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星條旗下的茶葉蛋 > 尋靜記 >

尋靜記

一個人如果不能理解你的安靜,也不會理解你的話語。

——美國作家愛爾伯特·胡伯特(Elbert Hubbard)

翻譯需要幾乎絕對的安靜。對於我們這種業餘做的人來說,這種安靜並不好找。白天上班,工作和翻譯毫無關係,私底下做一不敬業,二不現實。不管工作多麼清閒,只要來個電話,隔壁同事的聊天,突然彈出的工作電子郵件,都會打斷我們斟酌的思路,所以不可能去做翻譯。

翻譯和寫作所需的安靜,在家裡也找不到。孩子們都是精力旺盛的年齡,幾乎每幾分鐘就來打擾一下,或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注意。沒有辦法,後來我只好利用家人出門參加各種活動、社區宴會的時間,見縫插針地做翻譯。我不去參加華人社區幾乎所有的活動。這不但讓家人不滿,也讓周圍人覺得我這人不合群。久而久之,大家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一個走向眾聲喧嘩觥籌交錯的現實生活,一個走向時空穿梭氣象萬千的寂寞文字世界。這都是性格使然,無法輕易改變。

沒有哪一門翻譯課的老師會告訴你這些生活的問題。老師們只關心教你學術層面的東西,一個未曾說出來的假設,是大家可以長時間坐在書齋裡靜悄悄地翻譯,你有無限的空間和時間,無窮的精力和思路。如果有問題,應該是你外文不好,或是中文不好。這種真空環境下純做學問式的翻譯是不存在的。你萬事俱備的時候,紛繁的生活在發生。

如果有人想做翻譯的話,考慮的第一個問題,倒不是你在翻譯上的水平如何長進,而是你要選取什麼樣的生活。如果你對於寧靜的生活沒有那種飢渴般的追求,你不能享受它,不去追逐它,你恐怕也很難去翻譯大部頭的著作。你得考慮,這樣的安靜,能否被你的家人接受、欣賞或支持。

我們小時候學英文,老師經常讓我們辨析兩個詞,alone和lonely。alone是指你在獨處,這種獨處,如果是翻譯中和大師對話,那麼你就不lonely。反過來,和他人在一起,並非alone,但是什麼樣的淒涼,都比不上我們和他人在一起時由於無法理解或溝通而產生的孤獨。這個世界上,大家只看到詩人的精彩、科學家的輝煌,但是往往想不起來他們那些抑鬱、瘋狂甚至開始酗酒成性的妻子。生活的質量和想像力有關。在一個人走入某個生活之前,他得有足夠的腦筋,去想像未來生活的大致場景,闖進去了就接受,願賭服輸,然後才能設法改善。

既然單位沒有餘暇,家裡缺乏寧靜,我這十年的翻譯,可謂想盡辦法。早些年,身體尚可,我多半是在半夜,亦即家裡人都入睡之後去翻譯,要不就趁所有人都還沒有起床的大清早。我很羨慕能專業做翻譯或者寫作的人,我們業餘的,連路遙那點「早晨從中午開始」的奢侈都沒有,只能兩頭擠壓,搾出一點寧靜的環境來。

去「第三處所」也是個好辦法。隨便去一個地方翻譯也不行,畢竟有時候還要查資料。幸運的是,離我們大約十分鐘車程的地方,有一個巴恩斯·諾貝爾書店(我喜歡稱其為巴諾書店),書店裡還有個星巴克咖啡屋,書店和咖啡屋裡有無線網絡。我們一家人有時候去泡這個書店。孩子們在書店的兒童部看書。這個做法有很多好處,一家人在這裡都有事做。在書店或是隔壁咖啡館裡,也有人講話的聲音,但家裡的任何聲音都可能分散注意力;而在書店,周圍都是無關的人,他們說什麼我都聽不進去,全都是背景音,對我幾乎沒有干擾。這讓我明白了人可以大隱於市的奧秘。安靜也是一種品質,是對週遭發生一切的無牽掛、無所謂,而不只是聲音的缺失。

巴諾書店畢竟是書店,書店是要賣書的。和一個大型購物商場一樣,這裡面的佈局經常在變,每幾天換一次,彷彿書店中間有個軸心,書店每天繞著軸心在轉。裡面我坐著來翻譯的沙發,也常挪地方,一會兒靠近暢銷基督教圖書,一會兒靠近名人傳記,一會兒靠近青年奇幻文學,一抬頭看到書架上到處都是吸血鬼。有時候根本沒有沙發,只能席地而坐。

對於翻譯來說,坐在地上的不便之處,是無法把原著放眼前對照。後來我想,如果有個電子版就好了,我統統在電腦上完成。我去向出版社打聽有無電子版,但是出版社未必都能如願以償地拿到電子版。我曾經向有些尚在世的作者打聽過,對方都很猶豫,害怕電子版本流出,無法向出版商交代。我後來也覺得這樣索要不大妥當,讓人家為難。

於是我另外想了個辦法。好歹我白天的工作是做教育技術的,和技術多少有些關聯,我能用技術手段解決這種問題。

我先去亞馬遜書店買來圖書的電子版。這種電子版是經過特殊處理,無法拷貝成文字的,我於是一頁一頁地截屏。然後我將這些截屏圖片,在一個掃瞄軟件中,掃瞄成可編輯的文字,我將這些文字導入Word文檔裡,保存成文本文件。然後導入谷歌翻譯工具箱。這是一個類似於塔多斯的系統,而且是免費的。

這個平台也有不少毛病,比如漢語標點符號處理不好,不能隨時添加專有名詞的列表。最大的毛病,是我需要花不少時間,從Kindle的電子書上把文字截下來,要做很多格式修復,才能導入谷歌翻譯工具箱。完成翻譯之後,又要花費大量時間,修復格式,導出到Word文檔裡。這些過程非常乏味且耗時。要是每位譯者都能配一個小秘,給我們準備好就好了。當然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翻譯本身幾乎就是免費的。

即便有這些繁複的電子化工作,我還是非常欣賞谷歌翻譯工具箱給我帶來的安靜。谷歌翻譯工具箱相當於一個虛擬的譯者桌面平台,能將原文和譯文一左一右擺在你面前,讓你一一對應、心無旁騖地去翻譯。谷歌自身也會提供機器翻譯的版本,但幾乎無法使用,我主要是利用它的平台,捧著電腦在那裡翻譯。這個平台全屏顯示的時候,可以屏蔽掉電腦中其他的東西,讓你心思全花在翻譯上,而不是中間去網上這裡逛逛那裡逛逛。而一個譯者所需的辭典和詞彙表,工具箱裡也有,大體上可以在這個平台上安靜地、不受打擾地工作很久。

除了周圍環境的安靜之外,電腦上的安靜,也是我們需要追求的東西。高科技是一個好東西,不過Facebook、微博這些社交網絡的網站,也如同海妖一樣在歌唱,引誘在網上衝浪的寫手們跳下水淹死。為了避免這些干擾,我後來還安裝了Evernote的Clearly屏蔽軟件,後來又花錢買了一個被諸多作者所用的屏蔽軟件「自由網屏」(Freedom)。使用此軟件,能在限定時間內,切斷我們的網絡,讓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所做的事情上,不被干擾。這個軟件,唯一的作用,就是把網絡掐斷,你讓掐斷多久它就掐多久。我剛買之後,大呼上當,說我自己把無線網信號切掉不就完了,為什麼要花錢買這個?後來我才發現奧妙,我自己切掉的信號,自己還可以復原。該軟件一旦啟用,在限定的時間內,你是無法將網絡信號恢復的。如果你設定工作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內你哪怕改變主意了也不行——它就是怕你自制力不強,還是要去上網呢。用了這軟件,等於是把自己綁在了桅桿上,聽海妖的歌唱。最終你利用科技手段,把事情做完了,但是沒有受到科技的干擾。

就這樣,我在書店裡完成了幾本書的翻譯。只不過後來汽油價格節節上升,經濟上承受不了,我於是又試圖把院子裡一間工具棚改造成第二書房。我自己去家得寶商場,買了一些木頭,自己搭了個架子,把鋤頭、斧頭等工具全部架了起來,騰出了一些地方,可以放個簡易的書桌。後來我又跑了很多趟家得寶商場,去買磚。從後門口到這個小書屋,我鋪了一條磚路。一身灰塵搬著磚塊的時候我在想,我這是要搞翻譯寫作呢,還是在搞裝修?

好了,終於把路修到工具棚了。那裡除了桌子凳子,什麼都沒有,需要安靜的時候我就跑過去。工具棚也沒上鎖,有天早晨我過去,發現裡頭濕漉漉的頗有些騷氣,可能是某個夜行動物到此一遊留下的,倒是十分符合我們這些墨客騷人的氣質。有一天晚上,我跑進去把燈打開,發現一隻鳥兒在驚慌失措地亂飛亂撞,對於我侵佔地盤,顯然表示出了極大的憤慨,並留下一團鳥糞,以示嚴正抗議。這工具棚是前任屋主留下來的。在小鳥看來,自古以來就是它的神聖領土。但是房子後來被我買了下來,那麼物權又歸我,所以我和它之間,發生了這種主權的爭議。有兩隻知更鳥根本不管這些,索性住進來,靜靜地棲息在門上方的塑料格子裡,頭對著裡面睡覺,尾巴對著我。

動物界似乎開了次什麼大會,要集體驅逐我出去。入夏後,蚊子蟲子越來越多,咬得讓人無法忍受。我想我這是翻譯,不是跟誰玩苦肉計。

沒有辦法,我只得另擇地方。

後來,因為龍捲風的緣故,我們安裝了龍捲風掩體。這個掩體裝在車庫地下,是一個大鐵櫃子,能面對面坐下六七個人。我們學校一個教授姓Steele,與鋼鐵(steel)同音,我跟他開玩笑說,能否出錢贊助一下,我會將我家龍捲風掩體(鋼板做的)冠名為Steele Center for Underground Writing and Translation(斯蒂爾地下寫作和翻譯中心)。有風時候躲風,沒風時候鑽下去寫寫譯譯。

為了找點安靜的翻譯樂土,可謂上天入地。再這麼折騰下去,要上樹了。不過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切都弄好之後,我眼睛壞了,晚上看電腦感覺眼花。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提前老花了,於是跑去買了一副老花眼鏡。我本來是近視,這老花眼鏡我只得架在近視眼鏡之上,疊床架屋,造型相當別緻,不過無助於更清楚地看電腦。於是跑去看醫生,他說是眼睛疲勞。我估計都是多年翻譯、寫作,積勞成眼疾了。我終於下狠心決定歇手不譯。再有人找我都推掉。有趣的是,偏偏在我決定罷手的時候,找我翻譯的人絡繹不絕,而且都是重磅作品,也只好忍痛割愛。

或許有一天,我的工作不再需要我白天用電腦。或許我不用維持一個「正式工作」,通過翻譯和寫作,也可養活一家,到那時候再幹不遲。不過沉舟側畔千帆過,翻譯新人層出不窮,到時候也不會有人再來尋找一個老頭子。我與讀者,最終的結局是相忘於江湖。這也不用耿耿於懷,譯者本來就是一個隱身人。

不過,倒覺得有必要,把我這些年來上天入地四處找靜的經歷記下來,對自己也算個交代。人能使出渾身的勁來,把一度喜愛的事情認真做好,對他人有一點好的影響,或是提供一些愉悅,那我們的一輩子,算沒有白過。