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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沒有女性教育

劉索拉:我還是要說,那些打女同學的女孩屬於「壞人」。我經歷過「文革」,我看過小孩,尤其初中生打人,欺負同學,我一點兒不原諒這些人,我覺得她們是壞人。

陳丹青:人心裡的惡,很小就有。

劉索拉:而且這些打人的女孩子長大也不會變成好人。女孩寧願打男孩都不能打女孩,你不能欺負弱者,欺負弱者就是壞人。

陳丹青:要知道她們長大了都會做母親。

竇文濤:哎喲,還真是!

陳丹青:所以「母親」這個詞很可怕的,很多孩子的不幸經歷都跟母親有很大關係。

竇文濤:你好像說過中國現在沒有女性教育。

陳丹青:沒有!

竇文濤:那你想像中的女性教育是什麼樣的?

陳丹青:我一直認為教育不僅僅是學校,更不是上課,不是學位,不是專業;教育發生在所有領域,最重要是家庭教育,其次是鄰里,然後到社會,最後才是學校。我們現在教育畸形是假定所有教育都在學校,你進過學校就算受過教育?NO,人生最早的課堂在家裡,你爹媽是什麼樣,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外甥、侄子……所有這一切都構成你的教育。等到你進幼兒園進小學,你已經被教育過了。可你去看看今天我們的家庭有什麼教育。

社會分層消失了,文化差異抹平了,不同的人群與生活方式遺失了,千百年文明維持不墜的一系列內在價值觀與行為準則毀損了,「文革」最後一擊,中國地面成千上萬有品質的家庭單位,亦即所謂「宗法教育」最後那點脈跡,也被連根拔除。總之,在人文傳統種種資源蕩然無存的今天,我們對傳統價值體系試圖追尋、把握、攀緣、附會的願望,在家庭教育這至關重要的第一步,已不可能。

有一本著名的家庭之書《傅雷家書》,在我出國前就出版了,十八年後回國,這本書居然還在暢銷。另有新書即《曾國藩家書》,也持續熱銷。說明什麼?說明這樣的家庭,這樣的家長,已經沒有了。而這樣的家庭,是要千千萬萬好家庭好在那裡,才會出那麼幾家——民族的種性,不會斷絕,種性之稟賦優異者,也不會斷絕。現在、將來,我們還會不斷冒出新的鋼琴神童乃至種種天才,但是還會有那樣的家長,給孩子寫那樣的家信嗎?在如今的千萬封家信中,還能浸透著豐富的人文價值嗎?

如果非要說素質教育,家庭教育才是無微不至的素質教育。那樣的素質教育,再好的大學也教不了、比不了、代替不了。

——陳丹青《退步集續編·藝術學院與藝術教育》

竇文濤:你認為應該是爸爸媽媽教女兒怎樣做女人嗎?

陳丹青:談不上教,就是做一個像樣的「娘」的樣子。

劉索拉:孩子看到你的樣子就受影響,根本不用去教。

竇文濤:有些朋友說跟台灣女孩聊天挺讓人舒服,台灣女孩溫柔,懂禮貌。也有人講這是因為台灣是夫權社會,骨子裡男尊女卑,女孩比較抑制自己,所以出來這種女性。這算是女性教育嗎?

陳丹青:我倒不願意說台灣是個夫權社會,我願意說,第一,它沒經歷過大的政治運動;第二,所謂「三綱五常」、「溫良恭儉讓」這些傳統,至少在家庭單位裡沒有消失,在人際關係之間大致還在,人與人之間還有個禮儀,有個度。可在咱們這兒,這幾十年可以說完全喪失。

人文教育,必要講到文化傳統。十多年前,海外漢學者曾將我們面對的文化,分成四種傳統:(一)由清代上溯周秦的中國古典文化大統;(二)五四新文化傳統;(三)延安傳統;(四)「文化大革命」傳統。這四項傳統並非平行奏效,任由我們選擇,而是一項傳統吃掉另一項傳統——「文革」傳統極端擴大了延安傳統,延安傳統扭曲變形了五四傳統,五四傳統則深刻顛覆了整個古典傳統。換句話說,我們的集體記憶與集體遺傳,全部是「文革」傳統,連延安傳統的延安精神,也找不回來了。

——陳丹青《退步集續編·藝術學院與藝術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