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鏘鏘三人行·跟陳丹青聊天 > 到處都在拆 >

到處都在拆

陳丹青:那個年代的《大眾電影》封面和今天一本無論什麼雜誌的封面,相當於兩種印刷文化,照相機、用光、成像的方式都不一樣。清末民初的出版物,那種印刷技術就像今天看見三百年以上的木頭傢俱一樣,讓人肅然起敬。

竇文濤:說到這兒,我想起前陣子看了部電影《巴黎,我愛你》3,看得我直流眼淚啊。我覺得北京不能讓我有這種感觸,但陌生的巴黎,只去過一次,我就愛上它了。當年我去巴黎的時候,同行的有位女老鄉,說巴黎是我們心中之國的首都,是一個可以走的城市。我一想,確實是,你想我們所在的城市還能走嗎?在巴黎我一天吃三頓還瘦了,為什麼?八小時都在走,可以走,願意走。

陳丹青:上海總算還沒被全部毀掉,還有很多馬路可以走,你可以下樓到街上買樣東西然後回房間繼續做事。香港雖然大樓林立,也還有很多私人空間。北京就幾乎不可能了,完全為車著想,沒有人走的地方,太可憐了,過個天橋都不知道要消耗多少卡路里!所以別提歐洲,提歐洲能氣死你!平常我們過日子,有幾個人能想起匈牙利?幾個人知道匈牙利?可是布達佩斯這一趟走過,再看北京,什麼古城?古什麼古?算了吧!論歷史,布達佩斯比北京年輕啊,但論古城,你北京還好意思說自己古?德國那些小城,最早的歌劇院還在,最早的莎士比亞劇團在一個山城裡,那個山城的大公請勃拉姆斯永久地住下來,勃拉姆斯說,我不來,我要在維也納。可是《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首演是在這個山城。1945年以後,山城歸了東德。東德政府用火車、卡車、汽車把周圍的農民全運到城裡,在歌劇院看歌劇,看莎士比亞,看完再送回去!所以,我們好意思說在這兒弄文化、玩文化、搞文化之旅?!扯淡的事!

竇文濤:說起來確實害羞,沒臉!前一陣南開大學開會談保護文物,說現在城市拆了真的古建築,卻建了很多假古跡,這個問題要警惕!我看其實現在遍地都是這個嘛!

陳丹青:現在地面上已經沒什麼東西留下來了。大同據說出現一個市長雷厲風行,要保護大同古城4,規定遮擋華嚴寺視線的建築一律拆除,不管是賓館、政府大樓還是民居,一律遷到別處去。問題是事情何必走到這一步呢?現在整個山西只有平遙還有完整的舊城牆。我最近買了一批古董照片,想看看1937年日本人佔領中國時,武漢、長沙、上海、廣州這些城市到底什麼樣兒。結果在日本侵略中國的照片集裡,我終於看到了,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完全兩回事兒!

竇文濤:日本人還沒去摧毀一些老東西。

陳丹青:當時中國是一個前現代國家,一個文明古國,已經初步現代化,出現了一些現代城市,一半是古城一半是新建築的規模已經展開了,但是——

竇文濤:到處都在拆!台灣是不是挺有保護意識的,廣美?

孟廣美:台北人口增長很快,該拆的、能拆的也都拆得差不多了,可能還有一點兒小小的所謂日式建築在那裡。

中國建築設計的「模仿的模仿」,其他國內藝術門類難以望其項背。二十年來,中國都市的城市建設索性好好模仿中國香港、日本,甚至歐美,也罷,然而我們如今置身其間的城市建築景觀,是幾度轉手的、失真的、假想的、虛擬的、急就章的、不恰當的奢華、極度誇張的,最後至多弄成是三流的「灣仔地區」、「歐陸風情」或「曼哈頓式」建築群,正如民工穿西裝打領帶那副模樣:他所效仿的不是真的香港人或西方人,而是本村第一個打領帶穿西裝的人。

同樣地,我們的藝術創作對失傳已久的民族傳統也行使「模仿的模仿」。仍以建築為例,民國與解放初期建築的「民族風格」本已是對古代建築的模仿與轉化(審慎的、良性的、大致成功的),二十年來,我們對本國的「模仿」式民族建築再度「模仿」(粗暴的、惡性的、鮮有成功的範例)。有如廉價的連續劇佈景,中國正在被另一個假冒偽劣的「中國」覆蓋,好比身穿旗袍的餐廳侍應與賓館小姐:她並不仰慕前代的女子,而是聽命於要她穿上那件袍子的人。

——陳丹青《退步集·建築設計與行政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