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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偶貓

1

倒敘,時間回到一年以前。

無需觸碰和撫摸,你就能感覺它的柔軟,皮毛彷彿經過輕微靜電的蓬鬆處理。這只名叫布布的貓格外溫順,被陌生人以並不舒服的姿勢緊擁,布布盡量適應,不叫,不掙扎。它的主人告訴我,布布剛來時只是剛滿月的黏人小毛球,天生就擅長自我克制,乖巧,清潔,從不抓壞傢俱。當我抱著布布離開它所熟悉的環境,它軟綿綿地靠在我肩膀上,像只鬆懈的暖水袋,溫熱、隨形,讓人覺得,它根本沒有貓科動物的利爪與尖牙。

這正是布偶貓作為寵物受到歡迎的原因。異常安靜和友善,鬆弛柔軟像個布娃娃,因此有了這樣的得名,它以對疼痛的驚人忍受力著稱,甚至外傷和骨折,布偶貓也無表情和呻吟,讓人懷疑它真的像布娃娃一樣喪失痛感。布偶貓並非遲鈍,它艱難消化著自身的不幸,對災難抱有持久的接受耐心。耐痛的美德,正是布偶貓的獨特之處。

布布長得頗有別趣,屬於布偶貓裡的重點色品種:身體的大部分純白,臉、耳朵、四肢和尾巴呈現巧克力色的暈染效果……只有匍匐在地、埋下臉部才能同時暈染到這幾個部位,好像是它天生會做跪拜的動作。貓,多數都具有殺手那樣矯捷的身段和凌厲的眼鋒;布偶貓,友善、服從,不喜歡挑釁和威脅。

布布像戴了手套似的兩隻前爪搭在我肩上,它有時用可愛的小腦袋蹭蹭我,給予我輕易且由衷的信任。布布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發生短期改變。它對小主人身上發生的意外,一無所知。

2

黑白相間的X光片影像,如同骷髏。

左側上頜骨可見兩處骨質不連續陰影,骨折線銳利。透射線能揭示隱藏在皮層之後的損傷,除此之外,小憐受到的傷害明顯。清創之後,她像米其林輪胎廣告人那樣被重重裹纏,掩蓋了頭枕部2厘米和額顥部3厘米的傷口。左側耳膜穿孔,左眼面臨失明,只剩模糊光感,要等瘀腫消除之後再次進行傷情鑒定。手,由於抵擋凶器挫傷,小憐全身多處青紫,血塊在皮下組織沉積淤塞,讓年僅十九歲的姑娘如此斑駁。病床上的小憐,就像個弄壞的布娃娃被扔在那裡。

面對哭泣的父母和質詢的警察,小憐沉默。只有一次,她向護士小聲求乞打杜冷丁止痛,剩下的,她對自己的傷情不談不問,似乎成了局外人。案件如何發生,時間、地點和人物究竟怎樣,小憐一概沒有說明和解釋,只是不放心她的貓,叮囑有人要去照顧布布。小憐是我同學的侄女,因為我既清閒又有養貓經驗,寄養布布的任務輾轉交給了我。

出事之前,小憐剛剛餵過聽話的布布,又獎勵給它一條魚刺。凶器一樣的食物,布布愜意地享受上面細密的荊棘,它有這個天賦,可以不讓魚刺劃傷自己的咽喉和食道。飽餐後的布布感恩地依偎著主人的腳踝,而小憐獨自吃飯,完成寂寞而潦草的消化……布布所依偎的腳踝,離家後不久,遭到棍棒輪番擊打。

3

行兇者的名字不是秘密。

猜也猜得出來,是她的男朋友。並非第一次動手,不能用激情犯罪來解釋他的惡行。前兩次不過皮外傷,遮掩之後就過去了,這回嚴重。小憐幾乎被打瞎眼睛,也許導致某種偏移終身難以得到校正。男友施暴,有時因妒意,有時因瑣事,這次,起端於幾乎是無聊的爭執、積怨和關於分手的談判。這場歷時一年、激情澎湃的戀愛,銜接以可怕的尾聲。

開端可謂美好,深情款款,一對璧人。沉浸在彼此的身體和快感裡,他們如影隨形,男友在黑暗裡不斷施放雄性的煙花……然後在她體內積累足夠的灰燼。他們曾擁有節日般的往昔。幸福敲門的聲音輕微而短促,聽起來,像被硬甲蟲撞了一下……等人滿懷欣喜地迎接,它已碾碎在門框之下,帶著它幼稚可笑的小翅膀和一腔難以分辨的糊塗的內臟。那只名叫幸福的小昆蟲,那麼古老,卻是一副童話的清新模樣,可惜承受不了一隻從上面任意踏過的腳——幸福如此不承重,被破壞後的屍體慘不忍睹。

男友來自婚姻畸形的家庭,目睹父親的暴力,他繼承同樣的方式來解決衝突。這個下手凶狠的男性符合施暴者的心理特徵:強烈佔有慾、不安感、衝動以及低自尊。自知罪孽深重、難逃法責,肇事之後,男友跑了。

警方希望小憐提供線索,以便早日將嫌犯捉拿歸案。小憐不配合,不提供任何可能,千瘡百孔的受害者低頭,遲遲不語。可憐的孩子已被恐懼深深籠罩,她蜷起四肢,形同遭受暴力的姿態,回縮成為母腹中脆弱的胎兒。小憐像只脫盡羽毛的越冬鳥,像個被突然定義的孤兒……既不能接受現實,也難以面對未來。

4

我的同學以前發現過小憐的傷痕,強烈建議自己的侄女盡早分手,可小憐為男友辯護。悲劇中有一種詩意的美學,女性容易沉湎其中。散發珠光、宛如少女的小憐甚至是喜歡流淚的,這幾乎變成她秘密的消遣;與其說她迷戀愛情,不如說迷戀其中濃烈的悲傷。小憐最初幻想以悲劇女主角的示弱與忍耐,喚起男人的憐愛,她以為暴力是欠賬的方式,男友將在未來加倍償還自己,其實都是錯覺。

由柔弱變為懦弱,這是暴力升級的重要原因。男女之間的關係,是通過不斷試錯、觸底才得以確立界限的,小憐一再退讓,體罰和傷害成了男友習慣運用的統治手段。這是愛嗎?小憐真傻,被傷到劇烈,還要在掩飾中歌唱,彷彿注定是男友的密紋唱片,可以承受他重複中不斷的劃痛。想不明白,為何小憐對施暴者的依賴如此強烈,以致她很早就散發出一種愛情殯葬品的氣息。

終於在異地抓到潛逃者,從警察那裡得知的情況讓人瞠目結舌。

趁看護人不備,小憐用僅剩的沒有受傷的手指頭,吃力地給男友發送短信:他們一直有聯繫!小憐清楚男友的逃跑路線和棲身之所,只是拒不交待。古怪地,她把那看作一種情感出賣,她始終包庇加害自己的罪犯——出於細心的保護,她甚至注意更改通訊錄裡的名字,用暱稱指代男友。小憐密告男友:“警察正在調查,追蹤你的行跡;現在盡量少聯繫,先別回來,會被判刑。”

幾乎致殘的小憐,不希望男友受到法律制裁。當行兇者被繩之以法,小憐不快,並且明顯不希望自己解脫。好像寡婦守節一樣,小憐堅守著不快——似乎,不快才是她的忠貞。

小憐一次次情願把自己送回險境,讓我想起達爾文在《物種起源》裡的描述:“許多人都曾經聽說過,在活體解剖的時候狗一邊忍著痛,一邊還舔著手術者的手;只要這個人的心不是石頭做的,那麼他生命中餘下的時光都將帶著悔恨。”小憐自己的心理問題,比她的男友更嚴重。

5

喪失平等,意味著關係的失衡。親密關係中的暴力並不鮮見,女人通常為主要受害者。從常見的推掇、扇耳光、拳打腳踢,上升到用刑般的灼燙、刺字、皮帶抽、棍棒打。在施暴者的觀念裡,私人領域的肢體衝突並非犯罪,似乎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可以偶然逾越界限。

訴諸武力的男人,體現出低智、低能。暴力完成統治,但它同時是失敗的證明,證明這個男人無法以魅力或能力等更為簡易、經濟而有效的手段達至成效,只能用消耗體力的笨重方式,來表達態度。也許對某類男人來說,恰恰由於其他途徑的失效,暴力成為被認可的唯一捷徑。女人,被操縱中的小玩偶,她的悲慼、恐慌和屈服,對他來說是一種小娛樂──哭紅的眼睛,顫抖的肩膀,女人反而具有旦角般的一種嫵媚……哀感頑艷的形象讓他興奮,彷彿聽到做愛中的歎息。

男性借摧毀,以驗證力量。將中西曆史向前翻動數頁,我們在至今仍被舊習統治的某些區域,或者就在我們切近的身旁,都可以找到普證。然而,部分女性當事者對於暴力的長期忍耐,幾乎到了適應角色的程度。

6

有些戀情,一開始就埋下意外卻必然的陷阱。受傷的女人啊,她擔憂自己還能不能忍住滿身的傷痛去擁抱施暴者——像個脫臼的孩子,小心翼翼,用被對方打至彎曲的骨節,去修復這種包含敵意的關係,哪怕,她自己已難承受哪怕溫存的撫摸。無數次逃離的機會,她都放棄,選擇回到陰影的籠罩之中。用恐懼是不能徹底解釋的,因為即使暴君消除,她依然在他的靈位下殉情。畢加索的女人們,就是極端的例證。

朵拉·瑪爾曾是頗具才華的攝影家,年輕、聰明,美貌的臉,長得像嘉寶那樣帶有冷艷的神秘感。當五十四歲的畢加索在咖啡館遇到迷人的朵拉,驚為天人和藝術創造的繆斯。二十八歲的朵拉從此走入毀滅性的關係,被這位天才狂熱的性慾和偶爾的溫情所征服,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畢加索創作過一幅最為凶暴的婦女形象,這是以朵拉為原型的《裸體梳妝女》。與此同時,是畢加索對朵拉的毆打,許多次打得她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事實上,從1939年至1940年間,畢加索的畫作有超過三分之二的比例在畫畸形扭曲的女人,臉和肢體都被暴力襲擊過一樣,或是被憤怒所席捲。畢加索羞辱朵拉說:“你不美……就是會哭!”於是朵拉放聲大哭,畢加索得以繼續創作他的《哭泣的女人》,完成一個被撕裂的女性形象。畢加索饒有興致地旁觀情人之間爭風吃醋、拳打腳踢,當朵拉被瑪麗·泰蕾茲打出滿嘴的血,袖手旁觀的畢加索更有激情去創作他的巨幅油畫,來譴責人類鬥爭的恐怖。

即使二人戀情結束,朵拉的肉體傷害得以終止,但內心的折磨繼續。當畢加索第一次見到朵拉,她正挑戰血淋淋的遊戲,用刀快速插進張開的指縫裡,並果真扎傷了手指;然而,被畢加索拋棄的朵拉,卻喪失了復仇與解放自己的勇氣。朵拉依然牽掛畢加索:“有時她悄悄來到畢加索工作室外張望。一個節日的晚上,她感到很孤單,她知道畢加索到南方去了,卻穿著晚禮服,乘出租車又來到那裡,她坐在車上,一直待到東方發白,淚流滿面。”

朵拉珍惜畢加索留給她的所有,從畫作到餐巾紙上隨意的塗鴉,從未出售。她把畢加索相贈的房產,建造成一座關於他的紀念館。朵拉長期住在療養院,接受包括電擊的理療。當畢加索的至交艾呂雅,徵求畢加索的同意後來追求朵拉,想用愛情喚醒朵拉已然喪失殆盡的智慧和微妙的藝術感覺,遭到朵拉的拒絕,因為她說:“畢加索之後,只有上帝。”她曾奢望洶湧而專注的愛,失寵的不甘與屈辱,使精神崩潰的朵拉在回憶的廢墟中度過殘生,窮困潦倒,無名且無人知曉地離世。圍繞著畢加索的軌道旋轉,像浴缸裡旋轉的水流,體會如置幸福感的暈眩錯覺……越迷惑,越快進入髒黑的下水道之中。朵拉被吞噬,片甲不留。

7

當初與朵拉在畫室互毆的瑪麗·泰蕾茲,也絕非競爭中的獲勝者。1927年初,還是未成年少女的瑪麗·泰蕾茲在火車站與畢加索相遇,並於數年後為他生下女兒瑪雅。因為畢加索有婦之夫的身份,女兒當時得不到法律的認可。畢加索要求泰蕾茲每天給他寫信,否則,他說“我就會生病的”;畢加索的回信裡滿是鮮花、白鴿以及“你是最好的女人”“只愛你一個”之類的甜言蜜語,儘管當時畢加索既有法律上的婚姻,又有公開化的情人。畢加索的艷遇太多了,他那麼慇勤地背叛自己的誓言,那麼坦蕩地陷入嶄新的狂熱。

可泰蕾茲必須對畢加索的寵幸和吩咐感激涕零,甚至感恩戴德。馴服的瑪麗·泰蕾茲,盲目遵從畢加索,全部的生活就是等待著他閒暇時前來看望。在畢加索不出現的日子裡,泰蕾茲鎖上一間空房,並且告誡女兒:父親正在裡面工作,不要打擾。畢加索死後,泰蕾茲在自己與畢加索相識的五十週年紀念日,上吊自殺。床頭,正是一張印有畢加索訃告的舊報。

最後一任妻子傑奎琳,外界評說為“唯一能拴住畢加索的繩子”的女人,在畢加索去世後,她靠服藥和酗酒抵抗漫長而劇烈的煎熬。當走過掛著畢加索肖像的長廊,傑奎琳對著暴君的遺像表白:“閣下,請吩咐我。”在畢加索去世十三年之後,在他生日紀念這天,過度抑鬱的傑奎琳,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開槍自殺,完成了她遲到且終將的殉情。國王可以進行死後的統治,他的奴隸來了。她的亡靈追隨並服侍他,在死神鋪開的錦榻……繼續無盡黑暗中的繾綣,從此不要天明。

8

她們為什麼沒有成為及時的避難者?多數受害女性因為沒有找到逃生路徑,除此之外,有些女性卻自願受到這種危險關係磁極般的吸引。有人語氣鏗鏘地指責家暴受害者,認為她們乏智,咎由自取。一味指責性格缺陷,對她們已構成另外延伸的暴力,我們不妨轉移注意力,探討暴力中的寄生關係。

所謂親密,首先需要打破間距,這是建立在微妙的侵犯之上才能獲得的關係。友誼,所謂深交,是建立在開放基礎上的侵犯特權。性,意味著同時進行的肢體親密與肢體衝突,是由肉體彼此侵犯帶來的享樂。婚姻需要分享情愛、家人、財產和秘密,這是法律賦予的正義。夫妻之間講禮貌,有時出自教養,有時是形式感不那麼明確的冷暴力。在私人情感領域,忍受禮貌比忍受粗暴有時更難,粗暴至少說明兩者之間特殊的親近;而禮貌,甚至是以並不婉曲的方式告知:這是僅限於皮毛意義的泛泛之交。

暴力逾越常人之間的秋毫無犯:激進的特權,誇張的表態。失控的情緒和肢體配合在一起,很像強烈到失控的愛慾。更深入的侵犯,更密切的榫接,更痛楚的咬合,血肉嵌進血肉,齒鋒咬緊齒鋒……銳利的金屬牙,連續運轉。暴躁者把情感狂飆到極值,施受雙方一旦習慣這種強度,似乎就難以滿足日常的平淡——寧靜,成了無聊乏味的美化說法,成了不願分享的可疑自私。

女性受到暴力侵犯之後的反應,通常是震驚、絕望、否認、麻木、退縮、屈服等等,她有時難以把憤怒轉化為力量。由於自尊,她需要杜撰一套自欺說辭。小憐堅定認為,一切因男友難以處理他的激情,小憐甚至把自己想像為另類的受惠者:他對別人從不這樣,只對我,他運用氣力去捶打我們之間的關係,從性器到四肢。男友自卑而少安全感:嫉妒,焦慮,害怕被拋棄。當他把小憐置於更自卑、更無安全感的地位上,他才能獲得心理平衡。至少,男友怕失去她——小憐感覺自己被需要,她在意和珍惜男友的這份恐懼,由此產生盲目的無畏。小憐頑強體會男友艱難分泌的暖意,其實那裡面不完全是愛,也包含佔有慾裡面的感情敲詐。小憐從施暴者的依賴中辨認所謂的個人價值,聽任自己在這段垃圾關係中病菌般,靠霉變的幸福存活。

9

小憐走火入魔,她病態的寬容難以被理解,但就在荒謬之中,依然埋藏著一定合理性。男友暴力宣洩之後,常以悔意、告饒、示好和極盡的柔情來表達依戀——像苦藥後的糖,暴力伴隨著隨後到來的獎勵,小憐得到了黑暗過後的節日禮物。男友的苦情戲和苦肉計總是對她特別有效,間接過渡,成為一種控制手段。小憐能否區別:味蕾之上,到底是刀頭之蜜還是凶器之腥?

乖孩子的布布,擅長配合的布布,瞳孔寧可在紡錘形和線形之間變化也聾啞般不喊不叫的布布……這只可愛的小母貓,正是來自男友的禮物,作為肢體衝突後的道歉和補償。布偶貓耐痛,如同示範的榜樣。

我們知道,舌骨是長在咽喉部位的小骨頭,大型貓科動物的舌骨骨化不完全,所以獅子、老虎、豹子和美洲豹都可以吼叫;小型貓科動物則不能,像布偶貓,它的喉嚨,有鎖死的銹開關。儘管貓科動物手腳輕捷,擅長雜技和輕功;儘管它以速度見長,可以無聲接近,跑起來它的爪子可以鋒利像跑鞋上的鐵釘;儘管顆粒粗糙的舌頭能夠刮下肉屑,作為一隻寵物,布布更多用它來清理自己的皮毛……如同它既不逃跑,也不攻擊,它收起自己的系列絕技和匕首形的犬齒,以超乎尋常的忍耐,乞憐垂青與偏寵。

寄養在我家的階段,布布聽話,加了幾分謹慎。它常常毫無聲息,在陽台上瞇起眼睛曬太陽,皮毛散髮絲絲縷縷的光芒。唯一流露捕獵者本性的,是布布對玻璃缸裡的魚感興趣,專注觀察兩條魚單調的游動。

出於責任我餵食換水,可我感覺它們並非生機勃勃,而在無比緩慢地死去。魚是恆溫動物──恆溫動物?這個詞的意思不如換個說法:永遠冰冷。一條魚白璧無瑕,像得了白化病,通體化學般失真的白,幾乎引人生理性的緊張;另一條是瑪瑙色,輪轂般生硬的眼球四周也佈滿斑點,像是剝奪了另一條魚的所有色彩。飢餓時,兩條魚對任何漂浮物都孜孜以求,嘗試吞下對方和自己的排泄物。尤其那條白魚張開淺肉色、貧血的口腔,總讓我隱隱噁心。對兩條魚自身而言,這大概就是相濡以沫的狀態。

……他們的吻,深入纏綿,像兩條相濡以沫的魚。迷失在她身體裡的穴道,他就像沉船沒入她的身體,沒入溫暖、淵深的洋流之中;她教堂一樣的身體裡,空曠、幽暗,盛納著祈禱的燭火,也寬容了那麼多罪惡。施暴後的悔意、哀求、痛楚和求饒,他的樣子,就像等待原諒的闖禍的孩子,這給她某種美好的錯覺,她在寬恕裡擁有一種母性的偉大與強大。彷彿是她的命、她的責任,有什麼需要終生餵養的,即使痛苦,正像病嬰一樣在她體內醞釀和分娩。女人的一生被雌激素和孕激素輪流統治。先不說雌激素下的情慾,只談被侵犯之後的寬恕,形同某種甜美的孕激素……那種暴力,卻像入侵子宮的胎兒,享有霸主般的專寵。這是變形的母愛,這是畸形的寬恕錯覺,這是在侮辱的強力鍛打下產生的歪曲的自我形象重塑……有些女性藉以自我欺騙,完成地位和等級的心理翻轉。

男女之間,關係微妙,難以進行非黑即白的判斷。有時,他對她格外的“壞”以達至控制;有時,她對他格外的“好”以達至控制。就這樣,以給予的方式剝奪對方,就像鳥想把天空交給尾鰭,魚想把海洋交給翅膀,最終死於彼此的慷慨。

10

有些女性可以逃離男性的心理掌控和武力威脅,從而獲得新生;但是剩下的一小部分,忍受暴力的時間越長,擺脫的難度就越大,自由之路會變得越來越艱難。她們的反應令人錯愕,重複去體驗這種身體和內心的疼痛——當施暴者的拳頭收攏,女性受害者接力完成對自己的戧害,她們延續自厭與自毀,讓自己陷溺於致命的沼澤。如畢加索的朵拉,似乎她自己就該被拳腳教訓,就該遭此劫數,命運才有它自洽的邏輯。這樣悲劇裡的女性,承擔苦役和羞辱,變成聾啞的沉默者,甚至變成盲目的崇拜者與歌頌者。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1973年8月23日,瑞典斯德哥爾摩發生一起銀行搶劫案,兩男一女三名銀行職員被綁為人質。在開始幾天裡,綁匪對人質的態度粗暴,不提供食物,不讓他們洗澡,拿槍口對著他們,動輒威脅要殺死他們。後來,綁匪態度轉變,允許人質在屋裡隨便走動,說話口氣相對溫和了。這種待遇上的轉變,成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產生的必要條件。十天後解救行動成功,但人質和綁匪之間已經產生了親密的感情。當局吃驚地發現,人質想方設法地保護綁匪,一位獲釋人質給當時的瑞典首相打電話,積極為綁匪辯護。此案庭審中,人質甚至拒絕作為控方證人出庭。並且其中的女性人質,後來嫁給了其中一個綁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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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名為蓄奴蟻的螞蟻,有著它們的放牧業:養蚜蟲。蓄奴蟻敲打蚜蟲的背以使它分泌蜜露;換言之,蚜蟲的甜蜜來自於對敲打的忍受。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順從,以及順從導致的持續壓迫。

男人的拳腳或棍棒之下的女性,不是一個與他平等的人,而只是他指端的寵物、胯下的玩物。暴力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人身上建立的獨裁與苛政。互動中,關係才能得以建立或瓦解……然而,對暴力與權威的恐懼、屈服乃至膜拜,是人類的本性。奴性和賤性,沉澱在即使是聖徒的品德底層,這是人性必然的重力。平等之所以難以實現,不僅歸咎於外部的社會制度,也是因為我們內心的量尺。耐受型人格,是存在於每個人身上的陰影,也可以說是一種集體性的麻木。

受虐者的麻木,他如影隨形的適應性,也可以被統治者歌頌為吃苦耐勞、忍辱負重。女性最初被打沉浸在痛楚和屈辱中,假設施虐受虐的固定模式一旦形成,偶爾不打,受虐者釋然,反而分泌出一種近於幸福的快感。政治權力也是如此運作,暴政下的人民有時堅信自己過著無比幸福的生活,在習慣性的顫抖和噤言之後,是麻木後近似由衷的歌頌。對她們施暴的國王擁有絕對的豁免權,可以不被追究責任,因為施暴者控制了受害者的經濟、人身和頭腦裡的自由……絕對脅迫,有助受害者產生絕對的依戀。正因他對她們使用的暴力以及間或的關懷,他反而成為英雄——圍繞他的聖像,奴隸唱起頌歌。

暴君讓臣民生活在殘羹般的歲月裡。在他的轄域之內,誰也無心再去竊取權杖下被擊打得已然變形的真理,也忘記了自由存在的意義。不曾預知自己命運的奴隸,如抒情詩歌的結構分行,她們的骨骼也將在未來折成數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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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藝術聖殿盧浮宮裡,兩尊著名雕塑被視為鎮殿之寶:一尊是維納斯,另一尊勝利女神。兩者呈現的女性肢體,恰恰都是:半裸且殘缺。

維納斯古典、優雅、高貴,她端莊聖潔的面龐,富有音樂韻律的旋轉體態,體現出感官的詩意和內心的美德。勝利女神,英武、雄健、自信,巨大的翅膀迎風展開,給人以飽滿的力量感和強烈的動感。兩尊雕塑之所以美得令人震撼,因為它們的殘缺如完美凹陷的容器,用來盛納人類無限的想像。

不過,從男性沙文主義角度,維納斯和勝利女神正好能夠用來滿足另外的解讀。有些男性堅持認為需要對女性進行必要的修剪,使其更加完美。折斷她的胳膊,即使她殘疾到無能自理,無妨,至少,她就會變成神秘的維納斯。如果她強健,她無畏,一次次獨自,在被擊碎的浪濤前面贏得勝利……哦,既然她已擁有自由到飛的雙翼,那麼,她應該匹配斷頭的命運。

對施暴者來說,這是殘酷而至美的藝術。對於精神上缺乏獨立意識與自由精神的人們,無論說的是家暴下的柔弱女性,還是強權下的蒙昧人民,都難以從這樣的嚴苛法則裡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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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畢加索一生的女人,多數無法“善終”。弗朗索瓦斯·吉洛特,唯一主動離開畢加索的女性,絕地重生,是個特例。

弗朗索瓦斯·吉洛特是索邦大學哲學系畢業的才女,熱愛文藝與繪畫,這個二十多歲的姑娘與六十多歲的畢加索相遇。她說之所以愛上畢加索,“因為這是一場我不想躲過的災難”。經歷了“煙花般絢爛”“棒極了”的彼此渴望的生活之後,吉洛特厭倦了“和一座歷史紀念碑一起生活”,她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強悍的怪物”,否則,她感覺自己必被“吞滅”。

畢加索曾說:“在我的心中,誰也不會佔據真正重要的地位,對我來說,女人就像飄浮在陽光裡的塵粒,只需揮動一下掃帚,它們就得飛出門外。”吉洛特的離開令畢加索暴跳如雷,“沒有人會離開像我這樣的男人”,他斷言吉洛特的生命即將枯萎。

吉洛特竭力避免這個結果。她與人合作出版的傳記,前衛且成功,披露的內容令畢加索震怒。他要求查禁此書,最後敗訴。吉洛特並未成為畢加索的囚徒,她不是藝術家的附屬物,而是藝術家本身。她的作品被博物館收藏,被授予法國最高的藝術獎項,她最後與二十世紀的另一位天才、小兒麻痺症疫苗的研究先驅、一個美國科學家相伴二十五年,婚姻美滿。

吉洛特靈巧地逃離了寵物與棄婦的命運,逃離了獵物與犧牲者的命運……像昏暗中視力更為敏感的貓科動物,她沒有迷失方向,她終身追逐屬於自己的驕傲。

14

當我把布布交還小憐,已是一年以後。

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布布已長成豐腴的美貓。布偶相對其他品種的貓發育緩慢,毛色豐滿至少要兩歲之後,三年左右它才完全發育成熟。看起來鬆軟無力的布偶貓,如果真正瞭解自身,它將驕傲於自己是體型最大的貓,並且力量和它的重量一樣不可小覷。布布敏捷地跳上數倍於身長的高度,伏在花架上,以平靜中略帶審慎的眼神,凝望著小憐:一個同樣遲育、同樣需要對自身價值重估的雌性。

小憐正在整理舊物,手裡拿了一個看不出男女性別的破舊娃娃:它有張醉紅的心形臉,連酒窩的造型,都是兩個對稱的白色心形。娃娃腫脹的身體曾經用作枕頭,所以它柔軟,很容易折疊成不堪的一團塞進塑料袋、垃圾桶或者火堆裡。男人的吻熱力能夠燃燒多久?沒關係,火焰能夠更快地把一個舊玩偶舔黑。小憐將如何處理玩偶和記憶?總有一天,她會發現自己無需從一個廉價而受損的心形那裡獲得安慰。

假設我們以跪著的姿勢和侏儒跳華爾茲,無論對方是否有張沉醉的臉,無論舞曲是否悠揚,我們對自己的殘酷磨損都缺乏意義。從某人懷抱或者某段關係裡滑脫,不必遺憾自己是變舊的果實,應該就此享受成熟之妙。

房間裡匯聚著四個雌性:小憐、布布、我,還有砧板上的一條魚。

……雌魚濕漉漉的,未來的路刺痛,她體驗著小人魚的命運。不僅失去逃到童話裡的尾鰭,還被剝落幾乎所有的鱗片。即使每個鱗片,都曾是一枚愛的勳章,她也將失去全部的所謂財富。除鱗的魚,體表可見分割清晰的側線,像經過某種秘密的切割。我從雌魚的肚子裡掏出肥腴、滑膩的籽。離水之後,這個被驅趕出樂園的女性,圓睜濕亮的眼睛,間雜著血絲,她週身彷彿被絲網捆綁,隨時攜帶著她的牢獄、她的刑具。

寵物布布,弱者小憐,還有剛剛放下刀刃的我,一起享用晚餐。現在,只剩三個。最後那個雌性,抵達終點,被我們的腸胃消化得毫無痕跡。空氣中瀰散著她體內的一絲微腥,尚未散去,尚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