忠誠於缺乏想像力的現實。

現在我沉默,我願我是小偷,我願我有燻黑的心和靈活的手,可以把匹諾曹從昨天的口袋裡安全偷回,又不受到任何責問。然而,時間總是要收回它曾經許諾永遠給我們的。所謂成熟,不過是你不會再為丟了的即使最寶貴的東西而傷心。所以,我就若無其事,只是偶爾在深夜裡想一想匹諾曹說過的話,就像重逢。我由此得知回憶的音量:它像耳語,親近,又憂傷。

和屠蘇分別大約十幾年之後,我偶遇路平安。當年我們都在一起玩兒,路平安是屠蘇的同學兼同事,雖在學校不是同級,在機關不是同一個部門,但瞭解屠蘇的基本情況。路平安說屠蘇離婚了,事業坎坷,過得不好。我得到屠蘇的號碼,略帶忐忑地打過去。屠蘇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古怪,他依舊語速緩慢:“哦,你終於打來電話了。”那種口氣裡有猶豫遲疑,有歎息,但肯定說不上熱情。那些所謂的惋惜和依戀,難道只是屠蘇的文字抒情?也許他只想把我當作一塊供起來的牌位,並不需要我復活。我匆忙向他要了快遞地址,給屠蘇寄了幾本自己的散文集。然後,再次斷了音信。既然他不需要對友誼溫故,我何求知新。

不過,我始終感恩屠蘇,因為他在文學上給予的鼓勵和指引。有些隱身人的存在,對我們如此重要。你醒的時候,有人和你一起醒了;你睡的時候,有人和你一起睡了。雖然相忘於江湖,像一盤打得散落的棋……但,他只要在,就夠了。

二十年後,突然,平衡木那端空了。沒有了“我們”,我只是我自己,體會從複數變成單數的孤獨。屠蘇像水滴進入池塘,返回虛無。

7

去家裡看望小夜,屠蘇正好離世一個月。

小夜哭了,想找我聊天。我心懷惻隱,馬上開車出門,前去安慰這個可憐的新寡。而且,屠蘇提前離世,也讓我對分別之後,他人生所走過的江河有一點好奇。

到達屠蘇位於東三環的家,頗費周折。居住了七八年的小夜說不清家庭地址。我本來就路癡,小夜的信息數次出錯,我被互相矛盾的指示弄懵了,繞來繞去。屠蘇自己不諳世事,也找了這麼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婆。

最後拐到一條路況複雜的窄小胡同裡,如鯁在喉,車開進去不是,開出來也不是。我猶豫著是否要在一個垃圾堆旁邊停車,混合著尿漬色的爛泥地,根本下不去腳。幸運的是,我在另外一個垃圾點找到勉強塞放的車位。

與屠蘇小區僅一牆之隔的這條胡同,破敗至此。臨近CBD核心區和繁榮的三環主路,此處有高昂得令人咋舌的地價,但這條盲腸般隱蔽著樣貌和功能的胡同,兩側建築,一樣簡陋。一側是廉價鋼板房的小飯館,另一側樓體陳舊,有的房間竟然沒有完整窗戶,有的紗窗是千瘡百孔,垂下長長的已經不能被風吹動的縷縷灰塵,幾乎成了半個窗簾。沒人修整,都等著拆遷——既然被摧毀的時刻指日可待,在窗戶上加固一根釘子都是浪費。這是一條被乞求速死的胡同。走在裡面,路段分別有不同的味道,有時氣味也許並不存在,是視覺經驗帶來的想像中的並不美妙的幻嗅。

從胡同裡能看到屠蘇家所在的樓,可院門不沖這個方向,必須繞行。真正的入口,位於一座現代商廈後面。我只走了六七十米,繞了個彎兒,就從舊社會走進了明晃晃的新時代。商廈一層的星巴克裡集中各式各樣的城市臉,或聊天,或發呆,或看雜誌,或敲擊電腦鍵盤。在星巴克喝咖啡,是便宜又體面的社交方式和休閒方式。

咖啡館的落地玻璃,和胡同裡那些破漏紗窗,離得多遠……六七十米,還是六七十年?還是離得多近……就像窗戶,打破就在瞬間?從星巴克旁邊的小路穿過去,就是屠蘇家肉粉色的樓。高檔樓宇幾乎避免的那種肉粉色。

電梯裡有胡同裡的氣味。

8

小夜圓潤,長相年輕,比實際年齡顯小。嬌巧玲瓏,有點袖珍,和她相比,我顯得體格健碩,像個魯莽的女巨人。小夜眼睛潮紅,哭過不久的樣子。她聰明,口才很好,表達流暢,說起來頭頭是道,不像電話裡那個缺乏常識的指路者。

環顧亡友的家,我暗暗感慨。屠蘇年近半百,來北京三十個年頭,和同齡人相比,居住條件欠佳。單位的周轉房,合住,屠蘇的使用權只限於兩室之一。好在另外那屋主人住到岳父岳母家,屠蘇這才享有基礎的隱私。家裡佈置堪稱簡陋,像年輕北漂住的過渡房。桌椅是在夜市大排檔常見的,桌子是可折疊的簡易桌子,椅子是面積圓小、無靠背和扶手的簡易塑料椅——我小心坐下去,姿態謹慎,怕坐翻摔在地上。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比過道大不了多少的勉強當作客廳的空間裡,滿牆,都是屠蘇參加重大活動與領導或名人的合影。在這個微型展示廳裡,貼滿了逝者的殊榮。牆上的屠蘇在各種場合微笑,都是小夜為了紀念離去的愛人,洗印出來的。

小夜說:你寄給屠蘇的書,他沒時間看,我讀了。小夜的話讓我心裡一沉,並非因為自己被冷落,是因為突然意識到,我為什麼覺得屠蘇的家裡有什麼不對:他的書呢?我所認識的屠蘇,辦公室和宿舍裡到處是他的書,連睡覺的單人床一半都讓書佔了,像他永恆的伴侶。他家雖然空間有限,總比集體宿舍寬綽,可我的目力所及,卻是奇怪的空空蕩蕩,只有兩個簡易的小書架,沒有溢出它們之外的任何本冊。坐在屠蘇生前居住的屋子裡,我感覺不到他的氣息。那個文學上曾經的點撥者與指路人去哪兒了?那個沉迷閱讀的博學者去哪兒了?

通過小夜的講述,我聆聽屠蘇的愛情神話。小夜正是屠蘇此生第一個心動女生,那個少女詩人,兩人同班,可是高中畢業後就天懸地隔地分開了,令屠蘇分外失落。七虹算是屠蘇正式的初戀——但小夜說,七虹其實是自己的替身;然而,自己離去造成的重創是任何人都彌補不了的。不僅七虹,包括後來屠蘇未曾謀面的短暫筆友,還有寫作的我,不過是屠蘇在尋找小夜的種種碎片罷了。小夜承認自己以前寫詩,具有天賦的她之所以放棄,是覺得文學虛無飄渺,她願意在社會建設中擔當更重要的角色。小夜說重逢之前,屠蘇厭世情緒嚴重,萬念俱灰,準備剃度出家。小夜再度出現,一切峰迴路轉,否則屠蘇孤獨的靈魂無以為寄。

9

我一直不明白,即使屠蘇心有所屬,也並不妨礙與我的友誼。或許是,對於男女之間的情感,屠蘇認為非此即彼:不能往婚姻方向發展,那麼異性之間的友誼也應及時切割,所以他才有那麼莊重而正式的告別儀式。算上去,屠蘇從談戀愛到結婚之間,我是中間一個短暫插曲。

愉快聊天的同時,屠蘇需要消化隱秘的不適,包括我的成長。他喜歡被輕微仰視的感覺,喜歡被誇獎。我最初低於屠蘇的寫作水準,很快差別並不明顯。我直言,他需警惕唯美卻乏力的修辭傾向,避免過多使用酸甜氣味的形容詞。屠蘇喜歡柔弱類型,我卻拒絕扮演言情劇中目光迷濛、心性依順的女主角。

和我告別之後,屠蘇迅速結婚。新娘叫明慧,與屠蘇單位的原領導是同鄉,畢業實習期認識了屠蘇,芳心暗許。於是,她請這個叔叔輩的領導當戀愛介紹人。關於屠蘇成家的細節,以及屠蘇轉變心意的歷程,我知之甚少,也從未主動打聽過。小夜說,當初屠蘇選擇明慧,是因為對單位領導的介紹不敢違抗,也希望明慧能用關係來推動自己的事業。對小夜的說法,我心生疑慮,與屠蘇曾經的交談,以及他對文學的熱愛,讓我覺得他不至如此世故,不會為了所謂事業,犧牲感情。我想,明慧身上,一定有什麼東西讓屠蘇迷戀過。

小夜說,屠蘇在走入婚姻的過程中就猶豫過,甚至在老家擺了酒席之後還萌生退意。但領導不滿,在單位已公開關係,在老家已舉行了准婚禮,說不願意就不願意了,怎麼對明慧交待?不行,得領結婚證書。領導如此在乎明慧與屠蘇的婚姻,這讓屠蘇婚後對領導額外的關照有了期待。

領導願意給屠蘇介紹女朋友,舉手之勞,成人之美;若論提拔幹部,就是另一回事了。明慧,都算不上領導近切的熟人。屠蘇失策了。小夜憤怒於:明慧是地地道道的農村人,家境窮苦,甚至比屠家還慘。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讓屠蘇也讓明慧,失去了彼此的優勢。一旦發現明慧對自己未來的仕途不會提供什麼幫助,這段委屈之下成就的婚姻成為對屠蘇的煎熬。

10

和小夜見面後,我也與明慧聯繫過。是路平安提供的電話號碼。

明慧的語氣平靜沉穩,給人感覺有禮貌、擅長傾聽。明慧也在機關工作,職業帶來的秩序感讓她稍顯嚴肅,聽得出,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她回電,和在短信裡事先答應的時間都精確吻合,前後不會相差幾分鐘。

明慧總結,屠蘇智商高、情商不高,難以處理複雜的情感和交錯的社會關係。他選擇困難,反覆衡量,往往選出的是負面和惡果。無論仕途還是婚姻。

屠蘇本來在機關很好,按部就班,循序漸進,論資排輩熬年頭也能上去。後來有個重大項目上馬,公司開創者正是屠蘇的老上級,在他的動員下,屠蘇躍躍欲試。畢竟那邊待遇更高,只不過這項事業如果遇挫,工作人員將自謀去處,無論是過去的機關還是現在的公司,都不再負責解決出路。明慧提醒,新崗位假如真是個好機會,早被利益高層的七大姑八大姨捷足先登,輪不到你屠蘇。此前,屠蘇就想過應聘那些經濟回報豐厚的企業,明慧就勸阻過:在高效率、快節奏的企業,屠蘇根本拼不過生龍活虎、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她說屠蘇還是適合留在機關,平平穩穩地度此餘生。其實,以屠蘇那種知識分子的心性,機關也不適合,做領導需要擅長擺佈,業務能力可以弱於協調能力,而屠蘇勝在書本層面的智力,在其他領域明顯不足。明慧所諫,是肺腑之言,且是兩害相權擇其輕的考量。然而屠蘇看來,妻子的溫情和體諒既是安慰,也有自己的能力被輕視和低估帶來的遺憾。屠蘇自負,覺得有些發達者只是憑借意外的機遇,假設位於同一起跑線,屠蘇覺得自己未必屈居人後。

多年的學霸生涯,讓屠蘇習慣被人仰視。沒有了崇拜的明慧,讓屠蘇覺得一無是處。屠蘇之所以果斷地換工作,他的決心和力量,除了憧憬,也包含被婚姻捆綁所產生的對抗。他對明慧失望、對抗,他需要釋放自己作為出色者的能量……和委屈。他從這個婚姻裡什麼也沒得到,倒賠進了過去與未來的可能性。也許正是因為這點不甘,當屠蘇的能力被小夜肯定並放大時,他的心理得到了豁然的滿足。屠蘇執意創業,還有隱秘原因,當時他已與小夜暗通款曲,並受到後者的跳槽鼓勵。幾年之後,投身的宏大事業不了了之,原來的崗位早被鳩佔鵲巢,屠蘇重回機關已沒有選擇,委身一個既次要又清苦的部門,陞遷遙遙。

就在離開機關又重返的幾年間,屠蘇離婚了。

11

很難說清,在屠蘇與明慧解體的婚姻裡,小夜負有多大的責任。即使小夜不出現,夢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讓屠蘇也許也難與明慧白頭到老。關鍵是,在屠蘇困頓於仕途和婚姻的時候,小夜適時登場。

作為屠蘇一生中最早的暗戀對象,小夜的再次出場充滿欲揚先抑的戲劇性。

小夜自述,第一個打給屠蘇的電話,她訴說自己離婚後的落難處境: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地方住。善良的屠蘇動了惻隱之心,於是英雄救美,飛蛾撲火。小夜把玩笑開得特別長久和正式,她一直維持寒苦的形象,這讓屠蘇憐惜不已,想盡辦法弄到小夜爸爸的賬號,立即打款。屠蘇在與明慧的婚姻裡或許沒有完全的滿足,像一顆蛀牙沒有得到及時修補,小小的潰口,本來可以重視、也可以忽略不計,可屠蘇讓自己的生活從此決堤。可憐的屠蘇,他的溫柔善良,他的文學愛好,都成為有害的悲劇因子。他的軟弱,他對初戀的憐惜與姑息,他尚未泯滅的拯救落難女孩的公子情懷,他文人心裡那點不切實際的愛情期許……一切,導致他做出莽撞而沉重的選擇。

自從與屠蘇重新聯絡,小夜就不停往返北京。以屠蘇財力,無以支撐賓館住宿的開銷。那時一家人住在明慧的房子裡,屠蘇自己有時住在合租的周轉房——他在這裡藏嬌小夜。藏不住。這是單位的房產,同事都住這裡。何況,小夜公然以屠蘇愛人自稱。和所有俗套劇本一樣,明慧發現,屠蘇總是躲在陽台偷偷發短信。屠蘇的掩飾技巧乏善可陳,窺出端倪的明慧偷襲,馬上就翻出底料。

明慧學識低於屠蘇,即使屠蘇難以實現她寄予的厚望,她也逐漸接受現實。明慧喜歡屠蘇身上的老實厚道,也接受他交際上的吃力和經濟上的困窘,但屠蘇與小夜那種公然的僭越,觸動了明慧的婚姻底線。痛苦之中,明慧選擇隱忍;堅持提出離婚的,卻是屠蘇。兩三年的拉鋸戰僵持下來,明慧無奈放棄。

罔顧幼齒的孩子,屠蘇之所以主動且強烈地要求離婚,離婚之後幾天就迅速迎娶小夜,原因無外乎幾個。沒有耐心忍受與明慧的爭執。急於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夜。完全公開的艷遇,使屠蘇從無可挑剔的好形象,變成令人指摘的角色,他需要法律上的正式名分來平息非議。或許還有個重要原因,是小夜擬寫的劇情陡然反轉。

他的溫柔善良,他的文學愛好,都成為有害的悲劇因子。他的軟弱,他對初戀的憐惜與姑息,他尚未泯滅的拯救落難女孩的公子情懷,他文人心裡那點不切實際的愛情期許……

小夜並非她最初所形容的走投無路。小夜說,她帶屠蘇去自己所在的城市,指點他參觀自己體面的住所,屠蘇才明白這是一出苦情戲。小夜的表述,從一個落難女孩的極端,走向了呼風喚雨女能人的另外一個極端。

12

談到與屠蘇的重逢,小夜說,她之所以聯絡屠蘇,因為一個夢。她夢到屠蘇死了。

其時,離異的小夜還在省會,她說在北京有個身居要職的司局級男友,地位和才華都出眾。距離並未構成異地戀的干擾,男友心儀並寵愛小夜多年。經過磨合與考驗,兩人正緊鑼密鼓地籌備婚期。當準備迎娶小夜的男友得知小夜噩夢,心疼驚悸的女友,他很快利用人脈找到屠蘇下落,希望小夜解除心中芥蒂。

小夜甘願離開功成名就的男友,放棄成為高官夫人的好運,決意走向潦倒卻癡情的屠蘇,走向他捉襟見肘的日子與入不敷出的債務……即使屠蘇當時尚未解體婚姻。小夜鄭重告訴屠蘇:她在大學任教,又給企業做法律顧問,每逢重大立項在官場疏通關係,便需要與高層熟絡的小夜親自出馬。立足學界,涉足商界,縱橫官場,作為學以致用的通才,小夜早在四十歲前就一勞永逸,實現財務自由,不被生計困擾,她名下僅房產就有十多套。小夜流露出很深的社會背景,似乎具備幫助屠蘇實現仕途夢想的能力。她說自己怎麼與高官熟絡,怎麼與他們談笑風生,辦事怎麼易如反掌。小夜承諾,如果和屠蘇結婚,就助力他的事業。

以屠家的本分和保守,一開始他們當然不主張屠蘇與明慧離婚。為什麼他們後來轉變心意,尤其是屠爸爸鼎力支持?是被屠蘇的一意孤行所感召,還是另有隱情?

小夜曾對屠蘇父母說她懷了孩子,能給屠蘇生兒子,對屠爸爸來說,大喜過望。早年我與屠蘇的交往中,他曾談及為了供他繼續學業,小妹所做的犧牲。十多歲的少女,正是城市家庭父母的掌上明珠,絕不會捨得讓一個剛剛初潮的女孩子下田泡到冷水裡勞作,也捨不得讓屠妹妹犧牲自己的未來供養哥哥的未來。但屠家小妹很早輟學,屠家任由年幼的女兒風吹日曬、揮汗如雨,因為農村家庭對兒子懷有隆重的寄望,相信那種回報值得這種付出。在相對漠視女孩權利、重視男孩榮耀的地方,才能如此選擇。更何況,小夜許諾,只要屠家父母支持,婚後馬上送給他們一套房子居住。有錢、有本事、有生孫子的可能,連續的利益誘餌,令人怦然心動,似乎值得魚死網破地下注。

在政府職能部門工作的屠蘇,一直相對沉寂,小夜虛構的遠景,屠爸爸喜聞樂見,由此動搖,就像當初抵押女兒的命換兒子的運,他只能賭那個贏面大的。

最為關鍵的轉折,是小夜幫屠弟弟調動了一次工作。屠弟弟上班的學校離家稍遠,他想換到離家更近的學校。小夜雷厲風行、大顯神通,據說一個電話搞定。這次恰逢其時的施展身手,使屠家對小夜扭轉態度。屠弟弟調動工作的例證在眼前,小夜的通天本領絕非虛言,她必對屠蘇的仕途有所作為。小夜流露自己熟識諸多達官顯貴。最離譜的是說與國家領導的夫人相處甚歡,經常一起喝喝茶,買買衣服什麼的。當那位夫人形象出現時,小夜指著屏幕就聊起她的點點滴滴。其實謊言容易戳破,抵抗不住幾句追問。凡與高層有特殊交道的,一般有著來歷和渠道,這種事情上,沒有空穴來風,而小夜說不清來歷。假話,氣球一樣,膨脹而虛無……屠家低微而迷信,從來不存針尖大的質疑。父母本來就會根據屠蘇的態度來決定對小夜的取捨。既然屠蘇和明慧並不幸福,還不如迎接新的機遇。欽佩能力的,感謝恩情的,呼喚未來的,屠家紛紛改投贊成票,支持屠蘇另娶佳人。只有這樣,才能一改屠蘇頹勢,才能讓屠蘇重振旗鼓,再創考上北大那樣的輝煌。

13

半文盲的父母,當年培養出顯赫的北大學子,全家容光煥發。高考發榜之後,屠爸爸寧願債台高築,也要花錢請了放映員,在村裡一連三天放露天電影慶祝。蓬蓽生輝,光宗耀祖,那種感受太令人陶醉了,如同鐵匠兒子考上清華,滿縣的人都想成為鐵匠一樣。屠蘇高考創造的奇跡,絕非漣漪短暫,在當地曾像地震那樣影響很久……教育的金字塔尖,北大啊。

北大,分配到每個省的名額都極為珍稀。幾千幾百個高考學生中,只有一個能上北大。據說北大中文系的歷史,近乎半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

屠蘇的童年是被欺負的。因為個子小,因為學習好。考試時他聳起肩膀,不讓坐在背後、他內心輕視的男孩抄襲自己的卷子。他要捍衛一種公正原則。屠蘇的脖頸、衣領和後背,濺著鋼筆囊裡濺出的一腔墨水,是他身後的復仇者所為。不過,他同情那些笨拙的差生。屠蘇嚮往捍衛的公正和他心懷的一腔柔善,無法在一個簡單的行為裡同時存在。屠蘇後來用成績為自己贏得了尊嚴。他永遠是尖子生,是狀元,是地位不被撼動的學霸,是老師和學校引以為傲的榜樣。

他人的期待,很難說是命運的獎勵還是災難。天才的缺陷,一如他的優勢那麼明顯。或者說,成為天才是有代價的。他們跌跌撞撞,走過的,多是一條帶血的路。這是令人恐慌的消息,屠蘇同一宿舍的兄弟,竟然先後走了四個。高達半數的比例啊,他們陸續死於自己的中青年,都夠不上遙望老年的距離。天才、名牌大學、少年班,這些光耀門楣的牌匾下面,哪個,不是埋滿屍骨。

是否天才敏感,是否年少輝煌使他們喪失必要的受挫練習,是否鶴立雞群使他們缺乏在團隊中的合作精神與協調能力?學校教育中的佼佼者,進入社會,未必如魚得水,也許狼狽不堪。

14

雖以當地狀元的身份考入北大,但屠蘇的驕傲能持續多久?不管你曾經多麼風光,來到精英之地也會平淡無奇,像一滴融入池塘的水,分不出哪一滴更混濁,哪一滴更清澈。那些屠蘇看來光鮮的城市身份、城市習慣和城市生活,在北大學子中相當於標配,根本不能拿來炫耀。城市孩子把大學當作延續的教育,對鄉村中掙扎出來的屠蘇來說,意味著實現階層晉陞的跳板。

畢業後屠蘇留在北京。不算如意。文筆出色的屠蘇本來分配給某位領導當秘書,沒想到,最終被才華略輸但更有背景的同學代替。為了留京,慌不擇路的屠蘇流落到工廠,在蒸汽、齒輪和噪聲中寫材料、寫報告、寫領導講話稿。幾年後,企事業單位改革,崗位向全社會公開招聘。屠蘇複製高考奪冠的歷史,一騎絕塵,終於踏入政府機關耀眼的大門。

鯉魚跳龍門,屠蘇一次次創造奇跡。故鄉人看待屠蘇是即將開展豐功偉業的大人物,未來不可限量。

作為典型的寒門弟子,屠蘇憂傷而無聲無息地努力。他是十里八鄉的美談。他的人生閃爍幾個燈塔般的光亮,照亮遠方。故鄉那些被感召的仰慕者,並不瞭解,多數時間裡屠蘇都在汪洋裡獨自漂泊。每個人都在黑暗中行走,包括屠蘇和每個離開故鄉的人。故鄉只是記憶裡模糊的微光,暗得,甚至不如家門裡的一燈如豆。

屠蘇不是那種讀成功學長大的孩子,他甚至對抗和輕蔑那種類型,然而現實要求殊途同歸,他必須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們一起角逐跑道,看起來像引為同道。他必須跑得既快又穩,即使缺乏裝備,他也必須光腳奔跑在密佈渣石的道路上。他甚至不能靠摔倒來贏得一個休息的機會。他禁不起輸。

何況,北京到處都是他這樣只能靠自己改變命運的賣汗賣血的打拼者。舉例來說,北漂裡天津人所佔比例很少。一方面,天津作為城市,遠不如其他省份的面積廣闊、人口基數大。另一方面,京津兩地距離近,落差沒那麼大,天津人容易安身立命於本地並感到滿足。地域和階層的落差,催生忘我而賭命的奮鬥者。跑啊跑,傳送帶上的生存,像既美好又殘酷的童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紅桃皇后說的:“你必須全力奔跑,才能待在同樣的地方。”

故鄉人眼中他是傳奇,然而,作為薪資微薄的小公務員,在北京的汪洋中,他只是近於無限的分母之中微小的一個。北京是個黑洞,有多少明亮的起飛,就有更多的陷落和葬送;每個成功者的勵志故事背後,是一萬個失敗者的悲劇結局被掩埋。屠蘇必須撐下去,不能從漲停的股票,變成跌停的股票。否則,他家族的驕傲、故鄉的信任就倒了。屠蘇背負沉重的寄望,重得,似乎大過整個的未來。

15

儘管我非常不願意承認,但從明慧告訴我的離婚過程裡,還是看到屠蘇的迫切裡流露出自私者的品性。

兩人在婚姻存續期間,日常開銷用明慧的錢,屠蘇的錢用於存儲。離婚時,屠蘇的賬面只有區區幾萬塊。明慧不知道這個作偽的存款是屠蘇自己操作,還是被幕後的小夜操盤。即使存在轉移財產的疑點,明慧並未計較。她只要孩子果核。明慧甚至說,如果屠蘇有錢,讓他留著貼補自己的爹娘。離婚之後,可能工資卡並不直接掌握在屠蘇手裡,果核的撫養費,屠蘇支付得不及時也不夠數,後來只是偶爾象徵一下。給,明慧就拿著;不給,她不催要。明慧說自己不是出家人,也並非出世者,不該給的她不要,該給的拿走也不行。之所以不追剿屠蘇,並非混沌和不精明,她在捍衛果核權利的同時,也想在孩子面前呈現出母親的尊嚴與寬容。

不僅撫養費不按期按數交納。上幼兒園的果核高燒,明慧找屠蘇幫助,屠蘇沒問半句孩子的病況,只是不耐煩地說:“孩子的事,你不是說可以自己解決嗎?”隨後掛了電話。明慧傷透了心。我吃驚,屠蘇那麼像是好爸爸的男人,如此冷漠。他毫無歉疚嗎?他要徹底抹除前塵,以嶄新、美好的自己,開始值得的新生?

我想起,屠蘇兩任妻子都告訴我:他基本不做家務。無論是婚姻的和平階段還是解體時期,屠蘇都沒怎麼管過孩子。屠蘇的時間更寶貴,應該用於更重要的事情。可以視之為清高,可他的清高需要別人的不清高來餵養。有時懶惰,也可以被包裝在清高裡。我一直認定屠蘇柔情,從沒想過,這種柔情可能由部分的絕情來餵養。

為了抵達自己所嚮往的幸福,屠蘇大步流星,走得堅決,簡直有些殺氣騰騰。這樣的屠蘇,讓我陌生。

16

屠蘇真的奔向幸福了嗎?

偽裝成灰姑娘到來的小夜,約等於仙女。小夜說自己不菲的嫁妝,保障屠蘇得以自由,包括經濟自由。從此書生不必操勞,放心地閱讀、冥想、研究學問,只做自己情願的事。我感慨於小夜富不外露,今天的簡樸和以往的風光落差巨大,小夜不抱怨。她再也沒有上班,作為企業的法律顧問,偶爾被咨詢和請教,剩下的時間,宅在家。小夜說離開職業女性的角色並不可惜,畢竟輝煌過了,為以前生活的城市留下幾個著名工程,比如隧道、劇場之類。小夜並非政府決策人、承建公司老闆或者總工程師,她不僅精通法律業務,還與省部委、與市政府疏通關係,這些工程才得以立項。

小夜不在北京置業,寧可放棄投資者的眼光和興致,因為屠蘇不喜歡。他們可能要回故鄉,或者漫遊世界。小夜提到自己經常周遊世界,上次出國給屠蘇買了十幾萬的瑞士表。她一貫縱容屠蘇,屠蘇想買輛售價十萬以下的車,小夜轉到緊鄰的4S汽車店,甩手買下十多萬的車,希望屠蘇更有面子。

即使沒有生存壓力,小夜還是節儉,她寧可保留掙扎者身上潛在的印記和勒痕。我請她吃飯,她選在樓下網送外賣的盒飯小館。談及揀選影集,她的語氣急促起來:“你相不相信,相不相信,光是洗照片就花了我兩千塊錢兒!”小夜微微站起,身體前傾,兩隻手臂撐住桌邊,口氣惱怒。小夜說到“錢兒”的次數那麼多,這個銅質的字眼兒,密集貫穿整個談話過程。回憶最初重逢,屠蘇要求小夜來京陪伴自己,小夜猶豫,招致屠蘇的不快反問:“你到底是要人,還是要錢?”小夜神色活潑:“我說,當然要錢兒了,人有什麼用,錢兒才重要。”兒化音明顯,小夜的發音是“錢兒”,有股市井的痛快。

與小夜七年的婚姻質量,別人不得而知。實際情況是,小夜沒像當初許諾那樣,給屠家生下孫子,也沒有幫屠蘇大展宏圖,她宣稱的富足在婚後呈現的更是負數。除了幫屠弟弟調動成功,小夜對屠蘇一家毫無建樹。似乎沒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屠蘇活著的時候,小夜無法在北京自謀生路;屠蘇離世之後,小夜無法返回家鄉重振旗鼓。怎麼看,她都像是寄居在屠蘇身上的拖累。如果說,出身貧寒的屠蘇希望借助婚姻,實現飛黃騰達的夢想;當他後來發現,小夜並非神通廣大,屠蘇是否再次湧現悔意?

17

許諾中的前景,就像孕育中的胚胎不翼而飛。小夜當年說未婚先孕,後來不了了之。可小夜告訴我,婚後數年她才通過試管嬰兒的方式艱難懷孕,是果核謾罵,使不堪騷擾的屠蘇要求小夜流產了胎囊。每次,胎兒都是戲劇性地懷上,又戲劇性地消失。

明慧不希望屠蘇再要孩子,可能是想保護本已受傷的女兒不要再失去想像中的父愛和利益。屠蘇直接告訴過明慧,不會,因為“嫌小夜髒”。何出此言,是編造嗎?究竟是憤怒的明慧編造了一句狠話來安慰自己的創傷,還是即將恩斷情絕的屠蘇順嘴說出一句重話來取悅前妻以息事寧人?

屠蘇曾有一次對果核說:“爸爸心裡苦。爸爸錯了,可爸爸回不了頭。”是否,屠蘇終於看穿小夜的品性?是否他已覺醒,尚未泯滅的良知,使他難以在一個所謂美妙其實醜陋的感情關係裡支撐著自己去日復一日地耳鬢廝磨?是否他禁不起第二次失敗,他喪失了再次激流搏擊的勇氣?多情又驕傲的屠蘇,前路已斷,他只能繼續前往懸崖。

離婚時各有交待,屠蘇對明慧的囑咐是:“照顧好孩子,把她交給你放心。”明慧對屠蘇的囑咐是:“好好生活。”離婚後聯絡很少,屠家找她辦理喪事,明慧才得知屠蘇平常都住辦公室,他只在週六回家一天,週日就回單位。屠蘇離世前,是清明節的三天假期,監控錄像顯示屠蘇隻身一人,住辦公室,活動半徑僅限於周邊百米。屠蘇孤獨,他給自己過了一個清明節。明慧疼惜這個自己往日珍重的男人,傷感地說:“當初答應我‘好好生活’,他沒做到。”

被明慧稱為“低級錯誤”、被同事概括為“自作自受”的第二段婚姻,究竟帶給屠蘇什麼?明慧所言的細節,難以置信。可若非實情,一個以虛構為職業的小說家都很難捏造。當父母要把屠蘇骨灰帶回老家安葬,小夜提出,骨灰分成兩份,一半帶回去,留下一半放在北京。她關心的是喪葬費用如何分配。如果說小夜忙於洗印屠蘇與名人的合影,我能理解,可一個沉浸悲傷、自稱準備殉情的弱女子怎麼還有心思顧慮別在喪葬費上吃虧?連我這個外人都不忍屠蘇屍骨不全,小夜怎麼忍心提議把骨灰一分為二?還是明慧想出辦法,說果核作為唯一的骨血,為自己的父親在老家買好墓地,不用出資的小夜才放棄對屠蘇的善後構想。這讓我有了奇怪的聯想,《聖經》裡所羅門王的故事:兩個母親都說自己是嬰孩的母親,難分真假,於是所羅門要把嬰兒劈成兩半;只有不忍自己的孩子被一分為二的,才是真正的母親。

明慧的惋惜與難過,讓我覺出她對屠蘇的留戀。她說,當初並不富裕的屠蘇曾給過自己特別像樣的婚禮。屠蘇問過明慧恨不恨自己,畢竟前妻把最美好的時光都給了他。明慧不恨,她對屠蘇甚至是感恩的,被挫折歷練,她才因此發現自己的潛能。當初離婚的重要理由之一,屠蘇說:因為明慧離開自己能活,小夜不行。

明慧果然活得不錯,事業和職位勝過屠蘇。除此之外,令她真正驕傲的是女兒。明慧希望果核擁有良好的性格與教養。孩子恨過爸爸,她的整個童年和青春期都被屠蘇忽略和冷落,好在並未產生致命的破壞性。她絕非小夜形容中滿嘴髒話、熱衷暴力的混混兒。明慧說:果核優秀,情智雙商都高。學習成績出色,處事冷靜清醒,超乎年齡的早熟早慧,出色的管理能力和人緣使她一直擔任班長。我禁不住誇孩子“厲害”。明慧說:“有一種厲害是做事果斷,有一種厲害是性格強悍,很幸運,果核屬於前者。”明慧並非只看分數,她訓練孩子的綜合能力。果核放學早,作為單身媽媽的明慧不能天天請假接送,所以果核從幼兒園開始就是班級裡最後離開的孩子。小學和中學,她一直在各種興趣小組裡等待遲來的媽媽。奧數。書法。詩歌。英語。朗誦。圍棋。小提琴。柔道。缺少父愛,果核並沒成為問題兒童,相反,她是耀眼的天才少年。

……撲朔迷離,明慧和小夜的版本,到底哪個更靠近真相?

18

小夜早從職場退役,據說與身居領導要職的男友分手,導致她無顏面對過去的社交圈,人際關係都斬斷了。喪偶的小夜,孤孤單單。她與屠家關係緊張,無法跟法律意義的親人們在共同語境下回憶屠蘇,她無法找到專注而仰慕的傾聽者。小夜以為我暗戀過屠蘇,必有錐心之痛,所以能在一起談、配在一起哭。我的表現,讓她失望。

二十年來,屠蘇生活在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世界裡。我想不明白,屠蘇一把年紀了,怎麼會想起來讀博,而且是和中文專業不相干的教育學博士。工作本身繁重,屠蘇不得不像高考學生那樣刻苦,抓緊每分每秒,夜以繼日地苦讀。屠蘇在職讀博期間撒手塵寰,小夜說自己正積極活動,為他爭取學位證書。我詫異,小夜怎麼能想到給未及答辯的亡故者申請學位呢?人都走了,要這個證兒有什麼用?我隱隱地恨這個證書,如果不是為此拚命,年近半百的屠蘇何苦有家不回,孤獨地死在辦公室?

除了證書,小夜還想在寺院供奉永生牌。當屠家想利用兒子分房子、票子和車子時,是她為屠蘇操辦後事種種。小夜話鋒一轉,啟發我:“你,不該為屠蘇做點什麼嗎?”她明確表示讓我寫紀念文章,以後想給屠蘇出版一本回憶專著。想起屠蘇,我會難過,但我不是那種眾目睽睽之下的哭泣者。我無法立即加入緬懷者的合唱,不僅因為難以在鏡頭下分泌眼淚,還因為,我只寫自己眼中真實的屠蘇,直言他的優點與弱項,無法歌功頌德,恐怕不能按小夜的要求為屠蘇增加讚美的重量。小夜同意我的態度,但事與願違,她難掩遺憾。

僅僅一個下午的短暫相處,我和小夜因屠蘇而建立的臨時情誼已呈現敗壞的跡象。我從小夜的談話裡不斷提煉出另外的內容,離她所需要的安慰越來越遠。我克制出的溫和語感,其實是在用強力壓縮懷疑。我們都明白,彼此印象欠佳,對方不是自己欣賞的類型。與小夜告別,她逆著路燈的光照。我們的身高落差很大,面對面站立,我再怎麼調整,也是俯看小夜的角度……近於,低看的角度。我們語氣友好,掩蓋敵意。因為屠蘇離去的餘溫,我們堅持著,把耐心用到說再見的時刻。

想不清楚,屠蘇為什麼鍾情小夜。儘管明慧說屠蘇悔恨,可屠蘇與小夜每天打一個電話,微信也頻繁,似乎愛意綿恆。厭煩購物的屠蘇,津津有味地在淘寶網挑選各種衣裙,一一截圖發給小夜,根據回饋的意見買來送給小夜。看起來,她是他的公主。

即使情侶間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親暱,我還是詫異,他們彼此使用暱稱之外,還用疊字指代物品。什麼睡覺覺、洗腳腳之類,並非情色暗示,就是直接的低幼語言。屠蘇熱衷自拍,讓我意外,尤其自拍照竟然經過美顏。微微發福的屠蘇,在調高的亮度下,有著異樣的唇紅齒白腮粉。也許,屠蘇使用的是小夜退役的二手機,照相會經過自動修飾。因為小夜主動邀我合影,她的相機不是那種簡單的美顏處理,而是加了雪花。坦率地說,屠蘇的美顏自拍像經過不自然的敷粉,給我隱隱的不祥之感……有點,像殯儀館裡的化妝。

19

沒見屠蘇最後一面,我如鯁在喉。

屠蘇骨灰葬回老家,我決定專程去墓地拜祭……是懷念,更重要的原因是懷疑。因為小夜而煥然一新的屠蘇,令我如此陌生。我對小夜態度矛盾。一方面,有所牴觸;另一方面,我沒有撫慰亡友之妻,反而不恭,多少讓我愧悔。我自責。是否,屠蘇不告而別讓我不知遷怒於誰,轉而指摘小夜?我想,如果不是小夜乖謬的表現,我可能終生默默緬懷屠蘇,而不會遠赴千里尋找答案。

我不願向小夜索要屠家的地址和電話。小夜說,屠爸爸給鄰居魚塘下毒,屠媽媽唯利是圖,屠妹妹從業風塵。她明顯防範我與屠家接觸。即使小夜給了聯繫方式,他們之間裂隙深重,屠家恐怕對我也不會有好臉色。

我決定找明慧幫忙。

屠蘇走了以後,明慧和果核一起去參加追悼會,鞠躬,送別。多年不見,她發現婆婆穿的,還是自己當年買的舊衣。明慧希望公婆體面,不能破衣爛衫地去見兒子最後一面,所以去商場給他們買了絲棉襖。

明慧說,婆婆是以童養媳的身份被娶進門的,沒有文化,但她具有農民的樸素與誠懇。婆婆幾次向明慧道歉,說兒子對不起她,如果不嫌棄,願意終生把明慧當作女兒看待。明慧對屠妹妹的評價與小夜大相逕庭。她說,屠妹妹剛上初中就輟學,為了供養考入北大的屠蘇,妹妹小小年紀就起早貪黑,干最苦最累最重的農活。屠妹妹在艱難、顛沛與輾轉中,婚姻也受挫。儘管受文化程度和接觸環境所限,屠妹妹有自己的局限,但她善良、耿直、天性純淨,不僅不犯潑,還特別重情義、講道理。妹妹有承擔,是個女漢子。屠蘇有所虧欠——妹妹捨得用自己青春期的血汗澆灌屠家,才有屠蘇的進步。

與屠家關係良好,明慧很容易聯繫到在外地打工的屠妹妹,說明我的心願。此前,趁著學校放假,明慧已帶著果核前去祭掃。明慧說:“讓妹妹陪你,說話方便。老人傷心,就別通知他們了。再晚南方就入冬,沒有暖氣,你住不習慣,容易感冒,還是早去早回吧。”

她的體恤,令我感動。

20

臨出發,我才知道,要去省會。屠蘇的埋骨之地,不在我原來認定的鼓城,兩地相距二百多公里。由於城市體積的幾何膨脹,吞食許多村莊和荒郊野郊,失去土地的屠家現在生活在省會郊區,看起來像被納入城市戶口,只不過還是農民身份,沒有醫療和退休金的保障。

那個我印象很深的地名:鼓城,屠蘇只是在那裡讀書。就在鼓城中學,他初識小夜。情竇初開,青梅竹馬——這些成語如果越出字典,吉凶未卜,不一定值得回味和歌頌。就像書本裡真理的等號,從來不是現實中筆直的路。屠蘇從鼓城中學考入北大時,小夜只是一場沒來得及發酵的無痕春夢。基本能夠確認,小夜的爸爸當年是教過屠蘇的學校老師,至於小夜聲稱爸爸是大學教授,不知僥倖落實了哪類知識分子政策。屠家從來沒有任何人見過小夜父母,大概只有屠蘇見過。

十四五歲的屠蘇,已在遠離家鄉農村二三百公里之外的地級市鼓城獨自求學;換言之,青春期之後的屠蘇,家人並不瞭解,因為相處時間很少。但屠蘇並非孤雁,他有親情的關愛。屠蘇排行老二,有姐姐和弟弟妹妹,但他的成績出色,全家集中財力,把所有賭注都放在他身上……屠蘇凝聚著整個家族播種到遠方的希望。

屠蘇感恩雖感恩,但不喜歡父親的武斷和急躁。他溫和的好脾氣,因為,他潛在而強烈地要求自己,走向父親性格的反面。屠蘇明顯與家中女眷親近,念及媽媽和妹妹,深懷牽掛。只有一個妹妹,可屠蘇跟我提起從來都說“我的小妹妹”,叫名字也用暱稱。屠蘇夢想著,她由於自己過上更好的日子。當我得知妹妹因他輟學,才知道屠蘇的惦念裡包含著愧疚。

屠妹妹電話裡的聲音大,和屠蘇相反——因為耿直豪爽的性格,也因為打工留下的後遺症。她原來做零件組裝,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她從來不因加班抱怨,反而欣喜,加班有加班費,累點不算什麼;而且加班時被釘在崗位上,出不去,就不用花一分錢。缺點是眼睛越來越看不清,尤其裝耳機零件,尺寸太小了,很毀視力。眼睛不行了,她就調到包裝車間,噪音大,說話得嚷。屠妹妹大聲跟我約好時間和地點,為了哥哥,她難得請了事假。

不年不節,中途回家的女兒讓父母詫異。瞭解情況以後,屠蘇父母執意要我去家裡坐坐,然後陪我一起掃墓。

21

屠蘇父母住的像是回遷小區,旁邊還有零星菜地。樓房簡易而實用,空間小,但一室一廳夠老兩口住了。

屠家人就是想像中的樸實樣子,我沒覺出交流障礙。屠蘇長得像父親,尤其草食動物的眼睛和微卷的頭髮,還有體形。我偷偷猜想,如果屠蘇有晚年,也許就是這個模樣。屠蘇媽媽戴著套袖——無論在家、出去吃飯還是上墳,她全程戴著套袖。這是多年底層勞動留下的習慣。她的手乾澀,握住我,還沒說話,就紅了眼睛。屠妹妹下夜班就趕火車,一臉倦容,看到媽媽流淚,她也難過地低了頭。

略感驚訝的是,我坐下來的第一件事,是屠爸爸指著茶几上一張放大的照片,說:“看看,你認識幾個?”集體合影,三四十人的規模,站成兩排,屠蘇位於後排的邊角位置。我的確認識一些,這些名人是報紙、電視和網絡媒介上的熟面孔。這是一次大型社會公益活動,屠蘇作為工作人員,參與了協調和服務工作。屠家引以為傲,這張拿得出手的獎狀一樣的照片鍍了塑料膜,禁得起來賓的手反覆摩挲。這種巧合讓我感慨,無論去屠蘇的妻子還是父母家裡,我首先參拜的,都是他履歷光榮的照片。作為輔助的工作人員,這份合影的光榮,多少有點狐假虎威。再殘酷一點,珍饈美味之所以昂貴,在於它的主材,至於陪襯的是綠葉還是蘿蔔花,不在考慮範疇。屠蘇和名人們平起平坐,再像,也不過是模擬成功者。

屠蘇之所以令家人和家鄉人艷羨,不就是因為,他抵達了這種辛酸的成功嗎?一種倚近成功的成功,到底是更像成功還是失敗?還是說,來自虛榮的成功,才能帶來最為真實具體的心理享受?屠蘇一路攀行,以靠近這樣的光榮。誰想到,在一張照片裡已經與名人比肩的屠蘇,夢斷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