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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私人記憶被湮滅

竇文濤:丹青兄第一次去台灣有什麼感覺?我想起我第一次去台灣的時候有種感覺,就是人與人之間聊的都是人之常情。

陳丹青:我第一次去更別說了,那時候我已經三十八歲了,我爺爺我之前沒見過。他看到我,先是寒暄「你幾點到的」「咱們到哪兒喝杯水」「你快坐下來」之類的,忽然他自言自語了一句,解放軍其實待我很好!我就納悶,我們從來沒見過面,為什麼話頭剛開始他就說這話?我相信,他並不是真正看到一個孫子來了,而是看到了「大陸人」的身份。他參加過淮海戰役,然後做了戰俘,逃到海南島,後來再到台灣。此後,他的兒子在內地生了孫子,現在這個孫子站在他面前。其實我對他來說,即使是血親,也是很生疏的,他更熟悉的是作為一種政治符號——至少他是這樣一種感覺,我是淮海戰役之後他面對的第一個大陸來的人。

《歐羅巴歐羅巴》是波蘭女導演阿格涅絲卡·霍蘭執導的一部探討猶太人身份的影片,1990年上映。影片根據真實經歷改編,和希特勒同一天生日的13歲德國猶太男孩Solly是希特勒青年隊的隊員,甚至還愛上了一個純雅利安女孩,但猶太人的特殊標誌——割禮,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的身份。從無所謂、迷茫到怨恨,戰爭讓他承擔了太多與年齡不相稱的壓力。最終,他依然認同了自己的民族,並在成年後毫不猶豫地為自己的兒子也實行了割禮。

當我在台中街頭與八十二歲的親爺爺手握臂抱攙他老人家進屋坐定——他媽的當時那感覺根本沒法子寫——我給他點一支煙,給自己點一支煙,倆老小對坐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該說什麼,電影裡親人相見淚眼凝視那是導演胡編。我只覺眼前分明是至親的尊長,又是對著個陌生人,記得間歇叫得幾聲爺爺,無非說些初來乍到總得說的話。老人應著,沉吟著,並不看我,半晌,爺爺喉嚨裡總算說出成句的話:他不提他兒子即我的爹,也不問問守半輩子活寡才剛去世幾個月的我奶奶,頭幾個字,我分明聽得竟是「解放軍」。

「解放軍,」他一個字一個字平靜徐緩地說道,「解放軍待我,還是客氣的,一般俘虜,兵,睡稻草,他們給我棉被,放我回去,還給銀元。」

我搜索記憶,想起父親說的往事:祖父時屬黃百韜兵團,淮海戰役初期——爺爺的「國軍版」說法:「徐蚌會戰」——尚未交火,即給解放軍團團包圍,不戰而敗,俘虜了,他瞞了軍官的身份,又給放了。其間,時在上海唸書的父親曾收到祖父用鉛筆寫在草紙上的信。照爺爺現在的說法,解放軍給他睡的棉被不睡稻草,知道他不是兵,怎麼又放了呢。我就問,他好像說是那會兒願留的留,願走的走,整批的放人,他是瞞了幾級被當成下級軍官脫了身的。

——陳丹青《多餘的素材·炎黃子孫》

竇文濤:你到台北見到的第一個政治符號是什麼?

陳丹青:當然是青天白日旗,還有憲兵。那時候我就感到,我要面對的是兩個台灣,一個是國民黨的台灣,還有一個是日踞時代留下的台灣。大街小巷,尤其在台中或阿里山地區,就是一個迷你的日本。

竇文濤:日本味兒很濃。

陳丹青:很濃,但是當你真去日本,才發現台灣就是台灣。我看了《海角七號》後的感受是,我們有太多私人之憶被湮滅了,湮滅在哪兒?比如東北人對俄國人的記憶,有誰表現過?四川人和雲南人對抗戰臨時政府的記憶表達過沒有?肯定有很多戀愛,很多私生子,很多歷史糾葛,很多沒寄出也沒收到的信……

梁文道:包括當年那些美軍待過的地方。

陳丹青:美軍更不用說了。在美國,我媽媽的老人院裡有一個老太太,當年在武漢跟一個美軍會計好了。當時她只有十九歲,那個會計二十一歲,兩個人還有一張很大的彩色照片,她坐在美軍吉普上,戴著船形帽,意氣風發,單純得要命,在那兒笑。後來大戰結束,不久美軍撤走了,他也走了。但他們有了一個女兒,這女兒跟我一樣,是知青,長得完全像美國人。你想,當年這張臉在湖南農村要受多少委屈!「文革」以後,母女到了紐約,那個美國兵帶著他現在的太太來認她們,把她們辦出國來……當年,這樣的夫妻不是一對兩對,太多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