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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邊緣化的工人群體

竇文濤:這是中國現代化的問題。現代化了,誰也沒有理由說不讓我過好日子。我記得你講到一種表情,比如紐約人坐飛機的時候,往往是面無表情的。

陳丹青:飛機場是飛機場的事。飛行在中國還剛開始,最多十來年工夫,所以飛機場還是一個興奮點。在西方,飛行生活已經至少有五十年歷史了,所以他會漠然,會視之當然。我今天要辦事,飛機就是一個交通工具。中國人還有興奮感,我很高興看見這種興奮感,因為再過幾十年,它也會消失,會跟西方人的表情一樣。

在美國,飛機叫做「空中巴士」,乘客行李很少,穿著體面,臉上是一種長期習慣飛機生活的「無表情」。中國擠公共汽車那份混亂,現在還這樣,爭先恐後,全是表情。

近六七年,飛行開始大規模進入中國公眾生活,每到機場我就看人,你瞧,不少女人,尤其是年輕女子,穿得像去開Party。穿西裝的地方老闆或官員,顯然興奮,鄭重其事,上下飛機,不停打手機:「我在候機室呢!馬上登機了!掛了!」明明通話內容跟飛行無關,可是要來點明他在飛機場。

火車高級軟臥車廂也能看這種自覺的優越感,裝得無所謂,但是對自己很滿意。這種表情很有意思。中國人整體生活已經進入消費時代,但「表情」還屬於前消費時代,還在興奮期。可別太快弄得像西方人一樣,一臉冷漠,一臉的無表情。所謂消費時代的臉,在西方是集體表情:他們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代價——孤單、恐懼、疏離、死亡。有了飛行,就有空難,西方人蠻看破的。看破了,於是出現集體表情。西方人面臨突發災難,比中國人鎮靜、理性。「9·11」那天頭一幢樓出事,千百員工下樓撤離就跟排隊進電影院似的,不搶、不慌、不失態。

他們早就在這個文明中,看破它的好處,看破它的可怕。

——陳丹青《荒廢集·我永遠被起飛吸引》

竇文濤:那跟你記憶中相比,現在上海人的表情有什麼變化?

陳丹青:太大變化了!我發現有兩種人消失了,一個是帝國主義分子消失了,比如銀行家或者保險家,包括他們的買辦,1949年以後就消失了;另一個是上海的工人消失了,我再也看不到上海的工人,或者他們變了樣子,或者到郊外去了,而我小時候,上海工人階級是很主要的一個群體。

竇文濤:那是什麼造型?什麼樣子?

陳丹青:非常「陽氣」。我親眼看著上海工人造反,王洪文那批人怎麼到文化廣場開會,開完會怎麼光著膀子大冬天提著幾十面鼓到安亭去臥軌抗議。後來出現王洪文北上的事,因為他背後有一個龐大的工人階級,而且被認為是全中國最先進、最成熟的一個群體。現在呢,用馬克思的話解釋,這個階級在上海消失了……我小時候在弄堂裡看到的工人是被尊敬的人,他們樣子生得很好,很厚重,很有主張,經常斷個是非什麼的。

竇文濤:我小時候也有「工人階級有力量」的感覺。

梁文道:民國時期工人階級很多,上海向來是東亞地區工人運動的重鎮。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工人階級就更厲害了,成了國家的主人。

陳丹青:他們是有政治地位的。

梁文道:而現在的消失是在全國消失。現在廣東、浙江有那麼多工人,但我們今天已經不再講工人階級,換了個名字——「民工」、「打工仔」、「打工妹」。

陳丹青:我相信工人一定還在,東北的吉林、遼寧還有那麼多鋼鐵廠,那麼多製造業,工人肯定還在。但在上海,當年那些工人、工人宿舍、工人家屬、工人俱樂部,種種跟工人有關的生態差不多已經消失了,或者很邊緣了。

梁文道:「工人階級」這個概念本身還包括一個主從關係。過去一講「工人階級」,就覺得非常光榮,值得尊重,是國家的主人翁,很有尊嚴。今天整個主題變了,他們成了幫別人打工的人,老闆是主人,他們不是主人了。

陳丹青:他們成了被邊緣化的一個群體。

竇文濤:那你在紐約看到的美國工人階級也「陽氣」嗎?

陳丹青:在紐約你看到那些修馬路的工人、蓋大樓的工人,就像馬克思說的工人一樣,有的很有主見,長得像教授一樣;有的膀大腰圓,總之是身心健康的一個群體,同時也是很穩定的階級。他們得養家餬口,他們也罷工,可是工作的時候就很認真、很準確、很有效率。現在,我們各行各業都不像各行各業,各行各業的模樣、氣質在中國特別模糊,只塑造出了一種氣質,文人不像文人,武人不像武人。

竇文濤:沒樣子了。

所謂人文素質,不完全是學問高低,所謂宗法教育,深深影響某一個人或某一群人的行為、舉止、談吐、魅力,甚至相貌。然而「素質」無可量化,難以指陳,它是時代、階級、文化、家教等等在一個人、一代人身上的總和。我甚至感歎於老照片中的臨刑罪犯,也比今日的罪犯更見氣質。

——陳丹青《退步集續編·藝術學院與藝術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