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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洗如嬰

“我想知道記憶是你所持之物還是你所失之物。”

——伍迪·艾倫《另一個女人》

邊角有些塌陷的黑呢帽,鏈子銀亮的懷表,是爺爺隨身不離的兩樣道具。她記得那只康恩貝懷表的不銹鋼硬殼,以及表盤上劃分精細的刻度。爺爺早年是私塾先生,後來做過列車車長,因為一次酒後誤了貨物運輸引咎辭職……但酒,一直沒戒。

她對爺爺的印象,不是全家福上那個穩重老者。她的回憶,是這個尊崇儒教、善良懦弱的好老頭兒,被按在床上打——掃床笤帚打在骨頭和皮肉上,交替的脆響和悶響。奶奶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是身材高大的女性,她彪悍地騎跨在自己丈夫身上,使他無法掙脫,掄下來的笤帚躲過挨打者胡亂抵擋的手臂,準確落下。她記得爺爺含混的求饒和嗚嗚的哭聲,眼淚鼻涕,斯文掃地。

爺爺是否記得住侮辱?也許不,否則這樣的侮辱不會一再重複。爺爺不長教訓,他還是經常醉到不省人事,醒了以後背著家人借錢,用以借酒買醉。在奶奶看來,一個沒有記性的人是不值得尊重的。

沉溺於酒精的麻醉之中,也許談不上什麼靈魂之痛或對於傷害的迴避,僅僅出於無聊和怠惰。並非不長記性那麼簡單,加之腦血栓重複發作,曾經知情達理的爺爺逐漸失去了他的記憶。隨後幾年,他糊塗,迷路,別人找到他的時候,他已衣衫破落地離家數百公里。爺爺不記得自己是誰,他的餘生,將置身陌生人之中。直到死,爺爺不認識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像初生嬰兒,所有的都還回去。

她和奶奶關係不佳,因為她難以消除隱恨,也許內心的衝突源自奶奶對爺爺的家暴。一個失憶者,將失去全部的經緯,包括親情溫柔的捆綁……她無法安慰爺爺,無法緩解他徹骨的孤獨。

爺爺去世以後,她被安排和奶奶一個房間,為了陪伴。奶奶入睡後打呼嚕,她搖動椅子,希望終止惱人的噪音。奶奶憤恨的罵聲在呼嚕聲裡間歇響起。她不回嘴,沉默,然後持續椅子的反抗。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奶奶說她必遭天譴。她們的關係從未真正和好。即使多年以後,奶奶親手給她做過一個紅絲絨背心,她依然不適應這種奇怪的暖意,像喝了一杯不涼不燙、溫得無感而近於不舒服的水。

她懷念爺爺。帽子,懷表,他的黑條絨外衣,他的莊重和狼狽。她懷疑,失憶者的骨灰更輕,更虛無。

她從小就粗心大意,丟三落四成了習慣。直到成年,她每天花費大量時間,重複尋找那些無聊、單調又必備的日常用品。鑰匙。錢包。手機。身份證。入門證。交通卡。每個人都被那麼多瑣碎的小事物圍繞和干擾,甚至是影響和決定。她的手錶經常神秘失蹤,有的僅僅佩戴幾天,還沒有習慣表盤上的指針,就需要重新購買了。無數的耳機,無數的眼鏡。她時常認錯人,對甲稱呼乙的名字,把從丙那裡借來的東西還給丁。她不具備精細者的精明,這是性格,是命。

事務繁忙,睡眠不足,她輕易找到許多借口來解釋自己的健忘。她以前對文字敏感,年少時曾有過目不忘的階段,能把自己即興的高考作文背誦得一字不落;現在她字斟句酌地寫完一篇散文,過幾天就想不起內容——這是輕量級的,幾乎算正常反應,她有時竟連題目也想不起來。口語中錯亂更多,張冠李戴,指鹿為馬。“三心二用。”她說出的成語,即使隱隱感覺不對勁,也不知哪裡錯了。別人提醒後,她才明白,把“三心二意”和“一心兩用”混淆了。她原來被誇獎為筆舌玲瓏,現在,寫錯別字,說錯別話。她感覺自己像個澀住的圓珠筆芯,如果不用力劃,就不會呈現字跡。

對人對事,“記錯了”的尷尬,往往超過“忘記了”的尷尬,所以,有時即使存在模糊的印象,她乾脆說自己忘了。慢慢地,她鞏固她的遺忘。

最初她並未慌張。爺爺只是個偶然事件,即使父親如出一轍地重複家族性的健忘和抑鬱,或許是他長期責任感缺乏造成的問題,她並不消沉。她雖然糊塗混亂,但對未來指向精確,像修表匠手下飛快擰動的指針。她不信,或說不願,自己被套上魔咒。

隨後發生的兩件事,讓她驚恐。

一次筆友聚會。不過是四個人的小場子,其中有個久聞其名、從未謀面的朋友。咖啡香繚繞、瀰散,聊了整整一個下午,賓主盡歡。隨後大家轉場去餐廳吃飯。她去衛生間洗了下手,回到雅室,看到又趕來兩位認識的作家。正在研究菜譜、商量點餐的幾個人都熟悉,但,那個陌生客是誰呢?看似關係熟絡,沒有人感覺需要為她介紹。她若無其事,貌似對答如流,其實是在腦子裡吃力地尋找線索。直到,陌生客的名字被他人稱呼,她內心一涼。這個新朋友,她通過一個下午的瞭解如遇知己,僅僅數分鐘離開視線,她不認識他了……竟然,雁過寒潭,了無痕跡。

另外一次的經歷,更讓她害怕。把車泊到停車場,她在一家北歐風格的傢俱店閒逛,買了小鳥造型的鐵藝燭台。她在展廳裡轉著轉著,毫無徵兆,她想不起自己的家是什麼風格的。家在哪個方向,是什麼樣子呢?她手裡攥著一塊不知什麼時候拿上的織物,毛巾還是枕墊?她嘗試辨識裡面由紅藍兩色編織的雪花圖案。瞬間,她喪失了時空的衡量。可能過了三五分鐘,或者更長時間,她震驚地發現,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顧客穿梭,無人知曉她腳下的基座已被抽空,整個人淪陷到虛無裡。她說不出話,不知怎麼自救,每一根落下來的秒針都像壓死駱駝的稻草,讓她有窒息之感。展廳裡造型古怪的燈,照耀著那些空曠的沙發和寢具,其中有張黑色的床。她的行為能力降至為零。很久之後,邏輯能力才有所恢復,她打開雙肩背包,尋找攜帶的證據。小偷般的手在黑暗裡摸索,尚未觸碰到證件包的拉鏈……突然,她的障礙消失了。家庭關係和社會角色,重新像編織細密的蛛絲,把她捆綁到半空之中。

她專程去醫院請教,大夫說這叫“人格解體”,但她心生疑惑。她並未產生扭曲的知覺,沒有置身夢魘的失真感,她甚至並不承認滲透已久的焦慮。只是瞬間從皮殼中脫落,成為無所佑護的孤魂——她無法解釋,這種短暫的解離性失憶。

想起祖輩和父輩日漸茫然的眼神,她開始懷疑,自己正是下一任的繼承者——阿爾茨海默病,將在她身上表現出越來越明顯的徵兆。

別人以為她八面玲瓏,其實她從未克服社交不適,尤其健忘缺陷日益嚴重的情況下,她辭去了編輯崗位。接觸的人越來越減少,與此同時,手機裡的通訊錄裡不認識的名字越來越多——她經常像面對外語一樣,破譯那些陌生的筆畫。這讓她產生隱秘而強烈的不安。她害怕的方式,同時也是害羞的方式。她盡量隱居,不提供讓別人指責自己傲慢的機會。曾以尖牙利嘴著稱,現在由於腦細胞的運轉速度降低,她喬裝寬厚的微笑。

雪崩終會來臨嗎?固如山峰的冰川倘若融化,她的記憶是否會變成一片冰冷的汪洋?

她陪同學去看望他的父親,一個資深的電影導演。

老導演曾經指導演員如何通過表情和肢體,傳達豐富的信息;現在無能為力,他有一張“面具臉”。如果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平常說話不多、表情平淡的人開始不易被察覺,可假如平日性情活潑,對比就會明顯。他們少言寡語,表情木訥,常走動的人能夠勉強認識,不常走動的人根本想不起名字。

同學最早發現父親的病症,是在堂弟的婚禮上。父親代表長輩發言,他事先準備了講話提綱,可他發現段落之間有許多怪字,不認識,不知道怎麼念;父親放下手裡的稿子,說得不知所云。從此,他怕面對難堪的處境,開始沉默寡言。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常伴有抑鬱,這是相輔相成的。

病程一般需要三到六年,但老導演就像他迅速消瘦的體型一樣,數月間發展變化很快。他分不出冷暖,記不住家裡廁所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哪一年,也說不出帶有轉折的複句……然後是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然後只剩下幾個詞,然後過渡到幾個發音。

洗澡時,老導演用手遮擋著自己,不讓別人碰觸他的身體。最開始他易怒,有攻擊性,他感覺煩躁和噁心,漸漸,他從暴脾氣變成唯唯諾諾,眼神裡全是弱勢的哀求。醫生越努力改善腦供血的不足,老導演越嗜睡。同學雖然覺得自己的父親可憐,可寧願父親維持在這種狀態裡。因為治療過程數次受挫,他服藥後有時囈語,神經錯亂,偶爾化學反應引起亢奮,見到陌生人會打。老導演向來以自持自律為傲,一生體面,卻在一次試藥過程中變成新花癡和老流氓,熱衷以猥褻的動作調戲護士。等老導演的智力和體能速降,家人反而鬆了口氣。她的同學被迫承認事實,父親的病程不可逆,沒救,沒有奇跡。藥物的作用並非治療,而是抑制症狀的惡化,讓它減緩發展,讓它相對停滯。所謂“治療”,似乎針對的是尊嚴而不是身體。

每個人的成長都像樹一樣儲藏自己的年輪。老導演徹底忘了,忘了春盛秋枯,忘了循序漸進的時間……那些本來易於分辨的年輪,變得像地圖等高線一樣彎曲變形,他忘記了它們隱約的數目。

忘了春盛秋枯,忘了循序漸進的時間……那些本來易於分辨的年輪,變得像地圖等高線一樣彎曲變形,他忘記了它們隱約的數目。

半年後,同學告訴她,老導演徹底失去了打理自己的能力。為父親洗澡的時候,父親衰老的肌膚浸泡在熱水裡變成奇怪的粉紅色,令他想起晚餐時的鮭魚。鮭魚一如樹木,它的身體也紋刻清晰的肌理,像是漩渦狀的年輪。當鮭魚呈現艷異的粉紅色,它將溯流而上,靠近它童年的棲居地,靠近它臨終的死亡。

她想,遺忘並非是專屬老年的問題,它可能是一生的忠誠伴侶。

媒體報道夏天的不幸,被遺忘在汽車裡的孩子死亡,他們體表變色、灼傷、潰爛、脫皮,器官自溶——玻璃上印著掙扎的手印,座椅上留著扯下的頭髮和失控的排泄物,幼小的屍體承受過最後的煎熬。孩子的父母因此遭受強烈的輿論譴責與劇烈的內心折磨。是啊,多麼粗心、多麼不負責任的人才能製造這樣的疏忽。致命的分心,簡直是犯罪。

然而,調查結果,令人難過。這些被視同作惡的失職者,在意外發生之前,同樣是溫暖、耐心、慈愛甚至是近乎完美的父母。各種階層、種族、年齡、職業的人都可能發生這樣的悲劇,一次偶然的遺忘,足以將他們的餘生推入內疚的深淵。

心理學家用模型來解釋,災難何以穿越重重防禦機制發生,就像數片摞起的奶酪,不幸在於:奶酪上的孔洞巧合地重疊在一起。數小時遺忘,是因為父母以為孩子正安然地待在幼兒園或其他某個地方,就像我們上班時日常處理電話、文檔、報表甚至安排娛樂活動那麼安心,不知道自己的家門沒有鎖好,不知道賊會乘虛而入,不知道一生的財寶已被竊取,永不復還。

對健忘症患者來說,也許危險並未增加。比如她很怕拿公章、票據、證件之類的要物,怕那些需要細心或牢記才能做好的事情。由於不自信,她頻繁質疑自己的能力,寧願繞行,希望借此避開禍患。像貓掩蓋自己的尿騷一樣,她羞慚,試圖掩蓋自己昭然若揭的糊塗。她得承認自己害怕,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暮色中的鐘聲突然敲響,伴隨而來的,是絕望無邊的黑暗。

我們之所以選擇性地記憶,因為無法逾越我們選擇性的感知。人類的眼睛只能看到百分之三十的光線,動物可以看到更豐富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冰山之下還有更大的冰山,甚至是想像也不能抵達。幾乎是在沉睡狀態,我們危險地漂移在生活的表層。

她難以開口談論隱憂,沒有誰會信,她看起來的狀態與她所描述的,大相逕庭。那麼,病症究竟是生理事實還是她的精神臆想?趨勢會漸漸嚴重嗎?還是說,她的大腦只有某個區域受損,只要繞過盲區和禁區,一切無礙,她可以安享自己有尊嚴的晚年?

也許問題並非家庭遺傳。她十五歲時誤服藥物,端起滿杯開水準備飲用時暈倒,造成顏面燙傷——醒來時發現她自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短短幾分鐘的失憶從此影響一生。此後,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她經歷數次全麻手術,其中一次,術後呼吸暫停。導致她忘記了許多名詞:話梅、暖水瓶、拖鞋,她只能描述它們的功用,卻想不起名稱。名詞,魚鱗一樣的名詞細密地覆蓋了世界……她看到的卻是其中的斑駁。她用了整整八個月,勉強康復。對了,她有情緒抑鬱的問題,一直沒有根治。還有嚴重的慢性中耳炎問題,發病時她必須側躺,頭顱裡就像一枚倒扣的鍾被銅舌持續碰撞,帶給她內置的難以消除的震盪。大夫說她需要經常體檢,以防顱內生長膽脂瘤。抑或,無他,只是流感、發燒之類的小問題給她帶來的大麻煩?人的體溫通常保持在37度左右,體溫過高過低,神智就會錯亂。看,我們的腦子必須儲藏在恆溫的育嬰箱裡。溫差、撞擊、感染,都會使它致命地損毀。

腦部解剖面有著難以計數的生僻術語:枕葉、顳肌、皮質與並骶小體的聯結纖維組織,她印象深的,是那個優美而神秘的命名:海馬體。海馬體主要承擔短期記憶的功能,若遭到損壞,就會導致健忘症和學習能力的下降。她想像自己受損後的海馬體,蜷起害羞的尾環,由此給她帶來種種阻礙。

怎麼解決呢?科學家一方面承認它的不可逆轉,一方面又給出積極的應對策略:比如注意飲食、加強鍛煉、學習外語、繪畫或者聽音樂。聽起來,健康、明亮、大有希望……又那麼,隔靴搔癢,畫餅充飢。

她堅持每天食用堅果,據說可提升記憶。核桃狀如腦部模型,她懷疑這種所謂的食補,近於仿生學意義上的原始信念。不過,寧信其有,如果消除了那些核桃般的褶皺,她的頭腦,就會像被磨平圖案的硬幣一樣失去價值吧?她更偏愛杏仁,清涼微苦,就像記憶本身的味道。她不習慣整個地吃掉那個堅硬、象形的心形;她喜歡像嗑瓜子一樣,輕輕的咬力作用在杏仁的頂端……讓它變成兩扇對稱打開的袖珍門。

她太懶惰,缺乏耐心,難以獲得堅持才能取得的成績。體育鍛煉、掌握外語都需要滴水穿石的功夫,繪畫更需要基礎訓練的漫長鋪墊,不在她的耐力之內。她倒是嘗試,去接受音樂洗禮,希望旋律的流水能洗去記憶鵝卵石上的沙礫,使它們得以乾淨地呈現。她對音樂一竅不通,所謂欣賞,不過是文盲見到了繁體字。龐大的交響樂團,或低婉、如泣如訴,或在高亢的混響裡達至輝煌。那是個富有天賦的女性指揮,削緊的黑色禮服,雙臂修長……她有燕子般自由靈動的翅翼,彷彿可以數年盤旋,甚至睡眠也懸浮在半空。指揮家鐮刀般的雙臂下,有無限的豐收。而她,不再是一粒包漿充盈的籽實,時間正抽乾往昔的積累。她接受了,那種平靜的無望。某個美國作曲家說過:“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大師之作,它最核心的任務,依然是將你帶回一個脆弱的、僅屬於你自己的瞬間。”

她每年花大量時間旅行。異國他鄉,永遠置身陌生人群,她有時抱有美好而積極的設想:爺爺當年的頻繁走失對他自己來說,並非危險,如同旅行,只是好奇之下的冒險,是對個人處境的逃離,是對難堪窘境的解脫——因為,在不熟悉的地方迷路屬正常現象,不會被當作病人;異域的語言神秘而複雜,無法溝通、交流,失語者的障礙也是自然的,不會引以為異。一個旅行者,可以任性,可以自由。

在里約熱內盧,狂歡的桑巴,到處是炸濺的斑斕色彩,她有若置身於一個放大的望花筒之中。人們臉上的油彩與面具,閃耀的胸乳、蓬勃的大腿和電力充沛的臀部,熱烈的情色幾乎把人淹沒。

在洛杉磯的海岸,巨鯨沉潛,需要從暗色的渦流或浪脊中加以區別。那礁巖般結實寬闊的體魄,就隱現在閃爍的波紋之間,偶爾露出深黑的背脊,或噴出澎湃的水柱。由於鯨魚偉大的謙遜,她能看到隱約的部分非常有限,但驚心動魄的想像依然令她沉醉。

在加德滿都河谷,巴德崗神廟上瑰麗的木雕與漆彩。那裡的人民對宗教懷有洶湧的情感,傳說他們用收集的露水修建廟宇。那裡的人們皮膚黧黑、眼睛淵深,那裡的流浪狗皮毛骯髒,卻可以在遊客稠密之處安眠,在人群錯亂的腳步和泥坯色的陽光中鬆弛地裸露自己的腹部。獨木廟,帕坦皇宮,達拉哈拉塔……那些優美的古跡竟然在她參觀不久就毀於一場地震,成為坍塌的廢墟。

還有,卡薩布蘭卡,一個隨著陽光而改變面容的城市:陽光下,通透明亮,風情妖嬈;陰影裡,滿是塵垢的滄桑。路途奔波,她枕著陌生的枕頭入眠,黑夜巨大,像遙遠的童年那樣包裹著她。她嚴重失眠,好像還是置身於集市上那些叫賣地毯、布匹、琥珀、香料、尖腳拖鞋和金屬燈具的阿拉伯商人之中。似乎,鼓點延續,有個敲鐘的盲人阻止了夢境。

……街上陸續有喇叭的短促聲響,貫穿的人聲,像在宣告或祈禱。摻雜著歡快的樂曲,高高低低的音階。車輛馳過,有的在她的左側,有的在她的右側,交響嘹亮。車輪摩擦的聲音,是破舊而鬆弛的交通工具碾過顛簸路面。一聲喇叭被另一聲喇叭追隨、修正,這裡響一下,那裡響一下……她想像街上的螢火蟲之夜。然後是狗叫,昏昏沉沉睡去已久的狗興奮起來:還是這裡一聲,那裡一聲。皮毛鬆散、身姿曼妙的流浪貓,在汽車底盤的庇護下無聲地醒來,伸開柔軟的懶腰,埋藏在肉趾之間弦月般的爪鉤暴露出來。狗吠不停,穿插在人聲和車聲裡。平底鍋上的黎明,像煎蛋一樣慢慢熱起來。然後是轟鳴,年輕而囂張的摩托車呼嘯而來。她利用窗口的微光,看到表盤反射出的指針:四點二十五分。她以為,城市只有六點半以後才會出現的喧囂,沒想到五點不到,就這麼熱鬧。她感覺疲憊,與這個分貝劇烈的世界格格不入。為什麼如此熱鬧?她隱約想起白天的短信,儘管隔著遼闊的歐亞大陸,她依然屢屢收到祖國傳來的商場營銷短信,用看似溫馨的套語,提醒這是感恩節:一個重要的購物理由。她混沌,想當地穆斯林居多,為什麼感恩節如此受到重視?是否居留此地的什麼後裔,在遙遠之地延續著他們的傳統。摩洛哥有一些天主教堂,經常聚集虔誠的信徒。她想到教堂,想到懸置高處的鍾舌……忽然,周圍一切就像個聾啞者那樣安靜下來。隨後的世界又像翻捲的潮汐,重新裹挾著它的聲響,湧上她的床邊和夢境……不重要,她睡著了。

第二天她才從導遊那裡得知,熱鬧並非來自宗教節日,只是世俗的歡樂。這只是摩洛哥人的風俗習慣,他們半夜結婚,在紋路好看的特雅木鏡框前不斷梳妝的新娘要換滿七套衣服,歡宴持續到黎明,人們才會散去。想像中是神聖肅穆,其實是新人即將開始繾綣的淫樂。

作為遊客,她難以對他人抱有哪怕是短暫的正確理解,依據記憶所積累的知識可能帶來誤導。人生,亦如此。當她坐在火車座位的一側,從窗口窺望,景色飛馳,掠過她的視線和記憶。她能記住那些影像嗎?記得一棵果樹因豐收而發光,或者一個發瘋少年正沉默執斧,無論帶給她怎樣的觸動,意義也難免薄弱。不論禁受著怎樣盛大的節日或災難,對他人來說,只是相當於,一個睏倦遊客所目睹的、終將遺忘的風景。

人生如旅行,終會忘記一切。她想,包括至美的幻境和劇烈的羞恥。

荒謬的是,她甚至被朋友和親人,誤解為是一個記憶出色的人。她忘記她的財產,被誤解為慷慨;她忘記她的仇恨,被誤解為寬容。何況,還有白紙黑字的證據:她寫下的文字,具有一些能帶來現場還原感的細節。

她熱愛寫作,從未放棄初衷。她最初的職業是編輯,寫東西純屬業餘。朋友鼓勵她說:“業餘和專業怎麼區分?達至水準的就是專業。”然而,這使得她在後來獲得了專業作家的身份之後,依然強烈感受到自己的業餘。每每聽聞作家逸事,她發現他們可以通過放縱或者貞烈的生活方式來保持寫作的極端品質,甚至在同一個人身上保持分裂的兩極……在對峙的張力中,他們擁有瀑布般席捲的想像力,既美又暴力,沒有什麼可以將之阻擋。以她的才智和勇氣,只夠,勉強支撐到平庸。但她心懷感恩和忠誠,執著於童年至今都模糊不明卻依然難以放棄的目標。

辨別事物,有時靠記憶,有時靠想像,而想像是在記憶力的基礎上形成的……她明白她的缺陷。她小心翼翼地敲擊一個又一個的詞,直到它們的蛋殼上出現細小的裂隙。那些精美因她而破裂的紋路,是屬於她的創造,屬於她的偶然性的奇跡。依靠寫作,她才擁有那些時刻,才得以模擬那些瞬間而非凡的記憶。

她記得天上的雲,如同無垠的北極冰層,堆雲之術如何達至技藝的絕境。她記得夜空滿天的霜晶,遷徙的飛鳥日夜兼程。她記得南方小鎮,穿睡衣的女子夢遊般穿過自己的八月。她記得那些覆滿松林的無人山坡,起風時讓人嗅到一種冷香。她記得自己在大雨中泡溫泉,她無需逃避任何來自天空的擊打。盡情的雨在水面砸出小小的凹坑,而打在泡池的水泥檯子上,則是另一番狀態:底部是平的,四周濺起小小的棘刺,就像飲下盡情的酒,卻把起開的啤酒瓶蓋子翻過來擺滿平台……感覺自己方生方死、一醉方休,她記得。

即使與奶奶關係不睦,她依然記得關於奶奶的生活細節。蒸饅頭時,奶奶總在鍋裡放一片摔破的碗瓷。那片瓷發出輕微的響聲,這樣可以避免蒸鍋耗盡水位而不被察覺。她不知道自己和記憶什麼時候會被蒸乾,但只要細節的瓷片一直響著,她的頭腦裡就瀰漫雲蒸霞蔚的水汽。出於自救,她不斷捕捉那些一閃即逝的細節。

很奇怪,她偶爾記住的內容是如此零亂,幾乎難以追蹤往昔的線索。她最早忘記的是結構。是邏輯。是關係的骨架。比如,她會忘記和誰、在哪裡、什麼時間,在一起共享晚餐,但是她會記得鐵板燒被廚師澆上醇酒,火焰像只狂怒的馬升騰而起。她將進入一個喪失邏輯關係的世界裡。全是碎片,她認不出它們曾經屬於怎樣的整體。

對她來說,保持記憶唯一的辦法,是逐字逐句地記錄。甚至照片為證都是失效的,因為她想不起合影者,背景也像是照相館幕布上的虛設。她的秘密武器,是筆紙。別人以為她隨身攜帶記錄本是刻苦,其實是失憶者的防範和彌補,是一種過度掩飾。效果倒是顯著,她看起來比常人更縝密、更疏而不漏……可離開記錄的本冊,她回憶不起具體的地名,複述不了大致的行程。

一方面,寫作確實是有效的支撐,她欣賞過的風景、見識過的人以及由此湧起的悲歡,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忘掉,可只要她寫過與此有關的文字,哪怕是應景之作,都能提供刻在樹幹上的線索,讓獵人不致在密林中走失,讓沉淪大地重新浮現汪洋中的島嶼。另一方面,她不知自己到最後拿什麼抵擋。因為,字詞也開始了背叛。她喜歡閱讀,那些書籍被她貪婪地捕食,很快成為狼藉的獵物,再後來就像被微生物消滅一樣無蹤無跡——有時到了一本書的結尾,她才羞愧地發現,這是自己的舊日讀物。

有一次,邊讀邊寫,她在書桌上睡著了。彷彿,所有的秒針都停滯。淒迷的紫丁香般的夢境,從細碎的花枝間散發出濃烈卻易逝的氣息。她夢到一個占卜者,說著玄虛的語詞;翻開對方的手心,那人竟沒有一線掌紋,比嬰兒更恐怖的純潔展現眼前。醒來她立即感覺到冷,並且像做了整夜的夢那樣,頭昏沉沉的,像玻璃罐裡塞滿了石頭。剛才所見,真實得不像幻覺,她看見自己的掌心佈滿紛亂的漁網狀紋路。這便是樹木的紋刻、鮭魚體內的曲線嗎?歲月潛藏,她不知自己將葬身於哪道掌紋之中。

有人說,健忘是好的。就像個魔法雪橇,什麼恩怨的溝坎都被掩蓋,速滑速降在陡崖,既有恐懼,也有快感。時間抹平溝壑,抹平她核桃般褶皺裡所儲存的那些詞,那些精微的感知……一切,光滑、寒冷,像冰層,像鏡面和鋒刃,沒有什麼往事的棘刺能勾住她,摩擦係數變得越來越低,她從萬事萬物的表層滑過。

沒有仇恨,沒有積怨。有一次她去講課,下面有張依稀彷彿的臉,她有印象,可是觀察和搜索過後,一無所獲。她只好不斷微笑,顯示出抱歉之下的慇勤。直到交流結束,那人上來問候,自報家門和出處,她才恍然,這是個攀龍附鳳的鑽營者,寫作水準乏善可陳,擅長動用上層關係壓制編輯以謀求發表,做人行事為她不齒。她輕蔑且慍怒,曾當著他本人直言不諱,並在內心誓不與此人交往。誰知事隔不久,她荒謬到主動示好。

有位哲學家認為:“人的行為是由他們的記憶決定的。社會出於對自己的保護,必須使其公民通過希望和恐懼建立起社會秩序和合作的理念。”她羨慕那些受到記憶管教和盤剝的人,她願意為昨天交納高額的利息……但命運,要給她一個雖破碎卻勉強成型的未來,還有一份因喪失痛感而帶來的另類的自由。是啊,“記憶是一種相聚的方式”,如果某天徹底失去記憶,她將失去約束,也失去她用一生時間慢慢累積的親人和敵人。

遺忘帶來打擊,也象徵安慰。記憶的砂紙打磨,多少銘心刻骨的愛恨都變得粗糙而模糊。從某種意義上說,記憶流失,是上蒼給予人類的一份特殊禮物,它作用於擺脫那些易於讓人沉陷的苦惱、哀怨、痛楚和仇恨——如果記憶不被磨損,這些不快將如影隨形,烙印終生。畢竟,幸福在人生中所佔的比例微小,更多時候我們被失意、疾病和災難主宰。忘記了,能否就此不必償還往昔的債務,負擔瞬間清零?沒有儲存受挫的經驗和教訓,忘記了“害怕”,是否誰都勇敢無畏,人人皆英雄,刀山火海如履平地?不過,記憶真的提供了那麼確鑿的保障嗎?不錯,它是重要的儲藏器,可它同樣也是個容易變形的容器。某些時刻,有了記憶,我們反而喪失真相。幾個記憶卓越的人回想同一樁事卻大相逕庭,甚至南轅北轍。每個人都言之鑿鑿,篤定別人撒謊。記憶天然地帶有個人偏見,各自的利益和立場,不動聲色地滲透進去,從而導致真相的歪曲和迷失。

小時候,她喜歡擠壓塑料包裝膜上均勻分佈的氣泡,指端壓力下,破裂的小小氣囊辟啪作響。她所存儲的記憶將被時間壓搾,被磨損或摧毀,她的人生將失去減震般的呵護。不過,無論悲觀者還是樂觀者,多多少少都有自毀傾向,以期緩解和逐漸適應死亡的衝擊。所以人們在過程中不斷尋找理由,失落的親情、受挫的愛情、背叛的友情……受夠了這些,就可以釋然於最後的劫掠。人人終將陷入遺忘,像服用退燒藥之後陷入安詳的睡眠,化學分子作用於生物原子,物質、情緒、幻象、夢境以及凝結的種種記憶,都被分解。她想,死神之所以不等於魔鬼,是因為他比魔鬼嚴肅、公正,也比魔鬼更日常。無論忘情水還是孟婆湯,抹除前生記憶,死神最後把所有人都變成阿爾茨海默病患者。

忘掉表達,忘掉愛恨達至忘情,她能否獲得唯嬰孩才能體會的澄澈?無善無惡,無概念的困擾;無喜無悲,無利益的糾纏;無生無死,飄浮在冥河,飄浮在喪失坐標系的虛空之中……她是老胎兒,渾身佈滿新生的皺褶。往事中的羞恥或榮耀,將葬入馬裡亞納海溝那樣不可打撈的深處。每個清晨醒來,都是全新世界,像愛情中即將遇到的那個人。

2012年9月,大衛·希爾菲克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這位退休醫生兼作家開始記錄患病後發生的一切。博客題為“看著燈光熄滅”,他以此形容逐漸喪失心智的過程;然而,他希望為數百萬處於黑暗中的人們指引方向。樂觀得令人驚訝,因為大衛認為自己由此開始了“有生以來最為快樂和幸福的時光”。

在確診之前,大衛沿著同樣路線,重複同樣事情,卻絲毫不記得。他曾以為這是“離奇的記憶喪失事件”,僅僅因為上了年紀,並未予以重視。直到兩年半以後,他知道自己成為了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所有事情都在崩塌。他看不懂自己親手製作的表格,經常遺失錢包,在一次認知測試中沒能畫出立方體,有一次他在離家只有30米的地方迷路,靠路牌和詢問行人才得以返回。從臥室到廚房貼滿藍色紙條,上面記錄著大衛不想忘記的事情。

“我們傾向於對老年癡呆症感到害怕,或是自覺尷尬……我們視其為生命的終點,而非一個階段,一個給我們機會去成長、學習和去愛人的階段。”談吐依然迷人的大衛說,“如果我活在未來,這是痛苦的疾病;但如果我活在當下,卻不是。”

大衛失去了“自我”,卻開始享受生活。“我可以‘出離自己’了,這是一個巨大的禮物。”他說,“跟佛教的‘無我’是一樣的,我們所認為的自己是不斷改變的。堅持自己讓人受罪,擁抱變化卻開啟了光明。”大衛·希爾菲克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他試著以全新角度來理解放手,接受頻繁犯錯的自己,並學會對付可怕的無助感。

……讀到這樣的勵志故事總是令人鼓舞。

她曾經幻想自己的晚年,能夠擁有寫作者寒意凜冽的筆。如果命運答案出乎意外,如果和大衛一樣,她能夠因為長期的心理準備而從容嗎?因受挫而厭棄自己,還是深懷感恩地接受陌生的成長?她可以更豁達嗎,忘記怨恨,就像把雨水葬進河流?她喜歡喝棕色的飲料:濃茶、咖啡、熱巧克力;她喜歡口感跨界的食材:筍、蘑菇、茄子;她恐懼蛇的形象:一種全身密佈關節的動物;她敬畏煙花,彷彿那是神明放大的彩色瞳孔……隨著病程變化,她在喪失學習能力的同時,也會忘記如影隨形的習慣嗎?至少,未來讓她好奇,這已算作對今天的貢獻。

一生無論怎樣壯烈或優雅,終點,不過是一支煙彈下的骨灰。她看到一個肉體被蝕空的昆蟲外殼掛在懸動的蛛絲末端,被風吹拂,像打鞦韆的小亡靈……一切皆空,它說它看見真理耀目的條紋。

她父親的視力急劇下降,分不出黃昏之後的台階,分不出河水中鱗色灰暗的魚。開始誤診為白內障,其實是青光眼,眼壓增高導致的種種問題。他所看到的世界越來越狹窄,如同他所記憶的內容越來越遙遠。某天,父親心情大好,竟然跑到樓下參加象棋比賽,他自信掌握所有的規則和計謀——結果當然尷尬,握著圓潤的棋子一味沉吟,他不敵招數簡單的初學者。好在,他能夠迅速忘記不快,記憶的粗篩,漏下他生命裡的寶石和磚礫。

未必是阿爾茨海默病,醫學檢查只是支持智力和記憶衰減的猜測,父親的顱內區域出現明顯腔梗;或者更悲觀地說,不僅是阿爾茨海默病的問題,老年帶來了綜合的麻煩。鮮衣怒馬的少年,能夠匹配上馳騁的未來;對一個年邁者來說,世界充滿頻繁的敵意。

為了掩飾沮喪,父親的脾氣變得急躁、易怒;但他失神的時候越來越多。除了日常服藥,新鮮事物的刺激也有助大腦運轉,當她發現旅遊中父親的活躍思維,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安排父母出行。即使衰老掠走體能,記憶逐漸閉合,她希望父母能夠克服重重障礙,晚年過得平順安詳。

置身異地,母親和她最擔心的,是父親萬一走失。她們不會讓他遠離視線。防範之下,有一次父親也險些迷路,他自己毫無慌張,閒庭信步。如同,當年的爺爺。有一次,她發現父親的額頭撞出碩大、青淤的腫包,手背尚在流血,他自己並未留意,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造成這些傷痕。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蒙住臉,把額頭抵在粗糙縱裂的樹幹上,開始倒數。在她看不見的背後,小夥伴們陸續藏匿,直至,在她回望的時刻全部消失。尋找的道路,她既興奮又慌張……她不畏懼,即使暮色正在降臨,巨獸正在打開飢餓的腸胃。但願自己和家人,在降臨的暮色中不會失去曾經的勇氣。

人間流徙,還有什麼可供感慨?情到絕處,不留後路,不留令人唏噓的歸宿。

事實上,她自己也曾在只有一條主街的彼得堡迷路。她不急於尋找歸途,隨意走進路邊一間餐館。意外的相遇:那是著名之地,詩人普希金在這裡喝下生命裡最後一杯咖啡,他隨後被決鬥的子彈擊中。室內設計復古,氛圍低沉,牆面暗紅,有一股暗殺的味道。播放的音樂,是歌劇裡高亢的詠歎調。

她暫時想不起酒店的名稱,沒關係,這使她獲得理由,可以不慌不忙品嚐餐館裡的魚子醬。橘黃色,黏著成團狀,帶有失真的化學色澤和質感。用舌頭和上顎壓碎,既脆弱又堅韌的魚卵,爆湧出微甜、微鹹、微腥的味道。幾乎帶來進食中的遊戲感,那些顆粒釋放一股股細小的暖流。她記得住飽滿卵粒在齒間的破裂,卻無法得知那條在溪流間閃耀鱗光的魚。她將被滯留,在精心醞釀的未來被一天天摧毀卻由此得到快意的這個瞬間。

她慢慢地喝著一杯含有氣泡的飲料。泡沫破碎:明天、夢想、機會、健康……好在,什麼也不多,什麼也不少。一切,如溯流之魚,重歸親切又生疏的遠方。決鬥的槍聲尚未響起,命運的刺客還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