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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歷史是人性的歷史

竇文濤:這片子講當年日本佔領台灣的時候,一個日本老師來台灣教書,愛上了他的女學生,可是日本戰敗後他走了,然後給這女學生寫情書……這故事好像有意想避開政治嘛。

陳丹青:對歷史的敘述,我們長久以來太習慣於大敘述了。其實歷史是非常具體的,它在每個人那兒都是私人之憶,是活生生的,就是關於祖母的記憶、關於一條街的記憶。舉些可能極端的例子,在我記憶中,(20世紀)90年代有一些電影反映在南非、北非或阿爾及利亞生活的英國、美國人,他們會反過來懷殖民時期的舊,而且懷得一塌糊塗。從我們的立場看,他們是殖民者,但殖民者也有私人記憶。如果一個日本人從小長在偽滿洲國,一直長到將近十幾二十歲才走,那他帶走的不是偽滿洲國的記憶,而是他青春、兒童、嬰兒的記憶。所以當他在講述偽滿洲國的時候,你非要說他在談政治,那就很荒唐,因為他想的其實就是小時候的那條弄堂。

竇文濤:就像你們知青回想起下鄉歲月,也會有類似的感覺吧。

陳丹青:當然。

我在贛南山中的第一年即學會吃辣,劇烈的辣。農忙時節,田間的飯菜是每人帶一小瓶熗熟的辣椒,拌著粗鹽,連同密集的辣椒子,狼吞虎嚥。知青的農事多是失敗的,直到我離開那裡,仍然只會栽種空心菜。空心菜不必照看,自會蔓延,肥料是我們自己的尿,提著尿桶在溪邊兌了水,然後灑向菜園——不知是因為年輕還是飢餓,我們似乎每時每刻低頭覓食,彷彿豬狗。贛南沙土適合種植山芋和花生,收穫時,每個人掰斷連根帶泥的果實,大口啃著,生吃,滿嘴辛澀的甘甜。鄰家的貓被狗咬斷一隻耳朵,橫在牆角,翌日死了。不記得誰剝了皮,由我拎著去小溪沖洗。溪流清澈湍急,一隻剝了皮的貓,腦袋、爪子已被斬去……忽然我撒手,眼瞧血肉模糊的小獸屍出沒清波,漂浮著,旋即被飛速奔臨的草狗叼上溪岸,遲來的群狗,一擁而上。

仲夏搶收與冬末春節,一年兩次,村民得以飽餐。嗚呼!我至今不再嘗到那來自泥土的鮮美:新割的稻米、池裡的活魚、才從菜園割取的菜蔬——洗過,碧青,熱鍋水沸,爐膛山柴爆響,烈焰熊熊——還有,清晨宰殺的豬!那豬,沒命嘶叫,我親眼瞧著幾條壯漢怎樣攔截,怎樣對準喉頭一刀刺入、退出,鮮血如注。當全豬被滾水沖刷過,昂然倒掛,庖丁解牛也便如此吧:屠夫,一位沉默的中年人,溫柔體貼,只輕輕一刀,緩緩順下來,晶瑩熱燙的心、肝、腰、腸,蒙著如炊煙般青藍的透明的膜,成堆墜落。當著圍觀的男女老少,屠夫於是一刀一刀分解、取出,秤和案板,就在邊上。

——陳丹青《荒廢集·幸虧年輕》

陳丹青:最近我看報上說,要給司徒雷登恢復聲譽,為他平反,讓他入土為安。司徒雷登為什麼這麼愛中國?因為他愛他的童年記憶。還有個亨利·魯斯,創辦了《生活》雜誌的美國媒體大亨,但他照樣想念中國山東,因為他在那兒出生長大。他未必愛中國,但沒有人不懷念自己的童年。如果你非要用意識形態、政治立場去評價一個人的所作所為,那你也不能排除人性。我記得有一次我從紐約坐飛機回來,坐在前面的是一位非常胖的白人婦女,她不斷激動地回頭要跟我講話。原來她在上海虹口長大,「二戰」後才回到美國,她是被虹口收留的猶太人,她的願望就是哪天要到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去看看。她說今天終於可以回上海了,很激動。她愛上海嗎?NO!但她愛她的爸爸媽媽,她要找回同爸爸媽媽在一起的那段記憶。當然她未必能找到,但是類似這些故事讓我相信這才是人性。只有這樣,人性的歷史才會出來,真的歷史才會出來。

梁文道:假如人們不滿意這個電影片面地呈現了日踞風貌,也沒關係。它的確有兩面性,很複雜,不需要用一部電影完成所有敘述。

陳丹青:如果你覺得還有一部分敘述沒有出現,可以再拍一部電影。歐洲好就好在這裡,關於「二戰」它有太多不同的角度,原以為二戰差不多快被拍完了,結果很驚訝到了八九十年代,甚至到現在,還不斷有二戰電影被拍出來,而且越來越往私人記憶走。記得有一個叫Europa Europa的電影嗎?

司徒雷登(1876—1962),生於杭州一個美國傳教士家庭,從小在中國長大,青年時代回美國讀書,後來成為一名牧師。1905年他回到中國,1919年擔任燕京大學第一任校長,把燕大從一所汲汲無名的小教會學校創建成為中國一流學府。日本侵華期間,司徒雷登被囚禁四年,戰後被任命為美國駐華大使。1949年離開後,因毛澤東那篇流傳甚廣的《別了,司徒雷登》而聞名。1962年,司徒雷登在美國去世,遺囑要求安葬在中國,與妻子「團聚」(司徒雷登的妻子艾琳1926年病逝於北京,安葬在燕京大學墓地)。2008年11月17日,經過四十六年的漫長等待,美國華裔將軍傅履仁終於部分完成了父親傅涇波的遺願,把司徒雷登的骨灰帶回中國,安葬於杭州半山的安賢園墓地,墓碑上刻著寥寥數字:「司徒雷登,1876—1962,燕京大學首任校長。」

亨利·魯斯(1898—1967),美國著名出版家,《時代》週刊創始人。生於山東蓬萊,父親是來自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傳教士。他會說英語之前,已經跟著一個中國奶媽學會了中國話。十五歲回到美國受教育,考入耶魯大學,又到英國牛津大學深造。1922年,創辦《時代》週刊,其後又創辦《財富》《生活》雜誌,成為家喻戶曉的媒體巨頭。

梁文道:我知道,《歐羅巴歐羅巴》。

陳丹青:多好的一部電影!我們從來沒有這樣的電影來回憶抗戰。影片主角是一個小孩,德國兵都喜歡他,尤其是同性戀特別喜歡他,但是他不能脫褲子,一脫褲子就知道他受過割禮——他是一個猶太人。結果他憑這張臉,憑從小在德國長大的經歷,居然活了下來。他也認同在二戰中受到迫害的猶太人,可是他回憶的二戰肯定和奧斯維辛集中營裡的人不一樣,但你不能說那就不是回憶。

竇文濤:往往這些私人記憶特別感人,它跟人性是相通的。

陳丹青:問題是只有藝術能做這件事,史書做不到,私人回憶可以做到一部分。電影最煽情,因為就是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