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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寄居蟹式的散文

以前做雜誌編輯,我開車上班1個小時20分鐘,坐地鐵快些,13號線換10號線,45分鐘。那是我從前的生活,每次往返數千步的小長征,到達賣力氣的地方。2013年我從編輯轉入專業寫作,不必早出晚歸,節省許多時間、體力和麻煩。如果死後能進天堂,我想像不出更好的生活,我覺得天堂的大門長得最像作協辦公樓。從此什麼樣的好工作,對我都難以形成誘惑,心裡層瀾不起。

由於不勤奮,我一直沒有磨損對創作的熱愛。伴隨生活節奏的停擺,我擔心自己是靜置的枯井,被徹底挖空。四年的職業寫作,我創作的體裁還是散文。潛能和體能不足,歎氣之後,我拿加繆的話安慰自己:“我已經沒有時間去對我不感興趣的事情再產生興趣。”

對我來說,散文從未喪失最初的神秘,甚至是它宗教化的神聖。當然,有人只拿寫作當個謀生的差事也談不上什麼羞恥。散文如水。水,既是飲用之物,可以沏茶煮湯,也可以清潔衣物或沖洗馬桶。廣泛的應用性,使水作為最重要的資源,更應受到保護與尊重,它更值得被歌頌。水同樣流動在我們體內。點滴滲透的水,也是人體占最大比例的組成部分,在每寸皮膚之下,在每個細胞的核裡。均質、透明、神秘……它簡直成了每個人命裡的舍利子。不動聲色的散文,就是不斷滲透、影響和決定我的如水之道。

我使用一台詞彙量很少的電腦。是輸入方法決定的,打字時它幾乎沒什麼聯想能力,不會提供數個儲備版本備選,常用詞組也出現障礙。我只得一個字、一個字地拼。我覺得它智商不高,或者剛脫盲不久,它都不知道托爾斯泰和果戈裡。

不升級,不換代。因為巴洛克的修辭,一直為我偏愛,是我的特色也是我的軟肋,所以不想更眼花繚亂。王夫之在《姜齋詩話》裡說:“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極是,可惜知易行難。我寫過若干濃墨重彩的創作談,似有檢討之意,效果倒更像死不改悔的宣言。朋友說,我敲擊鍵盤的聲音很重,打樁式的;又彷彿和電腦有仇,感覺是懷著一腔憤懣在敲打離婚協議。一年又一年,我陷在和散文的舊婚姻裡,相處模式沒變;我依然是孤單又自戀的病虎,身體上的條紋,是囚禁自身的美的牢籠。

我不滿足,不滿意,難獲自信。有人能,即使他們交出的只是一捆木柴,也自信讀者能從中嚼出甘蔗的甜度。我試圖讓自己的文字被灌溉,保持某種植物的清涼和苦味——結果,彷彿在吞嚥自己的膽汁。不甘啊。我的散文風格有僵化趨勢——可無論“前是”或“前非”,我都不能痛改。寫了這麼多年,我被釘在一把舊椅子裡。

不過,散文家?多奇怪的說法。小說家和詩人,都會寫散文;然而,當一個寫作者被稱為“散文家”,等於昭告天下:他既不會寫詩,也不會寫小說,無能得可憐。沒人因為寫信就成為“書信家”,所謂的散文家,不像正式且名譽的頭銜。如同有些許情感糾葛的人被稱為“戀愛家”一樣,難驕傲,只尷尬。

很少有人專事散文,我一直保持著這種被動的忠貞。我沒有詩人的天賦,沒有小說家的附體能力——從事這兩種文體,需要神助。散文屬於凡人,是自說自話,是仰望星空的井底之蛙在發聲,幾乎靠本能完成。有小說家說,寫散文太難,像戴著腳鐐跳舞,他覺得小說就沒有這麼沉的負重。對我而言,散文寫作者不過無法擺脫大地引力以及自重,小說家才難,什麼都不帶就在半空飛行。我由衷敬佩,小說家的海市蜃樓,甚至禁得起考古學和建築學的審查——從年代到結構、材料和裝飾。二十多年的散文寫作,我愧於積累的不過殘磚斷瓦。我決不因此輕視散文,相反,感謝它收容我這樣本領有限的表達者。散文如同漫長婚姻裡沉澱的親情,逐漸令人信賴和安慰;恰是它的日常乃至平庸,給我自由。

我有個不科學的、不建立在調查研究基礎上、只憑經驗和直感做出的主觀判斷:出版三本散文集之後,才能看出散文寫作者真正的潛能與余勇。許多寫作者出道時令人驚艷,很快呈現規律性下滑:一鼓作氣,二鼓而衰,三鼓而竭。因為散文寫作的耗材大,拿緩生的樹當速燃的柴,燒不了多久,黑暗和寒冷就來了。作為平凡之輩,我們不具備漫山遍野的生活經驗,難免貧瘠和荒涼。散文之所以被警告為一種只宜老者開展的文體,也是這個道理,為了維護晚年的體面。

對於從年少起就徘徊在藝術散文裡的寫作者,何去何從?有的金盆洗手,有的改弦易張,有的向歷史深處掘進,有的從新聞中索取線索……每個人都在尋找秘密的退路或後援,否則難以為繼。我的辦法,是從小說家那裡偷藝。

莊子,到底應該劃歸哪種文體?散文與小說的界標,我至今沒想透。什麼是絕對的是,什麼是絕對的不是。有種文字,像灰,在白與黑的交集地帶。我希望把戲劇元素、小說情節、詩歌語言和哲學思考都帶入散文之中,嘗試自覺性的跨界,甚至讓人難以輕易判斷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石頭、剪子、布》寫食物鏈,其中鑲嵌入室殺人的段落,屬於小說筆法,我想實現文體內部的跳軌和翻轉。《有如候鳥》兩萬多字,寫遷徙,露出水面的冰山是散文,隱藏其下作為支撐的是小說——我想增強散文的消化能力,讓散文不僅散發抒情的氣息,還可以用敘事的牙把整個故事嚼碎了吃進肚子裡。我要的不僅是物理意義的肢解,還要完成化學意義的溶解,這就是從《石頭、剪子、布》到《有如候鳥》在小說利用上完成的遞進。

並非背叛。我嘗試以寄居蟹方式存在的散文。小說的肉已被掏空,我利用更結實的盾殼,保護散文,探索更遠的路。

散文?小說?還是媾和之物?我想起杜鵑、鷓鴣、白頭翁,它們有著共同的美妙之處,既是花木,又是鳥,它們既是植物的名字又是動物的名字,置身生物兩界。我不想陷入概念的誤區。如同一些動物的命名潦草,是既有概念的拼貼,最後就成了它們的符號。熊貓,既不像熊也不像貓;黃鼠狼,無論和鼠和狼,都扯不上關係。別像流水線上的零件一樣合乎規格和概念。只有不像模板上的標準尺寸,文字才能逃脫被複製的命運。

我的電腦裡存著諸多準備中的題目。像正在做夢的蛹。我需要合適的溫度和濕度,需要充分的安靜和安全,慢慢孵化它們。我不猜測謎底,誰知道孵出的,到底是蝴蝶翅膀上的耀斑還是蒼蠅鬼祟的複眼。我沒有期待中的答案,管它什麼性別和種類。何況,羊、魚、人類乃至恐龍,在最初的胚胎狀態,極其相似。

算不上創作態度的灑脫。我也不想掩飾自己的糊塗,我不怕把掙扎、猶豫和混亂帶到寫作過程之中。對我來說,散文不是結論性的審判,而是一種關於自由的表述,帶著我的主觀與自相矛盾,帶著情緒性的傾訴與對結果的好奇,甚至天然密佈自覺與不自覺的謊言。

操千曲而曉聲,觀千劍而識器。我不太信空談,我信頻繁錯誤中摸索的道路,我信頭破血流後的醒悟。我知道自己是個特點和缺陷同樣突出的寫作者;或者說,我是一個由缺陷構成特點的寫作者。不著急,我慢慢努力,為文字服役,也為行枷減重。

小時候我好奇海螺如何生長。海螺無法一下子推翻自己鈣制的牆,也不能吃掉外殼,不能邊消化邊築造新的壁壘。它從軸心開始生長,隨著長大,海螺就把裡面的腔室騰空、封死。海螺不斷搬離,只居住在最外面的腔室。寫作需要像海螺不斷封閉自己曾經的腔室,才能壯大——離開舊舍,才獲新生。寄居蟹更是如此,一旦扔下舊殼,就不再回去;我願自己和自己的散文,都能捨棄舊習,在更大的空間裡,既勇敢又懷有怯意地,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