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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鴨

學期中間的一個中午,我去食堂吃飯。路上遇到一位老師,問我:「你從哪裡來?」

我問他這是不是一個哲學問題。這老師平常話不多,一句就是一句,也沒什麼上下文,每次都讓我揣測一番。

他說不是,問我是不是中國人。美國人分不清亞洲人誰是誰。

我說是。

他又問:「聽說中國人喜歡吃鴨蛋?」

我又想,這是教育問題、文化問題,還是政治問題?前一段時間看CNN上有過介紹,說美國人覺得最噁心的食品中,居首位的是用鴨蛋做出來的皮蛋。

他告訴我,他家有一些鴨蛋,問我要不要。他說他們不吃鴨蛋,也不知道怎麼吃。我說要。然後過了幾天,他就帶給我一打鴨蛋,我給醃了。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我去科學樓,路上又遇到他。他又問:「你往哪裡去?」

我說你的問題怎麼老是這麼意味深長,大家笑了一笑,然後他問那一打鴨蛋我吃了沒有,味道怎樣,我說不知道,醃了,還沒吃。他問怎麼醃,他說從來沒聽說鴨蛋還可以醃。我於是興致勃勃地告訴他醃製鴨蛋的過程:開水燒開,放五香八角和鹽,把鴨蛋放進去,最好事先在燒酒裡滾一滾,然後這麼浸泡著,若干天後食用。他覺得這很簡單,就走了。

鴨蛋醃了十幾天後,我吃了一個,還沒入味。於是沒再管它們。

其時已是五月,我回國了一趟,參加賽珍珠研討會,並去南京和杭州簽售《知識不是力量》一書。

等我十幾天之後回來,再吃鴨蛋,發現味道已經全部進去了。這真是好消息,我們已經在異國他鄉,自主研發鹹鴨蛋了。

但此後,這位老師再也沒賣鴨蛋給我,估計是從我這裡拿走中國醃製鴨蛋的尖端技術之後,自產自銷去了。這真是知識產權的巨大損失啊!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回國之前,我也收到從事學生工作的艾米發給所有員工的信——我們這是個私立的小學校,像一個親密的大家庭一樣,誰家丈夫得前列腺炎了,誰家老婆的大表姐得癌了,我們都知道,這些來信是要大家為之祈禱。艾米的信就是這樣的諸多信件之一——問大家想不想要鴨子。有一戶人家,要送出一些鴨子,讓一個友善的家庭去「領養」。

我對鏡子一看,發現自己很友善,符合條件。另外,我早想著要養鴨或者養雞。不過在這裡養鴨或者養雞,和我們當年養鴨養雞又是兩碼事。這裡的鴨子,不是產蛋機器,而更多是一種觀賞動物。

俄克拉荷馬地廣人稀,公園、湖泊裡鴨子都很多。我們學校的池塘裡也有野鴨子,還跑到圖書館大柏樹下做窩,撫養下一代。孵出小鴨子後,帶著小鴨子,一路回到池塘,路上被圖書館員克裡斯的夫人看到。克裡斯夫人用童車推著自己的孩子,看到鴨媽媽帶著鴨寶寶回池塘,途經圖書館前小停車場和聖經學院前大停車場,一路凶多吉少,頓時母性大發,掉轉童車方向,把鴨子一路護送到池塘。

在很多池塘裡,都有這種浪漫棲居的鴨子。慚愧的是,作為一個老中,看到鴨子,總擺脫不了鴨蛋的聯想。我一博友說過:有中國留學生剛到加拿大,把公園池塘裡的鴨子逮回家殺了,鴨毛丟垃圾桶裡,被清潔工看見,控告,留學生被抓了,到監獄裡關了幾天,回頭感慨,說監獄條件比他剛離開的大學宿舍好。

不過收到艾米信的第二天我要回國。我問她是現在我過來把鴨子領回家呢,還是等我回來再說。她說現在鴨子也還小,還得在什麼孵化燈下看著,等我回來再說也好。我想美國的鴨子真是嬌貴,還要孵化燈。

於是我就回國了。在南京簽售之後,我回到老家。

我們老家,是桐城禽類養殖基地,有很多鴨棚子,還生產皮蛋、鹹蛋等。我的親戚和老師中都有養鴨的大戶。假如我把兩隻鴨子一公一母捉回家,我讓它們面朝屋後的竹林、小溪,春暖花開,快速生長,長大了,就生下了鴨蛋。我要借助我老家的雄厚技術力量,瞭解鴨子怎麼孵化,然後我讓鴨子把鴨蛋孵出來,變成一共七八隻鴨子,甚至十二三隻。然後它們又開始下蛋,我再讓它們孵化,然後再下蛋,再孵化,再下蛋,再孵化,再下蛋,再孵化。不久,我屋後的樹林裡,滿山遍野跑的都是鴨子。我每天早晨起來,在林中漫步,遐想,然後一路撿鴨蛋。

我的後院,以前總想種點菜,但是不成功,我想養個別鴨子總是可以吧。菜是由於陽光不足,總是長不起來。今年更慘。我種了西紅柿和辣椒,一顆果實都沒有,還被冰雹砸完了。上周,我們夫妻的一次爭吵中,天降烈怒,突然下起冰雹。這冰雹大珠小珠落玉盤,十面埋伏,砸向我們屋頂。後來發現屋頂沒事,幾棵苗條的菜全給砸死了。吵架是尋常事,我們家神奇的一點是,一吵架,天氣非常配合,給的都是壯麗恢宏極有悲劇氣息的背景,要不電閃雷鳴,要不龍捲風呼嘯,要不飛雪連天,還有一次事後發生了四級地震。我都不知道我們是不是不小心打通了人世間和自然界的任督二脈。當時的場景,原封不動拍下來,隨便配上點什麼音樂,做成電影,我作為一個悲劇英雄,拿個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對方辯友拿個最佳女主角獎,都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如果養了太多的鴨子,生活一地鴨毛,那我最多只能回國拿金雞獎。我又對自己生出一些不屑來,覺得這是不愛惜環境,成天想著吃的。都這麼搞,再好的環境也經不住折騰。還是留一方淨土吧。據說冰島人都不肯把島嶼賣給我們這些人。

說實在的,我不過是想領養兩隻小鴨,陶冶情操而已。人和人之間擠在一起,總是問題百出。我們需要像徐志摩那樣,去仰望群山的蒼老,讓陽光渺出我的渺小,讓小草在我的腳下,停在路隅,去傾聽空谷的松籟,去看白雲盤踞,或看它轉眼間忽又不在。總之,我們需要寄情於大自然,以擺脫各自的渺小。人生不順的時候,去親近大自然,去田間或草坪上勞作,能解決很多問題。你見過幾個農民和礦工得抑鬱症的?蓋瑞森·凱勒(Garrison Keillor)在《草原之家》的一期節目當中說,忘憂湖那一帶有位女士,春天到了,出門上班,叮囑丈夫把家裡牛糞土拌一下,放花圃準備播種。她丈夫拌著拌著,看到一個鄰居,歇息了一會兒,攀談起來。說著說著就聊起了美國的敘利亞政策,最終一事無成。女子回家,發覺人還是人,牛糞還是牛糞,於是抄起鐵鍬,憤怒地、瘋狂地拌著牛糞,累得香汗淋漓。等洗了個澡,又覺得婚姻可以繼續了。凱勒說這種維護草坪、種草種菜的粗活重活,能釋放人的壞情緒。那些整飭有序的草坪上的青草,都是憤怒的結晶。尚不知紐約、東京、上海那些沒體力活可做的白領,日子是怎麼撐下去的。

哦,我是說鴨子的。不扯了。

在從上海到杭州的車上,我給尹部長說到捉鴨子的事情。他建議我去找市政管理部門問一問,否則被人投訴怎麼辦?我一直覺得神奇,尹部長英文只會兩個詞,hello和fis,不知是怎麼知道美國這些文化習俗的。

而且他說的還真沒錯。

回美國之後,我打電話到愛德蒙市的市政府,問能否在庭院裡養兩隻鴨子。市政府接聽電話的人把我的電話轉到市政法規檢查部門(Code compliance)。我想我這是來自投羅網了。

這個部門的人回答了我的疑問,說市區之內禽類不可養。

我問:沒有例外嗎?怎麼我認識的一個孩子得了艾斯伯格症,他媽媽還給他在市區院子裡養馬?

她頓了一下,問:你地址多少?

我給了她地址。

她說你不屬於這個城市。

我怎麼不屬於這個城市呢?我屬於哪裡?我是誰?

她說你這是屬於俄克拉荷馬城。我這才想起來,我是在俄克拉荷馬城和愛德蒙之間的城鄉接合部。水電我們歸俄克拉荷馬城。俄克拉荷馬城屬於城區,窮人多,所以水電便宜。但是學區的規劃,又和行政區劃不統一。論學區,我們屬於愛德蒙,這是本州最好的學區之一。這種意外的好處,一開始我們並不知道,我日理萬機,哪有工夫管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破事,但是傻人自有傻福。

由於我不歸愛德蒙管,她給了我俄克拉荷馬城的相關電話。

俄克拉荷馬城的那個相關部門叫「執法中心」(action center)。我估計這個中心,是接到鄰居投訴後,出來干預、罰款等,約等於我們的城管部門,不過通常是叫人限期把家裡非法養的雞啊鴨啊,或者是海龜啊,長頸鹿啊,蟒蛇啊等各種鄰居投訴的珍禽異獸遷走,否則上法院交罰款。這是一種比較文明的城管。他來執法,你都看不到他人,在你門上貼個條子,你乖乖拿條子去交罰款。你不交罰款恐怕會引起連鎖反應,所以他們不需要去野蠻執法。在美國除了你呼吸的空氣,別的什麼都跟你的社會安全號聯繫在一起,賴也賴不掉。你在院子裡養一隻袋鼠,最終由於你不交罰款,可能你的銀行都會接到通知,把你的房產凍結。

總之,俄克拉荷馬城管隊的貝思接了我的電話。

我說我要收養兩隻小鴨子,行還是不行,家禽類可不可以養?

她問我地址在哪裡。

我給了她地址。敲擊鍵盤的聲音。停頓。「不行,你們這裡是一區。不屬於農業區域。」

「有無例外的情形?」

「你家有池塘沒有?」

「有一個養錦鯉的,」我說,「不過不是很大。」

「如果野鴨飛進來,我們是控制不住的。」

我如實相告,不是野鴨,是家鴨。有人委託我收養家鴨。我總不能改變人類馴化的歷史。

「還有一個辦法,你家有沒有一公頃地?」

我不愧是念過小學的,知道一公頃十五畝,我要有這麼大的地,那都地主了。

我說沒有。

此事於是作罷。不過我覺得很不對勁。我問一個同事:「人為萬物之靈長。作為人類之一員,我都沒有一公頃的地,為什麼鴨子要有一公頃才能養?是不是對於自然過於虛偽?那些窮人,餓得飯都沒得吃,你們怎麼不把心思放他們身上去,對他們好,管這些鴨子住得舒服不舒服做什麼?為什麼要對鴨子比人還好?」

他笑曰:「可是你幾時見鴨子在家裡造導彈來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