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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房記

在外國買房,好像總是在可能出差錯的地方,差錯如約而至。

——旅行作家塔希爾·沙阿(Tahir Shah)

由於工作變動,我們在俄克拉荷馬的房子要賣。一賣房子,我發現中美兩國人骨子裡的差別還是不小的。

我們想換個房子,讓中介來看現有房子。中介建議我們把牆紙撕掉,重新刷漆,然後要油漆櫃子,換電燈,等等。我說我白天上班,回家還有別的事情,沒時間弄這些,她於是叫了個雜工來報價。雜工說完成所有這些,需要七千元,這還不包括撕牆紙。雜工說他需要帶兩個人,幹上一兩個星期才能完成所有這些。後來又看到一則促銷廣告,說某裝修公司的雜工(handyman)半價收費,原價是每小時七十五美元。美國通過各種貿易手段,讓美國人能夠享有非常便宜的物品,很多從中國進口的東西,比在國內買還便宜。不過,一旦涉及人工,由於工會、最低工資等諸多因素,費用就會高得離譜。很多美國人三頭六臂什麼都會,這都是逼出來的,或者是從小被他們的爸爸媽媽逼出來的。

我決定自己動手。面對四面貼著牆紙的牆壁,不知如何下手。每當你山重水復疑無路的時候,看了視頻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世界上有公益精神的人真不少,沒想到Youtube上有這麼多撕牆紙的方法:可以用一種汽化器快速去牆紙,也可用一種「牆紙去除劑」去除,甚至可以用熱水和一種洗滌劑自己配。

看視頻學習如何做事,這是一種隨機的學習。一說到學習,大家總覺得正襟危坐在教室裡被老師教著才是學習。正式學習正在被微課化的教學視頻改變,開始變得非正式、零碎、隨機。現在動輒幾萬人的MOOC大課,也不乏這種非正式迷你教學視頻,而使用者反倒多為哈佛麻省理工這些學校。

另外,我還發現,學習是社會性的行為。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比如刷牆到底需要什麼材料,現在跑到家得寶商場的油漆部,油漆部負責銷售的人就可以跟你說個大概來。現在很多做銷售的人不叫「銷售員」,而叫「銷售顧問」(sales consultant),他們的職責之一就是指導客戶如何使用和採購他們的產品。家得寶的銷售顧問會詳細告訴你買哪些東西,怎麼用,等等。遇到疑難的時候,比如刷漆要刷幾遍,我會問我的那些多次裝修身經百戰的美國同事,他們通常能給出非常好的答案。

動手的時候,才發現理解不複雜,難的是工作繁瑣繁重。家裡住著人卻來刷牆壁,就得把要搬的東西搬走,然後蒙上塑料布,墊上廢紙或者廢布料等等。油漆不慎碰到的地方,還得一點點清除。

對我這樣一個教育工作者來說,刷牆這件事,和人的持續學習有關。這些年我作為一個寫手,到處寫稿,莫名其妙熟悉了很多話題:體育,工會,醫療,等等。我老婆說要是不和我這人生活在一起,還不知道我這人知識多淵博,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她這話也對也不對。對的地方,是我確實無知,不知道多少東西;不對的地方,是我知道如何學習。人不必把所有的知識都裝在腦子裡。有的知識,讓它在五湖四海(knowledge in the world),好過它全塞在我們腦子裡(knowledge in the head),讓我們變得迂腐。

但是能不能調集外在的知識為己所用,還得有一定的思維結構,有甄別信息、解決問題、創意思考等橫向技能上的訓練。能調集各種資源,用各種正規或非正規手段持續學習的能力,將越來越成為一個人的核心競爭力。我有個朋友,一次跟團出去旅遊,後來大家去買當地特產,他脫離隊伍,自己去買。有個同伴以為他是本地人,一道跟著去。出來後他解釋說,他不是本地人,也不知道特產在哪裡,但是他知道該問什麼人,比如問本地出租車司機,遠比問導遊靠譜。

當我把刷牆提升到學習這個高度的時候,我刷的就不再是牆了,我刷的是無知。

完成一天的苦功之後上網看看,發現有朋友在抱怨北京保姆月薪都四五千了,白領們在發愁。我搓了搓刷了一天牆的手在想:倘若可能,為什麼不自己動手?有時候做做家裡的雜活,對於長期伏案工作的白領來說,也是一種很好的調劑。在家閒著,有一點事情就找他人,然後身體倦怠了,就花大錢買健身俱樂部的卡去健身。這都是燒錢的,未必合理。只不過這個道理我說了也沒用,等哪一天保姆雜工也開始時薪七十五元了,大家也會紛紛去動手的。

大致對房子進行了一些裝修後,我就準備將房子出售了。我們這個房子非常別緻,屋後有竹林,有松柏,有玉蘭,另外還有一個小魚池,裡頭養著錦鯉,有水泵二十四小時抽水循環,形成小瀑布,這種環境非常清幽。茂林修竹,也成了鳥類的天堂。有時候白天在家,聽到枝頭百鳥朝春,一片喧鬧。鳥類的重大會議應該是在這裡召開的。這麼好的自然環境,若非工作變更需要搬遷,我是不會挪動的。要不是怕交易起來手續繁雜,我都應該賣給國內的朋友。我們在中南部,房價比較低,我這種房子你隨便把某個二線城市的兩室一廳賣掉都能買得起。

可是這種屋子在美國人心目當中是什麼概念呢?當初我買房的時候,我說一看就喜歡,問代理羅納多,羅納多說:吸引你的那些原因,也同樣會吸引其他人。這個說法有些外交辭令,讓人不明就裡。

我們這次找的代理,叫卡洛爾,人很精幹,也很直爽。她一進屋,隨即辟里啪啦提了一大堆意見,比如牆紙必須換掉,現在牆紙過時了,沒有人喜歡牆紙。她還說這個地方要粉刷,那個地方要修理。她自信十足地給我提出了一大堆意見。對於我引以為豪的院子,她只是說很好,「可能對於美國人來說太綠了些」。記得我過去的鄰居也說過這話。這對我來說是很震驚的,我從來不覺得綠色有可能「太綠」。俄克拉荷馬這裡的人像富家女保養指甲一樣保養草坪,一定要保持適當的高度,不讓草長太高太旺盛,草的品種也是整齊劃一,出現雜草就灑藥除掉。我對此頗有微詞,但無法改變。

「一個人的肉是另一個人的毒藥。」我擔心美國人把我心愛的竹子當成所謂「入侵物種」。對我來說,這一小片竹林,春天竹筍都不夠我們吃的,怎可能汪洋恣肆地長開。但周圍美國人看了就覺得驚恐得很。聽卡洛爾介紹後,我又把竹子修剪了一下,使得它們看上去更整齊了一些。馬上就要搬家,為了早點出手,我只能把東方人對於錯落有致的美學暫時藏了起來,我不可能通過賣一次房來普及中華文化。

卡洛爾更看重的是室內的設施,比如廚房的櫃面是不是升級為大理石,燈具和水龍頭有無更換成新的,地板有沒有換過,等等。她說我如果沒有做過這些升級,就無法賣到九十美元一平方英尺這個價格,她還拿出了四周人家房子的數據給我看。她是用「大數據」的方法在賣房。不過她說的均價八十七的房子應該是怎樣,均價九十的房子又應該是怎樣,我聽了很不舒服,覺得她像是在多少錢一斤賣豬肉一樣賣房子,因為對我們業主來說,我們對房子都是有感情的,都把房子的價格高估了。任何東西,一旦我們擁有之後,我們就有了一種感情的附著因素在裡頭,都高估我們手中物品的價值。而在買家眼中,這種感情的附加值是不存在的。這個現象,行為經濟學家丹·艾瑞利(Dan Ariely)曾經在書中提到過。

這事我後來想需要換位思考,得從潛在買主的眼光來看房子。更多的潛在買主,是那些嫌草太綠,嫌樹太高,關心灶台和櫥櫃的芸芸眾生。房產代理對他們的認識應該比我更準確。所以後來我想,既然花6%的佣金來請她賣房,這6%的錢,就是用來購買她對於市場和買方的認知,所以基本上我們和她很配合。她讓我怎麼改我就怎麼改,結果還是有效果的,我們的房子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很快就有兩個買家出價,一家出價太低被我們拒絕,另外一家我們決定接受他們的購買。

此間還有一個女子感興趣,讓丈夫晚上來同看。他們來之前,我們家剛吃晚飯,晚飯是一鍋燉羊肉,裡頭放著五香八角什麼的。看房的時候我們照例不能在家,所以把碗筷收拾一下就出去了。聽卡洛爾後來介紹,那對夫妻一進門,聞到那氣味,掉頭就走。別看美國人平時聞到中國飯菜的氣味,說「聞起來不錯」。大部分這是違心在說客氣話。我通過賣房,發現他們其實是害怕、反感這種氣味的。我們不在家,他們不用考慮我們的感受,所以就把這種反感表現了出來。當面的話,可能忍著不說。他們自然喜歡他們熟悉的氣味。我一美國同事賣房子的時候,每次有人來看房之前,都在烤箱裡烤餡餅,然後把餡餅放外面讓來的人品嚐。那種烘烤的香味,讓來看的人感覺很好。

搬家之前,也把好多東西拿出來放車庫賣。我們家不大,傢俱也不多,不過,一收拾起來,才發現原來五年下來,東西積累得已經非常多了。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值得我們搬走。在這種情況之下,車庫銷售是個非常好的辦法。

車庫銷售通常是週末的時候不同的人家在自己家的車庫裡面舉辦的小型銷售活動。星期六是最高峰。星期日又稱禮拜日、安息日,通常是沒有人來買賣的。

這種車庫銷售,大家把自己用過的舊東西、不用的東西拿出來賣,價格非常便宜。買家有時候能以極低價格淘到極好的東西。逛車庫銷售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我過去一個同事,丈夫酷愛高爾夫球,跑到車庫銷售中淘到一罐子高爾夫球,髒兮兮的,還沾著泥巴沒洗,回來老婆幫他一洗,發現裡頭有一戒指,經鑒定,該戒指值幾萬美元。他老婆當然很高興,只是老公很失落,這麼有價值的東西,要是自己洗自己發現,說是買給他老婆的多好!可見男人多做一些家務多麼重要!

還有一些家庭,老人死了,家裡的東西都被子女拿出來出售。老人有些收藏子女也不知道價值,當成尋常物件賣掉的事情也很多。比如我過去在一老師家就看到一古董,很不起眼的一罐子,據說已經有三四千年歷史,送子女他們都沒有要。估計在她百年過世後,也是車庫銷售的命運。本人文物知識欠缺,如果大家到美國來,週末沒事幹,不妨去車庫銷售看看,圓明園一些失蹤文物的尋回,就拜託各位了。

當然更多的是我們這樣出售尋常物件的。星期五晚上,我和小孩去沃爾瑪買了一些標誌和標籤,擺上幾張桌子,把東西一一放在上面,標個價格,星期六一早就賣了起來。雖然同樣是做銷售,我家「腐敗分子」就比我強一些,她比我會吆喝。還能七扯八拉拉些家常。我眼睜睜看她跟人介紹說:「唉,這個袋子,純手工編織的。很有價值,兩塊錢。」「這邊還有,到這裡看看,需要小孩玩具嗎?」

來車庫銷售的有些人是定向淘寶的。比如我們看到一個老頭,專門找手錶,特別是男士手錶。他在找的時候,周圍一個老太太看到他,問:「你是不是the watch guy?」看來老先生是專門盯著手錶買的,在附近小區都有了名氣。可惜這位表爺運氣不佳,我沒有男士手錶,只有幾塊小孩的手錶,我上次準備帶回國送人的,結果收拾行李給忘了,這次也擺在外面賣。有一陣子有十幾個人來了,把我們的車庫都站滿,回頭我發現幾塊手錶被手腳不乾淨的人給偷走了。我估計有犯罪分子是專門趁這時候來順手牽羊的。

大部分人是出於好奇,來看一看都有什麼東西。墨西哥人來的很多,這些人連鍋碗瓢盆都買。他們很多人根本不講英語,一見面就跟你Hola。不過還起價來倒是利索。

我們到了俄克拉荷馬以後,也沒有去傢俱城買什麼東西。大部分傢俱本來就是從車庫裡面淘來的,十塊二十塊,現在搬家,又以原價賣了出去,倒有了一種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爽快感。最後書倒是打包了不少,寄也不好寄,帶也不好帶,真是孔夫子搬家——儘是書(輸)。後來想想看,搬家公司搬多少都這個價錢,有些東西只好打住不賣了。不然的話,這點家當,不用幾個週末就可以被我們幾個無證攤販給賣光。

在家做車庫銷售,發現什麼東西都有人買:烘乾機安裝時多餘出來的管子,刷漆用的套子,各樣奇怪的碗和碟子,都有人買。還有一位女士,看我外頭插著售房的牌子,問我房子賣不賣。我讓她自己稍微看了一下,進一步可以找我們的代理聯繫。要是在車庫銷售把房子給賣了出去,倒是可以造就一段佳話。

連賣了兩個週末之後,發現了一些有趣的規律。比如大部分男性跑過來,最喜歡看電器和工具。有一個老哥,看著我的一堆電線、充電器、數據線之後,掏出自己的手機,問有無充電器。我居然從已經打包好的包裝盒裡,找到了配對的充電器,哥們兒大喜,順便買走了其他一些東西。我看到我本來要扔掉的一堆電線裡冒出了一個對他人有用的東西,也很高興,這是雙贏。

後來我就對市場進行了細分,將雜物重新整理,把工具和電器配件放在一起擺在地上,男人來了就蹲在地上找。我又把小孩的文具和玩具擺在一起。這兩個人群都對其他東西不怎麼感興趣。都是雜物,整理則推陳出新。我發現賣東西和課程設計一個道理,都是一個用戶界面問題。我們做課程設計,最忌諱課程的材料亂擺放,學生找這個找不到,找那個找不到,就不要說找到材料好好學習了。通常情況下,我們幫老師按照內容或者時間等標準,重新設置內容,將其分門別類,整飭有序,使得學生時間花在學習上,而不是尋找上。

當然車庫銷售的很多東西是因為搬家而揮淚大甩賣,但是也有一些東西,本來就是從舊貨攤淘的,後來又以原價甚至更高價格賣了出去。我們一個鞋櫃子,當初「腐敗分子」是花五塊錢買的,我不知道價格,用二十塊錢賣了出去,這利潤率就跟販毒似的。以後生活無著了,我就去做車庫銷售這種很有前途的事業了。

唯一的遺憾是,我琢磨不透女人的購物習慣和思路。她們什麼都可能買,什麼都可能不買,找不到規律。

有一個墨西哥大媽,拿著我的鴛鴦火鍋左看右看,問我這是幹什麼的。我說熬湯時,一邊可以放辣的,一邊可以不放辣的,以照顧不同人的口味。她想了一想,自言自語地說,我可以這邊煮豆子菜,那邊煮土豆菜,於是她給買走了。最近美國有一現實秀節目,請人為某商場的國際食品櫃檯,設計新的食品,得獎的作品是用墨西哥的玉米肉卷(Tamale)的外殼,裡面包上中國的宮保雞丁,這道新菜,叫中式墨西哥玉米卷。我看那位墨西哥大媽也發明了一種這樣的混搭,叫墨西哥式鴛鴦燉鍋。

到了七月份,我們家裡東西賣得差不多了,房子也終於賣出。我們離開,到了德克薩斯。在德州,我們找到了一處房子,但是只能等自己的房子轉手並結款後才能買下。

青黃不接之際,我們無家可歸。住了幾晚賓館後,發現這樣下去還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達三四星期,天天住賓館太昂貴了,於是開始找便宜的住處。我們找到了一家汽車旅館住了進去。

這旅館的房間是小小的標準房,兩張床,一張桌子,上面放一電視,還有微波爐及冰箱。我們還隨身帶了很多東西,包括鍋碗瓢盆和睡袋雜物,原準備在其他物品到來之前,暫時使用。不過計劃不比變化,不想一下子拖了幾星期,且住到了汽車旅館。

這麼小的地方幾個星期怎麼過?住了五年獨幢房子後,開始擠這小房間,實在受罪。不過又想,世上多少人終生大部分時間就住得這麼擁擠,我們不過過渡一下,也沒這麼可怕。

擠在一間小屋裡倒也很有好處:以前家裡有多個房間,一家人各忙各的,現在被迫擠在一起,大家更為親近。我們甚至開始一起有了真正的家庭時間。比如我們從附近的公共圖書館借來老電視劇《佐羅》一起看。我們一起養一盆我們從俄州帶出、準備移植到德克薩斯的韭菜。

白天我們逃離這小小空間,去城裡圖書館看書,去小飯館吃飯,換駕照車牌,找學校。晚上回家看書的看書,寫作業的寫作業。我突然發現,這應該不是什麼極限生存,這不是大學宿舍嗎?想像總可以拓展蝸居空間。

只是我為不能找到地方碼字沮喪。汽車旅館簡陋到連個大堂也沒有。但是今早,我看游泳池空著,什麼人也沒有,於是倒了一杯咖啡,坐到桌邊,蹺起二郎腿用iPad寫起東西。太陽照到腦殼、無陰處可躲時,任務也完成了。這個經歷十分令人愉快,甚至開始讓我心生疑惑:買房是不是完全必要?人生本來就是匆匆如客旅,若是條件許可,能租上酒店一套房,不用擔心保險房產稅前院割草後院拾掇,倒也挺好。作家約瑟夫·奧尼爾就這麼幹的。他和家人常年住在切爾西酒店裡,只不過這種瀟灑費用高昂,也只有當過律師的奧尼爾能受得起。庸碌如我,不能免俗,只好和大部分人一樣去買房養房了。

在外頭蝸居居然長達一個多月,皆因俄克拉荷馬那邊出了問題。七月份買我房子的老太太W太太,是給自己的女兒買房,她的女兒是一個單親媽媽,帶著一個八歲男孩,不知怎的又懷上了一個,壯大的家庭需要有更大的房子。他們這一家來自春天龍捲風災難中的重災區摩爾鎮。估計保險公司賠的錢,不夠他們買一個更大的房子,於是W太太自己出錢,給女兒一家買這房子。

但是購房合同上說,我的房子購買條件是W太太自己的一套小房售出,讓她能拿到貸款,這也是一種賣法,叫contingency。但是我當時對這種交易毫無懷疑,因為W太太的房子也已經售出,只不過是等買方拿到貸款而已。我們於是搬到了德州,暫且住在賓館裡,等著那邊交易完成,好讓我能買到這邊的房子。我這邊的房子也已經看中,只是等那邊的款項過來。我這邊的購買也是附加了一個條件,成為contingency購買的方式。

這樣一來,整個購買的流程,就變成了一多米諾骨牌的格局,只要第一家不成交,後面幾家都不能成交。但是第一家買房的人似乎永遠不急不忙,慢騰騰地在辦他的手續。到了約定交易的那一周前,我們的代理卡洛爾突然說對方的VA貸款有一些問題,資料不全。美國買房貸款有很多種,最常見的是「傳統貸款」(conventional loans),是那種付20%首付的品種;還有一種叫FHA(Federal Housing Administration)貸款,是可以少首付,但是需要對貸款進行保險,因此費用更昂貴一些;還有一種叫VA貸款,為退伍軍人所設,應該是零首付,申請過程繁雜一些,需要原來的軍隊等提供各種文件,確認貸款人身份。

後來那人的軍人貸款實在無望,於是改作傳統貸款。這樣又得從頭再來申請,我們等啊等,眼睜睜看著交易日一次次被推遲,但是束手無策。我們在外頭客棧大約住了一個月後,聽說那邊的貸款申請下來了。我們約定8月30號成交。這邊的成交日緊接在後面。

但是交易前一天晚上,那位退伍軍人突然決定不買房了。早不說晚不說,卻在交易頭天晚上說,如同一個惡作劇。此時我已經同意讓我的買家提前搬進我的房子。我們把這邊的水電等都轉到了我們的名下,結果這邊房子買不了,那邊房子則重新上市出售。

我這邊也在賓館住了很久,扛不住了。只得重新辦貸款,同時以比較高的租金,住進現在的房子裡。而俄克拉荷馬那邊的房子,我也讓W太太一家繼續住著。別的房產代理建議我拒絕這麼做,因為如果期限到,他們的房子無法交易,我趕都趕不走。不過我還是以象徵性的房租,讓他們繼續住著,他們的大孩子要上學,小孩子要出生,雖然我這邊的賣方讓我花高價辦理提前入住,但我何必趁人之危?

這是一次冒險,因為一個房子,你去看的時候是一個局面,住進去一段時間是什麼感受,又是一個局面。或許對方住了幾天之後,發現後院需要打掃的地方太多,或許魚池管理起來太麻煩……這都有可能讓她打退堂鼓,決定不買,而我也不能拿她有什麼辦法,除了扣除那少量的定金。但是也只能這麼去試一下了,我見過那位W太太,她在學校管理一個食堂,不像那種不靠譜的人。對我們可能相信的人,純粹去賭一把,有時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那位退伍軍人我從未接觸過,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突然決定不買W太太的房子,我無從得知。卡洛爾說那人大概是腦子壞了,也可能是邪靈附體了,總之到最後他什麼也不在乎,面臨幾家房產代理的起訴威脅也滿不在乎。我一開始問卡洛爾為什麼不警告我這種VA貸款可能面臨辦不下來的風險?她說不能這麼講,VA是為那些「為國效力」的退伍軍人專設的。她也不知道那人申請不到,事實上她和所有下家都是受害者。只不過那人好像也沒什麼錢,就是起訴他,他也掏不出什麼錢。

不過卡洛爾也還負責,超出了自己的職責範圍,去幫我們的買家重新賣房。幸運的是,大約一個多星期後,W太太的房子找到了新的買家。於是到了最近,我們的房子才成交。

這離當初已經好幾個月了,足夠折騰。山重水復疑無路的時候,我想到自己的遭遇,沖房產代理發過火,因為她作為業內人,應該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風險,畢竟我們都不是天天買房賣房。但後來從她的角度想一想,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我更多還是感謝她的堅持。大家都是普通人而不是超人,沒有人能清晰地看到未來。誰能看見人心變化莫測?誰能看到世事風雲不定?她能咬著牙堅持下去,最終使得我們的房子即便是出現變故還能順利出售,就很了不得了。

如果由著自己的意氣,讓關係壞掉,解除合同重新再來,我們還得重新找人來割草、給房子買保險、管理魚池、打掃里外,且遇到問題我們遠在異地也無法解決。與之相比,我們所經歷的這些麻煩,都無足掛齒了。

有趣的是,在工作單位的「平行宇宙」裡,我們和某供應商之間遇到了非常類似的情形,一時間大家意見很大,氣氛緊張。最後反倒是我不斷降溫,使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同事說我是個和事佬(peacemaker),處事冷靜成熟。其實這些優點我也不是一直都有,而是這買房賣房的事情,讓我去想像各種應對方法可能產生的後果。有時候我們遇到麻煩,與其去抱怨,不如去想想,我們的選項是什麼?假如不這樣,是另外一種做法,又當是什麼結局?這種想像,反而讓我們在無奈的現狀面前,得到內心的安寧——而這種安寧也未必就是自我安慰,而是真正認識到了自己是何等有限。在這個千絲萬縷相互關聯的世界,多少事,完全不在我們的掌控之下。敗了,我沒有那麼大的負擔;成了,也未必就是我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