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有如候鳥 > 惡念叢生 >

惡念叢生

1

怕走夜路。我發現,黑暗所具備的最大恐嚇力量,在於它消除了所有事物的界線。這是每個孩子從童年起就建立的基礎認識:夜晚是危險的。路上的溝壑、狼的齒鋒、壞人手裡的利器,什麼都可能被黑暗遮藏,我們會因什麼突然喪命。

從梵淨山下來,我需要從貴州的銅仁趕往玉屏乘坐半夜的火車。為了不在候車室滯留太久,我們深夜出發。車程漫長,月影映照著綿延中的山影,氣象孤寒。我坐在副駕駛位置,看表,深夜兩點半。除了車輪摩擦地面的碎細之聲,窗外是遼闊的寂靜。

一片濃黑。就在這時,在車燈照亮前方的光柱裡,赫然出現一個行走的男人。看似中年,頭髮蓬亂,他怒目圓睜地在絕對黑暗的馬路中間向我們的方面走來,手裡提著棍棒。我心一驚,後腦發麻:完了,遇到壞人了。

2

我們無法終生浸泡在有營養的童話裡,必然遇到這個詞:壞人。在故事中,它是一個充滿陰影和凶險的詞;等它從書裡筆畫簡單的兩個字,變成生活中一張具體的臉,我們的童年甚至生命會因此宣告終結。對壞人的識別和抵抗,是我們一生中需要艱難學習的功課;然而,每當壞人真正出現,卻讓我們前功盡棄。

在這偏遠山區的深夜,猝不及防,遭遇獨行者那叵測的臉。我忍不住驚叫了一聲,他有種越來越靠近的猙獰!當地送行的司機處變不驚,語氣平靜地揭曉了答案。不是偶遇,此人每天都行走在漆黑夜路上。這個業餘值勤的人,曾被辭退,持續的受挫使他患有越來越重的精神疾病,於是他每每夜巡,想抓住某個迫害他的壞人。

寂無一語的獨行俠並不閃躲,我們的汽車只好繞道而行。我回過頭,他的身影就像落入深潭那樣消失在濃稠的黑暗裡;而他想像的壞人,在更深的暗處。

3

我的成長環境近於真空,很少接觸原本必要的細菌,想不起自己直面過什麼壞人。

印象深的,一次是上小學時,老師在全校大會上宣佈失蹤了一位同學。數天後我們得知,這個不滿十歲的男孩受虐致死,屍體塞在廢棄的煙囪裡——他的眼球被挖除,指甲被剝淨。案件破獲,我雖從未見過居住在幾百米外的鄰院兇手,但似乎有個令人齒冷的隱約影像,散發著不祥氣息,使我的童年受到某種持續的威脅。

還有一次,初中晨跑,天還沒亮,遇到戴口罩的中年騎車人,經過我身邊,他語氣溫和地要問點兒事——隨後,我聽到一個齷齪不堪的髒句子。當年一腔少女的悍勇,我毫無畏怯,追上正在逃跑的他,狠踹自行車的後輪。

漫長的二十多年間,這是僅有的兩次經驗,我看到了近處的邪與惡。剩下的時間,風和日麗,我沒見過所謂的壞人,他們就像古老傳說一樣變成化石了:具備標本學的分類意義,但不會有悶濁乃至腥臭的呼吸吹到我的臉上。

直到,我與那個管教所裡的少年犯咫尺之遙……數年前,在放學後的空曠講台旁,在另一個同學的配合下,他親手勒死了年輕的地理老師。

4

最初,是少年的心動。地理老師畢業不久,她束起馬尾辮,額頭光潔,看起來像是自己的師姐。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尺寸最小的地球儀,在她指端微小的觸碰下開始旋轉。他的赤道,他的南極,他的子午線,都成為傾斜中的世界,彷彿正在喪失重力地飄浮……

正因這種迷戀,青澀的尚未學會解決矛盾的女老師,不知道自己的嚴厲和懲罰將招致怎樣的積怨與殺機。我翻看過卷宗,裡面陳述完整的犯罪過程。少年左臂攬住女老師的脖子,先是不知所措的憤怒,他用黑板擦砸——板擦份量太輕,他不得不額外花費腕力和指力,才能讓木質的邊緣陷進她的太陽穴裡。女老師垂死反抗,更激怒少年,他扔掉黑板擦,幾乎是在一種狂暴的宣洩中活活勒死了她。年輕的屍體滑倒在水泥地上,頭髮亂了。少年一分鐘也沒有考慮過收拾現場,就讓她那麼不體面地躺著,他收拾書包,回家吃晚飯。他一路上什麼也沒想,儘管黑夜的裹屍布上,月亮就像一隻被打腫的眼皮,半睜著。

5

我恐懼的,並非因他僅僅是個孩子就具備冷靜的殺人能力。惡,有時瞬間發生,因此並不需要多少惡的成分。也並非少年當初致命的數分鐘,我恐懼的,是數年之後,他站在我面前坦蕩的笑容。就那麼一直笑著,我能感覺其中並不友善。他甚至輕蔑於我的好奇與沉重,微微歪頭,有種凌駕事外的輕鬆與傲慢。我記得他曾經堅持了很久的表態:“她該死”,直到,這個回答被沉默替代。

毫無悔意,少年把罪惡當作自己成長中合理的部分。

6

壞人從來不認定自己是壞人。他先把自己當成無辜者和犧牲品,並因受害幻想而滋生真實而劇烈的被傷害感,然後釋放必要的反攻。作惡者認定自己在替天行道,把受害者想像成作惡者是最為便捷有效的卸罪方式。

那麼誰是魔鬼呢?每個魔鬼都以為自己站在天使的行列裡,滿臉的天真、無辜和正義。法西斯主義者之所以效忠,因為他們自認信仰的純粹與高貴。我們通常以為魔鬼的眼睛精芒四射,其實不是,我有時覺得魔鬼是個天生的盲人,因為他完全不認識自己。卡夫卡如此概括:“A是目空一切的,他以為他在‘善’方面遠遠超出了他人,因為他作為一個始終有誘惑力的物體,感到自己面臨著日益增多的、來自至今不明的各方面的誘惑。正確的解釋則是,一個大魔鬼附上了他的身,無數小鬼就紛紛而來為大魔鬼效勞。”

不懷隱憂,小人因其坦蕩而形似君子。如果自認是惡,行動起來就需要經過靈魂的拷問與掙扎,太過消耗個人體能;沒有意識的障礙與阻隔,惡,才所向披靡。

沽名釣譽的人,把自己放的那點餌料也當作隆重的付出;對施虐者來說,他覺得自己在對方身上花費了氣力就理應得到加倍的賠償。從善良者角度,想不明白啊,壞人的邏輯完全講不通,十惡不赦,他簡直是個天生的惡人——是的,天生的壞人不需要理由和借口;正因是天生的,這個惡人從邏輯上就具有無辜的成分。

7

有時候好人傷心,因為他用盡全部美德未必能得到壞人的一句讚譽,他無比委屈,甚至在震撼中感到憤怒。其實無需為壞人動用這麼強烈的情感,因為讓壞人超越自己去理解他人是苛刻。壞人只能從壞的方面去想,就像蒼蠅落在最新鮮的蛋糕上也會即刻在上面傳播病菌一樣——蒼蠅親見,是腳下的腐蝕,它自認最有權判斷蛋糕上的污點。

所謂善惡,潛在的,是一種指對他人的行為判斷;我們給予自身天然的道德豁免,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身懷美好的質素,站在軸心,站在無可辯駁的正義地帶。每個人都以獨特的方式感知世界,並由此自信執握真理。每個人看到最遠的地方是自己的邊界,超出的部分是看不到的——局限之外,是我們的盲區。就像月球自轉,當我們轉到某個刻度,得以清楚地光照他人的時候,我們自身的斑駁和坑痕也得以進入絕對的黑暗。

只需要一道應用題就可以考量小學生的算術水準,可惜,人性的卑屈和險惡難用公式鑒別,我們從來都不捨得把自己作為砝碼放上道德的天平。我們看待世界具有顯著而不被自察的偏見,如蒙眼海盜的邏輯……然而海盜形象,是和劫掠的惡人不分的。到底,誰是壞人?

8

誰能區分惡,惡是一種離得越近越看不見的東西,我們身邊沒有惡人,尤其是我們自己。“壞人”比比皆是,“壞人”又無跡可循——朵漁題為“壞人”的詩把這種情形表達得準確而微妙:

壞人不可能是一個具體的人。

壞人是鄰居,但不是我的鄰居

是領導,但不是你的領導

是你,但不是具體的你

也可能是我,但這又怎麼可能

壞人是個非人,非非人。

我說過的話,被壞人在另一個場合重說一遍。

我流過的淚,也曾在一個壞人的眼眶裡打轉。

9

我遭遇惡人的機會屈指可數。因為幸運,也因為惡人並非像童話中描述的那樣有著昭然若揭的長相。如同那個勒死老師的陽光少年,如果不瞭解背景,他看起來只是青春期中的叛逆者。翻開生活的底牌,我們才知道那麼多黑桃小人都長著一張王子的臉;也沒有什麼不化裝的陰謀——陰謀才不是黑的呢,反而有著彩虹般誘人的色澤。危機四處,看似安全。

某個熱衷出賣與誣陷的匿名者,被揭露之前,他只是我認識的唯一狗嘴裡可以吐出象牙的諂媚之徒。涉及別人的利益,他貌似持有慷慨的公正;涉及自己的利益,立即變成害羞然而固執的退讓……似乎,他對自己多麼吝嗇啊。我們很容易就忽略形象上的提示:魔鬼,長著和水牛一模一樣的忠厚的角。直到,人前的江湖情義、人後的陰謀詭計被撕除偽裝,他依然戴著習慣中的面具;仔細觀察才能發現,他的確有一雙陰謀家的眼睛,像辭典裡隱藏太多的繁體字。我輕蔑他的作為,但畢竟隔岸觀火,未傷及我,冷笑後就過去了。

讓我心生寒意的人,是何尊。我在很長時間裡甚至難以判斷他的善惡。

10

我曾對何尊施予援手。據何尊的描述,外遇中的女性對他苛索無度,從威脅到圍剿,乃至性命相逼——她要傾覆何尊的生活,不惜以魚死網破的代價讓他身敗名裂。何尊的意志崩盤,癱倒在難以收場的局面前。看到自己的朋友受到惡毒攻擊,我當場湧起魯莽的仗義,獨自應戰,用險棋拆招。我並無鎮靜和快感,過程中心驚肉跳、徹夜難眠,我唯恐他那位復仇女神會突然死於自己的失算。從內心,我盼望這位自己並不認識的姑娘從癡情中甦醒過來,得以平復傷痛,重獲自由與幸福。本來是與自己毫無干係的事情,但我捲入太深,這場心理、智力和體能的博弈過後,雖然太平收場,但我被消耗得無比疲憊,與當事者一樣大傷元氣。

不久之後,我得知原來自己偏聽偏信;當挖掘出那些被蓄意隱匿卻無可辯駁的事實,我無言以對。並非那位女子天性瘋狂,而是整個階段中何尊的所作所為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每當想起對攻中,我對那位女性出於技術需要的傷害,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尤其種種原因的限制,我竟然無法向她致歉,我只好終生攜帶心裡那塊難以擦除的銹跡。

可惜,那位姑娘的瀕死絲毫未干擾何尊的行事風格。他故技重施。事實上,除了甜言蜜語和謊話,他不曾支付任何實際的成本,他自私地,一味索取對方的深情。只不過出於既往生活的教訓,何尊小心行事,隨時擦去作案的指紋,以免柄授於人。他有毒的迷惑,幾近斷送他人性命。有一種玩具叫作“飛去來器”,我當初對那位姑娘扔出去的刀子經過幾年旋轉,重新又飛向我的虎口,只是變得更鋒利,破壞力更大,我難以接住高速旋轉中的刃口。

11

終於明白,何尊並未悔改,只是更為狡猾。我不曾瞭解,當初自己去拚命保護的那個倒霉蛋,並非如我想像的俗界僧侶,原來是個偷心慣犯。由於何尊的嚴格保密,那些姑娘不知道自己是受害人中的一個分母,她們中的每個人都從未成為一個整數。我奇怪,他僅用肉麻情話營造的海市蜃樓,何以吸引一個又一個的溺水者?也許,海市蜃樓因其稀有而更近奇跡,所以何尊得以輕車熟路地打造他用料簡陋的愛情神話。每當效忠於新女性,套路的表白如此:自己多年清簡自律,儘管一直生活在婚姻陰影中;自己多病,親人多擾,同事多事,只有你的善待讓我心動。為了換得新歡垂憐,何尊不惜杜撰自己乃至親人的絕症——他賢惠溫柔的太太在不知情中承受了丈夫加諸自身的詛咒。在一個女人面前說另一個女人的壞話,就是他自證的清白和理解的忠誠;有時候他也用一個欣賞他的女人對付另一個愛他的女人。當然,同性在他那裡也難以贏得榮譽,何尊鄙夷他人以反襯自身高尚。

何尊氣質坦蕩地撒謊,甚至期許由此獲得讚譽,缺乏被揭穿後的悔恨。衣衫襤褸者放棄羞恥觀,他坦然於自己的羞恥,歸之為天然。我懷疑,人格缺陷使他不斷沉浸在癔症般的幻象之中,在追逐權力時他具有縝密的理性,而對異性他散發廉價而混亂的熱度。何尊看起來絕非不堪之輩,何以如此分裂?難道他是個穿制服的魔鬼,沉浸在自戀裡,不擔心復仇者已在路上?

最有意思的,是何尊對自己行為的解讀。每每他都以為自己心懷善念,關照弱者;慈善帶來的結果,是他不斷在欺騙和索取中把冰冷的毒汁噴射到對方體內。另外,何尊的選擇很奇怪,專門對不起對他好的人。後來,我想明白了,也許這出於內在的軟弱,出於精密的算計——因為,只有從好人身上撈取好處才是安全和容易的。在壞人那裡不易佔到便宜,即使偶有所得,也後患無窮,通常遭到數倍掠奪性的賠付——是啊,如果是流氓見流氓,還不知道誰的兩眼淚汪汪呢。

12

不易識破何尊,和他的形象有關。他看起來那麼真誠、笨拙、清潔,甚至,善良。據說魔鬼曾住在天堂,因而擁有芬芳的體息。不過,這是符合邏輯認識的,魔鬼的樣子才不猙獰呢,否則怎麼會有靠攏過來的受害者?狀若天使,他覺得自己住得離天堂最近……那是因為他住在天堂的下水道裡。

我容易被何尊的某種表情迷惑:那是結合了孩子和病人的柔弱,相信那也是他暢行無礙的殺手鑭。

有一種人,他是魔鬼的棄嬰。因為是孤兒,面相上沒有可以和父輩比對的臉,但他血裡的邪惡灌壓到每個細胞裡。即使他的品格像蛇那麼軟而毒,但易獲理解和原諒。因為,如此弱小無依的孤兒,他的衰敗往往被感知為柔弱,從而激起善良人的憐惜。體能虛弱,他才工於心計,他需要更為耀眼的形象光環,需要更多的道德羽飾,才能讓變形而低緩的邪惡不動聲色地釋放出來。魔鬼因無恥而磊落,而魔鬼的遺孤因為失去父輩的言傳身教,身上全是失范的惡毒。

模仿孩子,就可以免於被審判。

13

其實,誰真正是童年的天使?當年,我們有小魔鬼那般的頑皮生動,以及,令人忽略的殘忍。僅僅為了好奇,我們燙死螞蟻和蝴蝶;撕斷蜻蜓的翅膀,讓它成為一根新鮮的鐵釘;我們用汽油浸泡野貓的尾巴,讓它邊奔跑、邊燃燒,像雷神降下的小火球……我們沒有疼感,無畏生死,也沒有善惡之辨。

當然,在所有的描述中,孩子都純真無辜,否則我們就無法暢想人類所謂的未來。也許,在更小更小的時候,當我們毫無行動能力的時候,是這樣。為什麼唯有幼弱者的眼光是純善的,即使那些獅虎之類的猛獸——因為它們還不具備威脅世界的能力,所以必須以討好的方式換得安全;所謂強大,不過是累積自己的侵略性。

我想起芥川龍之介一句頑皮的雋語:“由於年少,或者由於訓練的不充分,我們在獲取良心之前被指責為寡廉鮮恥。這是我們的悲劇。而我們的喜劇則在於,在被指責為寡廉鮮恥之後,終於獲取了良心——由於訓練的不充分,或由於年少。”

我們唯有在童年可以嘗試被赦免的邪惡。及至成年,為了減免懲罰,我們有時需要以孩子的立場來洗罪。

14

因為當初見識過何尊那種失態的孱弱,而且對他的瞭解還未深入,我知他必不願回憶這段經歷,所以我刻意迴避,與他相忘江湖,疏於聯繫,但求他未來平安。這種體恤並未獲得何尊的理解。就在我當年為何尊抵擋風雨的時候,完全不知情,他同時已經秘密出賣我,何尊向他的復仇女神,把我描述成暗戀他而未果的受挫者,描述為出於嫉妒而中傷她的陰謀家。

不存在什麼孤立的缺點。當你發現一個人愛撒謊之後,可能隨之發現吝嗇、自私等更多的東西,就像病魚被撕下大片輕易剝落的鱗皮。在自訴裡,他滿身傷痕,我想那是因為謊言被一次次撕開時留下了罪證。當然,何尊的自我認知並非如此:他的所有錯誤,都需由別人償付代價;他之所獲,無非是作為旁觀者的經驗和警戒。正因得知他坦然的自私,他對我的負面評價對我來說無足輕重,根本在我的經緯之外。粗婦用吐口水的方法表示厭惡,但何尊的形象跌至負數,落到太深的深淵裡……無需唾棄,我連“呸”一聲的意願都沒有。除了遠離,我無計可施——我的難以處理,是因為對他尚存一絲憐惜,也是因為我怕髒了我的刀。

畢竟,我對何尊有所幫助,他對我為什麼由感謝轉為敵意呢?因為,我沒有擺脫施恩心理,他也沒有擺脫受惠於人的恥辱。

15

恩是講求回報的。一個小小的恩比許多暴利行業都容易增值。施恩者容易放大自己給予的好處,施恩變成了市恩——這是一筆要折算的買賣。

恩是什麼?恩是一種壓力。所謂“恩重如山”,講的就是這種令人窒息、難以忍受的負擔,讓人誓以愚公移山的辦法去搬除。我們聽到許多恩將仇報的故事,假設,恩大到無以償報,有時一了百了,必以仇報。這是對恩情殘忍卻簡捷的消化方式。曾經的承恩者逐漸貶抑施恩者的動機、目的和價值,以換得內心平衡。甚至以更絕情的極端方式:詆毀、摧毀乃至銷毀對方。

世間難存永久的恩情。所謂的恩,恰恰成為背叛與負義的理由。恩的內容傷害自尊,恩的重量妨礙自由,沒有人甘願在受罪的被動裡。俗話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若是湧泉之恩,無以為報,只能滴血相報了——當然,流血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該死的恩人。為什麼說“一碗米養恩人,一斗米養仇人”呢?沒有人願意忘恩負義,所以當你輕易給予過多的恩,多到難以理喻,你就在反覆提示對方的無能與無恥,激發他用復仇來清空你因堆積而霉變的恩情。擺脫恩重如山的高額利息,最快的辦法,是翻轉恩情,將之變成血海深仇般的巨債,我們才能化解自身的尷尬與狼狽,才能重新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談笑風生。

16

也許,就像陽光下的陰影談不上黑暗,有些東西談不上“惡”,僅僅是,不良。我們的生活很少直接遭遇歹徒的利刃,只是頻繁被謊言和謠言所傷……它們密集地介入到空氣之中,不動聲色,就像輕而晶瑩的塵埃。就像何尊,不斷利用語言的誤差乃至反差來牟利,我有時非常不適宜地憐憫,當他流露那種卑微的自滿。

許多人缺乏犯罪的膽量,但他們嗜好血色與悲劇,為加強戲劇性衝突,他們不惜在背後煽陰風、點鬼火,他們擁有野炊者的遊戲樂趣,不以為這是惡的因子在發揮作用。這也意味著,我們難以區別缺陷與邪惡的界限。

麻蠅傳播觀念裡的那點髒,它儘管發出佩劍蜜蜂那種嗡嗡作響的囂張聲響,其實是個低沉而有效的作惡者。只要不是戰爭或特殊時期,我們難以目睹屠殺中那種觸目驚心的人性之惡——這種惡,甚至因不受約束而顯得汪洋恣肆、蕩氣迴腸。日常的惡,就像分泌物或排泄物那麼伴隨,彷彿,扯不上骯髒,只是自然。然而,不要忽略,時機尚未來臨。一旦適宜發酵的條件足夠——像細菌那麼弱小的惡,將像細菌那麼強大地,摧毀世界的肌體。

17

“那場戰爭結束之後,我們這個民族的驕傲就沒有了!那些戰勝者騎在我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們隨意踐踏我們的尊嚴,一個歐洲大陸上最高貴的民族的尊嚴!你們告訴我,你們是選擇像本傑明·馬丁一樣去做一個自由的鬥士,還是一個奴隸?”

聽聽,鏗鏘有力的聲音,激發鬥志的號角,是誰正發出有力的召喚?並非一個現代版本的斯巴達克斯,這是希特勒的演講,試圖從人們的苦難中喚醒“正義的反抗”。對稱於這種“正義”的,是那些在集中營裡因飢餓和疾病而死去的人,他們的體重和他們的命一樣,輕到不可思議——活著,就已具備骨灰之輕。

人們能夠理解拔苗助長的荒謬,卻常常忽視,一代又一代的偉大理想,都是要把大地拔苗助長地改造為天堂。人們被裹挾著,進入黑體字的戰爭或革命。最初,死亡可能是零星的,迅速演變為數目龐大的亡靈。那些經過辯解和陳述而成為正義的殺戮,日漸頻繁;最後,殺戮變得令人如此適應,談不上什麼異樣和不安,敲碎頭顱就像早餐打破外殼去做一隻煎蛋那麼日常。

德國的法西斯運動。蘇聯的大清洗時期。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大動盪之中,基礎的原則喪失了,它們掉進人性遍佈的陷阱中……這些黑黢黢的敞開的洞,就像隨時吞噬生命的墓穴。人們依然盲目地、在坑坑窪窪的彈坑之上完成優美的芭蕾跨跳;即使有些舞者跳著跳著就殞命於黑洞,即使普遍而不加解釋的失蹤隨時發生,依然不影響依然倖存者繼續表現身體中的高潮和表情上的高亢。

越來越深的恐懼中,他們乾脆選擇盲跳。跳吧跳吧,閉上眼睛,忘記盯在背後的惡魔……忘記,濕而血紅,屠宰場般生鮮的眼睛。

18

歷史圖片上髮鬢染霜的日本老者,慈祥,端莊,讓我們難以想像他在南京大屠殺中的獸性。或者某個黑幫老大,他後背上有只刺青怪獸——只是在日漸衰老的皮膚上,變形的怪獸顯得那麼滑稽,毫無最初紋刺那令人驚悚的威嚴。時間改寫了事物的性質。那麼,我們如何懲處一個老罪人?又如何去懲處弱小的罪人、殘疾的罪人,還有那些洗心革面、立地成佛的罪人?這個世界有這麼多衝突的原則,我們到底該遵從哪一個?輕易寬恕,是不是一種體面的放縱?

我記得曾經的一位鄰居,姓氏少見,他姓繩。這位繩叔叔種花養鳥,情趣盎然,然而得知他的青春業績,令我毛骨悚然。作為熱血沸騰的紅衛兵,他把像章直接別進赤裸的胸膛。就像從開裂的核桃裡取出果仁,他帶著孩子般的歡喜,爆開他人的頭顱只為揭露隱匿其中的思想。不止繩叔叔,多少激進的革命小將,認定自己的目標純潔美好,他們在偉大理想的驅動下,坦然砸斷他人的脊椎骨——無愧無懼,他們認為這對受害者是種恩惠,可以讓他們終身獲得更為舒適的躺姿。

那時他們年輕,年輕得敢於使用任何詞語,比如苦難,比如砸爛——就像擦亮又扔掉一根根火柴那樣輕易地使用它們。但,不能拿“他們還是孩子”解釋一切。

再看看歷史悲劇,多少所謂明察秋毫的知識分子,都放棄勇氣和理性,以合唱的方式齊聲讚美暴政。歌頌豐收,歌頌積雪般的糧食,歌頌偉人宮殿般盛大輝煌的良心——是的,明君如此仁慈,因為所有的斬首,都被推出午門之外;而在統治者的床榻帝國,只留茶韻書香,只留忠士和美女徹底臣服的笑容。

目光犀利的猛禽視域遼闊,這不意味著它能看清近切的事物。他們自己同樣在劫難逃。他們磨利自己的勾喙,猛禽一樣,去撕碎獵物乃至同類的屍肉……他們為此熱血沸騰,甚至不曾察覺,之所以感覺到沸騰的熱度,正是因為他們自己也被投入燃柴的鍋鑊中。

當我們檢索人類歷史,到底什麼才是災難的發動機?是一個帝王的邪念,還是無數因罪惡而發出響應、共鳴與歡呼的大眾內心?

19

天堂和煉獄,已經從地理上揭示了位於高處的善和位於低處的惡。我們為什麼不能從善如流?是的,我們不能,因為水天然流向低處。“從善如登,從惡如崩”,除了說明修善的艱難及逐惡的輕易,同樣佐證善惡在空間的位置。

利益就是正義,自私就是道德——並非只有毫無自律者才會如此,我們每個人出於安全的考慮,都難免心懷惡因。

面對現實吧:惡念比善意更普及,復仇比感恩更有力——唯前者,能在我們的意識裡留下更深的刻痕。所謂善意和感恩,其重量有時不過等同一句問候;而惡念與復仇,則醞釀漫長的行動,它的份量具體到——可以對應於數目龐大的死亡。

我們必須悲傷地承認:善,需要一生的自我克制,同時完成對他人的慷慨給予;而惡,可以是即興的、任性的,可以是縱情揮霍的。好人謹小慎微,每天握牢沉重的勞動工具;壞人的工具,不過謊言或精巧的凶器,足夠顛覆一切了。

惡是一種高效的手段,一種獲取暴利的技能,多少作惡多端的人以逸待勞,在一筆罪惡產生的龐大利息上終生坐享其成。這個世界,說假話、幹壞事的成本太低,甚至,假話和壞事成為謀得暴利的最低成本,那麼,何樂不為?什麼還在約束著我們?從信仰到法律,都顯得這麼鬆弛和虛無。

20

剛剛採摘的果實新鮮欲滴,等到腐爛,從一個壞掉的斑點開始擴散,侵蝕看似完好的部分,速度驚人。為什麼在惡的帶動下,輕易導致善的崩盤?難道,惡乃傳染物,善屬絕緣體?脆弱的善易被感染,它為何缺乏自我捍衛的能力?

必須承認,惡本身是有魅力的,華麗的惡常常戰勝樸素的善。即使受到挫折的惡也無妨,壞人有個獲得拯救的捷徑,只要他臨時靠近好人。事實上,壞人只要和好人捆綁在一起就難以遭受懲罰,就輕易得到饒恕——因為,好人既樂於也適於用來頂罪,他們的犧牲是必然的命運。就像羅馬總督彼拉多不得不應和群眾的呼聲,釋放惡棍巴拉巴,而讓耶穌的血流入十字架的木縫之中。

羔羊去死,讓狼活下來。惡既易生存,又易脫險,有恃而無恐,似乎是風光旖旎、誘惑無限的旅程。相反,美德倒是一種沉沒成本,一個人將終生被他的善行所剝削,乃至剝奪。當惡進行掠奪、佔有,善在給予和犧牲——所以惡呈現力量的積累和爆發,而善,遞減。兩者對峙,相對善良的那個,永遠處於被動和弱勢的位置。

……在被出賣的道路上,羊看見了它的悲劇命運。裹緊外衣,裹緊自己即將與肉分離的皮,它眼裡湧起的,依然是告別中的柔情;所有柔情者無不懷有近視的缺陷,在模糊的道德寬容裡,它難以分辨屠夫和牧人的臉。低頭向前,用小巧的蹄甲敲出倒計時的聲響,除此,它至死保持安靜的順從。善良之輩始終散發著自身的肉香,召喚應約而來的刀叉。

21

多數時間裡,我們對人寬厚,因為我們知道,挑剔只會帶來日常性的磨損卻難以徹底修改局面……這是我們由自私分泌而來的美德。之所以能夠被壞人頻繁觸痛,因為,常常,善良是作為懦弱的外衣穿出來的。

正如尊嚴的過度發育,往往與更早到來的羞恥有關。受到損傷的樹,分泌出琥珀色汁液——善,更大程度上,起源於一種可能的隱疾:某種生理或心理的輕度不健康,正在醞釀美德的誕生。所謂美德,除了是對他人的撫慰和關愛,它同時也以詩化而隱蔽的方式秘密處理著個人創傷。當我們試圖理解他人不義背後的不易,其實也是為了自身的減震與緩衝,以降低我們被撞擊的受傷級數,用以麻醉自我、鈍化疼痛。這種善,使人安全無聲地,從怯弱者轉變為擁有隱形的道德優勢,從而完成近於強者的私密化的心理翻轉。

許多失眠者的病徵,起源於某個難以逾越的具體障礙;隨著時間推移,障礙得以解除,失眠依然作為身體上的習慣被沿襲。善亦如此,即使無需再去經歷與惡交鋒的考驗時刻,我們依然沿襲了心理的隱疾——或多或少,我們都曾用“善”來迴避衝突,以此達至與他人或自己的和解。

善,亦為捷徑,這是一條因熟悉而安全的道路。繳械,以期不殺。我們每當看到他者不幸,並非是洋蔥刺激下的辛辣眼淚,而是此情此境,促使我們進入真實或虛擬的創痕回憶……某種自憐輕微地燃燒,轉而成為對他者的燭照與溫暖。

22

我們討論善的至柔,討論面對邪惡如何才能利器在握。善惡,在書籍裡代表分開涇渭的簡潔原則。在宗教裡,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彷彿在神的車間,優異品和殘次品輕易區別,分別通過死亡流水線,通向各自的去路。現實中,善惡遠非界隔陰陽,常常難以判斷。英雄並非金戈鐵馬,怎樣將他從庸眾裡區別開來,當他頭腦裡充滿堂·吉訶德的理想主義,卻擁有桑丘的體形?善惡之難以識別,肯定不僅外貌迷惑這麼簡單。

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從來不是兩個被封存的固體名詞,它們有時就像比重相似的液體,交融得密不可分,人類的智慧尚不能夠提煉兩者,並使之保持在各自的純度裡——我們終生需要警惕其中的化學配方,卻又被迫飲鴆止渴。

23

惡對於善的攻陷,還有一種可能:並非是惡對善的俘獲,而是,善對於自身的變節與背叛形成直接的惡。

是否壞人的最大壞處,並不在於他自身的毒素,而在於,為了抗衡惡源,原本的好人被激發起自身的邪惡潛能?我們可以在法庭上宣判“正當防衛”,但在法庭之外,假設一個窮凶的惡徒導致善良人的自衛和復仇,導致後者的指縫裡浸滿污血,暴力因此得到滋生的養料——那麼惡徒之惡,是否在於他製造了新的惡人,他在靠近身邊的天使體內注入了自己魔鬼的基因?

24

是的,合理的自衛可能帶來災難。就像人體的內毒素。按照托馬斯·劉易斯博士為我們提供的醫學解讀:“內毒素並不真的是毒素,至少不是在對活細胞有毒性這一通常意義上說它是毒素。相反,它似乎是某種信號,一則誤導的消息。當進入血液時,它攜帶著宣傳信息,宣佈大量的傷寒桿菌(或其他有關細菌)兵臨城下。於是,數種防禦機制馬上自動開啟。如果內毒素的劑量夠大,這些防禦機制會一齊起作用或一個接一個起作用,開始了規定套路的生理反應,包括發熱、倦怠、出血、虛脫、休克、昏迷和死亡。這有些像兵工廠裡發生的爆炸……這一現象為醫學中大破壞理論提供了工作模型:疾病可以導源於機體自身的自我保護機制的正常功能,只要這些機制同時開啟,起勁地投入,最終導致組織自殺。”原來無需真正的侵犯。一旦不受約束,善意上迅速滋生菌絲般的惡。頑強,繁茂,生生不息。

善會吸引惡,就像流血的傷口會吸引鯊魚。所以,溫順的羊遭遇凶狠的狼,極端的好人勢必與極端的惡人相逢。因為,善是惡的糧食:它一口一口餵養惡,直到,把惡喂大,大到可以消滅自己。有時,惡,只是作為微小的邪念存在,只有仰賴善的養育和滋補,才能具備罪行那強大非凡的破壞力。作為最有效的肥力,善直接參與惡的建設,並成為惡事半功倍的催化酶甚至肌體本身。這個世界有著奇怪的運行法則:善因結出的惡果,並不比邪念結出的惡果少,善,甚至成為行惡必須借助的某種捷徑。

善裡面,隱藏看不見的惡……我們難以抵抗惡的毒艷之美,也難以發現善的隱秘之惡。

25

最有效的謊言並非全然的欺騙,而是局部的真理;最具殺傷力的,有時,竟是那些看起來憨厚到笨拙的人。我吃過厚道人的虧。他們的自私如同隱疾,平日並不顯露和發作,但你只要真切地與他們的利益發生摩擦,他們由厚道陡然翻臉的無情令人不寒而慄;並且你得不到輿論上的支持,他們積累的厚道形象深植人心。

我之所以特別害怕所謂的厚道人,還因為他們極其信賴自己的厚道,從不反省,永遠處於一種似乎是無可辯駁的正義感中。跟刻薄人相處,你知道語言就是他的宣洩工具;跟厚道人相處,你永遠猜不出他背後使用的是什麼鈍器。

凡人的平庸之惡,是不易辨察的。它與我們生活的美好無界銜接、滲透。許多惡性案件的釀造者,恰是那些看起來逆來順受的老實人。很難想像他們平時沉默內向,何以肆意血刃、濫殺無辜,難以理解他們施虐中的淋漓快意。極度的不堪就像人性裡的癌細胞,只不過,在有人那裡發展為絕症,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得以安全寄存。也許,我們每個人身上含而不露的孤獨與怨恨、引而不發的專制與極權,隨時可能發生核變,釋放出惡的鈾能。

如果調節社會的道德標準,人人都可能被劃歸惡徒之列。我們終生的所作所為,不過,囚禁並餵養自身的惡念。

26

……他還小,這個來臨人世只有數天的嬰孩,就像一張薄皮裹住的囊狀物,能感覺下面的血肉,果凍般隱隱顫動;幼嫩的額頭,已顯現幾道早衰的折褶,彷彿預知世間淒苦;極為纖細的閃電形的藍紫色血管,在他緊閉的右眼皮內側,微跳;指甲俱全,只是小得令人驚訝,這個男嬰試圖攥住什麼,手指一直彎曲著。可惜,他來不及掌握什麼。是的,他還小,他那顆來到世界不足100小時的心臟,比一隻核桃大不了多少。

沒有降生時那層魚皮一樣滑膩的黏液包裹,把他抱在手上,還是有不牢靠的感覺——小鴉片說,去水房的路上,就差點摔了他。也許在小鴉片的意識裡,他還沒有成長為“他”,而僅僅是個“它”。儘管這個有罪的胎兒在她肚子裡不動聲色地潛伏了九個月。

小鴉片的頭髮剃得短短的,肩膀很窄,看起來是個少女,眼睛裡還有未成年的稚感。在她的腳踝,除了注射毒品的針孔,還有奇怪的刺青圖案:是組條形碼,密齒梳般或粗或細的黑線,既整齊,又令人不安的刺目。誰也不知道它象徵什麼,小鴉片一直為這個秘密自得。即使在獄中,她依然對此緘口不言。

……墩布池的水位漸高,離邊沿還有幾公分的距離。夠了,小鴉片擰上籠頭。那個扭動的肉團並沒有哭泣,小鴉片的手只感覺到了最後短暫的抽搐和痙攣。因為溺嬰的時候,小鴉片在墩布池的上緣蓋上了很大一塊毛巾,所以她並不知道,這塊從自己腹腔掉落的肉團以什麼樣的方式完成他的水葬。執行過程中,小鴉片從來沒有猶豫,她只是不知道過程持續了多久,因為,她離開那個溺嬰的水池,來到窗台旁邊,看樹葉被風吹動——它們就像在賭場發牌手的腕下,翻轉得很快。小鴉片不知道,與此同時的死亡,是不是進行得很慢很慢。無人作證,死嬰更不能。

他是充滿先天疾病的嬰兒,像難以修復的小器械,運行困難,麻煩重重。為了那個神秘的從未現身的嬰兒父親,為了自己始終處於困境的一家人,小鴉片溺死了自己的孩子。

這個雛形的人類,和那些被流產扼殺的胎兒有什麼區別嗎?死就死了!這個殺人的姑娘有兇手的邏輯,她自認善行,因為犧牲一人而挽救自己、家人和他者,也包括那個死嬰。小鴉片振振有辭:自己算過命,這個嬰兒長大以後注定是個罪犯;與其那樣,還不如讓罪惡被消滅在萌芽狀態。

27

處理小鴉片殺嬰案的法官是我童年就認識的玩伴,他給我講述了小鴉片並無罪感的坦蕩,和她那雙依然純淨的眼睛。然而,重點不在這兒。

法官說,他聽到小鴉片那番冷血的自我辯護當晚,正好處理一樁案件,某種巧合讓他產生奇怪的聯繫。一個化學家殺死自己剛剛懷孕的情婦,用強水把她的屍體溶解得無跡可循。巧合的是,這個化學家自述受挫的成長經歷時,強調他原本是個私生子,險些被自己未成年的母親殺死。假設,化學家有個小鴉片一樣成功殺嬰的母親,是否就不存在後來的罪惡?

這是謊言嗎?是化學家的謊言,還是法官的謊言,抑或,是小鴉片的謊言?謊言因音量宏大而酷似真理,它們的和聲重疊,讓人不知如何聽取。假設一切源自真實,那麼某種最初的殺,是善是惡?我們在動盪的天平上搖擺、失重……直至失去穩定的地平線。

小鴉片的照片,是笑的。我曾想像,她的臉上,應該掛著一張俄羅斯套娃那樣平面勾畫的僵臉,像恐怖片中尚還年輕的巫婆。當然不。她真的,笑靨如花。

28

倘若,人人懷有惡因,那麼我們出於自尊,除了把責任推卸給造物的上帝,是否還需對此進行某些辯護?或者說,所謂惡裡面的“毒艷之美”,是否刪去毒艷的形容詞成分,美依然是其中真實而令人不安的存在?惡的意義何在,為什麼需要它才能構築與善對峙的象徵公正的天平?既然沒有誰會為了醜陋的惡果而作惡,那麼,我們不惜作惡以攫取的東西是什麼?至少那個意欲實現的目標,在作惡者內心,一定是美的,是真的,甚至,就是善的。是否唯此,我們才能反證善那至尊的價值?

誰蓄意把壞人放置世間?比如蛇,誰讓它潛入繁花似錦的伊甸園,誰又讓被驅逐的蛇帶著邪惡的花紋和凜然的齒鋒,匍匐且自由?因為有毒,並且沒有視覺暫閉功能——所以蛇,可以做到真正的殺人不眨眼。正因有蛇,鷹作為天堂英雄才可以施展尖爪和利喙,毫不猶豫地撕開蛇的血肉,通過同樣的殺戮手段卻抵達更大的正義。

假設善是惡最大的養料,那麼,惡是否同樣為大善的糧食?有了壞人,世界才銜接為自洽的臻於完滿的圓形。在這個意義上,壞人和聖徒具有某種既可怕又像征正義的平等。

29

假設每個人都攜帶著微型教堂般的心臟,人間形同一場漫長的道德考驗和品質修行,就缺少一些多樣且卑微的樂趣。壞人存在,至少,人類可以預防慣性幸福下導致的不智。說謊的壞人往往比聖人更形象光輝,因為他的心思都用在設計讓人甘願走入的迷途——那麼我們的識別與擺脫後的自由,就是一種增智的過程。

蛇終身成長,如不會自我遏止的惡。它在壯大,約禁它的道德的皮需要不斷蛻掉;對善懷有愚忠者,難免脾腎雙虛、氣血兩虧,蛻掉的蛇皮入藥,可以治療我們隨時發作的善良症,以免淪為過於廉價的犧牲品。

何況,假設世界全善,沒有任何陰影,也就無從產生唯有惡參與其中才能創造的悲劇美。被污垢的美,在濕黑的肥力下憤怒地開放——是的,“怒放”這個詞,體現了具有反擊能量的美。

鳥獸為什麼沒能進化到文明社會?與人類相比,它們一直過著相對平等的生活,即使殺戮也出自存活本能,而非人類意識裡那種對於罪惡的需求與享樂。也許,文明的進化所需,是血液與罪惡的持續灌溉。

30

如果從善惡的辯證意義來說,從人類行為的廣義來說,恩到最後幾乎必以仇報——這種看似不公的平衡,減少了兩善相遇導致的近親繁殖。

為什麼壞人逍遙、溫順者受懲?災難中被無端奪去生命的信徒死於折磨,這都是為什麼?難道,因為不公正對所有人都隨時發生……對所有人都隨時發生的不公正就成了天道的公正?

是啊,這個世界哪裡會有那麼多細緻入微的公正呢?如果每當遭遇小人,我們就落實到對具體個人的追究,把受挫變成了不幸的偶然事件,就會平添對自己的憐憫。其實,幻想不遭遇惡人,幻想始終的溫室,是一種活著就幻想進入天堂的貪婪行為,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懶惰。

我們不可能生活在一個無公害的世界裡——或者說,公害幫助我們在集體主義色彩的所謂公正的社會尺度下凝聚和黏合,而不是在私屬的不快中,把什麼都處理成可以輕易降解的怨氣。是公害和惡徒,讓善良的人因軟弱而團結。如同,對狼的敵意和恐懼讓羊群緊緊團擠在一起——這是弱者的體溫,雖然,希望天敵去死和希望同伴去死一樣,是每隻羊同等重量的渴望。

在散沙狀的社會裡,畏懼罪惡所產生的恐懼,是一種有效的聚攏方式;使我們對惡的屈服都顯得不那麼屈辱,因為,人人都不是關於屈辱的一個整數,而是整體屈辱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分母。是的,如此微不足道,遠遠小於一,更靠近零的程度。

31

且慢,把善良理解為一種怪異的平庸,是否本身就是一種惡意曲解?不斷看到失信與寡恩,看到漸變色的悲劇,善者仍不悔其志。善意在運用過程中常常帶來自我傷害和詆毀,行善意味著承受種種不快、衝突乃至痛徹的教訓,這個過程,恰證善的不軟弱——它不是莽撞的示好與妥協,而意味著某種更大的運載力。真正的修善者去除功利誘惑,在坎坷路跋山涉水,並非為誰自證清白,並非道德春藥激發的短暫公正,而是一以貫之的自省與自覺。

所謂善良,應該不是近於廉價語氣助詞的評判。即使弱力的善也應該包括令人尊重的成分,而大善,能夠自我捍衛而不辱其名——菩薩慈悲心腸,金剛霹靂手段,它不吝以暴制暴,不吝消化惡,甚至把它變成自身無動於衷的部分。

善惡之間互為糧食,假設善消化了惡,究竟是一種徹底的滅跡,還是一種隱秘的繼續養育?那麼到最後,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我們修行的方向,什麼又是品行的障礙?義玄大師曾說,為了向至善行進,可以遇佛殺佛、遇祖滅祖,因為這些佛與祖,都是意識裡的心魔。我們何以區別神與鬼?對惡的報復導致善,還是更大的惡?甚至對善的護衛導致更大的善,還是更大的惡?這些都易於讓我們陷入倫理的僵局。

善惡觀念,既是主觀也是客觀的,否則這個世界無以界定、掌控和改良?還是說,善、惡,只是臨時狀態的某種命名,就像黑棋和白棋共同存在,是為了使遊戲運行下去,兩者之間並無天然的絕對意義的立場——它們可以在任何時候發生突然的傾覆性翻轉?

32

暴雨天的電閃雷鳴,讓人猜想天上的刑場,那裡是否也有送死的神?還是說,之所以成為神,就是因為至善,他們得以永恆的赦免,從此享有至尊,再無更高的仲裁者施以審判?

窸窸窣窣的草叢裡藏滿偽裝的動物,而雲朵坦蕩,是鋪在天堂潔白而柔軟的瓦礫——彷彿神不知道遍佈世間的欺詐與殘忍,更讓人無從猜測,這一切,究竟是出自孩子般的純真還是無情。

這不是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世界,我們只能給出自欺欺人的解釋……

然而,潮汐後退,不是為誰忍讓;果實豐盛,也不是為誰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