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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會報復的

竇文濤:命運啊!我想起一部紀錄片裡的話,說當年跑到台灣的一百五十萬人,從伙夫一直到蔣介石,無一例外都是被命運帶著走的人。

陳丹青:對啊!我記得台灣(20世紀)六七十年代還很困難的時候,有不少女性——就是咱們現在說的「小姐」,跟外國人有了孩子。九十年代這些孩子長大了,差不多在十九歲到二十五歲之間,由他們的異國父母陪著到台灣來尋找生母。第一例來找的時候,沒有人敢出來認,最後一個婦女站出來,承認「這就是我女兒」。鏡頭隨著她們下飛機一直到派出所,那位女士來了,看到女兒抱頭痛哭,可女兒高興得要命,受外國教育長大的她並不傷感,歡天喜地地說:「我找到媽媽了,我終於找到媽媽了,你就是我媽媽!」那個娘卻哭得死去活來!後來第二例、第三例、第四例都出來了。那才是真的歷史!

梁文道:台灣很複雜的,跟大陸、跟日本、跟美國的關係都非常複雜。這裡面有各種各樣不同的人、各種各樣不同的記憶,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們越是用一個很主流的、很正統的東西去壓抑這些東西,後遺症就越大。我小時候,台灣還處於兩蔣統治年代,那時候提跟日本的關係絕對要受打壓的,要「一面倒」地把過去日本統治的時期說得如何黑暗,國民黨來了大家就過上好日子了,等。結果那些被壓抑的個人之憶成了見不得光的檔案,那些人就有了恨意,覺得對自己不公平。所以後來國民黨下去,這些人上來,馬上就反過來,說日本當年其實什麼都很好!

陳丹青:記憶是會報復的!

梁文道:一報復就走向另一個極端。其實兩岸都有這種問題,這種記憶你讓它有個出口,反而不那麼容易走極端,越是把個人記憶扭曲、變形,就越容易出問題。

竇文濤:是啊,人之常情是不能抹殺的。

陳丹青:這一類記憶通常都是委屈的記憶,越委屈的記憶越是不肯走的。

竇文濤:你說到這些記憶時,會有委屈的感覺嗎?

陳丹青:不知為什麼,我到紐約第一年就有這種感覺。我到Chinatown(中國城)去,想像中那裡應該是廣東人的天下。到了之後才發現那兒有一個中華工所——一個華僑組織,我還在那兒學過英文,裡頭掛了面台灣人做的旗子。你想,出去的華僑也得有個歸屬啊,就像現在一到了咱們的國慶,許多華僑會有遊行什麼的。1982年我去的時候,內地到美國的人還非常少,我是一月六號到的紐約。一月底正好碰上春節,Chinatown裡歡天喜地,街上有鞭炮、鑼鼓、舞獅之類。那麼小的一個街區,人們轉過來轉過去,踩著雪,很快樂。但我突然悲從中來,特別難受,不停地流眼淚——我第一次有了種流亡的感覺。因為此前我理所當然是內地人,是中國人,但現在忽然發現,有這麼一群人在這麼遠的一個城市裡每年過春節、每年遊行……說起來,在中國古典文學裡這是老套路了,很簡單,「烽火離亂」之類,《桃花扇》講的全是這些事兒。

梁文道:最悲哀的就是這種流亡經驗。還記得杜甫那首詩《江南逢李龜年》嗎?「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