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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大自然一樣只接受不抗拒

梁文道:波蘭有個很有名的記者卡普欽斯基,寫過一本好書——《帝國》。他是波蘭人,納粹時期出生,長大以後,蘇聯紅軍進來了,蘇聯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個入侵他們帝國的形象。後來,他寫了對整個帝國的回憶,有一段話很妙,他說對歐洲人來說,俄羅斯從來就是一個出暴君的國度,一想起東方的俄羅斯就是野蠻暴君的印象,每個人都被暴君奴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坐一趟西伯利亞火車就懂了,他發現這個地方太讓人絕望了,太大,而且每個地方都一模一樣,永遠重複!

陳丹青:冬天又漫長。

梁文道:氣候嚴寒,所以活在這樣土地上的人會有一種感覺,覺得國王或任何一種政治制度,就跟大自然一樣,是你只能接受不能抗拒的。他這話說得很妙!歐洲人不會這樣想,他們覺得世界是變化多樣的。但俄羅斯人只能接受命運,沙皇是你的命運,斯大林是你的命運,就像冬天是你的命運,曠野是你的命運一樣。

他說一月份的西伯利亞有著制服、壓抑、震驚的特質,更重要的是它的巨大深遠、無窮無盡,它海洋般的毫無界限——人類並不適用於這樣無窮無盡的空間。他說由於這樣的空間,要形容俄羅斯人的性格,最強大的一點就是他們順從的特性。

他說如果事實上有國家個性這回事,那麼俄羅斯的國家個性就表現在這句格言上:「哦,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後來他比較兩個在俄羅斯被流放的共產黨員,一個是俄羅斯人,一個是澳洲來投奔革命的人;那個澳洲人老覺得他進了一個瘋人院,什麼事都沒有道理;但那個俄羅斯人卻覺得很自然,被人流放,被人整肅,全家被人侵襲,就像被大自然的力量壓迫、淘汰一樣。蘇聯就像西伯利亞一樣自然、原始,如曠野一般,你無所逃於天地間。

——梁文道《開卷八分鐘》談《帝國》

竇文濤:咱中國人講「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不像他們,曠野的命運、冬天的命運、白晝的命運都無法改變。

陳丹青:白夜我這次真領教到了,晚上十點多鐘還跟黃昏一樣,非常明亮。

竇文濤:我上次去莫斯科沒法兒睡覺,半夜十一二點天還亮著。

陳丹青:可是到冬天,下午三四點天就黑了,要到第二天將近十點天才亮。所以在這裡生活很苦惱,每年俄羅斯死於醉酒的年輕人據說有四萬到八萬,醉倒在雪地上就凍死了。

竇文濤:前幾年俄羅斯總統還說,俄羅斯要再這麼喝下去,就是民族災難了。我在莫斯科大街上就見過喝醉躺倒的人,好多人像油畫裡的人物,表情那個沉鬱!那麼個大鬍子,半天沉默不語。你們說,他們是外向呢,還是內向?

陳丹青:內向,當然也會爆發。但總的感覺是,我到了這個國家才覺得,它一定會出那樣的文學,漫長而厚重,要麼婆婆媽媽,要麼非常暴烈。19世紀那幾代人都活得非常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