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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式的閱讀經驗

竇文濤:丹青兄可以講講你的閱讀經驗,老聽你說視覺經驗。

陳丹青:我沒怎麼看書,尤其是這些年,一個是沒有時間,一個是我看書慢。你一個月看一本書,我一年還看不完一本書。我看書很老實,從頭到尾一點一點地看。而且我有個很壞的習慣,只要這個展覽有我的畫,我就不好意思到這個展覽去;回國以後,只要看到書店裡有我的書,我就不好意思到書店去。

竇文濤:看到自己的書會覺得慚愧,我也有類似的體會,別看我當主持人,但在生活裡如果成為別人觀看的中心,我會覺得害臊。

梁文道:我看胡蘭成寫他以前在中學教書,老婆從鄉下來看他,他覺得「慚愧」——寫得很妙,給人一種好像他嫌棄鄉下老婆的感覺。他說慚愧就像以前章回小說裡寫射箭,「啪」地一下射中靶心,慚愧!

我見玉鳳來到,吃了一驚。學校裡女同事與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鳳卻是山鄉打扮,但我的慚愧倒不是因為虛榮勢利。往年我在蕙蘭中學讀書時,一次父親看我,我亦不喜。我見別的同學亦如此,逢有家裡的人來,悄悄地接了東西,只願他快走,有位姓于的同學,他父親是杭州商界名人,來校裡看他時,他一般亦面紅耳赤。因為在世人前見著了親人。又佛名經有善慚愧勝佛,中國舊小說裡亦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此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及元曲裡誰人升了官或掘得寶藏,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聖人可憐見或天可憐見,因為是當著世人看見了自己。現在我便像在深山裡忽被誰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地到校門口去接玉鳳,不敢高聲張揚。我還比誰都更注意玉鳳的姿貌與打扮。《紅樓夢》裡黛玉與眾姐妹正說笑兒,偏是寶玉留心,他使個眼色兒,黛玉便進去一回照照鏡子,是鬢際鬆了。這就因為是自己人。

——胡蘭成《今生今世》

陳丹青:講得好,慚愧!我小時候看大家踢足球,拚命都想進球,可最後射門進的那個人總是低著頭從裡面跑出來,以為他裝孫子,實際上他真的慚愧,但這個功是他立的。

竇文濤:我現在有個問題,覺得需要看、想看的書太多了。我買了一架子書,就活在書的包圍之中,但實際上從來沒看完過一本。在我家裡,廁所、客廳隨意放著七八本書,往往抓起一本翻到一個有興趣的地方就看,根本不會從頭開始看。像文道的《常識》就最適合我這種閱讀了,一篇一篇文章彙集成編。丹青兄的《荒廢集》也是一篇一篇的,適合翻著看。可是你說這麼看下去,人的閱讀經驗會不會也變成拼貼的、零散的、混亂的?

梁文道:當然啊。

陳丹青:早就是了,西方二戰前就這樣了。其實自從有了現代印刷技術和傳播技術,就已經這樣了,只是晚了半個世紀才更明顯。我相信,碎片式的讀書是每個人的日常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