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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瑪托娃故居感動了我

竇文濤: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啊。咱先不說托爾斯泰,講講女詩人阿赫瑪托娃,這次你去了她的故居是吧。她的名字我聽說過,但對她又完全一無所知。

陳丹青:我去了普希金的家,又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家。我很害怕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重讀過他。我覺得他讓你很難堪,但他最厲害的就是這個,會觸動每個人心理經驗中最難堪、最不願意去想的那部分。看了《卡拉馬佐夫兄弟》《罪與罰》,你會很煎熬,儘管那是書裡的事,但也讓你變得煎熬。但是我到他的家一看,那是一個很殷實的中產階級家庭,完全不像死刑犯、流放犯,更不像一個愛賭博的人,就是一個很親愛的家庭。

竇文濤:你說的這個家是已經像博物館那樣的故居嗎?

陳丹青:跟我去過的奧地利音樂家故居相比,俄國人的故居完全不一樣,他們把所有故居佈置得好像這家人還在過日子。餐桌上所有餐具都擺放著,書架、衣櫃什麼的都盡量保持原樣。托爾斯泰的莊園和房子我都去了,但不管怎麼樣,他們是19世紀的人,跟我們是有隔閡的。

莫斯科托爾斯泰街的托爾斯泰故居,已看不出當年的格局了。木質的牆依然完整圍合著他家的院子,臨街就能望見樹蔭下那幢漆成黃綠色的單幢宅邸。進門向裡望,比海頓、貝多芬故居的內院至少大十餘倍,林木森森,幾乎是座公園。面向林子留幾排長木凳,一位年邁的園丁正給花叢澆水,水珠閃動著正午的陽光。林邊濃蔭下一座小小的有白色廊柱的房子,裡面頂多幾平米大,我猜托爾斯泰有時會獨自躲在裡面坐坐……

與維也納幾位音樂家幾乎撤空的故居不同,這裡放滿主人和眷屬的物件,所有擺設就像全家還在這裡過日子——我走進19世紀裡:迎向門洞的第一間是餐室,長長的餐桌排開二十多副盤碟,天頂垂下雕花的煤氣吊燈;偏房的鋼琴和沙發上端掛著小畫,兒童室臨窗的小桌放著玩具、剪貼本、小畫書、小聖像,孩子與保姆的小床被屏風隔開;每個窗戶都可以看見院子裡的碧樹,寬厚的俄羅斯窗台擱著盆栽……

儘管他是貴族,儘管他所過的日子在他的階級是儉樸的,但像這樣的家居,即便在紐約的老牌的富貴人家裡,也是一流的陳設,是我在歐美古董店看熟的風格與材質,雖說過時了,不再製作了,但是結實耐用,手工細巧,銀器、銅器、細瓷、絲絨、精緻的麻、皮面的精裝本、好看的19世紀版畫……豪華地樸素著,看過去安詳而懂事,蘊蓄著那時代令人依戀的物質的體溫。

——陳丹青《重歸俄羅斯——通往文學故鄉的旅程》

陳丹青:沒想到,此行最令我感動的是阿赫瑪托娃的家,她家在一個叫「噴泉屋」6的地方,這個家我還是從以賽亞·伯林7的傳記裡知道的。1946年,以賽亞·伯林以英國大使身份,作為西方人第一個進入冷戰時期的蘇聯。他最難忘的夜晚是跟阿赫瑪托娃在我去到的那個房間裡暢談。雖然我完全不瞭解阿赫瑪托娃,也沒怎麼念過她的詩,但去了以後才發現,這是一個感動我的故居,讓我想起「文革」時期那些高級知識分子賦閒被監管,在北京、上海都有這樣的家,挺好的房子,西式的傢俱,有一種很憂鬱,同時又很矜持、風雅的氣氛。

阿赫瑪托娃·安娜·安德烈耶夫娜(1889—1966),俄羅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女詩人之一,有「俄羅斯詩歌的月亮」之稱。她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1910年與詩人古米廖夫結婚,與丈夫、曼德裡施塔姆等人組建了俄羅斯「白銀時代」著名的詩歌流派——「阿克梅派」。1912年,她的第一部詩集《黃昏》問世,此後陸續有詩集《念珠》《車前草》等出版。十月革命後,古米廖夫被處決,阿赫瑪托娃受到牽連,很少發表詩作。30年代,她的兒子兩次被捕,她依據親身遭遇寫下了一生最重要的組詩《安魂曲》,表達了一個母親失去兒子的痛苦。二戰後,她曾遭受不公正的批判,50年代後期得以恢復名譽。2004年,阿赫瑪托娃的雕像在聖彼得堡大學落成。

竇文濤:你能聞到氣氛?

陳丹青:對,感受到在這個屋子裡生活的人。我想像不出托爾斯泰坐在沙發上的感覺,但我立刻能想到阿赫瑪托娃在這房子裡來回走動。為什麼?我見過這樣的人。我們小時候的長輩,那些六七十歲的人,比如傅雷,要是不自殺,也待在那樣的房間裡,滿腦子西方記憶,但是已經中斷了,後半生在一個陰暗屋子裡很絕望地死去,看不到改革開放,也沒看到蘇聯解體。阿赫瑪托娃死於1966年,那年我十三歲了,我可以跟她銜接,同時分享她的經驗。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希金的家裡無法分享經驗,但在阿赫瑪托娃家裡,我可以分享。

梁文道:有一種時代的接近性。現在很多名人故居都變成博物館了,我也去過很多,但不一定每個地方都能引起這種直接的感覺。

陳丹青:我到過魯迅故居,卻不能跟他分享,他是一個民國人。我也到過巴金、茅盾、丁玲的故居,覺得這些空間是可以分享的,我知道他們遭遇過什麼事情,他們遭遇的時候就住在這間房子裡。

1946年1月3日,自由主義思想家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從英國來到聖彼得堡,尋找蘇聯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他們在豐坦尼宮(Fontanny Dom)阿赫瑪托娃的寓所談了整整一夜。風華絕代的女詩人儘管比伯林大了20歲,儘管處在斯大林的嚴密監控下,儘管她的兒子被關進蘇聯的監獄,卻仍然保持著高貴的氣質和懾人的魅力,伯林稱其為「悲劇女皇」。事後,伯林在回憶錄中寫道:「她有一個看得見庭院的小房間,空蕩蕩的,連窗簾都沒有,只有一張小桌子,三四把椅子,一隻木頭箱,一個沙發,火爐上方是一張阿赫瑪托娃的畫像。」事實上,以賽亞·伯林當時肩負著英國首相丘吉爾的密令,來勸說阿赫瑪托娃移居英國。那一夜他們談文化和文化史,談命運和命途多舛,也談愛情和生命,當然更多是談如何移居的問題。事後,阿赫瑪托娃在詩裡寫道:「那一夜,沒人敲我的門,只有鏡子夢想著鏡子,寂靜守護著寂靜,呵,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