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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音無改

與西弗吉尼亞彭達維斯老師聯絡,她說最近在給一本教科書寫阿帕拉契方言的章節。阿帕拉契山系一帶(包括西弗吉尼亞、肯塔基、田納西和北卡羅來納等地)居民所說語言有些口音。這些口音內部有所差異,合在一起,大體上可稱為阿帕拉契方言,與「標準」的美國英語有所區別——不過,除了中國某些號稱教學「標準美語」的培訓機構之外,沒人知道「標準美國英語」是什麼。英語有時候連官方語言都不算。不少州立法宣佈英語為官方語言,或首選語言,但在聯邦層面,從來沒有明文規定官方語言是什麼。史料記載,美國歷史上差點把希臘語選為官方語言。

彭達維斯老師介紹,阿帕拉契方言常被視作落後的象徵。有時候老師甚至在課堂上訓斥學生:「不許這麼說,這是『山民』(hillbilly)的語言。」不過學校裡學的英語,和學生家裡說的英語,有時候也會發生衝突。用不用方言,涉及我們的身份認同。阿帕拉契學生經常要在「家庭英語」和「學校英語」之間轉換,這樣會形成本鄉本土和外部世界之間的對立。西弗吉尼亞人的方言,和其禁酒時代釀私酒等說法一樣,成為外人醜化西弗吉尼亞的說辭之一。不過離開西弗吉尼亞久了,反懷念起來,那裡的山山水水,和濃濃的口音。前幾天有一俄克拉荷馬人說起打獵問題,說西弗吉尼亞窮人常吃松鼠。我猛然發現自己站在西弗吉尼亞一邊,覺得俄克拉荷馬更保守,對外面來的人禮貌但冷淡,反不如西弗吉尼亞人熱情。

要不要丟棄阿帕拉契方言,現在也成了爭議話題。和八九十年代的民族自決風潮一樣,而今講自己的方言,拒絕「標準」,也是一個趨勢。讓方言去妖魔化,可強化學生的本地認同,強化其自信。方言對文化傳承,也利多弊少。有研究者稱,阿帕拉契山系的英文,傳承了伊麗莎白時代的英文。總之,方言能豐富一個國家整體的文化面貌。上帝為了阻止人類建成通天塔,方法是變亂語言,造成異想天開者無法溝通。多些品種,世界更精彩,語言工作者也多了條生路,比如有了翻譯行業。

彭達維斯在郵件中稱,等我困在荒島上達一年之後,再去看她這文章。她以為我是客氣,這麼冷僻的文章,我不會去看,不知道我是真有興趣。這個世界其實很小,她所描述的現象,我都有共鳴。

我們桐城人方言很重,即便在安徽省內,我們說話也經常被人誤解或嘲笑。1990年我上大學,學校推薦,好消息是免了高考,壞消息是要經面試一關,畢其功於一役。我報了外語系英語專業。外語系主任顧永年教授(其實是俄語老師,但他英語也不錯)和幾位老師給我面試。顧主任跟我說,你們桐城人方言太重,很難改過來,一般我們是不收的。結果面試我發揮得應該還不錯,被收了。入學後,方言仍然很重,有時候和同學交流困難,發覺用英語說還好懂一些。

我們是師範學校,普通話很重要。普通話好,據說在學習、就業等方面也佔便宜。這個說法一直有人在傳,普通話是否真有此效果還真難說。使用標準語言是否有助於學習?不盡然。挪威有研究者在實驗中發現,用當地方言教學,反倒讓學生成績上升。在美國,南方英語現在也頗為盛行。越民族越世界,越地方的東西就越是寶貴。誰規定一定要「標準」化的?

在老家,很多學生出去念了一年書,回去用普通話跟人交流,往往被人稱作「洋腔廣調」、「二百五」、「半吊子」,這也涉及彭達維斯老師說的歸屬感問題。我每次回去,立刻換成桐城話,屢屢引人稱讚,說這人「過勁」(意思是「厲害」),這麼多年都沒把家鄉話忘記掉。鄉親們有所不知,我的口音根本就改不過來。當年冒險錄取我的顧主任,現在可以大呼上當了,可惜我已逃之夭夭,鬢毛都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