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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不開的俄羅斯情結

竇文濤:承蒙丹青兄送我一本《華夏地理》,封面是他低頭在托爾斯泰墓前憑弔的照片,拍得很美。

陳丹青:我不願意上封面,但他們說文章標題是《托爾斯泰的故鄉》,你又真的到了墓前,你得放上去。後來我看人還比較小,算了,就這樣吧。

梁文道:托爾斯泰這個墓太牛了。

竇文濤:就是一片綠色的灌木。

梁文道:是草嗎?

2010年,陳丹青應《華夏地理》雜誌邀請,前往俄羅斯,歸來後寫了題為《重歸俄羅斯——通往文學故鄉的旅程》的文章。圖為陳丹青在托爾斯泰墓前憑弔。托爾斯泰在圖拉市郊擁有一座巨大的莊園「亞斯納亞·波利亞納」,俄語意為「明亮的林中草地」。遵照其生前遺囑,托翁死後被葬在莊園這片林中的空地上,周圍沒有碑石,沒有雕像,沒有殿堂。

陳丹青:是一座生態墓,比桌子稍窄,不知用什麼辦法澆製成的,是我見過的最樸素的墓。我到彼得堡的時候,在一座修道院旁邊見到一所著名的墓園,裡面有柴可夫斯基的墓、魯賓斯坦的墓、穆索爾斯基的墓,那個時代最重要的文藝家的墓有二十多座。墓園裡古樹參天,跟我在德國、法國看到的公墓是一樣的。這時我就想起,托爾斯泰的墓在他老家一片孤零零的樹林裡。後來我發現,他的墓之所以建得這麼樸素,是他本人的意思。小時候,他聽大人講過一個神話,在那塊草地上可以找到一根魔棍,當時他便說死了要葬在這兒。原本兒童時代的一個念頭,結果八十多歲死了之後還真葬在了這裡。

竇文濤:我看了你寫的文章,發現你的精神還浸淫在托爾斯泰那個世界裡,對俄羅斯的那種情結,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意淫俄羅斯嘛,哈哈哈!此情仍在,我的天!

陳丹青:我以為不在了,結果去了以後,還在(笑)。我們五十年代出生的這夥人都有俄羅斯情結,文道會不會覺得驚訝?

梁文道:沒有。我從知識、理性上能夠理解俄羅斯情結,但從感性上缺乏共情。我在台灣、香港也讀過一些俄羅斯文學,只是俄羅斯跟這兩地關係太遠了,我們不熟悉。對我們來說,可以跟內地人心目中的俄羅斯相類比的,大概是美國和英國。比如說,托爾斯泰影響了你們的文學觀、世界觀,而海明威、福克納影響了我們的世界觀、文學觀。

竇文濤:丹青兄,可是把托爾斯泰讀了七遍的人!

陳丹青:沒有七遍,是五遍。應該說我在我的同代人當中,算是比較早的洗掉俄羅斯情結的人。過去三十多年我哪個國家都想去,就是沒有想到去俄羅斯。我在繪畫上比較早地擺脫了俄羅斯的影響,反而受歐洲的影響更大。實際上,青少年時代我就跟俄羅斯那套開始告別了,告別以後去了美國,一下打開了眼界,再次想到俄羅斯的時候,已經是在一個更大的框架下去想了。但是這次去俄羅斯,我才發現那個情結仍在。目前我們能知道的關於俄羅斯的消息都是時事、政治、社會、民族的情況,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俄羅斯和西方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小時候一直誤解俄羅斯就是西方,長大後,才明白俄羅斯是俄羅斯,西方是西方,歐洲是歐洲。

對俄羅斯的熱情,冷卻很久了。長住紐約,走訪歐陸,到底使我漸入理智,回看俄羅斯。這些年幾乎每歲去到西歐,去過,還想再去,可是老畫友一撥撥結伴訪俄,歸來傾談,我有心聽著,並不熱切地想去看看。葉利欽或普京的新俄消息多是政事,看了幾部解體後的俄國電影,還是大好,而且大氣,俄國佬究竟厲害。那部一以貫之的長鏡頭所拍攝的《俄羅斯方舟》最是迴腸蕩氣,結尾,盛裝的舊俄人群滔滔煌煌步出宮廷,忽然是徹骨寒冬,歷史的長夜……「在俄國,俄國失去了俄國」,某日讀到,自以為懂得了,然而電影、詩,以至文學,便是俄羅斯嗎?我已學會審慎分辨:文藝歸文藝,國家是國家。

起程前夜,自己也有點詫異:我將托爾斯泰七冊長篇漢譯本塞進行囊:高植翻譯的四卷本《戰爭與和平》,周揚、謝素台合譯的上下冊《安娜·卡列尼娜》,汝龍翻譯的《復活》。這些周正的漢譯舊版在五十年代上市,1978年左右再版,沿襲早先的樸素版式。我買齊了,珍藏著,如今紙頁蒼黃,並排存放在我從紐約攜回的小古董桌屜間。上一回重讀,第四遍,及今快要十六七年了,時在四十歲;初讀,那是太早了,十四五歲,「文革」期間。

出於難以申說的理由,中年後幾乎喪失了閱讀小說的興味。十餘次歐洲行,也從未攜帶某國文學的譯本以助遊興。閱讀托爾斯泰卻是我耽溺的積習,為解說這積習,怕要寫長長的論文。我只顧再三再四讀,每次臨到讀完,竟起感傷:幸福完結了。歐美小說各有光華,不過哪裡還能讀到這般從容不迫、豐饒厚重的舊俄文學?普希金,那是另一位莫扎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沒辦法,我總難匯聚重讀的勇氣;唯托爾斯泰,今次我將第五遍鑽進他的大部頭嗎?那存放舊俄小說的桌屜猶如老窖,久藏著,是留給自己老來的禮物,慢慢享受……閱讀乃私人之事,論及文學,似乎僅托爾斯泰便足以賞我遼闊無邊的文學版圖。

——陳丹青《重歸俄羅斯——通往文學故鄉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